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blog.sina../makeinunove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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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有一妖


    形似嗜睡婦人


    入睡後


    身軀脹滿座敷


    鼾聲有如輪轉巨響


    人稱寢肥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話卷第壹/第捌


    【壹】


    瞧你這身打扮,活像個冒牌和尚(注1)似的——阿睦拍了拍又市的肩,以女中豪傑般的口吻說道。至少也該剃個月代頭(注2),否則看來像個逃散(注3)莊稼漢似的,豈不糟蹋了你一臉俊容?說著說著,這女人在又市麵前坐了下來。


    又來煩人了,又市心想。


    在麴町一帶廝混的阿睦,平時在小館子裏打雜。據說從前曾是個偷兒,至於真相是如何,又市就無從知曉了。


    既無須知曉,亦無意知曉。


    總之,阿睦與又市一夥人本無牽連,但打又市一返回江戶,就成天繞著他們打轉兒,由此不難看出阿睦並非什麽正經女人。


    不正派者,總會在不正派的場所聚頭。即使無意結識,彼此多少也會認得。


    「反正就如你說的,我本就是貧農(注4)生的,的確是個如假包換的逃散莊稼漢。」


    又市毫不在乎地說道。


    哼,阿睦嗤鼻應了一聲,拿起手邊的茶碗朝土間(注5)一潑,再提起酒壺斟了點酒。


    「唉呀,瞧你這語氣,虧你在京都還是個大名鼎鼎的小股潛,怎麽人家三兩句話就把你激得心浮氣躁了?」


    「少這麽稱呼我。」


    又市提起酒壺,朝自己杯中注入劣酒。


    「小股潛可是用來罵人的字眼,別當著人麵用這字眼稱呼人家。給我學著客氣點。」


    「罵人的字眼?我說阿又呀,你怎麽突然想當起好人來了?不法之徒就是不法之徒,哪還需要和你客氣什麽?」


    「就算真是,也輪不到你這母夜叉這麽稱呼我。哪管是小股還是大股,我可沒卑賤到樂於從他人股間胯下鑽過去的地步(注6)。喂,阿睦,總之我是個雙六(注7)販子,賣雙六的都得在腦袋上纏條頭巾,哪還需要剃什麽月代?」


    瞧你說的,阿睦繼續糾纏道:


    「這張說起話來滔滔不絕的利嘴,不就是小股潛的明證?雖不知在京都是怎麽稱呼,但在咱們江戶,你這種人就叫小股潛。」


    誰在乎?又市把頭一別,說道:


    「總之你少在這兒嘮叨,老子我想一個人靜靜地喝點兒酒。」


    唉呀,我知道了,阿睦把臉湊向又市,語氣嬌嗲地說道。


    一股女人的香氣,薰得又市把頭給轉了過去。


    「知道?——你知道什麽了?」


    「你是在煩惱小葉的事兒罷?」


    ——這娘們。


    還真是羅唆。


    瞧你純情得什麽似的,阿睦語帶撒嬌地說道:


    「不枉費你光顧得那麽勤。不過,你這種雙六販子終日遊手好閑,活像斷了線的風箏,哪有能耐為自己迷戀的娼妓贖身?這種明知不可為而為的花街苦戀,可是涉世未深的小毛頭才會幹的傻事呀。」


    我可不是打這種主意,又市本欲辯駁,但硬是把話給吞了回去。唉呀,怎麽閉嘴鬧起別扭了?這下阿睦的揶揄更是得寸進尺:


    「唉,不過那姑娘還真是命苦呀。算算這已經是第四回了罷?隻能怪她生得如此標致。為姑娘贖身是好事,但遲暮之戀可是萬萬搞不得呀。這些個好色的老不修,想必都是死於精力衰竭罷。」


    但四回也實在是太頻繁了,俗話說事不過三,多一可果真是不妙呀,阿睦說道,在杯中注了更多酒。


    「被說成帶厄禍水,也怪不了人。」


    「少搶我的酒喝。」


    又市一把奪過阿睦手中的酒杯。


    吝嗇個什麽勁兒呀?阿睦瞪著又市狠狠說道:


    「怎麽?聽見自己迷戀的姑娘被說成帶厄禍水,惹得你生氣了?」


    「少再給我羅唆,瞧你嘮叨得什麽似的,也別隻知道作弄人。我哪管她是禍水還是什麽的,為她贖身的老頭兒個個魂歸西天,也不就是天命?這等事兒,哪還有什麽好追究的?」


    「瞧你說的,明明就一副急著刨根問底的模樣。」


    「哪有什麽想追究的。這雖沒什麽好自豪的,但我可是個不知廉恥的無賴,哪是什麽涉世未深的小毛頭?什麽苦戀迷戀的,壓根兒不想沾惹這種麻煩事兒,也不會天真到起嫉心什麽的,死了幾個要死不活的老頭,我哪可能希罕?即使他們全是趴在阿葉身上死的,也不過是巧合罷了,哪有什麽好刨根問底的?」


    「那你還納悶個什麽勁兒?」


    「這……」


    這娘兒們還真是難纏,又市心想。為何女人家老是愛打破砂鍋問到底?


    「你難道不懷疑事有蹊蹺?」


    「指的是每回為她贖身的都魂歸西天?」


    「不是。」


    又市將空了的酒壺倒扣回桌上,回答道:


    「為何她會被贖這麽多回身?」


    「這你哪可能不明白?」


    還不是因為阿葉是個可人兒?阿睦眯起雙眼說道:


    「我雖沒見過阿葉幾回,但她的美色,就連我這女人見了都要嫉妒。瞧她一身細皮白肉、冰肌玉膚,就連你都給迷得團團轉的。」


    「少瞎說,絕沒這回事兒。」


    這有什麽好隱瞞的?阿睦乘著醉意嘮叨數落道:


    「這哪是瞎說?不是說她那肌膚有多誘人什麽的?我都親耳聽阿又你誇她好幾回了。」


    「喂,阿睦。」


    「怎麽了?」


    不管是女人還是什麽的,若沒人賣,就沒人會買。不是麽?又市一臉嫌惡地問道。


    他的確覺得滿心嫌惡。


    這還用說——阿睦若無其事地回答道。


    「但這其中難道沒有蹊蹺?仔細想想,阿葉可是被贖了四回身呀。」


    「生得那麽標致,教人贖個幾次身哪是什麽問題?我就認識一個逼了自己老婆五度賣身的傻子,不過,他是個嗜賭如命的混帳東西就是了。」


    「這家夥的老婆哪會是他自個兒贖回來的?待錢還清能回家了,又將她給賣出去了罷。你想想,哪有人會花大筆銀兩為個有夫之婦贖身?即便想也贖不成罷。硬是讓人給贖了出去,不就成了這恩客的老婆了?總而言之,隻有花錢為她贖身的家夥能再度將她給賣出去。那麽,究竟是誰賣了她的?」


    「這還用說?賣了阿葉的當然是買下她的窯子——嗅,這說不通,將阿葉賣給窯子的家夥,也就是把她從前一家窯子買下來的家夥——」


    「不可能。」


    「噢?」


    「絕無可能。打頭一個為她贖身的味噌鋪老店東、木材鋪的老頑固、回船問屋(注8 )的鰥夫店主、到這回剛翹了辮子的當鋪店主,個個都是買下阿葉後沒幾個月就魂歸西天。或許果真如你說的,都是為她散盡家財又給搞得精力衰竭而死。不過——」


    說得也是,人都死了,哪能將她給賣出去?阿睦一臉詫異地說道:


    「不過——你想想,阿葉這姑娘還很年輕不是?通常這樣一個姑娘,在為自己贖身的老頭兒死後,大抵會回爹娘那兒去。那麽,難道是她爹娘又將她給——」


    「不可能。」


    又市斷然否定道:


    「阿葉老家在奧州(注9),爹娘想必都在窮鄉僻壤過著在泥巴中攪和的日子,哪可能做得了什麽?即便是爹娘賣了她,也僅有頭一回有這可能。」


    「那麽,或許是她自個兒決定下海的?」


    「也不是。流鶯、娼妓、或男娼中,自個兒決定下海的人的確多不勝數。但阿葉可不同。」


    「怎麽個不同?」


    「你想想,讓人贖身,不就等於是簽了賣身契?那麽,賣身掙得的銀兩上哪兒去了?」


    「想必是存起來了罷。」


    「瞧你這隻母狐狸,說什麽傻話?這樣一再賣身,即使存得了積蓄,也是無處花用罷?難不成她是個隻要存得銀兩就滿足的守財奴?這種事我可沒聽說過。阿葉擺明不是自個兒賣身的,也就是——她是教人給賣了的。雖說人心不古,如今推女兒下海的爹娘、或將老婆賣進窯子的老公也多不勝數,但若是讓人給贖了身,債務便能償清。哪有在自己的贖身恩人死後,還回窯子掙錢的傻子?」


    的確沒有,阿睦回道。


    「當然沒有。」


    「有道理。常人當然是就此洗手,回窯子的——應該沒有。不過——這又代表什麽?」


    「我正是為此而大惑不解。挑個什麽樣的糟老頭為自己贖身,是阿葉的自由。與其天天接客,成天伴素昧平生的家夥溫存,當個老頭的小妾或許要好過得多。那麽,在這老頭魂歸西天後,選擇再次下海,也是阿葉的自由。畢竟世風日下,孤零零一個女人家,要討生活可不容易。除了當個像你這種女無賴——要想餬口,大概就隻有賣身了。」


    女無賴那句就省了罷,阿睦抱怨道。


    「難不成我說錯了?」


    是沒說錯,阿睦一臉不悅地應道:


    「但我日子可沒你想的那麽好過。」


    「不過,阿葉可不像你,隻能過一天是一天,她想必是不愁吃穿。瞧那開當鋪的老頭兒,還為阿葉買了棟黑牆(注10)華樓,來個金屋藏嬌哩。這棟華樓,絕不是僅供遮風避雨的罷?倘若她將那棟樓給賣了,無須再度下海,應當也能衣食無虞才是。除了這開當鋪的,賣味噌的和賣木頭的也都沒虧待過她。而那開回船問屋的,還成天吹噓要將她扶為正室,讓她繼承萬貫家財哩。雖然因家人反對沒能成事,但也出了好大一筆銀兩。這些老頭兒翹辮子前,理應都會留給她一大筆財產才是。」


    「真是教人羨慕呀。」


    「你說是不是?但阿葉雖坐擁大筆財富,竟然將眾老頭饋贈的物品、華宅與家財都悉數處理掉了。」


    連那棟黑牆華樓也給賣了?阿睦瞪圓了雙眼問道。


    「賣了。光是這棟樓就能換得不少銀兩。何況阿葉還連——」


    「還連自己都給賣了?」


    「沒錯。所以我才認為,她應不是為了存錢才賣身的。你說是不是?」


    「是有道理。」


    「當然有道理。阿葉被四度贖身,因此也是四度賣身。亦即,有個家夥從窯子那頭賺了四回銀兩。再者,四個老頭兒遺留的財產,也都不知上哪兒去了——」


    應是拿去供養小白臉了罷,阿睦說道。


    接著又將一張臉湊向又市,語帶揶揄地繼續說道:


    「想必是有個小白臉哩。阿葉平日裝得一臉無辜,背地裏分明有個小白臉,還若無其事地讓恩客贖身。想必是待老公一死,就回那小白臉身邊去了。」


    「回去後——再讓那家夥將她給賣了?她可是被賣了好幾回呀。」


    「否則還能如何解釋?這可是你自己點出的。」


    或許真是如此。不過……


    「真有女人傻到這種地步?」


    「動了真情呀。」


    這下阿睦傲氣十足地說道:


    「既然動了真情,當然是回到情郎那兒去。或許為她贖身的老頭兒全給蒙在鼓裏,在他們還沒歸西前,阿睦就一直是腳踏兩條船哩。」


    胡說八道,又市反駁道:


    「盡管用情再深,對一個一再將自己推入火坑的家夥,哪有女人傻到癡夢不醒?這可不隻是一回,而是四回哩。難不成其中有什麽費人疑猜的隱情?抑或這家夥是個手腕了得的騙子——?」


    都動情了,哪會有什麽費人疑猜的隱情?阿睦說道:


    「動情這玩意兒,總是教人兩眼昏花,鼻子失靈。來個欲擒故縱,反而更教人癡醉。來個款款柔情,便要將人給拱上天。既不是被騙,也沒人欺她。動情就是這麽回事兒呀。」


    「但阿葉她……」


    阿又,你怎還參不透?阿睦伸出手來說道:


    「瞧你竟然傻成這副德行。債這種東西,還了就沒事兒,但若是心甘情願的供養,可就是永不嫌多了。倘若仇恨能殺他人,癡情便要害死自己。見情郎被討好,自然是歡天喜地;見情郎嫌棄自己,隻怕要供得更凶。」


    「無關對方是否還之以情?哪管對自個兒是討厭還是喜歡,供養起來都是心甘情願?哪管是教人拋棄、還是給推入火坑,依然甘願回頭——」


    女人心果真是如此不可理喻?又市問道。男女不都是一個樣兒?阿睦回答:


    「為阿葉贖身的老頭們不也是如此?哪管是為此散盡家財,還是將家產拱手讓人,就連色欲薰心的老頭兒都舍得斥钜資為意中人贖身,哪有什麽老幼貴賤之分?男女之情本就不可理喻,哪有什麽成規好墨守的?」


    如何?要不要讓我供養一回試試?阿睦將手疊到了又市的掌心上說道。


    冰柔的觸感,教又市嫌惡得抽回了自己的手。


    瞧你在胡說八道個什麽勁兒?又市罵道。唉呀,瞧你這小夥子,連個玩笑也開不起,阿睦鼓著腮幫子說道:看來,你就是忘不了阿葉,不過是嫉妒她的意中人罷了——


    【貳】


    你連這也沒聽說?長耳仲藏停下原本忙個不停的手,回過頭來說道。


    他這相貌果然獨特。身軀大腦袋兒小,小小的腦袋瓜上還長著一張大嘴,嘴裏生得一口巨齒。眼鼻幾乎小得教人看不見,然而一對耳朵卻是異樣的長。就是這對耳朵,為他換來了長耳這譚名。


    雖然剃光了頭發,但他既非僧侶,亦非大夫。表麵上——仲藏靠經營玩具鋪營生。


    所以大家才叫他睡魔祭的音吉呀,仲藏再度露出一口巨齒,以粗野沙啞的嗓音說道。


    「睡魔?這字眼聽來還真教人打盹兒。」


    你該不會連這也沒聽說過罷?仲藏問道,並轉過身來盤腿而坐。


    「誰聽說過?可是指那生在臀上的膿包?」


    「那是癰腫(注11)。這睡魔祭,就是奧州一帶的七夕祭,一種大夥拉著由巨大的繪燈籠做成的山車(注12)遊行的祭典。」


    「可是像放精靈船(注13)那種玩意兒?」


    比那小東西有看頭多了,長耳一臉不耐地說道:


    「不都說是山車了?用的家夥可大得嚇人哩。」


    「難不成是像隻園祭(注14)那種?」


    也沒那麽悠哉,仲藏依然麵帶不耐地說道,並使勁伸了個懶腰。看來手頭上的差事教他專注過了頭。


    「算是陸奧這窮鄉僻壤的村夫俗子所行的鄉下祭典罷。大夥兒使勁敲鑼、賣力跳舞,規模稱得上宏偉,保證投江戶人所好。」


    這種東西誰聽說過?又市不服輸地說道。雖想就坐,卻找不著一塊地方,隻因一個難以形容的怪東西鋪滿了整個座敷(注15)。


    而且,這東西還散發著一股漫天臭氣。


    「管他有多宏偉,這東西與我何幹——?」


    臭氣薰得他直想掩鼻。


    「這東西真有這麽臭?」


    「都要薰死人了,你難道沒嗅著?」


    看來我這鼻子老早被薰壞了,仲藏笑道。


    「即使沒給薰壞,你這


    張臉也看不出上頭生了鼻子。話說回來——這到底是什麽東西?」


    時隻蛤蟆呀,仲藏回答道。


    「蛤蟆?」


    「就是兒雷也(注16)所召喚的蛤蟆呀。不過,僅有皮就是了。」


    「僅有皮?」


    這怎麽看都不像蛤蟆的皮。都鋪滿整個八疊大小的座敷了,實在是過於龐大。


    倘若這真是蛙皮,這隻蛙可就要比牛大了。


    反正仲藏不過是在吹牛,又市也沒多加理睬,隻顧著回歸正題:


    「喂,長耳的,我想打聽的既不是蛙,也不是祭典,而是那男人的事兒。那鄉下祭典規模有多宏偉,我可沒半點兒興趣。」


    「你感不感興趣與我何幹?總之,正因那祭典規模宏偉,才邀得了我長耳大人出馬。正因如此,我才得以回答你的疑惑。」


    不懂。


    還是不懂?長耳說道:


    「其實,這鄉下祭典的燈籠山車上畫的,是歌舞伎一類的芝居繪(注17),但不是役者繪(注18),而是像加藤清正(注19)遠征朝鮮、或是神功皇後(注20)這等壯闊的故事。據說這祭典,乃是源自阪上田村麻呂(注21)的蝦夷遠征,因此畫的淨是這類圖樣。」


    「那又如何?」


    坐下來聽我解釋罷,仲藏說道。


    但哪來的地方坐?


    「其實,這隻燈籠原本應是隻四角形的大燈籠。在隔扇紙(注22)上繪幅圖,在其中點上蠟燭,便能在夜裏照亮上頭的圖樣。但這回委托我製燈籠的——要我做點兒改變。」


    「改變?」


    「他們曾問我,能否紮出一隻人形燈籠。」


    「人形——?是要做什麽?」


    「就是紮成人的形狀呀。說明白點,就是先以竹子什麽的紮出骨架,外頭再糊層紙的紙紮(注23)。」


    可是像犬張子(注24)或達磨不倒翁那類東西?又市問道。那是紙糊做成的,仲藏回答。


    「紙紮和紙糊有何不同?」


    「兩者不盡相同。想不到你這毛頭小子,竟然連這點兒常識也沒有。紙糊得先造出陰模、陽模,在模子裏糊上紙,待幹燥後自模子裏取出,再施以顏料著色。紙紮玩具則是先紮出一副骨架子,外頭再覆張紙,做法和燈籠差不了多少。兩者可是截然不同的。」


    有道理。犬張子裏頭的確沒有骨架。


    方才一時倉促沒想清楚,原本還納悶光靠紙哪能糊成象,這下方知原來是這麽回事。


    「好罷,這下我似乎懂了些——不過這紙紮,無法做得夠細致。是不是?」


    「沒錯,紙糊較能造出細節,但可無法將東西做得比人還大。畢竟得先做出個與實物同樣大小的模子才成,大佛什麽的哪是三兩下就造得成?何況陰模甚至還得比實物大,有幾人造得成?又不是每年都得做個同樣的東西,造模又要比翻模還來得費事。況且,得借翻印製造的紙糊,紙質厚透不了光,也做不成燈籠。你想想,在達磨不倒翁裏點根蠟燭,當得成燈籠麽?總之,這些客官要的,可說是個形狀奇特的提燈,但這——可是個天大的難題哩。」


    因此,非請本大爺出馬不可,仲藏拍拍胸脯說道:


    「哪管是大舞台布景或大小道具機關、見世物小屋(注25)裏的妖魔鬼怪到人形傀儡、抑或各類孩童玩具,我長耳仲藏保證樣樣精通。」


    「喂。」


    又市拉回原本卷起的衣擺,驚訝地盯著仲藏問道:


    「原來你不隻是個開玩具舖的?」


    「也算是個開玩具鋪的。」


    「你這算哪門子的玩具舖店東?盡做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像是能伸長頸子的和尚、或一張臉能化為嬰孩的地藏什麽的——這些個哪是娃兒的玩具?我可沒見過有誰背著這類玩意兒四處兜售。」


    瞧你老為些芝居小屋(注26)或見世物小屋幹活兒,看來你對作戲依然是難以忘情哩,又市嘲諷道。據傳,仲藏其實是個紅牌名角的私生子。


    有什麽好難以忘懷的?仲藏先是闔起一張大嘴,接著又開口說道:


    「阿又,你也瞧瞧我生得這副德行,除非找我扮高頭大馬的夜叉,否則就算天塌下來,也輪不到我當戲子。我的舞台,就是這大千浮世,要變就真變出個樣兒,要騙就真騙個徹底。我的觀客,就是世間的芸芸眾生。」


    「你就甭再吹噓了——說說那睡魔還是睡佛什麽的究竟是個什麽玩意兒罷。」


    嗅,仲藏應道,同時又摸了摸自己的大耳。


    這是他的怪癖。


    「也不知是打哪兒打聽到我的名聲,一個津輕藩(注27)的藩士上我這兒來,委托我做出這東西,並保證事成後將支付二十兩。二十兩可不是個小數目哩。因此,我便想到了這做法。」


    「什麽樣的做法?」


    「噢。首先,我塑了個小巧的泥巴人偶。雖說小,但也有兩尺高。接著,再將撕細的小竹簽朝這泥人上糊。將這些個小竹簽漆上不同顏色,並在上頭標上號數,再將這些個號數記於圖上。接下來,隻要小心翼翼地自人偶上剝下竹簽,依竹簽比例削出大竹簽,再按號數紮起便可。」


    「噢?」


    完全教人聽不懂。


    「想不到你竟然蠢到這地步。如此一來,隻需依比例放大或縮小,便能按圖造出大小不同、但模樣相同的製品。以十倍、百倍長的竹簽紮骨架,便能造出十倍、百倍大的同樣東西。隻要在骨架上糊層紙,便能造出與土捏人偶同樣的紙紮玩具。」


    「噢。」


    原來是這麽個道理。


    「那麽,造得還順利麽?」


    「當然順利。承蒙當地百姓鼎力相助,如今隻需漆上顏色,便可大功告成。想不到那窮鄉僻壤竟也不乏高人,我就和當地的繪師一同畫出了一幅氣度宏偉的圖畫。當然,也賺進了滿滿的銀兩。這棟屋子,就是靠這筆銀兩買下的。」


    「原來是這麽回事兒。」


    又市平日便常納悶這理應過得有一頓沒一頓的玩具鋪店主,怎能買下這棟位於朱引(注28)內的宅第—雖是位在朱引的最外圍,還殘破不堪。原來背後是這番緣由。


    「真得好好感謝那睡魔大神明什麽的才成。若是沒這棟屋子,我哪可能避開外人的睽睽眾目,造出這麽大的東西?」


    「大是不打緊,但真是臭氣薰天呀。」


    我可是薰了好一陣哩。仲藏一張臉湊向這蛤蟆皮什麽的,嗅著說道。


    「哪管是薰過還是烤過,這東西臭就是臭。幸好你這屋子是在荒郊野外,周遭若有人居,肯定要把鄰居們給薰死。」


    「正是為此,我才買下這棟房舍的呀。比起臭氣薰人,你閑著沒事在深夜裏敲人家門,豈不是比我更不懂得睦鄰之道?」


    坐罷,說著說著,仲藏稍稍卷起這張看似布幕的東西,為又市騰出了個位子,又說道:


    「總而言之,我這回正在利用當時造紙燈籠的手法,製造這個幻術變出的大蛤蟆。」


    「這也是紙糊的麽?」


    「不。該如何形容呢——噢,該說是個大皮球罷。」


    「大皮球又是什麽東西?」


    「戲裏的兒雷也,不是常轟隆轟隆地變出一隻大蛤蟆?通常這蛤蟆都是以紙紮充當,並不是由人扮演,隻不過是從布景後頭露出來晃一晃,頂多再放出一陣煙霧,根本是無趣至極,因此——」


    仲藏自懷中掏出一隻紙球。


    「這回有人找上我,委托我造個能像這隻紙球般一吹就脹的行頭。原本是扁平的,待戲子一打手印,頃刻間便能吹脹。」


    「這種東西哪造得出來?」


    老子有什麽造不出來?仲藏露齒笑道:


    「用紙的確不成,就算脹起來也不成個樣兒。東西這麽大,要順利吹脹根本是難上加難,若要個老頭兒吹,肯定要吹到氣喘而死。即使以風箱代勞,不僅紙可能會給吹破,即使吹起也不成形。紙糊的東西畢竟需要骨架,看起來才成個樣兒。」


    「那還用說?紙薄得什麽似的,哪豎得起來?」


    若是折紙般用折的,或許還能成形,但中空的袋狀要想豎起來,的確是難於登天,包準教紙自個兒的重量給壓塌。這點道理又市倒是懂得。


    「因此。」


    長耳自鎮坐一角的藥櫃中取出一隻泥人偶,湊向又市說道:


    「瞧瞧這隻蛙,是依照我自不忍池(注29)抓來的大蛤蟆造成的。」


    造得還真是活靈活現、幾可亂真。這家夥果然有雙巧手。


    「隻要在這上頭糊上幾層薄紙,晾幹後劃個幾刀謹慎剝下。再將剝下的紙裁成細小的紙模。」


    長耳又自藥櫃中取出幾張小小的碎紙頭供又市瞧。


    「將這些紙頭拚湊起來,就能湊出一隻同樣的蛙。接下來,隻消依先前提及的紙紮製法便能完工。將這放大,便能造出一隻巨蛙來。」


    「但這依然是紙糊的不是?裏頭少了骨架,造得太大不就要塌了?」


    所以,我這回不就用皮造了麽?長耳卷起鋪在榻榻米上的異物說道:


    「況且——這可不是普通的皮。我先將獸腸煮熟、泡鞣、晾幹,浸入藥汁醃漬後薰烤,再上一層漆。」


    「什麽?」


    又市再次被嚇得驚惶失色:


    「如此催人作嘔的東西你也敢碰?」


    你這個賣雙六的,膽子可真小呀,仲藏笑道:


    「你連獸肉(注30)都吃了,哪有資格嫌這東西惡心?世上可沒幾個東西像這層皮般既薄且韌、密不透氣、還能伸縮自如哩。尋常的皮會過厚欠柔,布料有線孔又包不住氣。因此——我才研製出這種東西。但若未經加工,這東西便要迅速腐壞,加上薄皮又怕刮傷,稍稍破個孔便萬念休矣。因此,我才想到浸泡藥汁,晾幹後再上漆這法子——」


    臭味難道還沒消麽?仲藏皺眉納悶道。


    「我不都說要薰死人了?雖不知這臭氣究竟該如何形容。」


    「別這麽說,原本的腥味已經減了不少,現下薰人的反而是藥味罷。看來這道程序完工後,或許該再薰個一回——還是焚香染個味算了?」


    「這臭氣,光憑焚香哪去得了?」


    話畢,又市摸了摸這層皮。


    的確是又薄又韌,異於又市所見過的任何材質。觸感和人皮似乎也有些相似。


    問題就在這兒,仲藏說道。


    「怎麽說?」


    「還不就是這顏色?憑這顏色無法交差,而且還連顏料也上不了。這下正在苦惱該如何為這東西上色。不知煮染是否有效——?」


    否則一隻蛙竟是人的膚色,哪像個樣兒?仲藏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說道。


    的確有理。這色彩看來壓根兒不像隻蛙,反而活像個蜷著身的相撲壯漢。


    「倒是,這東西——」


    吹脹了真能像隻蛙?


    當然,長耳回答道:


    「我正在將幾塊小皮黏合成一大張皮。需要將它們依紙模的形狀剪裁,再加以縫製。但又得避免氣從戳出的針孔泄了。因此隻得以溶膠將縫合處給——」


    說著說著,長耳拔出插在身旁一隻壺中的細毛刷。


    隻見刷毛上蘸有黏稠的汁液,盛在壺中的似乎是某種褐色的黏稠藥液。


    這個頭雖大卻有著一雙巧手的玩具師傅刮去刷毛上多餘的黏劑,謹慎地朝看似縫合處的部位上漆了幾筆。


    「隻要來回漆個幾回,就能將針孔完全塞住。但又得避免讓這些個黏合處變得太硬,使整張皮失去了彈性。」


    「這東西有彈性麽?」


    「彈性可大了。我事先縫了一隻袋子試試。即使不及剛搗好的年糕,至少也如女娃兒的臉頰般有彈性。」


    「我可沒掐過女娃兒的臉頰,哪知道那是多有彈性?」


    「下回去掐個娼妓的臉頰試試罷。總之用這東西縫製而成的蛤蟆,疊起來大小僅如一件單衣(注31),但若以一隻大風箱充氣,隻消數個二十還是三十,便能脹成一匹成馬般大小的蛤蟆。演出時,便能乘施放煙霧敲擊大鼓時,迅速吹脹成形。」


    夠了夠了,又市打斷了長耳的解釋。


    今兒個可不是為了這個來的。


    「方才——不是提到那叫睡魔還是睡佛什麽的鄉下祭典?我正在等著你把那究竟是什麽東西說明白哩。你這家夥就是這副德行,說起話來和你的長相同樣不著邊際。倒是長耳的,你該不是忘了方才我打聽的,是阿葉的事兒罷?」


    「當然記得。我說的不正是阿葉那小白臉的事兒?」


    「我可沒聽見你提及。」


    「哪沒提及?是你自個兒沒聽清楚罷。該說的我都說了。阿葉的男人,就是那睡魔祭的音吉。此事,平日愛造訪花街柳巷的個個都知道。」


    我是個雙六販子,又市回道:


    「與花街柳巷本就無緣。這男人這麽有名?」


    「是頗有名氣。我與他僅有一麵之緣,但在吉原一帶似乎是個無人不知的角色哩。」


    「你見過他?」


    「見過。上那頭時見到的。」


    「那頭——指的是奧州麽?」


    「沒錯。正是在陸奧。所以一開始不就說了?我造的山車在那兒的祭典裏大出風頭——就是在那兒碰上那家夥的。」


    「那家夥叫什麽名來著——音吉?」


    「沒錯。那家夥在那頭也頗受矚目。大家都喚他作年年造訪睡魔祭的江戶美男。畢竟,江戶人在那地方原本就罕見。」


    年年造訪——


    「他上那種窮鄉僻壤做什麽?」


    「還不是為了做生意?年年都上那兒賣些江戶帶來的日用雜貨,再采買些當地名產,例如絹布、絲綢、紙布(注32)什麽的。不過,表麵上是從事這種生意,骨子裏其實是去物色姑娘的。」


    「物色姑娘?」


    他可是個好色之徒?又市問道。不,不是說過是去做生意麽?長耳回答。


    「物色姑娘哪算是做生意?難不成他專與鄉下姑娘談情說愛,好乘機兜售些梳子發簪什麽的?」


    「哪來這種閑情逸致?音吉再怎麽說也是個在商言商的江戶人,真的是去做生意。」


    「一個賣日常雜貨的,除了這還能做些什麽生意?」


    老實說,音吉其實是去買人的,長耳說道。


    「買人——?」


    「沒錯,買人。音吉幹的,正是買賣人口——不,音吉其實隻賣不買,骨子裏是個將姑娘賣給窯子的人口販子。」


    「喂,沒先買人來,要怎麽賣?難不成是擄人來賣?」


    這年頭哪還能隨便擄人?長耳一臉不耐煩地說道。


    「不付錢就把貨拿走,是盜竊。這貨若換成了人,不就是擄人了?」


    「你想想,阿又。音吉若是去擄人的,為何年年都上奧州?或許世間仍有擄人這等野蠻勾當,但每到一地也僅能幹個一回,哪有人膽敢在一地屢屢勾引良家婦女?奧州即便是個窮鄉僻壤,百姓看見擄走自己女兒的家夥大搖大擺地回來,也不至於傻呼呼地熱情相迎。噢——倒是,音吉這家夥,天生就是虛有其表。」


    「虛有其表也有天生的?」


    「當然有。阿又,瞧瞧我生得這副德行,即使一路倒立而行,也沒姑娘會看上


    我。你這家夥生得一臉細皮嫩肉,想必不會懂得這個道理。憑我這長相,姑娘即使對我投以嫣然一笑,對我也不會有半點意思。要想走什麽桃花運,除非能換個腦袋瓜子。有人則是與我恰好相反。音吉這家夥,可是生來就注定要將姑娘們迷得神魂顛倒的——」


    這家夥的長相,比許多戲子都要來得俊俏哩,話及至此,仲藏先是摸了摸自己長相怪異的臉,接著突然咬牙切齒地說道:


    「不,還不僅是俊俏而已。他比我還年長,年紀都有四十好幾了。」


    「喂,難不成你還不到四十?」


    長耳這副長相,說已年近五十,隻怕都有人相信。


    「或許在你這種小夥子眼裏,四十和五十看來都一個樣兒。總之,男人隻要上了年紀,都是一副齷齪模樣。但音吉年過四十,看來仍是青春常駐,這可就非常人所能及了。也沒施什麽妝,看來就教姑娘們個個怦然心動。」


    「怦然心動——」


    這關咱們什麽事兒?又市問道,納悶這家夥為何老愛岔題。


    「哪會不關事兒?那些個鄉下姑娘們,個個教音吉的俊美模樣給迷得神魂顛倒哩。」


    「他以甜言蜜語哄騙姑娘?」


    「音吉這家夥似乎不會耍什麽技倆勾引姑娘。是姑娘們自個兒給迷上的。況且……」


    「怎麽了?」


    「迷上音吉的姑娘們都跟著音吉,一晃眼就消失了蹤影,村子裏的人都以為是神隱。」


    「神隱(注33)?」


    「是呀。其實哪有這種事兒?我和音吉同乘一艘船返回江戶,方才知道實情。到頭來——那些姑娘是自個兒跟上來的。」


    「自個兒跟上來的?」


    怎麽聽來活像是與母狗失散了的小狗?


    沒錯,每年似乎都會跟來一兩個,長耳說道。


    「聽來活像是狡辯。」


    「音吉自個兒的說法是,人不是我帶回來的,既沒誑騙,也沒強逼——唉,其實這說法的確是對了一半。他也解釋——這些姑娘怎麽勸也不願回頭,到頭來,便一路跟到江戶來了。」


    「且慢,長耳的。這些姑娘——就這麽一路跟到了江戶?他怎不在途中將她們給趕回去?稍稍趕個人不就得了?」


    「說是怎麽趕也趕不走,但真正原因,其實是音吉是自青森乘船歸返的。」


    「乘船——?」


    原來如此。都上了船,當然是想走也走不得。


    聽來的確像狡辯,是不是?長耳說道。


    當然是狡辯。


    「小姑娘哪可能隻身自陸奧走到江戶?但若是上了船,便是想回也回不得,隻得乖乖來到江戶。古怪啊,這些姑娘們登船時,那家夥一定會伸了手將她們給拉上來,完全看不出有絲毫勸姑娘們返家的念頭。但表麵上,他解釋是姑娘們執意跟上來的。隨後——」


    「難不成——就將她們給賣進了窯子?」


    「當然是將她們給賣了。那家夥自奧州將人給拐來,一個個都給賣進了窯子,活像是放餌釣魚似的。」


    「不過,我還真是怎也想不透。管那家夥是如何解釋的,這怎麽看都是擄人,即使手法體麵些,還是和誘拐沒什麽不同。」


    「當然沒什麽不同。方才我不都說了?睡魔祭的音吉——骨子裏其實是個人口販子。」


    「人口販子——可是指那些個買賣姑娘的女衒(注34)?」


    「正是。音吉表麵上經營一家名為睦美屋的雜貨盤商,但這招牌可沒什麽人相信。骨子裏,睦美屋賣的就是姑娘,隨時都有五六個鄉下姑娘或落魄娼妓在店裏頭窩著。」


    「——你所說的隻賣不買,指的就是這麽回事兒?」


    「就是這麽回事兒。」


    太淒慘了,又市感歎道。當然淒慘,長耳也說。


    「不過這些姑娘——甘願被推入火坑嗎?」


    這點直教又市參不透。


    給人勾來又給賣了,有誰會甘願?


    「這就是問題的症結了。將姑娘帶到江戶後,那家夥想必先來番甜言蜜語——我也知道娘子對我一見鍾情,但礙於身分,我終究無法和你有個結果。當然不可能有什麽結果,因為音吉已經有個老婆了。」


    「那、那家夥已有家室?」


    「當然有。他可是人家的贅婿哩。睦美屋的店東,其實是音吉那名曰阿元的老婆。那家夥在入贅前,不過是個單純的雜貨盤商。總而言之,那家夥會苦口婆心地如此相勸:吾等既然無法結為連理,奉勸娘子還是早日歸鄉。」


    「早日歸鄉——」


    但區區一介弱女子,豈不是想回也回不了?


    「當然是回不了。但鄉下出身的土包子姑娘,哪可能在江戶這精明人都難免上當的鬼地方討生活?音吉這家夥逼人返鄉逼得越急,姑娘也就哭得越凶,直泣訴不回去、回不去什麽的。唉,當然是想回也回不去。見狀,這家夥竟——」


    乘人之危發筆橫財。仲藏麵帶嫌惡地說道:


    「那家夥表示自己明年仍會上奧州參加睡魔祭,在那之前願先收留她們,如此哄騙過後,就將姑娘們帶回店裏頭去了。」


    「但店裏——不是還有個老婆?」


    「有沒有老婆哪有什麽差別?又不是帶個偏房回去。隻要給帶進店裏,姑娘們就不再是姑娘,而成了貨品。睦美屋裏總有好幾個給沽了價的姑娘,隻要成了她們之一,可就萬事休矣。起初的確照料得無微不至,距下回的睡魔祭還有好幾個月,姑娘們哪好意思就這麽住著?何況人家還有個老婆,哪可能就這麽大辣辣地賴著,吃人家近一年的閑飯?常人當然感到難為情。」


    這哪是大辣辣地賴著?又市咬牙切齒地說道。不過話老早說在前頭,打一開始,音吉可就苦口婆心地勸這些姑娘們回去了,仲藏回答。


    「這不過是個借口罷?任他再怎麽勸,隻要人一上船,結局如何大家都曉得。」


    「可不是這麽回事兒。姑娘們本就純情樸直,駛往江戶途中,音吉又數度曉以大義,到頭來姑娘們全都認為這隻是自作自受,全得怪自己一時錯愛惹了禍,為此深深反省。不知不覺間——」


    難不成——


    「喂,難不成——就自個兒表明願意下海?」


    「沒錯,大概就是這麽回事兒。睦美屋中原本就有數名賣了身的女子,或被窯子給攆出來的娼妓,新來的姑娘就給混進這群人裏頭。」


    「如此說來——」


    難道阿葉也是如此?


    瞧你這是什麽德行,長耳大笑道:


    「活像是教臭鼬放屁給薰昏了似的,未免也太沒出息了罷。沒錯,把你給迷得團團轉的阿葉,老家不正是奧州?她正是個為音吉的俊容所惑、甘願離鄉背井,不巧還與我同船來到江戶的窮鄉村姑。」


    瞧你這純情的小夥子,仲藏語帶不屑地向益形驚訝的又市說道:


    「唉。阿葉的確是個楚楚動人的可人兒,不難理解為何將你給迷得神魂顛倒。但對音吉而言,她不過是株上等的搖錢樹。我說又市呀,音吉可不是普通的女衒,而是個人口販子。這種家夥的手段,就是接二連三推人下海。你可聽說過品川宿有個名曰阿泉、老得隻剩半條命的飯盛女(注35)?」


    「哪可能聽說過?江戶我可沒多熟。」


    「沒聽說過?總之——這阿泉已是個五十五、六的老娼了。她也是教音吉給推下海的。阿泉剛下海時曾在吉原(注36)討過生活,據說曾在大籬(注37)待過,但並未持有自己的座敷(注38),不再風光後,雖然淪入小見世混口飯吃,但也在那兒待到芳華盡逝方才引退。你猜猜其後是怎麽了?」


    「這——我哪猜得著?」


    「她找上了恩客音吉。都人老珠黃了,也不知音吉是怎麽勸的。總之——阿泉後來又進了岡場所(注39)。」


    「給賣進去的?」


    「當然是教音吉給賣進去的。即便老娼在吉原已無法立足,在深川可還能湊合湊合。即便沒什麽行情,至少也能賣幾個子兒。在那兒混了一陣子飯吃,接下來又給轉賣成宿場女郎(注40),一路下來就淪為品川的老飯盛女了。阿泉自年輕到老,一輩子都無法金盆洗手,活像是讓哪個混帳吃了啃了還不夠本兒,連同骨髓都教人給吸幹。」


    「這混帳,指的可是音吉?」


    「指的當然是音吉。阿葉是個能賣上好價錢的上等貨——行情再好,都還是有人搶著為她贖身。待斥資贖身的老頭兒魂歸西天,她又活蹦亂跳地回頭。還能將她高價賣出個好幾回,世間有什麽生意比這更可口?」


    「原來是這麽回事。」


    但這倒是啟人疑竇——仲藏說道:


    「一回也就罷了。四回難道不啟人疑竇?音吉那家夥該不會是嚐了一回甜頭,打第二回起,就接連將為阿葉贖身的老頭兒給殺了罷——?」


    話及至此,突然有人推開了門。


    仲藏機警地轉過碩大的身軀,隻見一個看似小掌櫃的細瘦男子將臉給湊進屋內。


    抱歉叨擾,男子一臉恍惚地說道。


    「混賬東西,老子都教你給嚇了一大跳,還什麽抱歉叨擾?想進人屋內,至少先敲個門成不成?」


    罵完後,仲藏轉頭向又市說道:


    「阿又,甭擔心。這家夥名曰角助,是個損料屋的小掌櫃——」


    「損料屋?」


    「阿又——」


    你就是阿又大爺?聽聞長耳這番話,角助如此問道。


    「有什麽不對麽?沒錯,我就是阿又。」


    「噢——你果然在這兒。原來你就是那叫雙六販子阿又的新手。有個自稱是你同夥的家夥在前頭路邊碰上了點兒麻煩。」


    「我同夥?」


    還吩咐我若是見著你,就找你去幫他忙——角助說道。


    【參】


    多謝多謝,這真是地獄遇菩薩呀,賣削掛(注41)的林藏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說道:


    「隻約略聽聞長耳大爺住這一帶——但找不著是哪棟屋子。隻猜想姓又的或許人在那兒,但不知地方在哪兒,人當然是無從找著。就在我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當頭,正好看見角助大爺打眼前走過。從前就聽聞角助大爺與長耳大爺同夥,便向他打聽打聽,這下果然找著人了。」


    「我對這番經過可是毫無興趣。喂,姓林的,都三更半夜了,你在這伸手不見五指、抬頭不見人影的地方做什麽?」


    隻見一輛半邊輪子嵌在溝渠中的大八車(注42)斜臥路旁,車後還倒著一隻大過醬油缸的大缸子。


    「在這兒做什麽,瞧我這模樣不就能明白了?唉,需要力氣的差事,我老是幹不來。」


    若是看得明白,我哪需要問什麽?又市回道。


    林藏是又市在京都時結識的同夥。同樣是個滿腦子鬼主意、憑舌燦蓮花討生活的不法之徒。


    「那隻缸子是盛什麽的?姓林的,你該不是打算釀酒罷?」


    「這哪是缸子?難道你兩眼看迷糊了?這可是桶子呀。」


    「桶子?是洗澡桶麽?」


    「是棺桶呀。」


    若是如此,這隻棺桶可還真大呀。手提燈籠的仲藏蹲下身子說道。出於好奇,他也上這兒來湊湊熱鬧。


    「倒是,林藏,你怎會知道——角助和我是同夥?」


    大家都是同道中人,這種事兒哪可能推敲不來?林藏笑道。


    「少給我洋洋自得。你和阿又一個樣兒,還不都是嘴上無毛的小夥子?別忘了推敲過頭,隨時可能引火自焚呀。倒是,這桶子是要用來裝什麽人?瞧它大得嚇人,應是特別訂製的罷?」


    「不不,仲藏大爺。」


    林藏拍了拍桶子說道:


    「該裝的人已經在裏頭了。正是因為如此,我才無法獨力將桶子給抬回車上不是?幸好這下連長耳這大個子也來了。否則我這同夥的,也和我同樣手無縛雞之力。喂阿又,還愣在那兒做什麽?快過來幫個手,再這麽耽擱下去,可要誤了人家投胎了。」


    看來林藏是將這隻大桶——不,該說是這具屍首——載在大八車上,也沒提燈就拖著車走到了這兒來。


    又市心不甘情不願地伸手至桶底。


    幸好綁在棺桶上的繩子沒斷,桶蓋沒給掀開。若桶內真如林藏所言盛有屍首,抬起來當然駭人,但隻要不看到屍骸的麵容,或許還能忍受。


    即便三人聯手,抬起來仍然吃力。


    「喂,林藏,這裏頭究竟裝了什麽東西?當真是屍首?」


    「別盡說些蠢話。棺桶當然是拿來裝屍首,否則還能裝什麽?不過死屍竟然這麽沉,還真是出人意料呀。」


    「還真是沉得嚇人。單憑咱們哪拾得起?你平日盡賣些討吉祥的東西,這下怎麽連這麽不祥的差事都肯幹了?」


    隻聞三人拾得桶箍嘎嘎作響。


    留神點兒,林藏高喊道:


    「若在這種鬼地方掉了桶箍,咱們可要吃不完兜著走了。」


    「吃不完兜著走?還不都是教你給害的。這下夜黑風高的,還是在這淺草外的田圃畦道,有哪個賣討吉祥東西的會挑此時此地拉著如此沉的屍首四處閑晃?你這混帳東西。」


    此時重心突然一移。


    想必是桶內的屍首移了位。桶底若破了,可就萬事休矣呀,林藏趕緊伸手朝桶底一撐。


    「且慢且慢。林藏,咱們不是得——將這桶子給抬到大八上頭?看來不先將桶子扶正,咱們想必是抬不動。」


    好好給我撐著,長耳說道,旋即放開了抬桶的雙手。


    「看來這具屍首已經掉到了底端,想必已沒多沉了。你們倆就這麽斜斜的抬著,好讓我將桶子給拉到大八上頭。」


    話畢,長耳轉頭望向後方喊道:


    「喂,角助,別盡在那頭看熱鬧,過來幫個手。」


    旋即見角助自黑暗中現身。分明說好要在長耳家中等,原來還是跟了過來。


    你這家夥,使喚起人來還真是沒良心哪,角助發著牢騷,一把握住了大八的車輪。


    「要我怎麽幫?」


    「還能怎麽幫?我推,你就拉。甭擔心,車輪應不至於斷裂才是。」


    「我可是擔心得很。」


    「住嘴。論使喚起人沒良心,有誰比得過你們店家那大總管?再給我羅唆,當心我往後不再承接你們店家的差事——」


    長耳咒罵道,同時縱身入溝,開始推起大八。


    不過——


    從他這番話聽來,長耳仲藏似乎不時會為角助當差的店家——位於根岸的損料屋閻魔屋——幹點兒活。


    損料屋從事的,主要是租賃寢具、衣裳、雜貨等的生意。


    換句話說,一般人想到損料屋,便要聯想到出租棉被或出租衣裳什麽的。


    這行生意不賣貨,而是收取租金,損料所指的就是這租金。這行生意不按出租這行為計價,而是依貨品出租所造成的損失,即減損的份兒收取銀兩——此即損料這稱呼的由來。由於生意建立在減損的賠償金上,此類店家便被稱為損料屋。


    怎麽想,都無法想像經營玩具鋪的仲藏與這門職業能有任何關係。


    不過,閻魔屋不僅出租衣裳與棉被,上至大小家具、武器馬具、工匠行頭、下至砧板菜刀、各類食器、乃至娃兒的繈褓都能


    張羅。即便是常人難以取得的古怪東西,也能委托長耳代為打造,行商內容可謂千奇百怪。


    就當是豁出去罷,角助心不甘情不願地開始拉起了大八。這家夥瘦弱得活像個沒施過肥的黃豆芽,與其說在拉車,這光景看來毋寧像是林藏貼在大八上,教仲藏給推著。


    隨著一聲沉甸甸的巨響,大八終於給推回了畦道上。


    看來是沒傷著,仲藏彎下巨軀,確認車輪是否完好後說道:


    「或許轉起來會有點兒嘎嘎作響,但應能再撐上一陣子。倒是,這棺桶究竟要送哪兒去?寺廟在——喂,林藏,你該不會是走錯方位了罷?寺廟早就過了頭兒,前方有的全是田圃,可沒什麽墓地呀。」


    送哪兒去都成,林藏回答道:


    「隻要找個好地方埋埋、略事憑吊就成。隻要不是在城內——」


    「什麽?」


    又市不由得鬆了手,棺桶隨之朝林藏那頭傾斜。


    「喂阿又,你這不是在幫倒忙麽?誰叫你放手了?」


    「還怪我放手?姓林的,這兒可是江戶,不是京都呀。你這混帳竟然以為在這兒隻要出了城,就到處是墓地?難不成是把江戶當鳥遍野還是北野(注43)了?」


    「我明白我明白。都說我明白了,求你千萬別放手。我說長耳大爺,你就快幫我把車給拉來罷。這小夥子血氣方剛,我可不想再受他的氣。」


    來了來了,仲藏將大八調了個頭,將車台朝桶底緩緩一塞。


    「輕點兒輕點兒,別反而讓大八給壓垮了。」


    將棺桶一端放下,推上車台後,大八果然嘎嘎作響地給壓斜了。車一斜,棺桶立刻又倒了下來。又市連忙撐住桶子,林藏則試圖將脫落的捆繩綁回去。不成不成,仲藏一把搶過繩子說道:


    「繩我來綁,你們給我好好撐住。就知道會是這麽個情況,我特地帶了粗繩來。」


    仲藏捆起繩來果然熟練。


    輕鬆差事還能應付,得花力氣的可就幹不來了。這兒不比那頭,至少還有玉泉坊那家夥可找,林藏邊望著仲藏捆繩邊說道。


    這玉泉坊,是個力大無窮、曾在京都與又市一夥人結伴為惡的酒肉和尚。


    怎麽想——


    都感覺其中必有蹊蹺。


    一逮住時機,又市便自棺桶上抽手,一把攫住林藏的衣襟。


    「喂,姓林的,你該不會是在盤算什麽壞勾當罷?」


    「說什麽傻話?別把我當傻子。咱們都淪落到這步境地了,我哪有膽子再像上回那樣幹蠢事?若再闖個什麽禍,隻怕連江戶都要容不下咱們了。」


    林藏剝開又市的手說道。


    「知道厲害就好。那麽,林藏,給咱們個解釋。」


    「要個解釋?你什麽時候變這麽親切了?可不記得你曾向我討過任何解釋。在淺草的——地名我記不得了,總之就是那髒亂不堪的鬼地方,不是曾有一團女相撲上那兒比劃?」


    你指的可是元鳥越的嚴正寺舉辦的開帳(注44)?仲藏說道:


    「香具師源右衛門設的那場。」


    沒錯沒錯,聞言,林藏一溜煙地鑽到了仲藏跟前。


    「記得好像辦了十日什麽的。」


    「我也去看過。隻算得上是平凡無奇的女相撲賽局,但壓軸好戲是那名叫什麽來著的巨女——記得是阿勝罷,上土俵(注45)比劃時是有點兒看頭。據說這巨女出身肥後國(注46)天草村,體重近四十貫(注47)。」


    沒錯,她就叫阿勝,林藏說道:


    「這個阿勝,昨夜突然猝死。」


    「那巨女死了?難不成——」


    仲藏定睛凝視捆得牢牢的棺桶問道:


    「窩在這裏頭的——就是那巨女?」


    「一點兒也沒錯。瞧她胖成那副德行,活動起來肯定處處是負擔。雖據稱是個待人和善、時時關照班子內眾人的大姐頭——但你們瞧瞧,世間還真是無情呀。阿勝一死,一行人就連忙卷起鋪蓋、收拾行當走人了。」


    「卷起鋪蓋——卻把遺骸留下?」


    又市望著棺桶問道。


    「沒錯。最困擾的就是原本戲班子寄宿的長屋中的家夥了。這也是想當然爾,就連源右衛門也裝得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宣稱租金已在事前付清,其他的都不關他的事兒。總而言之,這碩大無朋的遺骸就這麽給留了下來。」


    「唉——這當然是個困擾。」


    「哪有什麽比這更困擾?唉,這阿勝也真是堪憐,一個對眾人如此關照的大姐頭,一死就讓人這麽給拋下——總而言之,這遺骸雖沉得難以搬動,但再這麽擺下去,也是要腐壞的。這時節,屍首腐爛的雖不似夏季迅速,但想必也撐不了幾日。因此,我就……」


    自告奮勇地接下了這份差事?仲藏不耐煩地說道:


    「你這家夥還真是好管閑事呀。要你幫這種忙,換做常人早嘀咕個一兩句,把事兒推回去給舉辦人便得了。噢?這賽局的舉辦人,不就是嚴正寺麽?」


    「寺廟那頭,打一開始就推得一副事不關己似的,否則長屋那些家夥哪需要如此困擾?我當然不忍心裝得一副眼不見為淨的樣子,否則豈不要辜負我絮叨林藏這個譚名?再者,你怎知道我沒推辭過?但他們表示這是場為廟方開帳吸引香客的勸進相撲(注48),待事兒辦成了,廟方還要賞點兒銀兩,保證是皆大歡喜。苦口婆心一番委托,教我也無從推辭。誰知廟方竟是一個子兒也不願支付,就連誦經超渡也不肯,誰說信佛的就是慈悲心腸了?」


    「慈悲心腸佛祖或許有,但當和尚的可就難說了。倒是,這一帶分明有不少寺廟不是?」


    「這麽個大個頭,哪個墓地埋得下?」


    這屍骸——個頭的確不小。


    「唉,其實隨便找家廟悄悄朝裏頭一扔,當個無緣佛逼廟方供養,也未嚐不可——但如此碩大的屍骸,搬運起來肯定惹人注目,即便要找草蓆裹一裹,也得用上個好幾枚,根本無從避人耳目。此外,這麽個龐然巨軀,任誰都能一眼認出是什麽人。這陣子阿勝在淺草這一帶可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這麽做隻怕要牽累長屋那夥人。因此,我隻得與嚴正寺和源右衛門打了個商量。」


    話及至此,林藏站起身來,朝棺桶使勁拍了一記。


    「教他們一同為我張羅了這個行頭。」


    「一日就能造好?」


    「也不知他們是如何張羅的。這種東西造起來既耗時又耗財,訂製起來肯定得花上不少銀兩。總而言之——舉辦人和廟方說什麽也不願讓步。都靠阿勝這龐然巨軀賺進不知多少銀兩了,竟然連這點兒香油錢也不願支付——」


    「難不成你要他們拿這屍骸來比劃相撲?」


    又市一臉嫌惡地說道,林藏竟然回答:


    「教你給說中了,真不愧是我的弟兄。我的確是這麽說的。總而言之,死纏爛打保證能嚐到甜頭。我就將這隻棺桶運回了長屋,事前還湊足了六人合力將屍骸給塞了進去。接下來——畢竟是人窮不得閑,這些家夥便拒絕與這場喪事再有任何瓜葛。接下來,我又同長屋那夥人和房東打個商量,討了點兒埋葬的工錢。」


    向他們敲詐了多少?長耳問道。此時棺桶已牢牢給固定住了。


    就一兩一分,林藏回答:


    「也就隻湊得了這麽多。我幾乎要把長屋那夥人倒過來使勁甩,還是甩不出幾個子兒。房東出了一兩,長屋那夥人合湊了一分。若能再討多些,我還能雇個幫手,但就這麽點兒銀兩,也隻能獨力幹了。因此,我便將東西一路給拉了過來。想不到這差事竟是如此累人,這才發現自己賠大了。」


    林藏使勁吐了口氣。


    你還真是個大善人哪,又市揶揄道:


    「瞧你蠢的,竟然連出於悲天憫人的善事與掙錢鯽口的差事都分不清楚。姓林的,你老是栽在這種事兒上頭。若真的同情這巨女,或真心想解長屋那夥人的窘境,你根本分文都不該討。」


    「姓又的,你可別胡說。我幹這事兒可不是憑義氣。難不成大夫把脈收銀兩,就代表收銀兩的大夫都不想為人醫病?沒這道理罷?大夫當然想把病醫好,因此醫病把脈,也收個把脈錢,還收點兒藥錢。可別將想把病醫好的良心與為掙錢醫病的行止混為一談。醫病的行止就是做生意,既是生意,幹多少活兒當然得收多少子兒。更何況——」


    我這還是個賠錢生意哩,林藏搓揉著自己的腳踝說道:


    「想不到竟然這麽辛苦。那地方叫元鳥越還是什麽來著?都花了我兩刻半,才從那頭拉到這兒來哩。」


    仲藏笑道:


    「賣吉祥貨的,你這就叫活該。接下來,你還得挖個洞才能埋這座桶,這才真叫辛苦哩,保證你挖到天明還——」


    仲藏嘴也沒闔上,交互望著林藏與棺桶。


    這龐然大物,看來得挖個比普通墓穴大個三倍的洞才埋得下。


    「你可想到該往哪兒埋?想必是在打鹽入土手(注49)另一頭的主意罷。那頭可遠著哩,憑你一個可拉得動?我可不認為桶子倒了就得搬救兵的你,有力氣將這東西給埋了。」


    「這我當然清楚,因此我才來找又市這家夥——」


    「呿!」


    又市別過頭去說道:


    「這種忙傻子才幫。即便一兩一分全歸我,也甭想打我的主意。長耳這家夥說得沒錯,你這就叫活該。膽敢夢想靠人家遺骸發財,這下遭到天譴了罷。」


    「你在胡說些什麽?遭天譴的是你自個兒罷?況且,絆倒我的可不是什麽降天譴的鬼神,而是那個東西。」


    林藏指向一株枝析茂密的衝天橡樹說道。


    「瞧你還真是膽小如鼠,竟然教一株樹給嚇著了。」


    「別瞎說,給我瞧個清楚。」


    隻憑月光,哪可能瞧得清楚?


    走近橡樹以燈籠一照,這才發現樹枝下似乎掛著個什麽東西。


    該不會是碰上釣瓶卸(注50)的妖怪了吧?又市嘲諷道。難不成你是兩眼生瘡了?林藏卻雙頰不住痙攣地回道。


    「除了這株樹哪還有什麽?倒是掛在樹枝下頭的究竟是——?」


    「林藏。」


    仲藏突然插嘴問道:


    「你該不會瞧見有誰自縊了罷?」


    「自縊——?」


    一行人這才發現,吊在樹枝上的似乎是條腰帶。


    「混、混帳東西,此話可當真?」


    當然當真,林藏縮起脖子回答:


    「當時我渾身是汗地拉著這東西,行經此處時,突然瞧見那上頭吊著個人影——」


    「你這混帳,瞧見這種事兒怎不及早說?現在哪還顧得及扶起那棺桶?喂,林藏,那上吊的家夥上哪兒去了?」


    「上哪兒去——這我哪知道?我正是驚見那人影吊在樹上,急著把人救下才給絆倒的。又市,我可是為了救人一命,而不是為了成全那家夥上西天而拉他兩腿一把,誰知竟換來你一頓臭罵。還真是好心沒好報呀。」


    「救人一命?瞧你說的。但打與咱們碰頭起,你卻隻顧著照料這大得嚇人的棺桶。桶子裏的人死都死了,難道分不清死的活的孰者重要?還是你隻顧慌慌張張的,沒來得及把人救下,就這麽眼睜睜看著人給吊死了?若是如此,你可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了。看來這下還得再多埋一具遺骸哩。」


    「為何非得埋了人家?這不就成了活埋了麽?」


    「若還活著,當然成了活埋,但人不都死了——?」


    「還活著哩,就在樹林裏頭。」


    「在樹林裏頭?」


    不過是有點兒意誌消沉罷了,林藏噘嘴說道:


    「我搶在上吊前將人給托住,當然還活著。正是為此,才教大八給翻進了溝裏,就連桶子都給倒了。這下我還能怎麽辦?總之先將人給抱下,發現也沒什麽傷勢。雖然小命是保住了,但這人仍一味哭著求死,我忙還能怎麽幫?隻好將人給放一旁了。難不成還得安慰人家一番?我可是忙得很,還累得筋疲力盡。長耳大爺說的沒錯,再這麽折騰下去,隻怕天都要亮了。這一切,還不都是這夜半時分在這種鬼地方尋死的姑娘給害的?該安慰的人應該是我。教人救了一命,卻連一句感激話也沒說,眼見救命恩人碰上困難,也沒幫半點兒忙。既然如此,我又何須照顧這姑娘?」


    「姑娘——是個女人家?」


    又市回過頭,再次抬頭朝樹上仰望。真是麻煩,長耳嘀嘀咕咕地登上土堤,走到樹後頭時突然高聲驚呼:


    「這——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呀。喂阿又,這下可不得了了。」


    仲藏先將燈籠朝自己臉上一照,接著又將火光移向樹後喊道——


    你瞧,這不是阿葉麽?


    「阿——阿葉?」


    「你認得這姑娘?」


    「有誰不認得?這姑娘可是——喂,阿葉,你沒事兒吧?振作點兒,起得了身麽?喂阿又,還在那頭發什麽愣?快過來幫個忙。」


    又市依然驚訝得渾身僵硬。


    真是拿你沒輒,長耳朝又市瞥了一眼說道,接著便徑自伸手拉起坐臥樹下的女人——也就是阿葉,並牽著她步下了土堤。


    沒錯,的確是阿葉。


    隻見她麵無血色。


    但或許是僅憑黯淡月光、與微弱的燈籠燭火映照使然。


    阿葉環抱雙盾,身子不住打顫。


    雖是個熱得教人發汗的秋夜。


    她看來卻活像凍僵了似的。


    出了什麽事兒?又市問道。一直是這模樣,林藏回答:


    「否則我哪可能問不出個所以然?」


    「我可沒在問你。阿葉,是我呀,我是又市。」


    「阿——阿又大爺。」


    阿葉原本飄移不定的雙眼在刹那間凝視著又市,接著又垂下了視線。


    「喂阿又,先別急著問話。緣由誰都想知道,但也別這麽不通人情。瞧她都給逼到自縊尋死了,想必是碰上了什麽非比尋常的事兒。」


    「可是和音吉——」


    可是和音吉起了衝突?又市問道。


    或許起衝突反而是好事兒哩。


    不,又市這問題似乎給了阿葉不小的刺激,隻見她激動地抬起頭來否定道。


    「不是起了衝突?」


    「音吉大爺他——死了。」


    死了?原本站在一旁觀望的角助不由得高聲驚呼,旋即問道:


    「喂,你口中的音吉,可就是睦美屋的贅婿音吉?音吉他——死了?」


    聽見角助如此質問,阿葉的神情益發悲愴。


    真的死了?角助一臉驚訝地問道:


    「阿葉,難不成是你將他給——」


    將他給殺了?仲藏直搖著阿葉肩頭問道:


    「究竟是怎麽回事兒?你該不會是為這情郎鞠躬盡瘁,被迫數度下海供養他,到頭來忍無可忍,一時盛怒下了毒手罷?但一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親手殺了情郎而懊悔難當,便決定追隨情郎下黃泉……」


    「瞧你胡說個什麽勁兒?」


    又市打斷了長耳這番滔滔不絕的臆測:


    「阿葉,你就說來聽聽罷。究竟是……?」


    「不、不是奴家下的手。音、音吉大爺他——」


    「音吉他是怎麽了?你為何要自縊尋短?」


    別逼人逼得這麽急,林藏握住又市的胳臂製止道。少羅唆,給我滾一邊兒去,又市怒斥道,將林藏的手一把揮開。


    「因——因為奴家……」


    「噢,咱們都知道,你不是個會犯下殺人這種滔天大罪的姑娘。」


    「因為——奴家殺了人。」


    「什麽?難不成音吉果真是教你給……?」


    「不。奴家是——奴家是將睦美屋的店東夫人給殺了。」


    你殺了阿元夫人?角助驚訝地問道:


    「音、音吉和阿元兩人都死了?」


    「你這家夥老在大呼小叫個什麽勁兒?角助,難不成你們閻魔屋與睦美屋之間有什麽生意?抑或——?」


    話及至此,長耳閉上了嘴。


    我說阿葉,你就說來聽聽罷,又市斜眼瞄著仲藏的長耳朵說道。


    阿葉垂下頭去,低聲說道:


    「今晚,店東夫人突然將奴家喚了過去——店東夫人與音吉大爺,平時都待在主屋外的小屋內——奴家一到小屋,便看見音吉大爺仰躺在地上——臉還教一團被褥給捂著。」


    「教被褥給捂著?」


    「是的。接下來,店東夫人就怒斥奴家:你瞧,音吉死了,都是教你給害的——」


    「此言何意?」


    「奴家也不懂。緊接著,店東夫人便突然掏出一把菜刀衝向奴家。奴——奴家教這舉動給嚇得……」


    阿葉靜靜地伸出左手。


    隻見她指尖微微顫抖,指背上還有道刀痕。就著燈火仔細打量,一行人這才發現她的衣裳也被劃得殘破不堪,上頭還沾有黑色的血漬。


    「奴家使勁掙紮,回過神來,才發現店東夫人已經——」


    一肚子血倒臥在地了,阿葉說道。


    「而且菜刀還握在奴家手上——奴家被嚇得不知如何是好,便離開了店家,失魂落魄地四處遊蕩。不知不覺間走到了一條大河旁時,原本打算投河自盡——但就是提不出這個膽兒,隻好一味朝沒有人煙的地方走,走著走著便——」


    話及至此,阿葉抬頭仰望巨木。


    「弑主可是滔天大罪呀。」


    林藏低聲說道。


    瞧你這蠢才說的,又市怒斥道:


    「這哪叫弑主?阿葉既非睦美屋的夥計,亦非睦美屋買來的奴婢,不過是在那兒寄宿罷了。你說是不是?」


    「或許不是——但畢竟是殺了人呀。」


    你這蠢才,還不給我住嘴?又市聞言勃然大怒,仲藏連忙製止道:


    「阿又,稍安勿躁。這賣吉祥貨的家夥說的沒錯。阿葉,可知這下睦美屋是怎麽了?接連出了兩條人命——」


    奴家也不曉得,阿葉回答:


    「除非是被喚去,否則不論是店內夥計、還是買來的姑娘,平素均不敢踏足店東夫人和音吉大爺所在的小屋——因此,或許尚未有人察覺……」


    「那麽……」


    「你在那麽個什麽勁?阿又,你該不會是想助她脫逃罷?」


    「倘若尚未有人察覺……」


    不妨趁夜……


    「阿又,你這是在打什麽傻主意?哪管是助她藏匿抑或助她脫逃,保證都行不通。待天一亮,店內眾人就要發現出了人命。你想想,出了兩條人命,阿葉又消失無蹤,如此脫逃,不就等同於坦承人是自己殺的?如此一來,官府保證立刻下令通緝。」


    「可是……」


    「沒什麽好可是的。阿又,可別小看奉行所呀。況且她還能往哪兒逃?區區一介弱女子,哪有辦法逃多遠?難不成你打算陪同她一道逃?」


    「噢,要逃就逃罷。咱們可以立刻張羅一艘小船循水路逃,亦可考慮入山藏匿,總之,能往哪兒逃就往哪兒逃。」


    說什麽蠢話,仲藏怒斥道:


    「你這是什麽蠢點子?」


    「蠢點子——?」


    隻要能奏效,點子蠢又有什麽不對?又市反駁道。毛頭小子,少詭辯點兒成不成?長耳高聲一喝:


    「阿又,別再編些教人笑掉大牙的蠢故事了。該不會是老包著那頭巾,把你的腦袋給蒸熟了罷?先給我冷靜冷靜,別徑自說些意氣用事的傻話。你以為自己算哪根蔥?你以為自己是阿葉的什麽人?多少也該——」


    考慮考慮阿葉的心境罷,長耳撫弄著自己的長耳朵說道。


    「阿葉的心境——」


    「沒錯。她可曾說過想往哪兒逃?阿葉可是一心尋死,方才還試著在這株樹上自縊哩。她這心境,你這毛頭小子非但沒設身處地關切過分毫,還淨出些壓根兒派不上用場的餿主意。」


    又市望向阿葉纖瘦的雙肩。


    隻見她一對肩膀至今仍顫抖個不停。


    「可、可是,長耳的,阿葉她——對音吉或許曾眷戀不已,不不,說不定至今仍有眷戀之情。總之這都不打緊了。受人哄騙、賣身供養,都是阿葉自個兒的自由,不關咱們的事兒。但這回的事兒可不同。教人一再轉賣,到頭來還陰錯陽差地殺了人,若就此伏法——可就萬事休矣。若被逮著了,包準是梟首之刑。難道咱們甘心眼睜睜地任她遭逢這等處置?」


    阿葉,你難道就甘心如此?又市問道。


    阿葉隻是默默不語。林藏朝阿葉低垂的臉孔窺探了一眼,接著說道:


    「唉。哪管是陰錯陽差還是什麽的,犯了罪就是犯了罪。我說阿又呀,我也欠你一點兒人情,想來也該幫你一點兒忙什麽的——但不管怎麽說……」


    都不認為你能逃得成,林藏說道。


    「若是先逃脫後就逮,的確是死路一條。話雖如此,阿葉姑娘,我也不認為就這般情形,你殺人就非得償命不可。既已有一死的覺悟,或許你不妨考慮將來龍去脈據實解釋,求官府發個慈悲,從輕發落。」


    「求官府發個慈悲?姓林的,你打何時開始變得這麽愛癡人說夢?世事哪可能如此美好?這兒可是人人精打細算的江戶城,你還以為可能碰上以人情裁案的鄉下代官(注51)?這年頭光是偷個五兩,腦袋瓜子就要落地。此案即便不是死罪,也不是叩幾個頭兒就能了事的。阿葉她可是——」


    別說了,阿葉渾身無力地垮了下去,又市連忙將她一把托住。


    隻感覺到由她身子傳來的陣陣顫抖。


    「阿又,你也太多管閑事了。」


    長耳說道:


    「這不叫多管閑事叫什麽?唉——或許林藏也是太講人情。此事還是成全阿葉的心意較為——」


    「長耳的,別再說了。」


    又市瞪著仲藏說道:


    「難不成你言下之意,是她死了要來得好些?」


    「我可沒說死了的好,不過是…………」


    給我住嘴,這下又市可動怒了:


    「哪管是什麽時候,人死了都非好事兒。哪管一個人是奸詐狡猾還是奸邪、是卑劣還是悲慘、是困苦還是悲愴,苟活都比死要來得強。你說是不是?因此,我當然得助阿葉——」


    「那麽,說來聽聽罷,你打算怎麽助阿葉活下去?阿又,你以為自己成得了什麽事兒?隻懂得說些場麵話逞英雄。一個來自奧州的姑娘一再被吃軟飯的情郎推進窯子,到頭來忍無可忍下殺了人——實情是何其無辜,處境也著實堪憐。但再怎麽說,這都隻算得上自作自受。」


    「哪有這道理——?」


    「就是這道理。又市,世事就是如此。林藏不就是出了點兒紕漏,才失去立足之地的?人碰上什麽岔子,多半是自作自受。自個兒留下的爛攤子,還得自個兒收拾。但有些爛攤子,可是再賣力也收拾不了。這下阿葉不就是試著自力收拾自個兒犯的過錯?對音吉的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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