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防國深山內


    有一成精蛤蟆


    常捕蛇而食之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話卷第壹/第玖


    【壹】


    你就是閻魔屋差來的人?浪人一臉爽朗笑容地問道。


    雖說是浪人,但此人看來卻不似一副浪人風貌。知道他是個浪人,乃是由於事前曾被告知此人身分。若非事前知情,想必絕不可能猜出他是浪人之身,甚至完全猜不出他是個武士。


    此人一身簡潔裝束。


    身著色彩鮮豔的小袖(注1),上披袖無羽織(注2),腳未著袴。雖沒剃月代,但頭發也不至於散亂,而是結成一頭整齊的總發(注3)。


    這身古怪打扮,看來雖不像個武士,卻也不像個百姓。


    「我聽說過你。記得你名曰又八——不,又吉?」


    「又市。本人名曰又市。」


    沒錯沒錯,對不住呀,又市先生,浪人山崎寅之助開懷大笑地說道。


    「好罷。這回要找我幹的,又是什麽樣的野蠻勾當?」


    「野蠻勾當——?」


    又市不過是受囑咐將此人帶來,根本不知是為了何事。但甫見麵就表明自己不曉事由,隻怕讓人聽了笑話,故除了邀此人同行,什麽話也沒多說。


    當然,山崎客氣地說聲麻煩稍後,便鑽回了長屋中。勉強稱之為長屋,不過是因為與鄰家尚有接壤,其實不過是棟簡陋的小屋,破舊得連是否有地板、天花板都教人懷疑。


    此處是位於本所(注4)之外——


    一座無名的聚落。


    此處是就連奉行所、非人頭或長吏頭(注5)的目光都無法觸及的化外之地。裏頭住的,盡是些別說是身分,就連姓名、出身、行業均不可考的家夥。


    對不住對不住,讓你久候了,步出長屋時,山崎以幫間(注6)般的口吻說道。


    進屋原來不過是為了披上一件外衣(注7)。


    又市望向他的腰際。


    瞧見又市這舉動,山崎高聲笑道:


    「噢,那東西?沒有沒有。」


    「沒有——」


    的確沒有。他的腰上沒有該有的行頭。


    山崎並未佩刀。這還真是古怪。


    可是——忘了帶?又市問道。


    「並非忘了帶,而是根本不帶。老早就把那東西給賣了。佩戴那沉重的家夥不過是個負擔,肚皮填不飽,刀也不能拿來吃。你說是不是?」


    「噢。」


    這下還真不知該如何回話。意思是——他已放棄了武士的身分?


    身分哪值得計較,山崎說道:


    「如今這時局,有誰能在路上拔刀?刀一出鞘就教官府給捕了。既然連揮個兩下也不成,這東西不是個飾物,又是什麽?」


    「飾物?但腰上的佩刀不是武士的——?」


    「將飾物吹噓成魂魄或生命什麽的,隻會教人笑掉大牙吧?」


    山崎開懷笑道:


    「但若是仕官,佩刀可就等同於和尚的袈裟,抑或——你是個賣雙六的,是不是?也等同於你頭上的頭巾,也就是身分的證物。但浪人哪需要這種東西?我無俸、無主、亦無根,壓根兒沒任何身分證明。無身分證明卻要證明身分,豈不等同於詐欺?為爭麵子、爭聲譽而餓肚子,根本是蠢事一樁。」


    所言甚是,又市說道。


    「聽懂了?噢,你還真是達理。」


    山崎語氣悠然地說道:


    沉甸甸的東西,就讓其他人去扛罷,話畢,又抬頭仰望天際,繼續說道:


    「氣力這東西,又市先生,就數用在哪裏最為重要。若是用錯地方,便注定要事倍功半。為了確保用對地方,便得先溫存氣力。不須使的氣力,就不該使。成天仗著性子找人決勝負——」


    是傻子才會幹的事兒,山崎語氣開懷地說道。


    這道理,又市當然懂。


    凡事均力求事半功倍——這亦是又市秉持的信條。隻是萬萬料不到,竟然會從一個武士嘴裏聽到這番道理。


    你認為,這不像武士該說的話?山崎問道。


    心思竟教他給看穿了。


    「噢,這……武士不該是……?」


    「武家重體麵,武士重尊嚴,武士們隻要一開口,不出一兩句就滿嘴這些個道理,但泰半腦子裏什麽也沒想。偶爾——有些會拿道呀還是誠呀什麽的吹噓一番,正麵迎敵、堅持到底根本沒什麽好講究的,根本全都是狗屁。我連肚子也填不飽了,根本連個屁也放不成。」


    「當真放不成?」


    「沒錯,放不成。又市先生,若是崇尚精神,就不該動武。若視劍道為人倫之道,便絲毫無須以刀劍與人搏命。傷人、殺人,隻會教刀劍蒙塵罷了。你說是不是?」


    「一點兒也沒錯。」


    「刀劍的用途,乃斬對手之肉、斷對手之骨,要不就是對其施以恫嚇。而這恫嚇之所以有效,乃因刀劍實為凶器使然。不過,打一開始就濫用氣力施以脅迫,也不一定就是好。唉呀。」


    同你說這些個,根本是關公麵前舞大刀罷,山崎說道。


    「沒的事兒。」


    「對我就甭謙虛了。據傳——你可是個靠哄騙餬口的高人哩。」


    「可惜小的手無縛雞之力。」


    手無縛雞之力?是麽?山崎開懷笑道:


    「這不是最好?氣力這東西,本就是愈小愈好。鍛鏈體魄根本沒半點兒用處。照顧身子沒別的訣竅,隻要別傷到就成。而鍛鏈這東西所能做到的,就是損傷身子。鋼煉過頭必成廢鐵,仰仗氣力終將傷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倘若過度拘泥氣力,有時就連對手較之自己是強是弱,隻怕都要無法辨識。不過,隻要一開始就不把對方當對手,就不至於挨揍或送命了。」


    總之,該逃時盡管逃。你說是不是?山崎拍拍又市的肩頭說道。


    的確有理。


    「小的無意頂嘴,不過在敵人麵前臨陣脫逃——對武家而言不是卑怯之舉麽?」


    哪兒卑怯了?山崎回答:


    「確保退路可是兵法基本哩。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可不是什麽卑怯之舉,回避衝突方為上策,是再明白不過的事。將棋中,就數毫不要花招的布陣最強,愈要花招,就愈是破綻百出。」


    「對敵方而言,不也是如此?」


    「噢?難以相信你竟如此正直呀。」


    「小的——正直?」


    「難道不正直?敵我這種字眼,可是愚昧的武士才會掛嘴上的。或許你要嫌嘮叨,在下還是得重申,搏鬥絕對是蠢勾當。同敵鬥,同己鬥,同世間鬥,充其量都不過是無謂詭辯。總而言之,欲以勝敗論斷,就非得像個傻子般,將世間一切單純論之才成。你說是不是?」


    一點兒也沒錯。


    世間一切,豈是非黑即白?


    「總之,世間一切可不似賭局,可以擲骰子決定。若硬是要以勝敗論斷一切,豈不愚蠢?隻有傻子才會以勝敗判優劣。是不是?」


    「是的。」


    又市對此是毫無異議。然而……


    「但,為何說我正直?」


    「以勝敗論斷一切的傻子,是幹不了你們這行的。若是如此,哪還需要分什麽敵我?既然是做生意,該分的是盈虧才是。不論是委托人、抑或是設局對象,均應奉為客官。然而,你卻用了敵方這稱呼,這不叫正直叫什麽?」


    原來如此。此言的確有理。


    損料屋沒有敵,僅有客。


    損料屋從事的,是租賃器物的生意。


    既然是租賃而非販賣,東西用完當然要請客官返還。返還時,器物


    可能會帶上些許損耗或髒汙。即使看似完璧,多少還是帶點損傷。造成這損傷的客官,便得支付相應的費用。損料屋幹的,就是如此一門生意。


    收取的並非租金,而是損料。


    尋常的損料屋,從事的主要是租賃被褥的生意。但閻魔屋不僅是被褥,從日常雜貨、湯碗、餐盤、木工工具、乃至嬰孩的繈褓都借得著。不——出租的不僅是器物,閻魔屋就連人、主意、幫手都能張羅。


    而且——


    就連不便張揚的東西都能租賃。


    損失大小有別,或可定悲歡,或可判生死。凡是存在於世間之各種損失,均能以相應的費用代為承擔——


    此乃閻魔屋不為人知的一麵。


    而傷害愈多,損失便愈大,此乃世間鐵則。收取與傷害相應之費用,代客官彌補損失,便是閻魔屋暗地裏從事的交易。


    委托人支付與自己損失相應之費用,閻魔屋再依收受的金額代為扛下損失,此即為此類交易之鐵則。


    實際執行此類差事的,便是又市一行人。


    又市乃一離鄉背井,曾橫行京都一帶從事不法勾當的小股潛——即以幾近詐術之舌燦蓮花惑人的不法之徒。因同夥出了紕漏而被迫遠離關西,最終於去年落腳江戶。


    初秋一場騷動,成了又市受雇於閻魔屋之契機,至今已約三月。


    期間,又市辦了四樁差事。


    他整垮了一家貪得無厭的當鋪,自一名以詐賭大發橫財的折助(注8)手中賺回了五十兩,以美人計將一色欲薰心的花和尚送進了大牢,順道自其廟中取出佛像本尊,融成生鐵變賣。最後,還助遭騙下海的宿場娼妓逃離火坑。


    每樁差事均是以三寸不爛之舌所行的詐騙勾當,亦均有又市於京都結識、靠販售討吉祥的行頭維生的林藏相助。


    樁樁均用上了明顯取巧的騙術,自扯謊、恐嚇、乃至詐財,可謂招招派上用場。


    不過,又市的原則是絕不觸法。雖為成事不惜用盡各種手段,但既不偷取,亦不害命。


    甚至未曾動過粗。


    那當鋪的店東與詐賭折助,均是令人忍不住要痛揍五六拳——不,就連這也無法泄憤——的可憎惡棍,又市卻沒傷他們一根寒毛。


    若是出了手,設的局便形同失敗。由此看來,又市似是認為唯有耐著性子巧妙布局,以求讓這些個惡棍嚐到較毆打沉重數倍、乃至數十倍的打擊,方為上策。


    事實上——


    或許山崎所言不假,因為又市手無縛雞之力,才會如此行事。


    話畢,山崎以一對骨碌碌直轉的眼睛望向又市,接著又說:


    「說你正直,正是為此。」


    「抱歉,小的依然——無法了解先生口中的正直是什麽個意思。畢竟小的有生以來,從未幹過任何值得誇獎的事兒。」


    不不,山崎搖著手說道:


    「骨子裏,你其實是滿心怒氣。對受害者甚是同情,視加害者為十惡不赦,並為此憤恨難平。我說的對不對?」


    「——的確如此。」


    「你瞧。你對自己的行徑分明有充分理解,卻仍試著以善惡論斷一切。雖然違背社稷人倫,卻仍試圖循正道度日。這若非正直,會是什麽?」


    「以善惡論斷一切?」


    「沒錯。」


    「小的可沒這麽正經。」


    「不不,人無論如何都需要個大義名分。世間可憎的混帳的確是多不勝數,但可不能據此斥其為惡,亦不該因人受難遇害而視其為善。是善是惡,常隨立場而易。因此於法,不可以善惡來為人定罪,反正為人定罪的終究是官府。有些義理須扭曲法理方能成立,亦有些不法乃出於世故人情。即便是義賊,也耍不上什麽威風,畢竟終究是罪人。正義這東西,不過是個須為一己立場辯護時,所使用的一時權宜罷了。」


    「噢?」


    你還真是個善人哪,山崎說道。


    「小的——是個善人?」


    「可不是?人果真是不可貌相,瞧你這人把情義看重得像什麽似的。不過你們那老板娘,噢不,大總管常感歎就是需要個像你這麽有手腕的,想必自有她的理由罷——」


    切記,別太為委托人著想。山崎說道。


    「這是何故?」


    「損料屋可不是助人報仇的打手。若是將責任攬過了頭,包準造成虧損。承接的僅是差事,若是連怨恨還是不甘願什麽的都給攬下,不就等同於引火上身?」


    「上具是如此?」


    「當然是如此。總之上你們那兒求助的,泰半是走投無路的家夥,聽了這些客官的遭遇,當然難免同情。不過,別忘了同情不過是個我尊彼卑的情感。」


    「唉,或許真是如此。」


    說不定真如山崎所言。


    或許又市不過是借由同情委托人、憎恨加害人,好讓自個兒幹的不法勾當顯得正當些。雖未犯法,不,或許除未犯法之外,其他均算得上是罪大惡極。又市所幹的勾當,沒有一樁是值得褒獎的。


    想來,這態度還真是自以為是。


    自己不過是個不法之徒,哪來的資格界定孰善孰惡、孰可憐孰可憎?


    況且——


    或許正如山崎所言,正因認定己善彼惡,自己才用得出敵這麽個字眼。敵若是惡,那麽已便是善了。


    但又市的行徑,豈可能是善?


    先生所言的確有理,又市回答道。


    甭這麽客氣,山崎說道:


    「枉顧人情者非人。然而須了解同情亦是一種判定了我尊彼卑後,方可能產生之人情。」


    「先生言下之意,是要小的凡事置身事外?」


    「當然要置身事外。因此更應極力避免將之視為一己之事,對委托人產生同情。隨委托人又哭又怒,隻會教自個兒失去立場。」


    別忘了這不過是門生意,山崎比出撥弄金幣的手勢說道。


    「這你千萬得牢記,又市先生。絕不能將擊倒對手視為一己之快。該為此快活的是委托人。咱們的差事,不過是收下銀兩代其承擔損失。損料差事的目的是填補損失的缺口,在咱們承接前,早已有缺口洞開,再由咱們幹的活將之填平,但不可填過了頭,填出一座土饅頭。」


    如此一來,可就沒賺頭了,山崎笑道:


    「萬萬不可仗著鏟凶除惡的心態吃這行飯。損料屋有時的確得受處境堪憐者之托,向可憎仇敵報一箭之仇,但這不過是個結果。一如在下方才所言,不論是委托人、抑或是設局對象,均應奉為客官。」


    「奉為——客官?」


    那狠心老頭、混帳郎中、淫蕩和尚、以及吝嗇的窯子老板——的確都是客官。


    理由是——拜這些家夥幹了惡毒勾當之賜,損料屋才有差事可幹。


    兩人的言談就此打住。


    隻聽見風箏迎風飄蕩的聲響。


    舉頭望天,卻不見半隻風箏。


    隻看見一羽飛鶴翱翔天際。


    沒見過飛鶴的又市,出神凝望好一會兒。


    那些人在淺草田圃內撒餌,山崎說道。


    「撒餌喂鶴?」


    「沒錯。好供高官放鷹獵鶴。這些鶴可真是堪憐。」


    「放鷹獵鶴?」


    「獵鶴並非為食其肉。放鷹獵鶴不過是個餘興。為殺而飼,好不滑稽。你說是不是?」


    這羽鶴——


    ——也終將命喪鷹爪?


    眼下還看得見它。


    也依舊聽得見風箏的迎風聲響。


    「江戶的新年——可真是安靜呀。」


    兩人隻需閉上嘴,四下便是一片鴉雀無聲。


    大阪絕無可能如此靜謐。


    大阪這地方,說好聽些是熱鬧,說難聽些是嘈雜,哪可能聽著目光不可及的遠方風箏聲響。江戶的新春,遠比大阪質樸、素淨得多。


    人口雖多,其中武士占的比重也不少。


    或許這正是原因。


    靜過了頭,可就教人難捱了,山崎回道。


    「先生受不了安靜?」


    「沒錯,反而更教人心浮氣躁。若是深山幽穀,安靜是理所當然,但人山人海的都城卻如此安靜,難道不教人感覺不尋常?元旦時自家的蟋蟀嗚叫,就連隔壁三軒兩鄰都聽得著哩。真是教人難捱呀——」


    就新年發過一陣牢騷後,山崎方才說道:


    「唉,這就是在下的缺點了。」


    「缺點——?」


    「不是說過在下討厭安靜?」


    「先生可是喜歡吵雜?」


    「噢,吵雜是沒什麽好,但這該怎麽說呢,瞧瞧在下——一張嘴就是永遠閉不上。想必你早已發現,在下老是這般嘮叨個不停。在下的缺點就是太多嘴,總之就是怎麽也靜不下來。人說沉默是金,或許在下就是教這張嘴給害了,老是與財無緣。」


    否則若不是窮怕了,在下哪可能給逼得大過年的還來幹這野蠻勾當?山崎自嘲道。


    野蠻勾當——?


    這回需要幹一樁野蠻勾當,去將山崎先生給請來——


    大總管是這麽說的。


    至於這野蠻勾當究竟是什麽,又市就不得而知了。


    就字麵上推敲,指的應該是需要氣力或武術的差事。但山崎怎麽看都不像是幹這類活兒的。雖然說起話來滔滔不絕,但看不出有幾兩身手。


    怎麽看都是個堅不佩刀的古怪武士,哪適合幹什麽粗活兒?


    不出多久,一隻繪有閻羅王的招牌映入兩人眼簾。


    兩人終於抵達位於根岸町的損料屋——閻魔屋。


    【貳】


    鎮坐於上座的,是閻魔屋店主阿甲。


    又市總是猜不透這女人究竟是什麽年紀。


    想必老早超過三十,甚至可能超過四十。就一身威嚴看來,或許還要來得更年長也說不定。隻不過,她的眼神頗為年輕,有時甚至像個小姑娘般熠熠生輝。


    即便如此,若是教她那銳利眼神一瞪,論誰都得退縮三分。


    ——女人還真是難解。


    尤其在昏暗的房中,更是教人難解。


    此房位於閻魔屋之奧座敷(注9)後——乃一不為外人所知的密室。


    房內幾無日照,是個進行不法密談的絕佳場所。


    約十疊大的木造地板上,坐著山崎,以及一剃發、長耳之巨漢——即經營玩具鋪的仲藏。


    又市與搭檔林藏則屈居於下座。


    一絲微弱陽光自秘窗縫隙射入,在阿甲頸子與衣襟上映出一道細細的光影。


    說吧,這回是要取什麽人的命?——山崎開門見山地問了這麽個駭人的問題:


    「都將在下給喚來了,想必有哪兒又能多賣一具棺材。雖是大過年的,也沒什麽好己i諱,就把話給說清楚罷。」


    「先生何須心急?」


    阿甲語帶一絲困擾,但並未否定山崎的推測。


    這回得——取人性命?


    又市不由得雙肩緊繃,偷偷朝林藏瞄了一眼。


    其實沒什麽好大驚小怪。兩人在京都一帶幹過的差事裏,也取過幾條人命。雖從未親自下手,但有幾回也算得上是害命幫凶。


    「這回——是山崎先生最擅長的複仇差事。」


    阿甲說道。


    「複仇差事——」


    山崎蹭著下巴說道。長耳察覺又市正出神凝望他這動作,便開口說道:


    「阿又,這位大爺,可是個複仇家哪。」


    「複仇家——?」


    可是——代當事人複仇的行業?


    「在下絕不代人複仇。」


    有時不也幹這種勾當?長耳回道。


    「極少。且那絕不似你所想。」


    「那麽——可是助人打幫架?」


    「阿又,打幫架的是另一行。咱們是損料屋,圖的非增,而是減。」


    「減——此言何意?」


    「我說阿又呀,為弱方助陣是打幫架的差事,咱們損料屋求的正好相反,乃是以減損為基準衡量雙方實力差距。因此,謀的是減少強方實力。這位先生不打幫架,而是——在仇人或仇家實力過強時,或某方請來多名幫手時,在暗地裏動些手腳,以使雙方實力相當。」


    這位先生可厲害了,長耳繼續說道:


    「猶記一年前,他曾助十二名毫無幫手的孩兒,與一師承新陰流劍法(注10)之仇人公平決勝,靠的是在前夜斷此仇人手筋腳筋,廢了其右手右足。」


    總之,就是布置得雙方實力相當,林藏說道。


    「讓雙方公平決勝就是了?但何須如此大費周章?若有足以癱瘓強敵的實力,代客官殺了仇人不就得了?」


    如此一來,便失去複仇的意義。山崎說道:


    「事前委他人暗殺仇敵,隻會使複仇者體麵盡失。複仇的目的,絕非單純為一逞心中之快而挾怨報複。不少是武家為保體麵,而被迫行之——」


    總之,不就是個愚昧野蠻的風習?山崎語帶不屑地說道。


    「那麽,這回要封的,是複仇者之手,還是仇人之手?」


    山崎問道。


    「這回——兩者皆非。」


    阿甲回答道。


    「兩者皆非?」


    「沒錯——或許算得上助仇人一臂之力,但委托人實為複仇者。」


    「不懂。」


    山崎納悶道:


    「既是助仇人一臂之力,委托人理應是這仇人才是。難道是複仇者委托咱們助其自戕?這未免離奇。」


    山崎將雙手揣入懷中,繼續問道:


    「難不成你們這損料屋,就連自戕的忙也幫?」


    絕無此事,阿甲回答:


    「咱們除了代人承接損失,什麽忙也不幫——雖無權幹涉他人自戕,但助人成全此行徑,並非損料差事。丟失性命終究是損,若是讓客官有所損失,咱們這招牌必得卸下。」


    這道理在下也懂,山崎說道:


    「看來大總管是打算阻止這客官自戕,是不是?」


    大過年的,先生為何滿口怪話?長耳說道。


    滿口怪話的,是你們大總管吧?山崎回嘴道:


    「複仇者欲委他人助仇人一臂之力——若要推論,無非是此人認為複仇者實力過強,便認為仇人實力過低。這回難道是因仇人實力過低,複仇者主動要求封其五分功力?聽來是個堂皇公平的考量——但複仇哪有誰計較公平與否?這豈不是主動削減自己成功複仇的機率?眼見自個兒占上風,便委人助對手一臂之力,有哪個傻子減法是這麽算的?如此一來,不就等同於請人來打幫架了?這……」


    是哪門子的減損?山崎說道。


    仍是減損,阿甲回答。


    那麽,還請大總管明說,這下山崎提高嗓門問道:


    「在下不懂為何得與這些個布置機關的共事。難道這回的差事得設什麽暗局?」


    言下之意,是不屑與我共事麽?長耳問道:


    他的長相的確怪異,鼻子平塌,嘴卻奇大。


    這長耳仲藏——平日以塑製孩童玩具為業,副業則是以一雙妙手代人製造戲台之布景道具。仗其不凡手藝,亦不時承接損料差事所需之大小行頭。


    並非如此,山崎略顯疑惑地說道:


    「


    隻不過,你幹的盡是些障眼的活兒,而我幹的盡是些野蠻勾當,性質根本是大相徑庭。」


    「沒錯——」


    阿甲眉頭微皺地回答:


    「就連我也不知該如何解釋。」


    「連大總管也不解?這還真是罕見哪。」


    長耳朝前探出了身子。他的一身龐然巨軀,讓這密室顯得更是狹小,想必本人也為擠身鬥室感到不舒服。


    阿甲正欲開口,此時突然有人拉開暗門。


    映照其頸項與衣襟的細細光影突然擴大,這下就連阿甲的嘴都在光中現形。她的一雙紅唇先是閃現刹那,旋即又為黑影所包覆。


    來者原來是小掌櫃角助。


    這身形瘦弱的小掌櫃悄聲步向阿甲,對其略事耳語,阿甲便微微頷首說道:


    「咱們就會客罷。」


    還有誰要進來麽?長耳問道。


    「是委托人。」


    「委托人?」


    山崎再度拉高嗓門驚呼:


    「大總管,此話當真?雖說這回就連大總管也不解,但今後還有其他差事得幹呀——這回承接的真是野蠻勾當?」


    確是如此——阿甲回答。


    「因此才會找在下來罷?那麽,大總管,要在下同委托人會麵這點,著實教人難以置信。如此一來,可就大事不妙了。讓人見著在下的後果將是如何,大總管要比誰都清楚不是?」


    不論理由為何,傷人畢竟是大罪。山崎有時就連取人性命的差事也承接——說老實話,幹這行和殺人凶手根本沒什麽兩樣。


    「我當然清楚。」


    阿甲以慣有的威嚴語氣回道。


    「那又何必——?」


    「今日就姑且相信我一回罷。」


    話畢,阿甲朝角助使了個眼色。


    是,角助短促回答,迅速步出房外。這家夥平日雖然是個馬屁精,這種時候行動起來卻格外機敏。


    不出多久。


    一名臉色慘白、身形較角助更為瘦弱的武士,在角助引領下步入房內。


    一眼便可看出他並非浪人。


    隻見他手持鬥笠與大刀,一身簡潔的旅行裝束。但凹陷的兩眼不僅有著慘黑的眼窩,還一片紅通通的。


    這武士有氣無力地向眾人低頭致意,接著便眼神飄怱地拖著虛弱的身子步向阿甲,在她身旁跪坐下來。


    阿甲轉頭望向武士。


    或許是感覺有人正緊盯著自己瞧,武士先是緊張得渾身打顫,旋即再度低下了頭。


    「在下為川津藩士,名曰岩見平七。」


    武士低聲說道。


    「川津?那不是周防(注11)一帶的一個小藩——噢,失禮,一個藩麽?」


    是的,角助佯裝殷勤地代武士解釋:


    「這位客官——蒙受極大損失。不,若是置之不理,往後還可能損失得更為慘重,絕非其隻身所能承擔。為此,方才委托咱們代其扛下這損失——」


    說來聽聽,山崎說道。


    但岩見依然默默無語。


    山崎最受不了的就是這種靜默。果不其然,這饒舌的浪人不出多久,便像是跪坐得不舒服似的,不住改變坐姿。


    吸吐兩口氣後,武士終於勉為其難地張嘴開始說道:


    「在下來到江戶之目的,乃為尋弑兄仇人。」


    果然是樁複仇差事,山崎迫不及待地插嘴道。


    「是的。家——家兄岩見左門,生前官拜戡定吟味役(注12)。前年夏季遭屬下謀害——並因此喪命。」


    「遭屬下謀害?」


    「是的。由於家兄查出有下屬擅自挪用公款,欲呈報告發,此人為封家兄之口而下此毒手,後因真相為人所察,此人遂脫藩遁逃——表麵上的說法是如此。」


    「喂喂,何謂——表麵上的說法?」


    言下之意,即此說法與事實不符,長耳說道:


    「意即此事另有隱情,是不是?岩見先生。」


    是——岩見有氣無力地回答,接著便自懷中掏出兩紙書狀,遞向又市一行人。


    「此即為——町奉行所頒發之複仇赦免狀。」


    「赦免狀?」


    山崎說道,並欲伸手拿取。


    但指尖才觸及書狀,便旋即抽回。


    「不就是幾張批準殺戮的破紙頭?」


    山崎吐了口氣,語帶感歎地說道:


    「隻要持有這書狀——便可公然取人性命。不,即便有千百個不願,也得開殺戒。總之,實在是愚蠢至極。即便有什麽堂皇的大義名分,殺人終究是殺人哪。」


    還不就是為了武家的體麵——長耳說道。


    「沒錯,正是為了體麵。為體麵取人性命——」


    「絕非正當。」


    代山崎把話說完的,竟是岩見。


    原來是這麽回事呀,山崎先是倒抽一口氣,旋即感歎了這麽一句,接著又默默無語地望向大總管。


    正是這麽回事,阿甲回道:


    「岩見大人須誅殺之仇人——乃一名曰疋田伊織之防州浪人,自去年起潛伏此地,隱姓埋名悄然度日,以木工、人力差事捆口。一個月前,川津藩派遣之探子探出了疋田的藏身之處,與本人確認無誤後,旋即通報自藩國上江戶之岩見大人。藩國即刻呈報本所之與力(注13),亦與町奉行所之帳簿進行對照,查明無誤後,於昨日向岩見大人下了通達。」


    「故已是騎虎難下?」


    山崎感歎道。


    「沒錯。疋田伊織亦已為本所方所拘捕。」


    「不過。」


    疋田大人實乃遭人嫁禍,岩見語帶傷悲地說道。


    「這話說得還真是斬釘截鐵呀。」


    坐姿益發邁遢的長耳說道。


    「乃因——實情如此。」


    岩見先是抬起頭來,旋即又垂頭解釋道:


    「家,家兄喪命時——在下與疋田大人均在現場。不論外人如何搪塞,這絕對是實情。」


    「看來,必是有誰說了些什麽吧?」


    長耳窺探著山崎說道。


    不知何故,山崎隻是默默不語。


    又市直覺案情絕不單純。


    「也就是遭人嫁禍了?」


    若是遭人嫁禍,隻消將真相公諸於世不就得了?林藏說道:


    「就連複仇者自己都這麽說了,想必案情就是如此。我說大總管的,看來咱們若是任其廝殺起來,對這位客官及仇人而言都是損失。欲填補這損失,唯有將真相公諸於世。是不是?」


    「並非如你所想。」


    山崎回頭朝林藏狠狠一瞪說道。


    「並非如我所想?」


    那麽,該作何解釋?林藏問道。


    又市亦有同感。誅殺無辜者不僅有違天理,亦有違人倫政道。明知對方清白卻得下手誅之,有誰下得了手?


    既然複仇者堅稱仇人無罪,麵對仇人時,當然是毫無理由出手。


    果真是場了無意義的複仇之鬥。


    「這仇人——」


    並非遭人嫁禍,山崎說道。


    「但這位客官自個兒都這麽說了。」


    「即使如此,也非遭人嫁禍。林藏,即便謀害其兄者令有其人,那姓疋田的也確為清白——但此人的仇人,依然是那姓疋田的。」


    「豈有此理?」


    「不是連赦免狀都頒了?」


    山崎以食指在榻榻米上敲了敲。


    「這東西,並非批準複仇的許可,而是仇得報,仇人也不得存活的狀令。時下平民百姓也不時假決鬥之名行報複之實,但這不過是模仿武家的行止。武


    家的決鬥不同於百姓尋仇,絕非為報殺親之仇而殺生的報複行徑。」


    「那麽,是什麽?」


    教又市這麽一問,山崎一臉陰鬱地回答:


    「乃是義務。」


    「義務——?」


    「沒錯。決鬥——絕非因肉親遭弑之憤恨、傷悲而為之。唯有為報親族長輩遇害之仇的決鬥得獲赦免,便是明證。欲為晚輩報仇,則絕無可能獲準,即便遇害者為一己之子或弟。此外,若敗於仇人之手,亦不得再次決鬥。若為這些個規矩所束縛,這算哪門子的複仇?」


    總之,武家的決鬥不剛於百姓尋仇,山崎如此重申,接著又繼續說道:


    「對尊崇忠義武勇之武家而言,決鬥乃身為武士必履之義務。即便心無懷恨故不為之、或雖忿恨但選擇忍讓,均無權拒絕履行。畢竟——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縱放仇人乃武士之恥。」


    「即便如此,這位客官不是說過,這仇人實為清白?」


    「唯有遇害者為一己之親族晚輩,決鬥者方有權裁決對方是否無辜。」


    「誅殺仇人,難道不須經任何研議裁決?」


    「裁決——想必並非沒有,隻是業已了結。既然赦免狀都頒了,殺害此人之兄的凶手便是那姓疋田的。就連奉行所的記錄上都已有明載。亦即——」


    主君業已如此裁定,山崎說道。


    豈有此理,林藏並不信服,又轉身說道:


    「藩主裁定後便無法翻案?這是哪門子法理?」


    「法理?這便是法理。」


    「但……」


    林藏,阿甲厲聲製止道:


    「哪管再不合情理,天下既循此規矩,咱們也是無可奈何。」


    「豈能坐視不管?」


    「瞧你口氣狂妄得什麽似的。即便你在此處厲聲抗議,天下也不會為此改變分毫。還是省省力氣罷。」


    林藏心不甘情不願地閉上了嘴。


    山崎指向官府頒發的書狀說道:


    「奉行所經帳簿比對,亦認定此裁定無誤。況且這仇人業已為其所捕。事已至此,已無他法可想。無論如何,這場決鬥都得舉行。且必得在眾目睽睽之下行之,來個殺雞儆猴——」


    聞言,岩見緊按雙膝。


    你,劍術如何?山崎問道。


    「這——」


    岩見一時答不上話來。


    「依我看來——是完全不行?」


    「誠如大爺所言,就連竹刀也使不好。」


    「果不其然。其實從大刀的握法便可看出幾分。那麽,對手可是個高人?」


    「疋田大人在眾藩士中,是數一數二的好手。」


    「噢,不過,你應知決鬥者不得雇幫手的規矩。欲尋幫手助己複仇,須先取得官府許可。這回不同於半路遇見仇人,乃是公開決鬥,何況對手又是個囚人,欲事前串通也是無從。若欲護己之身——」


    在下已有覺悟一死,岩見說道。


    「原來——你已有於死於對手刀下的覺悟?」


    「不僅如此,甚至曾有於決鬥前自戕之盤算。不過——如今已打消這念頭。」


    是我勸這位客官打消念頭的,角助說道。


    是你勸的?山崎抬起視線望向角助問道:


    「此人既已決心一死,又何須勸阻?」


    因這死毫無意義,角助回答道。


    「毫無意義——?」


    「岩見大人家中尚有數名年幼親屬。倘若岩見大人為此送命,往後這些親屬……」


    「終將重蹈在下之覆轍。唉,如此一來,年幼至親將被迫踏上與在下相同之境遇。」


    「所以說是毫無意義?不過,岩見大爺,既已有覺悟一死,隻要於決鬥中死於對手刀下——一切不都解決了?」


    「在下若出席決鬥,想必——不至於死於對手刀下。」


    話畢,岩見便低下了頭。


    「此言何意?難不成你有自信勝出?」


    「接下來的——」


    就由我來解釋,阿甲說道。


    「川津藩已遺來見證人一名與幫手九名——合計十名,預定將於後日抵達江戶。」


    「九名——?」


    「沒錯,正是九名,均為藩主指派之幫手。」


    「遣來幫手是沒問題——但何須動用九名?怎麽看都是小題大作,這已稱不上是助陣,也稱不上決鬥,不過是聚眾殺人罷?」


    的確是聚眾殺人,阿甲說道。


    「看似有人不惜一切代價——欲取疋田大人性命。」


    「會是何許人?」


    這……會是何許人呢?阿甲來了個四兩撥千斤。


    這下岩見的腦袋垂得更是低。


    「此外,為何又需要什麽見證人?這回舉行的已是經奉行所批準、本所也將派專人前來監督的決鬥,為何需要有人見證?」


    「我藩——」


    岩見以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嗓音說道:


    「——雖是個小藩,但敬勇重義之風甚盛,視官學如藩主之訓示,人人自幼便須徹底研讀朱子學。故視複仇為武士必履行之本願,對此甚是推崇。但——實際上,鮮有為複仇所行之決鬥。」


    常發生還得了?山崎說道。


    「是的。此次乃我藩首度之決鬥,故於我藩甚受……」


    「甚受矚目?」


    「是的。在下離開藩國前,此事已是喧騰甚囂。不難想見,此見證人應是藩主川津盛正大人親自派遣,那位——」


    川津盛行——阿甲說道:


    「此人姓川津——與藩主可有什麽關係?」


    「乃川津藩之繼任藩主是也。」


    「由繼任藩主——當見證人?」


    是的,岩見應道,垂頭喪氣得絲毫不像個武士。


    「這——這下可就更棘手了。」


    「的確棘手。況且這繼任者的親信——似乎正是那九名幫手。」


    「無稽。」


    山崎不由得解開了跪坐之姿。


    「真是無稽至極。」


    「管他是為仁義還是忠勇,即便有個什麽大義名分,決鬥終究是殺戮。而尊崇殺戮者,全都是些混帳東西。」


    「的確是——混帳東西。」


    聽見阿甲也隨自己吐出這句粗話,山崎抬起頭來喊道:


    「大總管。」


    「是的,誠如山崎先生所言,這些人全都是混帳東西。根據這位岩見大人的敘述——這位繼任藩主……」


    方為謀害其兄之真凶,阿甲板起臉來說道。


    「噢?」


    原來是這麽回事兒呀,原本默不作聲的長耳,這下終於開口說道:


    「打算憑嫁禍他人抵消一己之罪?還真是堂堂武士愛幹的事兒。」


    「布置機關的,可不是這麽回事兒。」


    山崎皺眉說道。


    長耳露出一口巨牙說道:


    「那是怎麽一回事兒?大爺難不成想說,武士個個清廉正直,絕不幹任何卑鄙勾當?保證教人笑掉大牙呀。」


    「不,這種話打死我也不會說。不論武士百姓均不乏惡人,地位愈高,便愈是容易幹出齷齪勾當。必要時,這些惡棍哪會客氣?不過……」


    「不過什麽?」


    「別忘了對手可是個繼任藩主。」


    「繼任藩主又如何?我最厭惡的就是這種位高權重的混帳東西。」


    阿又,你說是不是?仲藏轉頭向又市問道。


    都說不是這麽回事兒了,山崎說道:


    「你說的這種位高權重的混帳東西,地位愈高就愈是可憎。不過,因高不成低不就


    而鬱鬱寡歡的禦家人(注14)或許如此,繼任藩主可就不同了。若欲銷罪,隻消來句不知情,大可堂堂正正抹消。不,即便不抹消,亦有許多後路可退。不不,即便不退,己身安全也絕不至受到任何威脅,何須大費周章布局,找個替死鬼來搪塞?」


    「那麽,鳥見大爺,這會是怎麽一回事兒?」


    仲藏問道。


    鳥見?又市納悶這指的是什麽。


    山崎雙頰略帶抽搐地說道:


    「唔。看來——似有私人恩怨摻雜其中。這繼任藩主,與汝兄及那姓疋田的之間,想必有著什麽糾葛?」


    岩見雙唇緊抿地回道:


    「詳情——不便透露。」


    「不能說來聽聽?」


    「請各位務必信任在下,惟詳情實不便透露。」


    咬緊牙關回答後,岩見雙手握拳朝榻榻米上一敲。


    總之,在下實有難言之隱,如此重申後,岩見問道:


    「難道不說出家兄喪命的理由,各位就無法接受在下委托?」


    「此事敝店業已承接。」


    角助回答:


    「這幾位均是受雇於敝店之人。依本行規矩,大總管阿甲夫人既已受客官之托接下這樁差事,便準備扛下相關損失。幾位雇人——無權有任何異議。」


    呋,長耳咋了個舌說道:


    「瞧你神氣得什麽似的。角助,咱們的確是受雇於閻魔屋,但可不是你們店家的夥計還是弟子什麽的,想拒絕還是能隨時抽身。不過,想為你們閻魔屋賣命的家夥本就多得嚇人,咱們若是抽身,想必你們也不愁找不到人差遺。是不是?大總管。」


    「不,絕無此事。」


    阿甲斬釘截鐵地回答道。


    「絕無此事?我說大總管的……」


    「這回的差事,絕不容任何人抽身。」


    「噢?」


    長耳朝前探出了身子問道:


    「阿甲夫人,何故咱們不得抽身?」


    「總而言之——無論如何,咱們都得擔下這樁差事。」


    「難不成——是要咱們無條件信任大總管?」


    「信任我本就是你們的義務。而我對你們則無須信任——這就是規矩。」


    長耳一臉驚訝地望向山崎。


    就是為此,才要咱們與委托人照麵?山崎問道。


    接著又泛起一臉笑意說道:


    「這下在下、大總管、和這兩個年輕小夥子的樣貌全教委托人給瞧見,注定是沒了退路。長耳的,大總管這招,讓咱們如今已是休戚與共,既無路可退,亦不容失敗了。唉,即便沒被這麽設計,這本就是樁困難差事,想必其中有些什麽不得公開的隱情。大總管想必是看透了咱們的牛脾氣,料到咱們打算先套出個詳情,再決定是否參與。這下——」


    咱們還真是碰上了一隻老狐狸呀,山崎說道。


    阿甲絲毫不為這番嘲諷所動,僅在紅豔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那麽——大總管可有任何打算?」


    「當然——」


    阿甲先是望向岩見,接著又環視起又市一行人。


    「那麽。」


    咱們就言歸正傳罷,阿甲說道。


    【參】


    還是想不透,又市嘀咕道。


    「喂。」


    少在那兒嘮嘮叨叨的,長耳怒斥道:


    「哪有什麽辦法?阿又,就少再給我發牢騷了,活像個不甘願的鄉巴佬似的。大過年的,別像個長不大的別扭娃兒似的一臉無精打采。總之目前該想的,是如何設好這回的局才是。」


    初次與鳥見大爺合作,情況還真教人弄不清楚,長耳撫摸著自己的長耳朵說道。接著,又從行囊中抽出一紙地圖,在榻榻米上攤了開來。


    此處是仲藏的自宅,位於淺草之外。


    反正還不是要設計個什麽無聊把戲?又市撇開頭說道:


    「倒是,鳥見指的是什麽?那浪人究竟是什麽身分?」


    「你還真是什麽也不懂呀。」


    長耳數落道,兩眼依舊端詳著地圖。


    「那姓山崎的大爺,原本是個公家的鳥見役。這是門俸祿八十俵五人扶持(注15),還有傳馬金可領的差,扶持要比定町回還高哩。」


    「我問的是鳥見指的究竟是什麽?究竟是門官職,還是就指賞鳥這嗜好?」


    就是指賞鳥呀,這巨漢漫不經心地回答道。


    「真有這種隻須賞鳥的官職?」


    「瞧你傻得什麽似的。鳥見——乃是負責檢視鷹場的官職,要務為確認場內是否有可供獵鷹捕獲的獵物。欲行鷹獵時若無一隻鳥可捕,獵鷹與鷹匠不都要落得英雄無用武之地?」


    「原來真是門專司賞鳥的差事——」


    竟然真有這種荒唐的官差。


    果然是個天真的嫩小子,又市沒來得及把話說完,長耳便如此揶揄道。


    「我哪兒天真了?」


    「鳥見的確是門專司賞鳥的官差,職務為確認鷹場內是否有雁或鶴可獵,但差事可不光隻這些。加上見習人,鳥見之編製可是多達四十數名哩。賞鳥何須如此勞師動眾?這不是無謂浪費俸祿?」


    「那麽,這些人還得找些什麽?」


    「得找蛙、雀、還有鷹。」


    「不懂。」


    「嗯。你想想,事前先行巡視,確認鷹是否有獲物可獵,就連個孩兒也辦得成。況且,鳥見之下還有些為其撒餌、引鳥留駐的百姓。」


    這下又市方才憶起,山崎也曾提過此事。


    「即便如此仍要巡視,自然有其他目的在。其一,便是取締盜獵者。若是撒了餌,附近有誰餓昏了頭,將誘來的鳥兒捉來吃了,豈不是萬事休矣?隻不過,眼見終日有人輪班巡視,其實沒幾個傻子膽敢鬼鬼祟祟潛入鷹場捕鳥。」


    「這監視,其實不過是個名目?」


    「可以這麽說。骨子裏——其實是為了調查當地情勢。」


    「調查當地情勢?」


    「鷹場多位於江戶之外。這些人便以巡視鷹場的名義,調查江戶近郊山巒田野之地勢風土。傳馬金便是用來應付這類行事的銀兩。否則要巡視葛西或中野什麽的,哪需要如此钜資?」


    這些家夥巡視大小田圃,活像要捕蛙似的,長耳說道。


    「難怪你方才說,這些人得找蛙。」


    「沒錯。他們得摸清江戶周遭的地勢。萬一江戶遭人攻打,還得拿這些個村落充當要塞。因此才派出這些家夥四處尋蛙。此外——」


    「還得找雀?」


    「當然。雀是鷹的上等獵物,且不似稀少的鶴,雀的身影隨處可見。隨處可見這點,正好提供了上乘的借口。如此一來,凡是有雀之處——就能劃入鳥見的管轄範圍了。」


    「何須劃定管轄範圍?」


    「不論位於何處,凡有雀之地,鳥見隨時有權踏足。即便是大名屋敷、佛門寺廟,隻消宣稱有雀飛入邸內,亦可通行無阻,也算得上是捉拿麻雀的捕快罷。如此一來,既得以一窺內部形勢,倘若看見什麽不該張揚的,還能撈些台麵下的油水。」


    「台麵下的——油水?」


    若是深諳要領,實際收得的酬勞要比同心來得多哩,長耳頭也不抬,僅伸手比出收受銀兩的手勢蛻道。


    「鷹指的又是什麽?這些人連鷹也得監視麽?」


    「鷹指的是鷹匠。表麵上,這鳥見役隸屬鷹番所,名義上歸鷹匠統轄。事實上,其實是個監視鷹匠的差。」


    鷹匠可是無法無天哪,長耳這下終於抬起頭來說道:


    「不過是個馴鳥兒的,卻總以為自己多了不起,


    有些老是目無法紀。故監視這些家夥,亦是鳥見的差事之一。」


    「怎麽幹的盡是些監視他人的勾當?」


    「原本的名義就是監視鳥兒呀。」


    而那山崎寅之助,原本就是個鳥見,長耳說道:


    「後來不知怎的,卻淪落到過著這有如無宿人的日子。來由我是無心探聽。不過,阿又,對這家夥可是不得不防呀。」


    「比你還該提防?」


    「我這人最自豪的,就是表裏如一。」


    「你這家夥隻有裏,哪來的表了?任誰見著,都要覺得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相較之下,那位大爺看來要正常多了。」


    正因如此,才得多加提防呀,仲藏一把拉過煙草盆,為煙鬥裏填入煙草。


    「別看那家夥一臉斯文,骨子裏可是武藝高強,強得嚇人哩,從相貌難辨其身手,是這家夥最教人害怕的地方。」


    不懂,又市拉上衣襟,打個岔道:


    「倒是,你這破屋裏怎麽冷得教人打顫?既然有火抽煙,何不生個柴火?」


    「不成不成。你難道忘了——那張蛙皮?」


    「噢?」


    長耳指的是自己為戲班子以獸腸加工製成的道具,一具以風箱吹脹的皮球巨蛙。


    「就是那臭氣衝天的東西?」


    「沒錯。若是將屋內烘暖了,皮可是要發臭的。」


    「那東西還沒完成?」


    「上回製的太大,一脹起來就要撐滿整座戲台了。製的雖好,到頭來卻派不上用場,隻得再縫製一具。光是為了張羅這張當材料的皮,就耗費了我整整三個月。」


    「撐滿整座戲台?那東西——真有這麽大?」


    「畢竟是具裏頭空無一物的皮球呀。不把氣打足,形狀便無法脹得確實。誰知打足氣後,竟要比預想的大了兩成。」


    隻能怪你自個兒手藝拙,又市罵道。


    「賣雙六的,瞧你氣得什麽似的。像你這種低賤人等嘟嘟嚷嚷的,有誰會搭理?還是省省力氣罷。不過,阿甲這臭婆娘,這回是神氣個什麽勁兒?真是個混帳東西。」


    「我也不服氣。」


    想到自己隻能教阿甲那副威嚴押著打,著實教又市滿心的不舒坦。


    「可是對這樁差事的道理不服氣?瞧那黃毛小子似的武士,到頭來什麽也沒交代。」


    不是為這個,又市撩起後擺說道:


    「誰在乎道理什麽的?即便緣由有多名正言順,也與我無幹。那武士吃了些虧是千真萬確,這也算得上是樁損料差事。既然大總管嚴詞申誡不得抽身,也隻能跟她這回了。」


    那麽,是對哪兒不服氣?仲藏叼著煙鬥問道。


    「不覺得差事的安排過於粗糙?」


    一點兒也不審慎,又市心想。


    嫌粗糙又能如何?事兒還是非辦不可呀,長耳拋下火種說道:


    「那武士都求咱們救仇人一命了,咱們也隻得製服那一大夥打幫架的。」


    「這我當然知道。」


    岩見業已作好死於疋田刀下的準備。


    既然不允許二度決鬥,隻要岩見在堂堂正正的對峙中死去,疋田便能安然逃過這一劫。


    但這些打幫架的可就礙事兒了。


    因此——


    這下得將他們給——解決掉。


    或許可在途中動點兒手腳,使這幫人無法及時抵達決鬥現場。然而,這回卻使不上這招,據說與這夥打幫架同行的繼任藩主業已下令——務必等到見證人到場,方可開始決鬥。


    這下再怎麽耽誤這幫人,也僅能延遲決鬥罷了。


    有監於此,


    阿甲與山崎研議出以下布局。


    首先,將九人中的四人留在岸邊。


    要如何辦到是不清楚,但似乎是準備讓這四人暫時無法站立。


    兩人的盤算是——若是全數負傷,對方或許會再派出一幫人馬。但若有五人幸免,決鬥應將如期執行。既然都來到這兒了,應不至於為等候所有人傷愈以致得耽擱個把個月再舉行決鬥。又市也同意這揣測。


    屆時的決鬥局麵,將是包含岩見在內的六對一。


    接下來,便輪到仲藏上場。


    ——他得想出個計策,使決鬥現場陷入混亂,再由山崎出馬,將殘存幫手悉數解決,好讓疋田順利取走岩見的性命。倘若疋田不願下手——


    ——便由山崎斬殺岩見。


    待混亂一過——


    看來便像是疋田勝出。


    「這是哪門子的傻主意?若僅是拖住打幫架的,讓兩人一對一決個生死,至少算是合情合理。但為何非得取委托人的性命不可?」


    「那武士若是不死,此事便無法完滿解決。」


    「睢管它完滿不完滿?若是死於仇人刀下也就算了,但為何就是得殺了他?到頭來,不過等同於助人自戕的幫凶,還稱什麽——」


    ——死是個損失。


    阿甲曾如此說過。


    「客官如此要求,咱們哪有什麽法子?」


    「咱們就該如此搪塞?再者,那大爺不是還說,屆時也顧不得其中幾個幫手可能喪命?」


    「是呀。這和埋伏路上或客棧乘隙出招不同,得在圍有竹籬的場子裏,在眾人環視中,還得在刹那間收拾妥當,何況周遭還有捕快和見證人。此外,那些個幫手想必個個武藝高強,出手時根本無暇斟酌輕重。」


    「為救一人性命,得死六個人?這怎麽看也不劃算哩。」


    是不劃算,長耳一副事不關己地說著,在地圖標上了個記號。


    「是不劃算——但阿又,這就是咱們的差事。倒是——要我想個計策……」


    究竟該如何把這差事辦成?長耳皺眉說道:


    「如此困難的局,我還是頭一遭碰上。究竟該如何障住圍觀者與捕快的眼?」


    喂阿又,你也幫忙出個主意罷,長耳拍拍又市的肩頭說道。


    「我哪想得出什麽主意?這種不劃算的害命勾當——我壓根兒不想當幫凶。若真想得出該如何設這種局,不如幹脆立刻上本所去,將那姓疋田的給放走不就得了?」


    「他若肯逃,這哪難得倒我?」


    「都已教官府給逮著,還有人等著取他性命,放他逃他哪會不逃?」


    任誰都要逃罷?又市說道,旋即一把搶過長耳叼在嘴上的煙鬥,百無聊賴地把玩起來。


    就是不肯逃呀,長耳露出一口巨牙說道。


    「為何不逃?」


    「疋田這家夥似乎早已決心一死,就逮後便齋戒沐浴,將胡須、月代剃得幹幹淨淨,還備妥一套白衣,就這麽虔心靜坐,等候死期到來。你認為叫這麽個家夥悄悄遁逃,他會乖乖聽話麽?」


    「真教人難解呀。」


    這種決心究竟有何意義?又市完全無法理解。


    「你這種用經文拭屁股的家夥哪會懂?這位疋田大爺,想必真是遭人嫁禍。自己的清白,有誰能比自己更清楚?因此選擇脫藩落腳江戶,獨自擔下莫須有的罪名。」


    「或許真是如此。」


    「真相當然是如此。也不知是奉藩主之命,還是為了讓繼任藩主保個顏麵,疋田打一開始便已作好背負汙名死去的覺悟。離開藩國時,便知遲早會有這麽一天。」


    ——無稽。


    山崎曾如此痛斥。


    果真是無稽至極。


    因此,鳥見大爺才得殺了那蠢武士呀,長耳說出了這令人不忍聽聞的事實。


    「他判斷,即便沒那些個幫手,疋田也不打算好好招架。而岩見也不願殺了疋田,寧可死於仇人刀下。兩人都像在舍身喂虎


    似的,哪是什麽堂堂正正的決鬥?如此下去,包準是沒完沒了,要有個結果,隻得……」


    在兩者中犧牲一人了,長耳說道。而正是得有人犧牲這點,最教又市不服氣。


    「為此就得取人性命,豈不流於粗糙?何不用哄的、用騙的?若真要找,法子多得是。」


    「唉——你說的不是沒道理,但事情已是迫在眉睫。說服、哄騙都需要時間,讓人心服也是費日耗時。總而言之,明日見證人便將抵達江戶,這下非得趕緊想出個妙計不可。」


    看來該用點兒火藥哩,長耳兩手抱胸說道。


    「你手頭有這種危險東西?」


    「這——有是有。這回的酬勞不低,使用火藥是不至於蝕本。」


    「可是——來自藩國賜予岩見用於決鬥的經費?」


    他打算以這筆經費,了斷自個兒的性命?


    「怎麽看還是不劃算。」


    又市將煙鬥一把拋開。


    此時房門突然嘎嘎作響了起來。


    真是冷得要人命呀,隻見林藏伴著冷風自拉開的門步入屋內,嘴上還直嚷嚷著。一察覺屋內沒任何東西可供取暖,立刻繃起一張臉抱怨道:


    「混帳東西。天寒地凍的,我還得在外頭四處奔走,你們倆窩在屋內,也不曉得把屋子弄暖些好招待我?」


    「少羅唆。倒是,你可有探到些什麽?若隻是四處奔走卻一無所獲,我差隻狗去探信息還省事些。」


    「賣雙六的,給我閉上你那張嘴。」


    林藏作勢要踹又市一腳,接著便在仲藏身旁坐了下來。


    「可別把我這賣削掛的給看扁了。倒是,造玩具的,我查到了好些可疑的事兒。稍早上了川津藩的江戶屋敷一趟,據我所查,殺害岩見大爺之兄的真凶,大抵正是藩主之子,也就是這回的見證人。因此,那武士才要極力隱瞞。」


    「少賣關子,知道多少都給我說清楚。我已經被煩得頭昏眼花了,聽到你這嗓音隻會更沒耐性。」


    你這張嘴還真是刻薄呀,林藏臉繃得更僵地說道:


    「不是說,事因是盜領公款什麽的?其實根本不是那麽回事兒。」


    真正原因是情殺,林藏說道。


    為了姑娘爭風吃醋?又市問道。不,是為了男人,林藏回答。


    「為了男人?」


    「沒錯,為了男人。阿又,聽了可別嚇著,教那藩主之子傾心不已的——正是業已就逮的仇人疋田。」


    「對疋田傾心不已——?」


    看來這家夥似有斷袖之癖,長耳低喃道:


    「不過——這也沒有什麽好希罕的。」


    「若是常人,的確沒什麽好希罕。但這回可是藩主之子呀。」


    「哪管是藩主之子還是將軍之後,這癖好與身分毫無關係,不也常見和尚結夥上陰間茶屋(注16)作樂什麽的?阿又,瞧你生得細皮嫩肉的,難保哪天不被這些家夥給相中哩。」


    「混帳禿子,我哪兒生得細皮嫩肉了?藩主褻玩臠童、和尚褻瀆死屍,又與我何幹?不過,這種事兒理應不可對外張揚,可是家臣透露的?」


    我可是費了好大勁兒才探來的,林藏說道:


    「不過,阿又,這在藩中可是個眾所皆知的秘密。至於那少主,口碑可謂奇差無比。立場上雖不便對外張揚,但一旦開始數落,大夥兒便有如潰堤般痛罵個不停哩。」


    「那麽,是哪個對哪個傾心?」


    「當然是少主對疋田呀。隻是再怎麽勾引,這疋田也是不從。」


    若沒興趣,當然抵死不從,長耳揶揄道。


    「姓林的,若是教我勾引,你可會從?」


    「教你這糟老頭給勾引,就算是熊也要跳崖尋短。總之,真不懂這些有頭有臉的大爺們都在想些什麽,似乎是推測疋田之所以不從,乃是因心中另有其人。」


    「因此推想是那姓岩見還是什麽的人之兄長?」


    「沒錯,正是認為疋田所心儀者——應為其兄。故此,少主對疋田與岩見百般刁難,但岩見對其中緣由當然是毫不明白。隻是,為情癡狂的少主,早已是色欲薰心。」


    「已失去了理智?」


    「看來是如此。」


    反正人都死了,這早已是死無對證,林藏說完,冷得打了個哆嗦。


    「根據折助那老頭的說法,這疋田伊織是個篤侰朱子學、為人光明正大的正人君子。雖說為人正直不代表就不好男色,但他若無斷袖之癖,想必曾對少主幾番訓斥。」


    「斥其不應有此癖好?」


    「詳情是不清楚,但若是如此,問題可就無關男色女色了。少主早是公私混淆,為激情所驅而無法自拔,況且,還胡亂揣測心生嫉妒。」


    「原來如此。」


    又市哪懂什麽是朱子學。


    但也不至於不知道武士們——至少表麵上——厭惡卑鄙軟弱,重主從長幼之序,也力求貫徹始終。


    因邪念衍生疑念,挾權勢為難下屬——哪管是否出於理智——亦無關男色女色——均非正道所能容。


    「難道是嚴斥少主——不可違背倫常?」


    「想必是如此。隻是這少主,心智早巳為激情所盲。即便沒如此,遭下屬訓斥,況且還是循理說教,當然要心生不悅。唉,或許址認為自己的斷袖之癖為疋田所鄙視。」


    「那麽——可就因此斥其無禮,一刀斬下?」


    「這應是不至於。遭斬的是被視為情敵的岩見不是?你們說這少主是不是無法無天?對疋田,就這麽從意圖染指轉為怒不可抑。換作常人,碰上少主舉止如此荒唐,理應向其父申訴不是?」


    「至少該將此事公諸於世。」


    但疋田卻沒這麽做,林藏說道:


    「眼見主子如此荒唐,這傻子竟也不願背棄,擔心若是張揚出去,恐使少主顏麵掃地,便試圖說服少主,此等行止有違倫常。」


    「武士們還真是死腦筋呀。」


    「的確是死腦筋。也不知是為了盡忠、還是保全武家體麵,到頭來,竟換來一場恩將仇報。」


    「恩將仇報——就這麽被嫁禍成母藩公敵?」


    「真是愚蠢。」


    又市對這樁差事已是幹勁全失。


    哪管是藩主還是少主,男色還是女色,一個胡亂猜忌的混帳東西,因誤解而殺害無辜,整件事兒就是如此荒誕。


    遇害者平白受到牽連,當然堪憐。


    這——可是個賠上性命的大損失。但依照常理,尚可懲罰這因誤解錯殺無辜的混帳東西,以法理彌補遇害者之損失。雖然人死不能複生,這損失終究無法獲得真正補償,但多少也算是盡了人事。


    ——但這回……


    別說是懲罰,凶手不僅逍遙法外,還依然一派威風。


    而為了保護這凶手——


    遇害者之親族,竟被迫奪取一平白遭嫁禍者的性命。


    而為了回避這場無謂的殺戮——


    竟得賠上更多條性命。


    那分明遭受最大損失的親族,也將於決鬥中殯命。這回設的,就是這麽一場局。兄長之死,加上一己之死,對岩見而言,這絕對是個毫不劃算的大損失。


    「咱們這算哪門子的損料屋?」


    又市感覺自己活像個鬧脾氣的孩兒,一把無處宣泄的怒火在心中油然而升。


    我怎不知你這麽愛發脾氣?長耳緩緩起身說道:


    「雖知你是個不懂事的毛頭小子,這麽愛發脾氣,可就真活像個娃兒了。」


    長耳的,可想到了什麽主意?林藏問道。


    「哪這麽容易?這回若是稍有疏忽,包準要出人


    命。而那一帶既沒有山,也不可能以火藥將他們給炸飛——」


    「你這禿子,怎麽老打這種嚇人的主意?可別連自己的命也給賠上了。」


    「哼。」


    長耳蹭了蹭耳朵說道:


    「我正打算連同自己也給炸飛哩。」


    「也太嚇人了罷?唉,不過這回的差事實在麻煩,不難體會你想幹脆來個玉石俱焚什麽的。」


    倒是,林藏這下似乎想起了什麽,迅速挪到長耳麵前說道:


    「糟老頭子,這件事或許可讓阿又來辦。又不是要廝殺什麽的,或許無須弄得如此鋪張。是否可能在事前先來點兒小手段什麽的?」


    「事前?」


    「為山崎大爺帶路時,我已掌握了那夥幫手和那男色少主的行蹤,就連一行人寄宿何處都知道。」


    林藏自懷中掏出一張紙頭。


    「哪管是需要帶路還是獻計,我這賣吉祥貨的林藏可是樣樣神通。但那位大爺卻要我什麽忙也別幫。你認為那家夥隻身一人是否真辦得來?」


    何須擔心?仲藏回答道:


    「這下對方想必已折損四人。不是斷了腳筋,就是斷了骨頭——而且全都傷在眨眼間,讓人以為是傷於偶然。」


    「但那夥幫手可是個個武藝高強。而咱們那家夥別說是一副寒酸相,就連把刀也沒有。」


    「隻有傻子才帶刀。」


    又市自原本的正坐改成了盤腿,說道:


    「倒是,姓林的,你見著那好男色的少主了麽?」


    「當然見著了,看來根本是弱不禁風。」


    林藏眯眼說道。


    這神情,表明他根本沒把對手放在眼裏。


    「弱不禁風?意即——這家夥隻會虛張聲勢?」


    「的確愛虛張聲勢,不過眾藩士對其似乎是嗤之以鼻。論權位雖是高高在上,但無人與其交好,當然是滿心怨氣,住居還是主屋外之小屋。表麵上雖常裹包頰頭巾,試著讓自己看來威武些,但充其量隻和尋常的禦家人差不了多少。不過,我是不太懂得憑衣著辨識武士的層級就是了。」


    「川津藩並不是個富庶的藩。」


    有這種沒出息的兒子,擺在大名行列(注17)中哪可能稱頭?長耳以略帶揶揄的口吻說著,接地圖折了回去。


    「不行。還是想不出個法子。」


    「老頭子,我看你就別太傷神了。就隨便張羅一場罷,隻要稍稍把人給嚇得一愣一愣的,剩下的就交給那位大爺處理。不是說他身手不凡?」


    「武藝再高強有什麽用?屆時那兒滿是看熱鬧的家夥,除了有捕快警戒外,四周還圍有竹籬哩。」


    「那麽,隻消讓眾人朝其他方向望一望,不就得了?」


    「竹籬該如何挪開?」


    「隻要動點兒手腳,讓它容易塌下就成了。反正這東西是在事前造的。屆時隻要弄出一陣大聲響,趁大夥兒朝那頭張望時,一口氣將它給推倒。如此一來,看熱鬧的人群便會湧入場內,再乘這混亂……」


    好個點子,長耳模仿林藏的口吻說道:


    「小子,原來你偶爾也會出些好主意。那麽,噢……」


    仲藏再度攤開地圖,指著說道:


    「對了,這兒有片森林。決鬥場是此處,隻消在這頭弄出點聲響——不,光是聲響恐怕不夠,得引人側目夠久才成。看來還得在這片森林上頭弄出個什麽——」


    「會是什麽?」


    「如今哪有時間再造出個什麽大東西。手頭有什麽就用什麽——」


    要用那蛤蟆?又市問道。


    「先以巨蛙懾人——再乘隙殺人?怎麽又是個騙孩兒的把戲?那原本無須送命的五名幫手,和那姓岩見的窩囊武士,都得隨這無聊的把戲命喪黃泉?真是不值——」


    著實不值,又市再次感歎道。


    【肄】


    南町奉行所定町回同心誌方兵吾,聽見於本所舉行之決鬥有怪事發生的傳聞,乃決鬥二日後,即正月十日的事兒。


    傳聞內容至為荒誕。


    仇人武士被逼入絕境,於決鬥中使喚妖術——於堂堂正正決勝負的決鬥中使用妖魔之術,可謂卑劣至極,簡直就是個前所未聞的惡棍。此一傳聞,於街坊間傳得甚囂塵上。


    捎來這傳聞的,是擔任岡引之愛宕萬三。


    由於想不透這妖術究竟是什麽樣的東西,誌方便向萬三詢問。是,萬三先是恭敬回應,旋即苦笑道:


    「別說是大爺,小的也感到難以置信。」


    「本官並未問你相信與否。欲知的是此一坊間傳聞之全貌。惜本官孤陋寡聞,對妖術一無所知,即便聽聞降魔或障眼之術等諸多解釋,亦是無從想像。可是什麽類似兒雷也變幻術的東西?」


    「是的,正如大人所言。」


    「正如本官所言?難不成,此人化成了一隻碩大無朋的蛤蟆?」


    老實說,正是如此,萬三回答道。


    「果真是——幻化成蛤蟆?」


    絕無可能。


    「稟告大人,此乃街坊傳言,故僅聽信五成便可。該場決鬥之仇人為一浪人,名日疋田,身高足有六尺,滿麵胡須,據傳生得貌似鍾馗。似乎是個可與石川五右衛門(注18)並提之不法惡徒。複仇者則為一名曰岩見之俊俏武士。兩人樣貌之懸殊,猶如牛若丸對上弁慶(注19)。」


    萬三幹起活來頗有兩下子,惟饒舌這點著實教人困擾。通常得耗上好些時間,方能自其言語中聽出要點。誌方本欲催其盡速切入正題,但仍決定耐住性子聽下去。


    「隻可惜……」


    這複仇者沒有牛若丸般的身手,萬三語帶嘲諷地說道:


    「這牛若丸劍術奇差,別說是烏天狗,隻怕就連隻烏鴉也打不過。決鬥將由何方勝出,早已是一目了然。這麽個複仇者,別說是無從斬敵雪恥,想必自己還得命喪仇人之手。或許眼見情勢如此,疋田即便早已為本所所捕,依然是一派悠哉,一無所懼。」


    「一派悠哉?」


    「是的,悠哉得有如上酒館作樂之逍遙耆老。」


    據實以報,別吹噓得像你親眼見過似的,誌方斥責道,但傳聞就是描述得如此活靈活現,萬三回道:


    「總之,想必此人必是架勢不凡,看似若有哪個不知好歹的小子放馬過來,隻消手指一撚就能使其斃命。孰知那複仇者誌在必得,為報一箭之仇,竟自母藩遺來幫手,共差出……一名、兩名、三名——」


    「本官聽聞共九名。」


    一共遺來了九名幫手。


    怎麽看,這人數都是多得異常。或許的確是我弱敵強,但再怎麽說,十對一絕算不上是堂堂決鬥。誌方原本對此納悶不已——聽聞經過,方知兩方實力原來是如此懸殊。


    但思及至此,誌方又開始質疑了。


    萬三常將話說得誇張,更何況今回所述,又是從流言蜚語聽來的。就連信個一半,隻怕都要嫌多。


    再怎麽想,九人實在是過多。


    一下來了九人,這仇人哪能招架?萬三說道:


    「哪管武藝如何高強,以一擋十也是毫無勝算。唉,話本故事什麽的雖常有好漢快刀斬敵十人、甚至二十人之情節,畢竟不過是虛構杜撰。大人說是不是?」


    誌方從未與人搏命比劃。但想到得一次擊倒十名拔刀劍客,現實中的確是毫無可能。


    「唉,小的不比大爺,就連見個老婆子拿菜刀都要害怕。若是見人拔刀威嚇,隻怕要嚇得屁滾尿流了。這家夥雖是武藝高強,麵對十人也是毫無勝算。原本以為僅有小夥子一名,準備輕鬆取勝,這下發現敵眾我寡,當然是要嚇破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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