在睜開眼睛之前,友理子感到有一股輕風微拂額發,撫摸了額頭。


    接著,她聞到一股氣味——土和草的氣味。另外還有一種氣味,那是自己生活的街市中沒有的、不熟悉的氣味。


    運動鞋底傳來柔軟的觸感,這卻不是陌生的觸感。一定是一對了,那是草坪,腳下可能是一片綠茵。


    就是剛才,友理子還在水內一郎的圖書室裏,按照賢士們的指示操作。她先是伸手接住落下的書本,翻開並找到指定的一頁,隨即誦讀裏麵的文章——友理子當然不會讀,而是跟著賢士複述。但友理子親手捧書、親口誦讀正是至關重要的程序。


    然後,她找遍別墅裏裏外外拿來自粉筆,按照賢士指定書頁的插圖在圖書室地板上畫出一幅奇形怪狀的魔法陣。為畫魔法陣,友理子不得不先把地板上的書堆整理出來。書本好沉,灰塵好多,害得友理子噴嚏連天,吃盡了苦頭。


    她肩酸腰痛,眼睛被灰塵刺激得發紅,癢得難以忍受,可在她目睹自己的分身從魔法陣中出現的那一瞬間,所有的勞累辛苦全都蕩然無存。那個跟她一模一樣的女孩笑眯眯地向她走來。


    “你不用躲避,她就是在你外出時頂替你的分身。”賢士解釋道。


    “那,我是不能觸碰她的,對嗎?”


    友理子想起哥哥曾經借回一張錄像光盤,她看過那部科幻影片,劇中主人公乘坐跨時空飛艇去見從前的自己。製造跨時空飛艇的科學家


    主人公,無論發生什麽情況都不要觸摸自己的分身,一旦接觸,主


    連同整個世界都會在一瞬間灰飛煙滅。


    賢士不慌不忙地笑了笑。


    “你不必擔心!她會完全按照你的習慣方式行動,因為它是你的仆從。”


    “真的嗎?”


    “你吩咐她幾句試試!”


    友理子命令分身協助自己來清除魔法陣。沒想到,畫在地板上的粉筆痕跡很難擦淨,於是,分身按照友理子的吩咐,五分鍾不到就找來了拖把。


    “第二個魔法陣比剛才那個複雜得多,你一定要仔細畫,不能出差錯!”


    這才是打開界門把友理子送進“無名之地”的魔法陣。


    友理子幾經周折,終於畫完了魔法陣,卻又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要麽鼓起勇氣踏進魔法陣,要麽屈服於恐懼臨陣脫逃。


    這時傳來了賢士的聲音:“友理子啊,你平時總把劉海垂在眼前嗎?”


    現在確實這樣,友理子真的對自己的寬腦門兒有些介意。每當她把劉海垂在眼前時,媽媽就會訓斥說:“那樣眼睛會出毛病的!”所以平時她就用發卡或摩絲加以固定。可一旦活動起來,劉海還是會自然地垂在眼前。


    眼下情況如此緊迫,賢士怎麽會問這些不沾邊兒的事情?


    “這樣會出什麽問題嗎?”


    “你把劉海撩起來,讓我看看額頭。然後轉向我這邊,抬起頭來。哦,你還不能踏進地板上的魔法陣!”


    友理子向後退去,後背緊靠書架,並按照賢士的指令完成動作。


    賢士開始念咒語了。咒語像歌曲一樣富於韻律感但卻不是歌曲,像佛經一樣抑揚頓挫卻又不是佛經。那是初次聽到的匪夷所思的話語和音韻構成的聲流。


    賢士的聲調忽然提高了許多,隨即像是畫上了句號一般戛然而止。緊接著,地板上的魔法陣像熾烈燃燒般放出光芒,友理子差點兒跳了起來。


    額頭上,掠過一種冰涼指尖撫摸過的感覺,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一下,魔法陣的光芒瞬間消失。


    但友理子仍能感到有某種物體在發光,就在自己的麵部。


    “走廊裏應該放有一麵鏡子。”


    “你去把鏡子拿來。”賢士立刻向友理子的分身下命令。


    分身邁著輕快的步伐走出圖書室,隨即拿回一麵小小的方鏡。鏡框生了鏽,鏡麵也有三分之一被潮氣和黴菌遮蓋。


    “你照照鏡子!”賢士向友理子說道。


    友理子在接過鏡子時感到了分身手上的體溫,嚇得她甚至沒有聽到賢士說的話。


    “友理子,你照鏡子看看自己的模樣!”


    友理子趕忙端起了鏡子。


    額頭上有個五百日元硬幣大的魔法陣,它的光芒映入友理子的眼睛,使她感到麵前有個物體在閃亮。


    小小魔法陣泛出薄荷綠的光亮,就像用熒光顏料隨意塗鴉的圖案。


    “這——”


    這不是跟地板上的魔法陣如出一轍嗎?


    “使用額頭上的徽標,就可以在你居住的這個‘圈子’和‘無名之地’間自由往來。因為,它也是準許你自由通過界門的徽標。”


    這就是說,往來於無名之地和這個現實世界之間時,隻要把手貼在額頭徽標上心生意念即可。


    “啊?那從無名之地返回這邊時,我可以不來這座別墅,想去哪裏都行嗎?”


    “可以啊!”


    “但是,”賢士加強了語氣,“如果水內圖書室的魔法陣被消除或損壞,你額頭上的徽標也會失效。所以,你還必須經常回到這裏,仔細確認地板上的魔法陣是否完好無缺!”


    那就是說,伯父或律師他們來時如果看到地板上的奇怪圖案,驚詫之餘把它擦掉可就壞事了。


    “那我不在這裏時,能不能請賢士們運用魔法功力阻止別人進來呢?”


    “可以是可以,但是,我們無法製止他們在多次進入失敗後產生疑心。”


    魔法也不是萬能的!


    “這樣會把事情鬧大的,對嗎?”


    “你說得對!”


    友理子使勁地點點頭:“我明白了。我一定倍加注意。”


    “賢士,有一件重要事情您忘了說,”沉默許久的阿久發話了,“小姑娘,這個徽標是不能隨便讓別人看到的,所以平時你就用劉海兒把它遮住。”


    噢!所以說,發型非常重要。


    “阿久你太性急了!我接下來就要說這件事情的。”


    “首先,這樣解釋還不夠充分,”賢士似乎有些不快地繼續說道,“在無名之地是無須遮掩額頭徽標的,在你生存和立足的這個‘圈子’裏則必須遮掩。還有就是從無名之地過渡到這個‘圈子’時的其他不同領域。”


    “不同領域?”


    “去了你就知道了。”


    “另外、另外——”阿久急切地插嘴補充道,“去了別處,不管遮掩得怎樣嚴實,小姑娘也會碰到能夠識別徽標的人。那些家夥就是‘狼人’啊!他們才學淵博而能感受到徽標的存在。你不必擔心。不過‘狼人’中有很多怪物,從另一個意義上講,你要多加小心啊!”


    我該怎麽小心呢?


    “‘狼人’就是像水內一樣收集古舊書籍的人們嗎?”


    “大致是這樣的。”


    “那就不會有粗野的人了,對嗎?”


    他們應該是學者型的人物吧?


    可是,阿久卻沉吟不語了。


    “總之,怪人很多。”


    “‘狼人’都是追蹤者、獵手,”賢士語氣嚴肅起來,“而且,阿久啊,你的解釋還是不夠充分。”


    額頭有了這種徽標,友理子也就成了與‘狼人’相同的存在。”賢士說道。


    “我嗎?”


    “因為你即將踏上追蹤‘英雄’、追蹤‘黃衣王’的征途!”


    “黃衣王”使森崎大樹成為“最後的真器”並實施了越獄,所以搜尋大樹無異於追蹤“黃衣王”。


    “友理子啊,就在此刻,‘黃衣王’已感知你這個戴徽標的人出現了。”


    戴徽標的人——友理子小聲地複述道。


    “在無名之地,無名僧的語言稱戴徽標的人為奧爾喀斯特。這就是你從今往後的身份了。”


    什麽意思啊?友理子心中七上八下地翻騰起來。


    “我的情況已被敵手知道了嗎?”


    友理子的膝頭一直哆嗦,事態的發展令她始料不及。自己隻是想找回哥哥而已,怎麽會發展到了這個地步?還沒有弄清來龍去脈,就已經開始驚天地、泣鬼神了?


    “‘黃衣王’越獄之後,已能夠憑著意蓄積功力了。他把手腳伸進這個‘圈子’,不顧一切地成長壯大起來。也許,他根本沒把你這個小家夥放在眼裏,也許會在某處感到你礙事而企圖滅掉你。”


    越說越玄乎了不是?


    “那家夥會幹出什麽事兒來,連我也搞不清楚。不過,友理子啊,如果你遭遇到‘黃衣王’派出的魔使,可得小心行事。”


    魔使?友理子喉管裏咕嚕地響了一聲。


    “無名僧他們怎麽樣?很厲害嗎?”


    賢士沒有應答。


    “阿久,如果我想求助,那些‘狼人’們會幫我嗎?”


    阿久也沉默不語。


    友理子緩緩地邁出腳步,並把它——紅皮書拿在手中。


    “阿久,你跟我一起去嗎?”


    阿久的紅光像電池即將耗盡般微弱地閃了閃。


    “眼下還沒到無名之地召喚我的時刻。”


    友理子歎了口氣,隨即把阿久放回書架。


    請原諒!阿久像是在輕聲申辯,一陣顫動傳到友理子的掌心。


    “那好,你去吧!”


    我不去了——友理子差點兒這麽說,眼淚也差點兒流出來。


    站在旁邊的分身伸出手來,友理子猛地抓住分身的手並緊緊握住,可是分身卻慢慢地搖搖頭。


    “請把那麵鏡子交給你的分身!”賢士說道。


    “你不能從這個‘圈子’帶任何物品去無名之地,隻能獨自前往。”


    友理子失望地把鏡子遞給分身,卻依依不舍地握著分身的手不放。這時,分身輕輕地把她的手指掰開了。


    “出發之前,你去看看父母吧!”


    剛才去找粉筆,看到爸爸媽媽正在走廊、門廳旁的地毯上像嬰兒般酣睡。友理子真想搖醒他們講述一番,可她卻不得不竭力抑止這種衝動。


    “不用了,我這就出發。”


    開弓沒有回頭箭!比起在學校受欺侮的痛苦,這不算什麽……說不定還有更可怕的事兒在後頭呢!


    開弓沒有回頭箭,恐怕就是指的這種局麵。


    “爸爸媽媽就拜托給你了!”友理子對分身說道。


    分身微笑著點頭道:“交給我吧!不會出差錯的。”


    她會說話?!而且是友理子的聲音!嗨、那還用說?分身嘛!不過,還是挺嚇人的!


    “那,在我返回這邊時就有兩個友理子了,那豈不穿幫了?”


    “不要緊!我有辦法避免穿幫,到時候會向你解釋的。”


    她的口氣比真人友理子還成熟,就像大兩歲的姐姐。


    “你去吧!多加小心!”


    我的頭發居然比我本人還好——有這種可能嗎?


    “好了,我們要打開界門了。友理子啊,你可以走進魔法陣中央了。”


    友理子邁步有些艱難,但還是站在了魔法陣中央。


    賢士開始吟誦咒語。這次不隻是他獨自一人,匯聚在圖書室的所有書本齊聲唱和,也能聽到阿久的聲音。


    魔法陣燃燒起來,放出青色光輝,籠罩了友理子的身體。輝光炫目,迫使她閉上眼睛。魔法陣外的分身揮手致意,其身影烙印在友理子的眼底深處。


    然後,她就來到了這裏,站在柔軟的草坪上。


    沒有身體移動的感覺,也沒有飛上天空、潛入地下或穿過門庭、翻越山嶺的感覺。


    隻是剛剛清醒過來,人就站在這裏了。


    緩緩地——友理子睜開了眼睛。


    在她稚嫩的頭腦和心中,充分自信已經最大限度地做好了精神準備,想象過一切能夠想到的情況及一切突如其來的可能,從峰頂到深淵的極端狀態。


    然而,此刻映入眼簾的景象,瞬間便將友理子的自負吞沒並徹底粉碎了。


    灰色天空和相映成雙的廣闊無垠的枯槁草原,友理子孑然一身佇立在草原當中。


    兩眼上方分外明亮,那是額頭的徽標在放光。抬手貼過去,手指即被照得雪白。隨即光亮消失,這是在告訴她——你確實抵達目的地了。


    天空看上去特別貼近,那是雲層低垂的緣故。雲層下麵還有霧氣在流動,並泛出比雲層更深的青色,看上去冷冰冰的,好像極細的冰粒在氣流中浮遊。


    灰色的茅草嚴實地覆蓋著地麵,摸上去,令人意外的柔軟、嫋娜而鮮嫩。或許灰色茅草並非枯槁,它們本來就是這種顏色。摸過茅草的手湊到鼻子前,土壤的氣息撲麵而來,手指已被露水打濕了。


    三百六十度的視野中隻有天空和草原。地平線曲曲彎彎,就像波瀾不驚的洋麵,遠遠近近劃出悠遠的弧線,起伏跌宕。然而,高地坡坎無處堪稱山岡,低處凹陷也沒有所謂窪地。


    這種場景似曾見過!稍加思索,友理子想了起來——是沙丘!如果把這草原變成沙地,這裏就會成為沙漠景觀。


    這裏就是無名之地!


    就是這幅缺少色彩的景象!


    不知不覺,友理子嘬著嘴唇吹起口哨來。孤單而無助的口哨聲,被清風裹挾著消失在草原的遠方。


    我該朝哪邊走呢?


    這時,從青霧深處傳來了鍾聲,就像突然冒出來似的。


    友理子不由得倒退幾步,蜷縮著身體環視周圍。她覺得鍾聲就像潮水,後退時從背後湧來,向前躲就從前方湧來。而且,她無法判斷鍾聲來自哪個方向,既像是從地下冒出又像是從天而降。


    從頭頂奔湧傾瀉的青霧在遠方向兩邊分開,如同撩開了衣襟。難道是在以鍾聲為號,特意為友理子拓展視野?


    在舒緩隆起又順滑下降的草原對麵,浮現出一座恢宏建築的輪廓。友理子目瞪口呆,風吹雙眼淚水盈眶,可她卻忘記了眨眼。


    那是寺院,還是教堂?抑或隻是普普通通的山峰?難道友理子看錯了嗎?如果是絕壁峻岩仿佛展開屏風的那種景觀,以前全家出行時,也曾看到過日本的阿爾卑斯山,這簡直是一模一樣。


    可是,山峰不會是那種顏色,那種比雲層更濃、更暗的沉重灰色,還有深沉閃爍的紫水晶色和漆黑色。這些顏色組合在一起,那確實是建築物。


    上麵蓋著屋頂,是正三角形,從左右兩端伸出獸角般的立柱,與其說是屋頂,或許稱之為尖塔更為貼切。其下方還有一節、兩節、三節——從這邊看不到下半截。那建築層層疊疊,看似皺褶的部分是因為外牆裝飾了一排立柱。漆黑的部分是窗戶,紫水晶色的閃爍或許是窗裏燈光的色彩。


    鍾聲就是從這座恢弘建築中傳出來的。然後,現在卻又戛然而止。


    風在呼嘯。友理子耳中聽到風聲裏混雜著人聲。


    那是歌聲,有人在唱歌!低沉的、匍匐在地麵般的聲浪掠過草原滾滾而來。


    在出乎意料的近前燃起了鬆明火把,風中搖曳出火星飛濺的尾巴。一個、兩個、三個,火把從草原舒緩的隆起處跳躍而出。接著出現了人頭的形狀……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


    那三人登上隆起的坡頂,從這邊可以看到他們穿著黑衣,衣襟垂到腳踝稍高處,走起路來下擺緊貼著小腿。他們光著腳。


    那三人越走越近,邁著穩健的步伐,同一步調,不慌不


    忙,腳踏實地。在高擎的火把照耀下,他們的身影越來越清晰。友理子朝著他們跑了兩三步,然後停了下來。雖然沒人向她發出指令,但她很自覺地立正站好。


    因為她覺得,那三個人毫無疑問就是“無名僧”。


    那三人走下緩坡來到坡底,距離友理子大約十米遠。


    一陣晚風掠過雙方之間的空地,火把隨之騰起團團火星。


    那三人停下了腳步,停止了唱和。


    其中兩人將火把放低到與頭部同高,仍然高擎火把的那個人向前邁出一步。在那人發話前,在友理子發話前,友理子額頭的徽標放出光芒,隨即還原。


    “小姑娘啊!”年輕男子的嗓音。


    “新生的奧爾喀斯特啊!”


    在他們背後的遠方,朦朧之中矗立著那座恢宏的建築。所以.友理子感到他們的呼喚仿佛發自他們的那座建築。


    “是!”友理子應答道。她的喉嚨異常緊張,發聲不夠響亮,但應答卻輕而易舉地傳了出去,飄蕩在草原的上空。灰色天空與冰涼青霧反射著友理子的應答聲,引起了陣陣回聲。


    “我們是萬書殿的守衛——無名僧。”


    年輕男子自報家門,隨即高擎火把深鞠一躬,後麵兩人也同樣點頭行禮。


    友理子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就保持著立正的姿勢。


    三個無名僧抬起頭來,前麵那個發話了:“這裏是無名之地,有奧爾喀斯特來訪,敲鍾兩響,特此出迎。”


    歡迎光臨——前麵那個催促似的點頭側身,給友理子讓出路來。


    友理子感到自己在邁出第一步之前,已經過了無限漫長的時間,這次比踏進魔法陣中央界門需要更大的勇氣。這次是真正的開弓沒有回頭箭,如果跟隨這些無名僧走進去,驚天地泣鬼神的壯舉就真的開始了。如果現在道歉說一句“對不起!我還是回去吧”,說不定還能得到諒解。


    然而,友理子邁出了腳步。


    “不必恐懼!”


    友理子走近對方時,前麵的無名僧語調沉穩。


    “此地對你沒有任何威脅,我先陪您去萬書殿。”


    後麵兩人並肩領頭前行,那個無名僧與友理子並排邁步,合著她的步調向前走去。


    “萬書殿,就是那座建築嗎?”


    友理子不敢用手去指,隻把視線投向前方的恢宏建築。


    “正如您所說。”


    “萬書殿是哪三個字?”


    友理子問過之後,看到並排前行的無名僧不解其意,她便有些慌亂。


    “哦!”無名僧綻開笑容。


    “如果用你的‘圈子’裏使用的文字,就是千萬的‘萬’,書籍的‘書’,殿堂的‘殿’。”


    “萬書殿”就是收藏了萬卷藏書的殿堂!


    “就是大型圖書館嗎?”


    “您可以這樣理解。”


    並排前行的無名僧嗓音年輕,麵容也年輕。他是一位青年,個頭兒倒不是很高,肩頭與友理子頭頂齊平,頭發全都剃掉了,光滑的腦袋形狀倒是蠻順眼,眉毛濃黑。身著一襲黑衣,上下沒有任何裝飾物件。


    儼如寺院或教堂的建築,攝人魂魄的宏偉圖書館和守衛在那裏的、和尚模樣的司書們——為了放鬆心情,友理子故意這樣想象著。學校附近的圖書館中,連男館員都罩著五顏六色的圍裙。無名僧也適合使用圍裙嗎?


    這種想象畢竟太惡作劇了,索然無味也無法放鬆心情,所以,友理子很快收回了思緒。


    她無精打采地向前走去,萬書殿仍然遙不可及,友理子對那充滿視野的威儀感到幾分恐懼。她難以忍受沉默,所以絞盡腦汁地思索怎樣向無名僧搭話。


    “剛才你們唱歌了,是嗎?”


    “是的。”


    “唱的是什麽歌?”


    “念歌。”


    “就是念誦的歌。”還沒等友理子追問,無名僧就解釋道。


    “歌詞我聽不明白,是哪個國家的語——”


    話沒說完,友理子忽地捂住了嘴巴。別說是念歌的歌詞,眼下她能跟無名僧這樣自如地對話,本身就是天方夜譚!


    這次,還是身旁的無名僧搶先猜中了友理子的疑問。


    “我們無名僧能夠理解‘奧爾喀斯特’的語言,還可以自如運用。不過,隻有念歌的歌詞另當別論,所以您聽不明白。”


    “念歌的歌詞是用什麽語言寫的呢?”


    “無名之地的語言。”


    也就是說,這塊空間擁有它固有的語言。那,這裏就是外國吧?


    “剛才的念歌是什麽意思?告訴我……可以嗎?”


    友理子問到半截又有些遲疑,她看到無名僧的表情突然黯淡下來。


    “唱的是‘黃衣王’和‘編織者’。”


    “是這樣啊。”回應之後,友理子一時噤口不語。想問的問題堆積如山,要是被人家看成愛多嘴的小丫頭,那多難為情啊!


    抬頭望去,萬書殿的威儀終於迫近。可感覺上卻沒走多遠啊!也許是因為周圍沒有參照物,友理子的距離感發生了錯覺。


    鍾聲再次響起,與剛才的音色不同,節拍也不同,不是那種震耳欲聾的轟鳴,而是輕盈歡快的韻律。


    “那鍾聲是在通知無名僧們,不久,奧爾喀斯特將要到達萬書殿,全體去大殿集合。”


    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人。


    “有很多人要來嗎?”


    “成千上萬,”無名僧回答道,“不過,我們隻有一個人。”


    太奇怪了!.既然是我們,至少應該有兩個人啊!友理子心生疑團。


    道路開始延伸到舒緩的下坡,友理子的眼睛也能完全看清萬書殿的模樣了。


    這是一座城堡——友理子想道。西洋的城堡!很遺憾沒有見過實物,但也曾經在電視、電影和照片上看到過呀。這種形狀的宏偉建築屹立在山頂、河岸斷崖邊、湖畔森林裏,在德國、在法國……


    友理子又感到它們之間還是存在著某種差異。是什麽呢?難道用城堡這個稱呼不恰當嗎?


    教堂,還是僧院?裏麵有和尚,所以該當這樣稱呼?不僅如此,城堡中必須具備的東西,這座萬書殿似乎還不夠充分。


    對了,明白了!這裏沒有圍繞城堡的護城河和圍牆。在大草原的正中央,一座建築兀然挺立。沒有圍牆,也就沒有城門。頂著尖銳三角形屋頂的正麵拱門已在友理子他們行進的前方豁然打開。友理子看到了兩扇大門,那裏漆黑一團卻難以分辨是鐵門還是木門。不過,門扇上好像密密麻麻地刻滿了浮雕。


    在門扇的前方,突出著三段半圓形的台階。台階兩側矗立著普通二層樓高的火炬台,烈焰熊熊,濃煙滾滾。友理子他們走過去時,門扇自動向內側打開,悄無聲息卻似重於千鈞。


    在前麵領路的兩位無名僧左右分開,為友理子和並行的無名僧讓開通道,他們的麵孔近在眼前。


    友理子大吃一驚,忍不住打了個冷嗝,幸好沒有發出響聲。


    前麵那兩個人長著相同的麵孔,後麵這個也是一模一樣。也就是說,前來迎接友理子的三位無名僧都是一個長相。轉念一想,他們的身材也都完全相同。


    他們是——三胞胎?


    這些人……叫什麽名字呢?


    友理子身旁的無名僧輕施一禮向前走去,友理子跟在他身後走進萬書殿。


    裏麵有些昏暗,散發著幽香,與鮮花和香水不同,應該是傍晚驟雨初霽之後空氣的味道,濕潤清新,就像經過了洗濯。


    短暫的大雨之後,空氣中散發著負離子,原來雨後空氣的味道不同尋常是因為充滿了負離子——


    友理子想起哥哥說過的話。


    不知是該稱作大廳還是大堂,這裏是一間大屋子。抬頭仰望,高高的屋頂是呈六角形的天花板,每個角落間開著仿佛剪切而成的小窗戶.從那裏映人淡淡的光線。收回視線才知,這間大廳也是六角形,有六根立柱。


    無名僧橫穿大廳向左轉,友理子再凝眸細看,周圍滿是雕刻,有的刻在地板上,有的鐫刻在牆壁上,還有的與立柱融為一體。


    這些雕刻都是人體形狀,宛若希臘的神殿?身裹法衣、腳趿草履的諸神。可是,這裏的——友理子眼下麵對的雕刻卻穿著古裝劇中人物的那般裝束。對麵的那一尊,特別像父親最喜歡的《三國誌》電腦遊戲中的武將。


    還有……這裏的地板上也有花紋,像是用小瓷片之類的材料密密麻麻拚成的圖案。


    那是文字!是文字、是文字、是文字!各式各樣的文字,像似拚圖打亂的錯綜交疊的圖案,勉強可辨的文字與疑似文字混雜在一起。啊,是洋文字母嗎?或是朝鮮文字?這裏大概沒有平假名和漢字?


    友理子隻顧看著地板向前走,冷不防撞在前麵無名僧的背上。友理子大驚失色,而他卻無動於衷。


    “要進入走廊了!”


    前方是長長延伸的走廊,順時針舒緩地轉彎。右側全都是牆壁,左側也是牆壁,每隔兩米間隔,則有一個狹長的窗戶。這裏也有淡淡的光線映人,所以比大廳明亮得多。


    “請注意腳下!”


    “是!”友理子回應道,並開始向前邁步。還沒有走出多遠,她就像要蹦起來似的停住了腳步。


    漢字!有漢字!就在走廊左側漆黑的牆上,窗戶與窗戶之間。


    那是浮雕嗎?赫然一個巨大的漢字,差不多有車輪那麽大。


    “圓!”


    友理子念出聲來,嗓門兒大得連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這是‘圓’字,對吧?”


    後麵兩個無名僧閉口不答,前麵的無名僧溫和地微笑著點點頭。


    “對不起,我看到漢字非常驚訝。”


    發現了自己認識的文字,友理子心情得以放鬆。好高興!真令人懷念!而且有一點點滑稽。以前,即使在銀行大廳也沒見過這樣的裝飾。


    “這是我們使用的貨幣單位,你知道嗎?”


    無名僧略施一禮。


    “知道,而且也有‘圈子’的意思。”


    圈、圈子。原來是那個意思,我還以為是一元錢、兩元錢的意思呢!


    “我太多嘴了,是吧?對不起!”


    連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少見多怪!


    無名僧默默地向前趕去,比剛才加快了腳步。友理子也不敢左顧右盼,集中注意力緊緊跟上。


    本以為走廊右側全是光滑的牆壁,其實卻是書架。當友理子發現了長長排列的書脊時,又禁不住脫口而出。


    “這……都是書?”


    在對方應答之前,她試著去摸了一下,手上是堅硬的觸感,絕對不是書本的感覺。


    ——像石頭。


    這也是一種雕刻、一種裝飾牆嗎?


    無名僧朝這邊張望。友理子說了聲對不起,隨即收回手來。對方既沒有斥責,也沒有嘲笑她。


    順著走廊,他們繞著半圓形走去。友理子這才漸漸明白過來,萬書殿之所以沒有圍牆,是因為視覺出了差錯。


    現在通過的這條走廊,其實就是她所看到的建築物內部。也就是說,從外麵看到的部分並非萬書殿本身,而是環繞它的圍牆之類。它過於龐大,看起來似乎是筆直的,實際上卻是一座更大的圓形建築的一部分。


    這條通道就在其中,不知是城堡、教堂還是寺院的建築主體,都被包圍在它的內部。友理子不正是朝著那裏行進嗎?


    不久,走廊的出口出現了。走廊盡頭的右側牆壁有個吊鍾形的開口,懸著細細的格柵,可以看到門外綠茵的一角。


    後麵的無名僧走向前去,開始轉動格柵旁邊的輪盤,格柵吱吱呀呀地向側麵打開。


    走出去就應該是友理子所看到的建築物後麵的部分。回頭望去,這個出口也有兩扇金屬門,而現在是向外打開並被固定。


    外麵的天氣不算晴朗,但從走廊出來時,還是感覺到有些晃眼。友理子眯起了雙眼——


    謔哇!她長舒一口氣並發出驚呼。


    她的盲目猜測歪打正著,剛才看到的雄壯威儀建築確實是萬書殿的外城,而且隻是其中的一個部分。最初一瞥豎起、展開的屏風印象也是正確的。在這扇無以複加的巨大屏風後麵,隱藏著此般風景。


    這裏共有幾個建築物呢?友理子用雙手都數不過來。那座更大一號、如同反扣的巨人飯碗似的佛堂,是大神殿嗎?在它旁邊矗立著一座鍾塔,生來隻見過附近寺院鍾亭的友理子之所以能夠判斷出來,是因為塔頂懸吊著一口、兩口或三口大鍾。從這裏仰望,或可稱之為“懸著”,走近後卻發現一口鍾就比房子還大,所以,自然可以感受到它的威嚴氣勢。這是大鍾類中的怪獸!


    建築的顏色以灰色為統一基調,其間也有些許差異,有的偏紫色,有的略帶紅色,還有的泛著青色。寬而矮的建築,窄而長的建築,雖形狀各式各樣,不知何故看起來錯落有致。或許,乃因所有單元皆由石材所造的外廊和台階相連,而沒有孤立的部分。全部建築相互聯結,頗具匠心,沒有絲毫的矯飾,外牆異常貼近的單元曲折排列,又以台階將起伏的長廊聯結起來。兩端的單元,則由高達三層樓的筆直廊橋聯結起來。


    聯結方式隨心所欲而錯綜複雜,似乎沒有什麽法則。即使凝眸逐一細看,也無法立刻看出哪條長廊通向哪個方向,就像是張揚錯覺的藝術繪畫.既能感覺其中一種力圖在後續擴建中將所有單元強行整合的執著,又能感覺到玩具箱傾倒撒開時的那般愉悅。它們厚重而陰鬱,莊嚴而恢宏。古色古香卻無脈絡可循,奇形怪狀卻超凡可愛。是的,友理子如此年少,也能感到那是怎樣令人震撼的一座建築——錯綜複雜、儼如城池的浩然景觀超凡可愛。


    此話難免有不遜之嫌,亦隱含著懷念之情。因為這座“城池”似曾相見。它無一處相似於日本,與友理子影像中看到的歐洲各國風景也不同,也不是美國或英國的市容。然而,她卻感到十分親切。


    盡管如此,這塊空間,甚至連鍾塔也都整體涵括在內,友理子又一次慨歎於萬書殿外城的雄偉恢宏。


    這座“城池”的地麵和道路也是多彩繽紛,以綠茵、石板和方磚鋪就。友理子穿過的三角頂拱門和那座大廳,從“城池”這邊看去就像一道門。這也是她看到“城池”中延伸的街道之後才明白過來的。


    在外城部分與友理子進來時相反方向的建築中,有一座兩層樓高的拱門,前麵裝有門扇。炒糖色的老舊木板上固定著鐵製器具,上部排列著矛槍般的尖銳飾物。這是為了防禦入侵者,還是為了阻遏逃亡者?


    可在視力所及範圍內,並沒有看到人影。


    門扇關閉著,但可肯定它開關得十分頻繁。對麵有一條道路,因門外冷霧彌漫.看不清這條路的盡頭是何等景象。


    覺察到友理子的視線,無名僧開口了。


    “那座拱門的外麵,過後會陪您去看,現在要趕快去大神殿。”


    正如友理子所預料的,他開始朝巨人扣碗的方向走去。大神殿的外牆用銅板覆蓋,表麵泛著青綠色,鮮豔的青綠色斑點儼如外牆的裝飾。


    仿佛擁有這隻大碗的巨人用蘸染了青綠色顏料的大筆信手塗鴉——友理子眼前浮現出如此景象。一定是巨人的孩子,童趣盎然地將顏料戳戳點點在外牆上了。


    仰頭望去,大


    神殿屋脊頂著一座壺蓋抓鈕狀的裝飾,也是十分可愛,宛如西餐羹裏擺放的小蔥頭或小蛋糕上麵的奶油球。


    突然想到,對了,這是童話中的街市!畫書中的建築!


    雖然現實中並不存在,幻想中卻可出現。


    故事中描摹的、虛構的場所,或現實中並不存在的“街市”。


    友理子在這裏行走,運動鞋底踏著石板路。以前走慣了校區柏油路、商店街和自家附近步行道的運動鞋,一定驚訝於那無從尋覓的“街市”觸覺。


    赤足走路的無名僧腳下不涼嗎?他們褲腳下露出的腳腕瘦骨嶙峋,怎樣做才能變得如此骨瘦如柴呢?


    這裏的生活是不是過分艱苦?


    喜歡惡作劇的頑童在巨人父親的幫助下,建造了不可思議而愉快的、迷你庭院一般的“街市”。這裏有身著黑衣、打著赤足、骨瘦如柴的守衛者,保管著全世界所有的圖書——萬書。


    為了保護書籍免受侵害!


    為了防止書籍成為侵害者!


    大神殿的正麵隻有一處,屋脊仿佛舞娘的指尖高翹著,這裏是人口。走近這裏,友理子看到隻有大神殿與其他的建築不相幹。


    半圓形突出的台階也是銅板製造的,看似很光滑。登上台階就是人口,出乎意料,這裏卻是小巧玲瓏的雙開門,上麵也刻滿了文字——滿是浮雕文字。


    門扇左右各有一位無名僧立守。抬頭一看,友理子幾乎窒息。


    又是一模一樣的麵孔!


    無名僧相對鞠躬,門扇是打開的。打開一對,裏麵還有一對,再向裏還有一對。別急,好奇怪啊!這堵牆有那麽厚嗎?


    門扇一道道被拉開,友理子就像被看不見的手推著後背走了進去。不,就像被吸人大神殿內部,雙腳仿佛飄離了地麵。前麵領路的無名僧,黑衣脊背忽遠忽近,目光的焦點模糊起來。


    焚香的味道!友理子猛地醒過神來。


    在這裏,友理子的距離感和空間感又發生了錯覺,外部看到的大神殿恢弘無比,其內部則顯得更加寬闊。


    鬥獸場!她突然想到……還是環形劇場?


    正中央有一座圓形舞台,周圍環繞著無數層台階狀通道。看不出是座位還是單純的柵欄隔斷。因為所有的空間都被黑衣無名僧占滿。


    “請到中央位置去!”


    引領友理子的無名僧讓開通道退到兩旁,友理子向圓形舞台走去。沒有一個人咳嗽清嗓,場內寂靜無聲。友理子卻感受到無名僧的無數視線。


    她的膝頭有些哆嗦,連腿腳都不聽使喚了,腳尖磕絆了一下差點兒趴下。即便如此也沒有人說話,寂靜無聲。她的運動鞋底在地板上“吱扭”地蹭出了微弱聲響。


    圓形舞台的正上方垂下一顆顏色形狀皆與白色燈泡相同的玻璃球體,由高度推測,玻璃球體肯定也巨大無比。友理子朝它的下方走去,出點兒差錯,那個玻璃球體就會掉下來把她砸得粉身碎骨。


    額頭上掠過一絲涼意。同時,舞台上方的玻璃球體亮了起來。


    額頭徽標放出光芒,並徑直向玻璃球體照去,就像友理子的腦門兒有一盞聚光燈照亮了玻璃球體。


    玻璃球體表麵浮現出閃光的界門魔法陣,在其光芒照耀下,圓形舞台的地板開始放出光芒,同時也映現出界門的魔法陣。


    “奧爾喀斯特啊!”場內響起萬眾唱和的聲浪,“請入陣!”


    友理子恐懼萬分,牙齒直打戰,但她的身體還是聽從無名僧的萬眾唱和,朝地板上放光的魔法陣走去。


    友理子站在魔法陣中央時,額頭徽標放射出更加明亮的光芒。


    光芒減弱並被封閉在魔法陣圖案中,又沿著紋路飛快地流動,它會在每個拐角處輝光閃爍,又在圓弧部倏然變暗,猶似纖細的光蛇在魔法陣紋路中巡遊。


    “請抬頭!莫害怕!”


    這不是合唱,隻有一個旋律,成千上萬個無名僧齊聲向友理子發出呼喚。


    友理子抬起頭,她站在舞台中央的大神殿地麵,周圍是環繞的無名僧眾。最高處一排無名僧的身影遙不可辨。友理子能夠看清前排無名僧的麵孔,已感到心滿意足。


    毫無二致的麵孔,既不是三胞胎也不是五胞胎,這些人全都長著同樣的麵孔和同樣的身材。


    成千上萬卻隻有一個人——就是這個意思!


    心中的驚異無以言表,仿佛計測的儀表毀壞失靈,友理子隻顧半張著嘴巴仰望黑衣軍團。這就是東京穹頂體育場音樂會迷倒無數觀眾時的那般體驗吧?可他們不都是和尚嗎!這裏並不需要友理子唱歌,而必須誦經念佛啊!


    “那個……大家好!”


    脫口而出的是走調的奇怪嗓音。


    “初、初次見麵!”


    成千上萬的無名僧一齊鞠躬回禮,場內響起微波蕩漾般的衣衫摩挲聲。這幅畫麵不是幻覺,全都是實實在在的景象。


    “我、我、我叫森崎友理子。”


    無名僧們再次發出震撼大神殿的回禮聲。


    “你們、沒有名字嗎?”


    “我們是無名僧!”


    友理子在與成千上萬人同時交談,感到幾乎要被他們的聲浪淹沒。


    “對不起,我能不能跟一個人對話?”


    寂靜無聲。


    是不是我說了什麽錯話?


    這時,友理子正麵中間行列中有一個無名僧行動了。他橫穿過隊列走到通道一端,然後朝友理子這邊走下來。通道邊連著台階。


    友理子在寂靜中等他走近,隻聽得他的裸足踏在地板上啪啪作響。


    “年少的奧爾喀斯特啊!”


    無名僧在離友理子兩米遠處停住了腳步,然後點頭施禮。他的雙腳並未踏入魔法陣。


    “這樣就容易交談了吧?”


    這是一直陪同至此的年輕濃眉麵孔的無名僧,嗓音也一模一樣。


    友理子點點頭。


    “是的。謝謝你。”


    無名僧微笑了。友理子從其微笑中獲得了超乎自己想象的慰藉,她舒了一口氣,緊張的心情放鬆下來。


    抬頭望去,成千上萬無名僧相同的麵孔浮現出相同的微笑。


    “無名無姓的我們本來就沒有固定的模樣。”


    無名僧說著輕輕展開黑衣袖擺。


    “為了讓你放鬆心情,我們可以變換任何形象。現在的模樣太年輕了,你好像非常驚訝。”


    確實如此,最初見麵時感到非常意外。


    “對於‘僧’這樣的存在,你心中的概念可能是年齡更大一些吧?比如說這個樣子。”


    無名僧用手呼啦地抹了一把臉,從頭到腳頓時變了個模樣。光光的腦袋,濃密而雪白的長眉毛,布滿皺紋的麵容,腰背有些佝僂,瘦小身材與友理子相仿。


    抬頭望去,成千上萬的無名僧也都變成與老人相同的模樣了。


    “啊,謝謝!我會盡快適應這種麵孔。”


    這樣就不必頻繁抬頭照顧全場了,隻需集中應對麵前這一個,把其他無名僧當成背景即可。


    這樣自己便置身於成千上萬個老爺爺的眾目睽睽之下,倒也不失為一種有趣的體驗。


    “我來到這裏的原因,大家都知道吧?”


    “知道。”老無名僧頷首答道。


    “你是為尋找你哥哥而來。”


    “是的,哥哥——我哥哥變成了‘最後的真器’。”


    說出這句話後,此前因接連不斷的詫異而神魂顛倒的友理子,終於找回了平常的心態。


    我來到這裏了——無名之地!


    封禁“英雄”的地方!越獄的地方!


    “送我到這裏的書本都說,你們大家會助我一臂之力!”


    友理子後退一大步,深深地鞠躬,腦門兒幾乎碰到了膝蓋。


    “拜托大家了!請幫幫我!請告訴我怎樣做才能找到我哥哥!希望大家提供線索!”


    沉默無語。


    友理子緊緊地閉上眼睛,但什麽都沒有發生。她又慢慢地睜開了眼睛,隻見老無名僧邁著枯枝般的腳板走了過來。


    老無名僧把手放在友理子頭頂。


    “好可憐的孩子!”


    低沉而親切的嗓音。


    “‘奧爾喀斯特’大都是年少的孩子。因為,隻有年少的靈魂才能找到前來此地的路徑。”


    賢士與阿久說過同樣的話。


    “但是,你是其中格外弱小的靈魂,你是女孩。你的臉龐過於稚嫩,你的臂膀還很纖弱,你的雙腿尚未強壯甚至不足以支撐自己的身體。即使如此,你還要去尋找你哥哥嗎?”


    友理子抬起頭來,老無名僧的手掌輕柔地撫摸了一下她的頭發。


    再次麵對麵視線相遇時,友理子看出老無名僧在為自己悲傷或哀痛。此前得到的全部同情和安慰的話語,也抵不上老無名僧那溫厚包容的目光,抵不上他那輕柔撫摸的感觸。


    這些人確實了解“英雄”的詳情,了解“黃衣王”的詳情,也了解變成了“真器”的人們和哥哥身邊發生的一切。他們沒說什麽難以置信,沒說什麽並不可能,也沒有一笑了之。友理子不必多費口舌說服他們,這些人全都心知肚明。


    這讓友理子勇氣倍增。


    “我確實是一個女孩子,但未必因此而軟弱無能。”


    老爺爺,你的想法有點兒過時了。


    “女孩子也不會輸給男孩子,我沒問題!我要跟大家一起努力!


    我要找到哥哥,救出哥哥!還要協助大家再次封禁黃衣王!”


    老無名僧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掌製止了躊躇滿誌的友理子。


    “‘奧爾喀斯特’啊!你好像有點兒誤解了。”


    “誤解?”


    “我們把‘英雄’奉祀於此並封禁至今……”


    “是啊,所以……”


    “但是,我們對獵捕一時越獄逃回‘圈子’的‘英雄’卻無能為力。我們已被束縛於此,我們已經不是鬥士了。”


    或者說,他們也已不是長於追捕的獵手了。


    “可是,那該由誰、怎樣追捕‘英雄’呢?要想封禁‘英雄’,總得先把他抓住才行吧?”


    老無名僧慢慢地搖搖頭。


    “‘英雄’是無法抓捕的。”


    啞口無語……


    “我們隻能做到削弱他的功力,並把他引回環流中來。因為‘英雄’也屬於故事,所以,隻要能把他引回龐大的故事洪流中,即可匯入‘咎之大輪’的流轉而自動返回此地,然後,我們就可以完成再次封禁。”


    咎之大輪——什麽意思?


    “此地是故事的源泉!”


    凝視著友理子的眼睛,老無名僧用教誨的語調繼續講述。


    “就是故事產生和消亡的地方,就是故事出發和返回的地方。‘咎之大輪’就是產生故事環流的機關——也就是裝置吧!”


    推動‘咎之大輪’持續回轉,便是無名僧的職責,老無名僧采用了一個特殊的詞語“作務”1。


    “但是,阿久和賢士——就是我遇到的書本們說,你們會幫助我的。”


    “你若需要獲得智慧,我們或可辦到。我們亦可找到你所需要的地圖,但是追蹤‘英雄’並實施抓捕,卻是我們力所不能及的,我們甚至無法與‘英雄’對抗。我們——”


    我們是咎人2!


    又說些無法理解的話!友理子已無心咬文嚼字。這不是出爾反爾嗎?


    “就是說,我得單槍匹馬上陣,大家都不幫忙嘍?”


    空有如此龐大的軍團!


    老無名僧已把友理子的焦躁情緒看在眼裏,他絲毫不改淡定的語調。


    “‘奧爾喀斯特’啊!”他上前一步把手搭在友理子的肩頭,“不過,我會讓無數的書本成為你的友軍。它們已經感知‘英雄’越獄的信息,可能已經開始了追捕行動。‘狼人’不久也會出現在你麵前,在你尚未知曉的領域中也有能夠削弱‘英雄’功力的劍客和術士。”


    劍客?術士?友理子下意識地搖搖頭,表示不滿。老無名僧沉穩地搖動她的肩膀,她抬起眼睛。


    “你千萬不可有畏難情緒,領域的數量多如繁星。”


    “領域是什麽?是我居住的現實世界嗎?可是,我家附近既沒劍客也沒術士啊!根本不可能有嘛!”


    老無名僧的表情鬆弛下來。


    “你所生活的地方也是領域。但是,其他地方也有領域。”


    流轉在“圈子”裏的無數故事都是領域——老無名僧解釋道。


    “就在‘圈子’裏一個個封閉的更小空間裏。”


    這可有點兒難以理解。如果說它們是交織在“圈子”內部的故事——


    “會是書嗎?”


    “不隻限於書。原形可以是書,但有的領域,也會采用其他的表現形式。”


    電影?漫畫?電腦遊戲?友理子越說聲音越大,調門兒也越高,老無名僧卻不為所動。


    “我,也得深入其中嗎?”


    “如果有跡象表明,你哥哥去過那裏,那麽你也必須追蹤而行。”


    難道要在現實世界中,往來於現實和虛擬的故事之間嗎?


    “我怎麽才能做到呢?”


    “你是‘奧爾喀斯特’呀!”


    友理子摸了摸額頭的徽標,感到有些頭重腳輕,這是徽標的重量、徽標的作用或戴了徽標的意義。


    “你好像有些疲勞,最好休息一會兒!”


    無名僧怎麽什麽都知道?真是惱煞人也!


    “我派人送你去房間吧!”


    老無名僧抬手示意,另一個人走下台階,就是最先見到的年輕人的麵孔。環顧四周,隻見除了老無名僧,所有人都已恢複了年輕人的模樣。


    “隻有我保持這個模樣,你放心吧!”


    隻剩一個老人模樣的無名僧露出微笑,眼角皺紋變得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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