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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野國(注1)築波一帶


    有雷獸棲於山中


    每有雨雲興湧


    即以猛不可當之勞狂奔天際


    平時溫馴如貓


    但不時破壞稻作


    故人見其蹤必獵之


    鄉民謂之為獵雷


    二荒山近邊


    亦曾有目擊其出沒者


    白石子(注2)曾於隨筆詳載此事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話卷第肆/第參拾伍


    【壹】


    隻聽見那教人厭煩的嗓音愈來愈近。


    還沒看見那張臉,就嗅到一陣白粉氣味。又市不耐煩地轉過身去。


    唉呀,阿睦小姐,是什麽風把你給吹來的?坐在對麵的削掛林藏無精打采地招呼道。


    阿睦先是朝又市瞅了一眼,過了半晌才露出笑容對林藏說:


    「唉呀,原來林大爺也在。阿又,瞧瞧這個吧,你說可笑不可笑?」


    給我來壺酒,阿睦在又市身旁就坐後,高聲喊道。


    「給我滾遠點兒。你這些無稽之談有什麽好瞧的?還不就是鼬放個屁還是獾倒立什麽的。」


    「和鼬呀獾呀沒關係。你瞧,聽說立木藩派駐江戶的留守居役(注9)朝自己肚子上捅了一刀哩。」


    「噢?」


    又市朝林藏一望。


    林藏也回望又市一眼。


    「喂,該不會是——切腹?」


    「沒錯,正是切腹。你們這是什麽臉色?該不會——是認得這名叫土田左門的武士吧?」


    哪可能認得?又市回答:


    「我這人天生就看武士不順眼。打一出娘胎直到今時今日,我從沒同那些個腰掛雙刀的家夥說過一句話,至死也不想同他們打交道。這賣削掛的也是一樣。姓林的,你說是不是?」


    「誰說的?凡是做得成好生意的,我誰都不嫌棄。隻要能讓我賺到銀兩,哪管是武士還是和尚,打打交道又何妨?」


    不過,這人倘若切了腹,林藏低聲說道:


    「倘若切了腹,可就和我的生意無關了。」


    畢竟,林藏可是靠販賣討吉祥的貨物營生的。


    說得也是,阿睦朝又市瞟了一眼,說道:


    「唉,像你們倆這種吊兒郎當的家夥,當然不可能認得這些個上了瓦版的大人物,我看這就不必多說了。倒是這武士是個江戶留守居役,算得上是個大官吧?」


    「當然是個大官。官位多大我是不大清楚,想必隻比藩主殿下小個兩級吧。」


    「我就說嘛。」


    話畢,阿睦便嗬嗬地笑了起來。


    「怎麽了?阿睦小姐,有個武士大官切了腹,有什麽可笑的?」


    「理由可笑呀。」


    「理由?」


    這下又市更是想把耳朵給捂住了。


    林藏則是一臉納悶。


    瞧瞧吧,阿睦說道,將瓦版朝酒桌上一擺。


    「嗅?難不成這瓦版,連理由都載得清清楚楚?」


    「我不是打一開始就說了?阿又,看來你是個睜眼聾哩。」


    「睜眼聾?該說睜眼瞎才是吧?你這蠢娘兒們。」


    「先甭管你是聾還是瞎,好了好了,就先看看這幅滑稽的畫兒吧——」


    阿睦指向瓦版說道。又市對諷刺畫什麽的可沒半點兒興趣。


    「據說這留守居役,還曾趁夜色潛入隔鄰的大名屋敷同女傭幽會。原來不可一世的武士,也會幹這種勾當哩。」


    狗都能發情,武士幹這種事兒哪有什麽好希罕?林藏嘲諷道。


    「說得也是。若卸下腰上那長短雙刀,武士和莊稼漢也就沒什麽兩樣,同樣可能是好色之徒,想必不時也會來個白晝調情,還是深夜幽會什麽的。總之,這留守居役還沒來得及翻雲覆雨,似乎就赤身裸體地睡著了。你們說這滑不滑稽?一個一絲不掛的漢子睡在女傭閨房裏,教人給撞見,當然要引發一陣騷動,立刻將這可疑的家夥給逮了起來。仔細一瞧,竟然是……」


    「竟然是——隔鄰的留守居役?」


    沒錯,阿睦笑道:


    「這等事兒難道不教人痛快?你們瞧,這渾身赤裸、教一群武士給團團圍住的窩囊家夥,就是這留守居役大人,誰看見了能不笑個痛快?兩手朝胯下這麽一掩,即便報上名號、擺出宮威,也沒人要當真。一番爭執後,隻得半信半疑地自隔鄰喚來一人,證明果然是本人無誤。這下立木藩隻能致歉賠罪,不知該如何處置這前所未聞的家老幽會窘局,隻得將之召回國內,仍在百般斟酌時,此人便切腹了斷了。」


    「喂。」


    又市打岔道:


    「上頭真載有這些個細節?」


    「這些個細節——阿又,你在說些什麽呀?瓦版不就是這麽回事麽?一個板著臉孔的老爺子在哪裏命令幾個人切腹,可是一點兒也不滑稽。這下此人正是因幽會失敗而切腹,才滑稽吧?不載上這些細節,還有誰想讀瓦版?」


    「武士真可能為這種事兒尋死?」


    「尋死?」


    「切腹,不就是尋死?」


    「當然是尋死,否則哪兒滑稽?」


    「滑稽?看到武士出糗的確教人暢快,但我可一點兒也不感覺這事滑稽。見人喪命當滑稽,根本是卑劣至極。」


    別把這當真,林藏插嘴道:


    「這些個瓦版上載的,淨是些唬人的假消息。」


    「假消息?」


    阿睦兩眼圓睜地驚歎道。


    「那還用說?阿睦小姐還真是個大善人哪。這些個寫文章的,就是靠在虛虛實實中胡謅混飯吃,否則哪可能天天發生這些個趣聞?正因是杜撰,才能寫得如此引人人勝,若是事實,可就教人笑不出聲了。若真發生這種事兒還膽敢據實陳述,說不定腦袋都要不保哩。」


    的確有理,阿睦細細端詳著瓦版說道:


    「不過,即使是杜撰,寫這種東西也不大穩當吧?」


    「是不穩當。若是在京都,這種東西滿天都是,愚弄武士是不至於釀成什麽大禍,但在江戶,可就沒這麽便宜了。出版商不是得戴上手鎖(注4),就是得將生意規模減半,說不定還要給判罪哩。」


    唉,真是杜撰?阿睦噘嘴說道:


    「如此說來,仔細一讀,還真覺得不像是真實會發生的事兒哩。」


    杜撰就是杜撰,林藏回道:


    「世間一切本就是虛多過實。喂阿又,你說是不是?」


    又市僅是含糊其詞地應了一聲。


    「這小夥子心情怎這麽差?我說阿睦小姐,千萬不要教咱們這愛鬧別扭的雙六販子給拐了。總之,別因是杜撰的就認為這沒趣味。正因是杜撰,讀來才有趣不是?像你這等美若天仙的姑娘,不該為這些個現世阻礙所束縛,香豔如花、俏麗如蝶者就得自由飛舞,方能彰顯美豔。」


    一臉笑顏,方是絕世美女,林藏語氣輕佻地說道。


    「林大爺,你可真會說話。」


    話畢,阿睦朝又市瞅了一眼。


    「某個小股潛似乎也是嘴上功夫了得。但再會說話,也成不了半件事兒。」


    少羅唆,又市回嘴道:


    「我可不會把唇舌浪費在一個子兒也掙不到的差事上。說一番肉麻的奉承話把你給捧上天,能得到什麽好處?何苦為此把嘴給說歪了?」


    「你這張嘴還真是不饒人。」


    好了好了,林藏為兩人斟酒說道:


    「阿睦


    小姐,在眉間氣出皺紋,可就要辜負你這張臉蛋兒了。阿又,你也別待人家如此冷淡,瞧你說的那什麽話兒?我說阿睦小姐,你就別把這臭雙六販子說的話當真。看來這小夥子今兒個心情欠佳,這回招待你喝碗糖飴湯,就請你別放心上。」


    林大爺可真是體貼,阿睦語帶嬌嗲地說道。


    「那還用說?有幸同小姐這般美人共處,根本是美夢成真。噢——這下時候不早了,可否明兒個再邀小姐共度?」


    唉呀,我可是會當真喲,阿睦再次朝又市瞅了一眼後,繼續說道:


    「林大爺說的的確有理,看見這張無精打采的臉,隻會教人掃興。」


    「那麽,就給我滾。」


    又市刻薄地回嘴道。


    好好,我走我走,阿睦站起身來,將酒壺遞向林藏,說了一句林大爺,代我喝了它,接著便朝又市吐了個舌頭,匆匆忙忙地步出了店門。


    林藏抬起視線望向又市。


    「這娘兒們還真是嘮叨。」


    「你哪來資格說?姓林的,我在一旁聽得直作嘔,什麽美如天仙、香豔如花、俏麗如蝶的,你這張嘴還真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呀。」


    女人不捧捧怎麽成?林藏說道,接著便舉起阿睦給的酒壺斟酒,什麽嘛,就隻剩這麽一丁點兒了?抱怨一句後,才又繼續把話說下去:


    「方才我不也說了?反正這世間本就是虛實難分,謊撒得夠大就能成真——這不是你的口頭禪麽?」


    「隻怕是惡夢成真吧?阿睦從前可是個扒手哩。」


    「幹過扒手又怎麽了?和撒謊成真哪有什麽關係?」


    「關係是沒有。」


    嗬,林藏笑道:


    「倒是阿又呀,那貪得無厭的家夥這下切了腹,果真是惡有惡報,著實大快人心哪。」


    林藏直接舉起酒壺,將壺中粗酒灌進了嘴裏。


    「這下領民的損失也都給填平了。」


    「沒這回事兒吧?」


    「誰說沒這回事兒?」


    「總覺得有哪兒不對。」


    設下圈套逮住立木藩江戶留守居役土田左門的不是別人,正是又市與林藏。當然,這也是樁根岸町損料商閻魔屋暗地裏承接的差事。


    閻魔屋是家租賃被褥等東西的損料屋。但其生意涵蓋的範疇,並不止於出租這類物品。隻要收下與委托人蒙受之損失相應的銀兩,便能代其完滿彌補損失——私底下,閻魔屋也從事這類生意。


    這回的委托人,據說是立木藩內某一大農戶。


    江戶留守居役土田左門性好漁色,屢以子虛烏有的理由刻意刁難,強迫領民交出妻女,供其褻玩。


    就其所知,受害者已不下三十名,內有六名業已自盡,生者亦無法回歸原本生活,有些淪為飯盛女任人蹂躪,有些則是離家出走行蹤不明。


    這回須填補的,就是這種損失。


    話雖如此,逝者不能複生,姑娘們所受的心傷亦難以痊愈,久久無法自土崩瓦解的人生中回複正常。故此——唯有迫使左門停止漁獵女色,並施以相應之報複,方為解決之道。


    起初,兩人僅打算自左門手中強取些許銀兩,平分予姑娘們的家人,但又感覺僅是如此,並無法彌補眾人之損失。不幸畢竟無法以金錢換算,要如何衡量某人蒙受之損失價值五兩、還是千兩?此外,僅是賠個幾分銀兩,想必也改善不了土田的行止。


    兩人也曾考慮將其去勢,但結果想必亦是徒然。隻消看看世間不乏業已不能人道、但好色之心尚存的老頭兒,便不難明白。看來——左門位居藩內要職,有權有勢得以恣意妄為——方為問題之所在。


    這下——除了使其失勢,別無他法。


    光是使其失勢還不夠。看來必先將其好色行止公諸於世,再摘下留守居役的烏紗帽,方為良策。聽見左門蒙羞後又遭剝奪要職,不僅能告慰尚在人世的姑娘們以及妻女曾遭左門淩辱的家人,往後亦無須擔憂妻女蒙受要脅。如此一來,眾人之損失方能算是完全補平。


    為此,又市一夥人設了個局。


    由於目標身分顯赫,一夥人行事格外謹慎。耗費足足兩個月,方得誘使土田左門入甕。


    局本身倒甚是單純,不過是下藥使其昏睡,再褪其衣物,將之裸身置於鄰家下女房內——


    雖僅不過如此。但再怎麽說,此人畢竟官拜立木藩留守居役,舞台亦非一般商家農家,而是門第高貴的武家屋舍,故這絕非一樁容易的差事。光是潛入府內,便得冒人頭不保的風險。因此一夥人不僅得事先散播左門的不雅流言,也得四處製造一些騷動,無所不用其極地興風作浪,隻為將這場局布得更是縝密——


    一個月前,左門終於踏入陷阱。


    至此為止——


    這損失便算是填平了罷?又市說道。


    「角助那家夥說,眼見左門蒙羞,奉召回國軟禁,委托咱們辦這樁差事的苦主見了,想必都要喜極而泣哩。」


    這名喚角助者,乃是閻魔屋之小掌櫃。


    「話是如此,但看在妻女自縊身亡者眼裏,那臭老頭切腹自盡,也算得上是個劃算的報應。你說是不是?」


    「誰說的?若是非得取其性命,打一開始便將之誅殺不就得了?這等野蠻差事,根本不必耗上兩個月,隻消委托那鳥見大爺,那臭老頭不出三日便魂歸西天了。」


    此事絕非將人殺了便可解決,至少又市如此認為。


    「咱們可沒殺人。」


    林藏蹙眉說道:


    「又不是咱們下的手。方才那瓦版上不也寫得清清楚楚?那混帳老頭是在等候裁示期間自我了斷的。」


    「結果不都是一個樣兒?」


    「哪裏一側樣了?咱們做的不過是教他蒙羞罷了。倘若換成個百姓什麽的,一絲不掛地潛入鄰家女人閨房的被窩裏,隻消一笑置之,便可帶過。」


    「但那家夥哪可能如此輕鬆?」


    「對武士當然是不可能。不過要生要死,也是武士自個兒的選擇。想必對那老頭來說,這想必是個無從苟活的恥辱。」


    「但……」


    真有必要求死?


    「這質疑的確有理。不過,阿又,若依這道理,咱們不也該質疑遭那老頭蹂躪的姑娘們,為何非得尋死不可?這也是姑娘們自己的選擇。即便遭人摧殘,隻要不張揚出去,日子還是過得了。即便如此,對這些姑娘們而言,自己遇上的屈辱,也是非得自縊了斷方能平息。如今那老頭也嚐到同樣的苦果,想必這下終能了解自己的惡行,對姑娘們造成的是何等傷害吧?」


    「我還是不明白。」


    明不明白也是你自個兒的選擇,林藏說道:


    「這不過是你自個兒的看法,我的看法可不同。聽著,世間看咱們這等賤民都是一個樣兒,但咱們同是賤民,看法卻是南轅北轍。委托咱們的農家,看法想必也是不同。咱們連遭淩辱的姑娘們是什麽看法都無從論斷,更遑論土田這個幹武士的。武士的看法,哪裏是個雙六販子弄得明白的?」


    「你難道認為就一個武士而言,這結果理所當然?」


    老實說,又市壓根兒沒料想到可能會是這麽個結局。


    「這……藩主殿下會做出什麽樣的裁決,我是參不透。但即使暫時不做任何懲處,我看遲早也得判他切腹。」


    豈有可能?又市回道:


    「方才你不也說過,這種事兒隻消一笑置之,便可帶過?我也知道武家不同於百姓,但區區這麽個紕漏,真可能換來這等懲處?」


    「武士可得講究體麵,再者,藩與藩之間也有高低之分。立木藩不過是個小藩,隔鄰屋舍的石高俸


    祿可是有他們五倍之多,倘若遭其刁難,根本無計可施。若是教幕府給知道了,隻怕還要遭到勒令撤藩哩。」


    ——就為這麽件小事兒。


    「為這麽件小事兒,便可能被迫撤藩?」


    「我隻說不無可能。又市,世間道理可不似咱們想像得那麽簡單。投小石入海,亦可能釀成巨浪。有時隻消放個屁,就能毀滅全村哩。」


    這不過是個笑話吧?又市駁斥道。未必是笑話,林藏立刻回嘴道:


    「或許有些時候,區區一隻老鼠便能引起大山鳴動,反之亦然。不是有句俗話說,千裏之堤潰於蟻穴?若已察知有巨浪將至,事前思策以防患未然,實乃人之常情。」


    「那臭老頭切腹自盡,哪是防範巨浪之策?」


    「我隻說有可能是。你想想,商人以銀兩收拾紕漏,乃因對其而言,至關重要的是銀兩。對武家而言,至關重要的則是體麵,因此隻得以性命收拾。」


    「另一藩根本未遭蒙任何損失。」


    「你這傻子。試想,自己出了個紕漏,教客人損失了十兩。若是個懂得世故的商人,可能要賠償二十兩以表歉意,人情就是這麽做來的。武家也是如此。教人蒙羞,便得賠上這恥辱的雙倍代價。切腹的確是最後手段,但都做到了這地步,對方也就無話可說了。反之,藩主若是包庇這臭老頭的紕漏,可就不再僅是這老頭自個兒的責任,而得由藩主殿下、甚至全藩上下來承擔。」


    左門可是位高權重哪,林藏繼續說道:


    「倘若隻是個無名小卒,大概成不了什麽問題。偏偏那家夥是個上頭僅有筆頭家老(注5)與藩主殿下的高官,光靠閉門蝥居,想必不足以收拾這等紕漏。沒株連九族,已屬萬幸。」


    ——株連九族。


    想必左門自個兒也有妻小吧。


    還是不服氣?林藏氣勢洶洶地繼續說道:


    「總之,管他什麽藩國體麵、武士聲譽的,把這些個大話放下不就得了?姑且不論那臭老頭,有些武士光是在人前放個屁,就要切腹自盡了。武家不就是這麽回事兒?而咱們做的,正是刻意讓一個武士背負上莫大的恥辱,原本就該知道即使逼得他切腹也沒什麽好稀奇的。而委托咱們辦這樁差事的家夥,想必也都曉得這道理。那些個莊稼漢或許沒想到那臭老頭會如此自我了斷,但想必也不會為這過了頭的結果內疚分毫。」


    「難道會和方才的你一樣大喊快哉?」


    有此可能,林藏斷言道:


    「即便填平了損失,可憎之人依然可憎。反正報複這種事兒,做得過頭了反而更好。不是麽?」


    「咱們可不是代人報複的尋仇人。」


    有什麽兩樣?林藏說道:


    「填平損失和報複本就沒什麽兩樣。不都同樣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可不這麽想。」


    「那麽,你怎麽想?」


    「即便是報複,這回咱們也做過頭了。」


    我倒認為還不夠本哩,林藏回道。


    「都讓那臭老頭蒙羞、自盡,還讓他家人顏麵無光了,難道還不夠本?」


    「你在裝什麽清高?咱們幹的可不是什麽匡正世風的義舉,凡事顧此便要失彼,咱們這回此彼兼顧、完滿收拾,已經是求之不得的好運氣了。」


    這——


    又市當然也清楚。但他可不是在裝清高,不過是質疑這回的局布置得是否妥當,納悶是否有更好的法子辦好這樁差事。倘若事後再多做點兒安排,想必便不至換來這麽個結局。


    ——報複哪能解決什麽?


    僅靠這一來一往的,忿恨與苦痛注定依舊。即便得怪先鬧事的一方起的頭,到頭來雙方仍是什麽也沒解決,不過是忿恨與苦痛的你來我往罷了。


    反正我就是想不透。


    又市喃喃自語道。


    【貳】


    翌日。


    又市前去下穀,造訪本草學者久瀨棠庵。


    棠庵是位品行端正的儒者,同時還是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博學之士,但卻不時助閻魔屋暗地裏的差事一臂之力,可見他事實上是個教人難以測度、難以應付的老頭兒。


    不論何時造訪,總見棠庵蜷著身子在讀書。由一身模樣看來不似在經商,教人難以猜測其究竟是靠什麽餬口,活像個飲朝露、食晚霞的仙人。


    總而言之,此人看似不食人間煙火。但說棠庵是個遁世離群的隱士,似乎又非如此,事實上生性豁達,又帶幾分孩子氣。又市所欣賞的,正是他這性子。


    老頭兒,我又來打擾了,又市招呼一聲,拉開肮髒長屋那扇製工粗糙的拉門,果然又見棠庵窩在書堆中翻查書卷。


    「嗅,又市先生,留神點兒。」


    棠庵罕見地揚聲高喊道。


    仿佛為了阻擋來者入內似的,隻見土間置有一個怪東西。


    其看似一隻倒臥地上的竹籠,上頭還插有兩支便於肩挑的粗竹竿。雖然比押解囚犯用的籠子小了些,但網格甚細,紮工也夠結實。


    「這是什麽東西?」


    又市湊近端詳,這下籠子微微晃動起來,籠內也憲率作響。


    「裏、裏頭裝了什麽東西?」


    「不是囑咐你留神了麽?若是鼻頭給咬了一口,我可不賠償。」


    「咬一口?原來是捕了頭畜生來。瞧老頭兒這身殘軀瘦骨,何苦逞強扮獵師?」


    並非我捕來的,棠庵冷冷回道。


    「我當然知道。一個吹噓著為避免饑餓而盡可能維持不動的老頭兒,哪可能出外狩獵?不過,關這籠裏的究竟是獾、兔、還是鳥——?」


    又市謹慎地朝籠內窺探,隻見籠內有隻看似仔犬的畜生微微一動。


    「這是什麽東西?可是隻水獺?要說是耗子,似乎又大了點兒。」


    是雷,棠庵回答道,


    「雷?喂,甭同我開玩笑。」


    「六十年來,老夫似乎沒開過任何玩笑。」


    「少唬弄我。喂,雷不是個生得像鬼似的東西?生得一張活像大津繪(注6)上的鬼臉,手捧大鼓、腰披虎皮,哪是這模樣?」


    「那是降雷的神,籠內的是神降的雷。」


    「噢。」


    這番解釋還是教人聽不明白。


    算了,你就進來吧,老人說道。


    又市繞過籠子走進土間,再伸手隔著籠子拉上了門。


    「好了,這神降的究竟是什麽東西?」


    「不都說是雷了?」


    「雷?難不成是來偷咱們肚臍的?」


    又市將研缽以及生藥袋一把推開,在楊楊米上一屁股坐了下來。可有誰肚臍被偷了?棠庵接著說道:


    「若真有人被偷了肚臍,不就成了蛙肚子?或許是老夫孤陋寡聞,至今沒見過任何人少了肚臍。倘若雷神真會盜人肚臍,老天爺打這麽多雷,咱們身邊至少也該有一兩人沒了肚臍才是。」


    「甭白費力氣講道理了,我也不信這偷肚臍的鬼話。瞧我天生窮得這副德行,一輩子連蚊帳都沒得掛。若雷真能偷人肚臍,早把我肚子上這隻給偷去了。」


    圾東多落雷,老人說道:


    「上州一帶有雷電神社、火雷神社,祭祀雷神的地方不少,可見雷落得也不少。」


    「落雷是不少,但哪可能真落下什麽東西?雷這東西——噢,似乎也不該說是個東西。」


    棠庵抬頭望向又市,接著便以娘兒們般的嗓音笑了起來。


    「笑什麽?」


    「嗬嗬,瞧你這麽逗趣,當然引人發噱。沒錯,實際上是沒落下什麽東西,但還是有些個什麽轟隆轟隆地從天而降。此外,雷發


    出轟然巨響,這聲響是神明才發得出的。因此——雷才稱作神鳴(注7)。」


    「神明才發得出的聲響?」


    「聲響傳自凡人不可及之天際,咚隆咚隆像是敲大鼓似的。這就是你方才所提及——雷神手捧的大鼓。」


    「因此才捧著大鼓?又是為何要取人肚臍呢?」


    雷可不會取人肚臍,棠庵再次笑道:


    「此外,還會放出雷光。光也非人所能造出。」


    要造出雷光,的確是難過登天。


    「雷光這東西,不是寫作稻妻(注8)麽?原因是雷多現於水稻開花時期。」


    那麽,為何又有個『妻』字?又市問道。此乃因水稻與雷電關係如膠似漆、有如夫妻,棠庵回答。


    「如膠似漆?聼得我更是不解了。」


    「此言即指,多雷之年乃豐收之年。若是冷夏,雷落得就少。見雷電宛如一道線連結天地,古人或許以為上天以落雷向稻田降神力。此外,雷電形狀還像條蛇。」


    「但也有些分岔。」


    「總之,中央確有看似一道線的骨幹。故古來多視雷神為蛇形。與其說蛇,或許說龍較為恰當。噢,就說是蛇吧。」


    「所以我不是說了?」


    雷是個鬼呀,又市語帶揶揄地說道。雖然這沒什麽好爭的,但同這老頭兒,就是聊這些個瑣碎雜事才有趣。


    聊著聊著,老頭兒就會吐出些古怪的話兒來。


    「我不都說了,那是大鼓啊?頭長角、貌似鬼的,是敲鼓的鼓手。倒是——容老夫岔個題,遠在神代時期(注9),傳說唐國有種名曰夔的獸類。」


    「夔——可是那畜生的名字?」


    「沒錯。傳說這夔形如牛,僅有一足,且吼聲如雷。」


    呿,又市不屑地說道:


    「僅有一條腿的牛?開什麽玩笑,根本無從想像這麽個鬼東西生得是什麽模樣。又不是稻草人,僅有一條腿哪站得起來?」


    「此形的確極欠安定。在任何文獻書卷均可見,不分古今東西,獸類不是四足,便是雙足,既無五足,亦無三足者,僅有一足者更是絕無可能存在。」


    「代表這東西是杜撰的?」


    未必如此,棠庵回答:


    「世間存在之物——若傳說存在,便是實際存在。哪管如何極力主張不存在,仍是存在。今吾與汝均存在於此處,即便宣稱不存在,存在亦是不爭事實。」


    「都存在了,還能說什麽?」


    「沒錯。但反之,不存在之物,便真的不存在。」


    「這不是廢話麽?」


    「絕無可能存在之物——即違反天地法則之物,大抵均不存在。不,毋寧該說是絕不存在。諸如能收覆水、冰冷烈焰一類,注定絕不存在。」


    當然不存在,又市答腔道。


    這老頭兒果然開始說些怪話兒來了。


    「不過,又市先生,人希冀其存在之物、或認為其存在之物,則是雖不存在,卻實際存在。」


    「噢?」


    無須訝異,棠庵手撫著下巴說道:


    「且以儒者稱之為鬼的幽魂為例,依理,幽魂絕無可能存在。雖不存在,仍須視其為存在。」


    「這是何故?」


    「乃因視其為存在較有益處。儒學有言,待鬼神,敬而遠之。亦有言,子不語怪力亂神。但這些均非否定鬼神之存在,僅是教誨不宜議論其存在與否。」


    「不存在的,議論又有何用?」


    世間無神亦無佛,又市對此早就深信不疑。


    的確不存在,棠庵說道:


    「但仍可視其為存在。例如儒者應孝親,對親之祖更應盡孝。應視親之親為己親,待親之親之親則更應——」


    「親之親?老早都死光了。我甚至連個爹娘都沒有。」


    「沒錯,確已不在人世。然孝親之心衍伸而論,即為敬祖之心。祖先業已不在人世——即等同於不存在,不存在者,不易供人孝敬。不過敬祖之心,簡單說來,即為立國成家之基,造福社稷之礎。」


    此乃依據忠孝禮儀等不具實形之道理而言,話及至此,老人停住了磨蹭下巴的手。


    「此即為雖不存在,卻實際存在。唉,或許是因老夫曾為儒生,對此,儒者當緘默不語。但你想想,不存在卻實際存在者,不就等同於虛言?反之,若肯定其存在,斷定世間真有幽魂、鬼神,則本身便是……」


    「本身便是個謊言?」


    「沒錯。因幽魂鬼神並不存在,如此論斷便形同虛言。故此,不論斷其有無,方為正道。畢竟若其真不存在,亦將造成困擾。」


    「將造成困擾?」


    「當然。即便佛家亦然。佛家祭祀佛像。佛像實為木像或銅像。木銅並無任何法力,但將之形塑成佛,便可供人祭之。神社亦是如此。禦神體(注10)雖不示人,但可以鳥居或屋宇形塑其神聖氣氛。教人感覺社內雖空無一物,祭拜起來亦可蒙神明庇蔭,倘若篤信不疑,信仰即可能成真。故禦神體之所以不示人,正是為此而作的安排。」


    「噢。」


    世間無神佛。然雖不存在,卻須視其為實際存在——


    「這說法並非謊言?」


    棠庵頷首回道:


    「鬼怪亦是如此。」


    「鬼怪?」


    沒錯,棠庵回答。


    「那麽——那僅有單足的怪物也是如此?」


    「當然。不過,夔可就略複雜些。老夫——亦鑽研本草學。」


    「這我知道。」


    「草木、禽獸、昆蟲,本草學涵括之內容可謂森羅萬象,窮畢生也學不完。假定世間有種紅花,亦有種形狀完全相同之藍花。如此一來,似能假定亦有花色介於兩者之間的花種存在。」


    紫花?又市漫不經心地問道。


    「沒錯。借有紅有藍,假定出亦有綠有黃,似乎毫無根據,但紫乃介於紅、藍之間的色彩,此推論便較合乎道理。倘若真發現有紫紅花,更得以推論——紫藍亦極有可能存在。」


    「噢。的確有理。」


    「此即,實際上並不存在,但依理可能存在、或應該存在——這類東西,即便不存在,人亦常以存在視之。」


    「原來如此。但一如老頭兒你適才所言,三條腿或兩條腿的牛絕無可能存在,比這少一條腿的單足牛,豈不更是無稽?」


    「沒錯。」


    棠庵麵帶笑容地說道:


    「這叫做夔的獸類,出自一部名日《山海經》之唐國古籍。遠昔之想像,與今日甚有出入。令人懂得依實際測量繪製地圖,但古時的地圖,乃依推論繪製。」


    「何謂推論?」


    「為解明陰陽五行、天地自然之理,古人羅織出種種推論,再依此類推論,界定世間萬物。一如稍早推論紫藍花極可能存在的方式,東方有些什麽、西方又是如何,再遠之處則應是如此,該處有什麽棲息,這東西必為某性質之某物——古人習於以此法逐一界定。對古人而言,此即學問。」


    「這——豈不是憑空臆測?」


    「沒錯。描述夔的《山海經》中,尚載有胸前穿孔達背之人棲息之國,以及無首而顏麵生於腹之部族等荒誕無稽之記述。這些個東西,實際上絕無可能存在。」


    「那麽,這些個推論都是錯的?」


    「是的。但或許算不上錯。若要說得易懂些,當時,此類推論背後,尚有信其存在之信仰支持。」


    「雖不存在,卻實際存在——就是這道理?」


    「是的,正是如此。即為——以希冀其存在、或須視其為存在者為中心,推論出一套道理,並依此道


    理羅織其存在,或形塑其形體。不過,這些東西畢竟原本並不存在,故實難為其定形體。形體之描述,可能依時光流逝一點點兒產生變化。至於細節,更可能出現極大出入。這看似煞有介事的單足異獸之描述——」


    其實絕非憑空杜撰,棠庵說道。


    「意即——此乃根據某種這東西非得僅有一條腿不可的道理——所行的想像?」


    「沒錯。」


    老夫認為,夔原本應是個龍神,不,或許是蛇,棠庵說道:


    「蛇挺立而起時,不是看似僅有單足?」


    「那哪是單足?是尾巴。」


    「若以足比喻其尾,便得以單足形容之。至於為何是蛇,乃因雷電呈蛇形之故。常雲咆哮如雷,故若欲形塑此物之形體——便非得融入雷之屬性不可。」


    「喂,這道理未免太突兀了吧?」


    「的確突兀。總之,這名日夔的異獸,為黃帝所擒獲。」


    「這黃帝又是什麽東西?」


    乃唐國遠古時期的將軍大人,老人回答:


    「與其說將軍,或許以大王形容較為恰當。總之,畢竟是神代時期的傳說,或許將之想像成近乎神隻般的人物較為妥當。擒獲夔後,黃帝殺之,取其皮以冒鼓,聲聞五百裏。還真是座驚人的大鼓。」


    咳,又市揶揄道:


    「這麽吵的東西能做什麽?姑且不論遠在五百裏外的會如何,站旁邊的耳朵包準要給震破,敲鼓的包準要被鼓聲給震死。」


    若真有這鼓,的確是如此,棠庵笑道。


    「言下之意,是其實沒這鼓?是純屬杜撰、或僅是個比喻?」


    「由此可見——這僅是神明尚留駐世間時的故事。我國亦不乏同例,諸如天岩戶之神隱、或伊奘諾下黃泉一類故事。但這些個,不應僅將其視為杜撰故事。至於夔,溯其根源,指的其實是遠古時期之樂人。以金屬製成之大鼓——或許指銅鑼之類的樂器。夔,實為比喻造此樂器之人。」


    「什麽?指的原來是人?」


    沒錯,老人闔上書卷,這下又白藥櫃中取出幾粒東西,在缽中研磨起來。


    「造樂器者雖是人——但所造出的樂器,不,應說是那銅鑼之音,則非人。」


    「嗅?」


    「銅鑼之音甚是驚人。初次聽者,或有可能大受驚嚇。」


    「的確不無可能。」


    「至少絕非曾於天地自然聽得、亦非常人所能發出之鳴聲——聽者想必要如此認為。亦即,似是非人者——即神明所發出之鳴聲。」


    故以神鳴謂之,棠庵說道。


    這也難怪,畢竟音量驚人。原來雷的真麵目不過如此呀,又市說道。


    心中不免感到幾分失望。


    「沒錯。也或許要認為——鑼聲宛如雷聲。」


    「因巨響貫耳,如同雷鳴?」


    「是的。總而言之,或許尚有其他形形色色之要素。比喻樂師之夔,後來又衍生出多樣傳說,自遠古傳承至今,原本指人的,也被傳成了非人。」


    「非人?」


    「沒錯。不論如何,雷鳴畢竟非人力所能為之,故具雷之屬性者,必是非人。樂師雖為人,但隨傳說因時變貌,到頭來也成了非人。亦有其他文獻將夔載為山神,於《國語》中,夔則成了鬼魅魍魎、木石妖怪。作此說者,乃儒學之祖孔子是也。」


    「就是那成天說些子日什麽的家夥?」


    「是的,正是此人。」


    「這家夥可真是,凡事都要嘮叨一頓才甘心。但稱其為魍魎,豈不就視之為妖怪?」


    「沒錯。樂師、山神、與妖怪絕非同物,但描述之所以有此差異,不過是因敘述者或自縱、或自橫觀看,所視者實為同一物。稍早老夫所列舉的夔之描述,亦是如此,單足亦為山神之特征。隻是不知其被賦予的雷神特性及山神特性,究竟何者為先、何者為後——」


    「喂。」


    又市望向竹籠問道:


    「那麽,籠內的該不會就是這名日夔還是什麽的東西吧?」


    正是夔之後裔,棠庵漫不經心地隨口敷衍道。


    「後裔?該不會也是隻有一條腿吧?」


    「老夫不也說了,世上絕無單足之獸類?籠內的不過是隻鼬。」


    「鼬?」


    又市伸手敲了敲竹籠。


    籠內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鼬怎會成了這夔還是什麽的後裔?不都說那東西像頭牛還是什麽的?鼬一點兒也不希罕,這算哪門子的雷?」


    「鼬確為雷。尋常的鼬,亦可以他物視之。籠中關的雖是隻鼬,但人視其為雷獸。」


    雷獸——?


    怎又冒出個沒聽過的字眼?


    雷獸又是什麽東西?又市問道。


    「雷獸亦作驅雷、雷牝,信州(注11)一帶則以千年鼬稱之。據傳——乃隨落雷降下凡間之獸類。」


    「隨落雷降下凡間?」


    「據傳——此獸平時棲於山中,若見天倏然轉陰、雷雲密布,便飛升天際,縱橫馳騁於雨中,再隨落雷降返凡間。」


    「這等無稽之談,有什麽人相信?」


    此說確屬杜撰,老人說道。


    「果真是杜撰?」


    「雖為杜撰,亦為實情。」


    「——噢?」


    原來和鬼神是同一回事。


    「落雷與獸,看似毫無關聯。隨落雷降下者,若為火球或鐵塊一類,似乎較為合理。論及飛升,則應屬飛禽一類。但鼬確為獸類。稱其為夔之後裔,正是因此緣故。」


    「鼬可從天而降?誰會相信這種事兒?」


    「先生或許不信——」


    然此說畢竟曾廣為人所采信,棠庵說著,又從堆積如山的書卷中抽出一冊,開始翻閱起來。


    又市嗅到一股撲鼻的塵埃味。


    「前人亦留有不少記載。據載——安永年間,鬆代(注12)某武家屋敷曾遭落雷所擊,見一獸隨落雷而降。該武家捕之,略事飼養。此獸大小如貓,一身油亮灰毛,於陽光照耀下觀之則轉為金色。其腹有逆毛,毛尖裂為二股,瞧為文者觀察何其詳盡。此外,此獸遇晴則眠,遇雨則喜。」


    「這根本是瞎胡謅吧?」


    「先別妄下定論。駿府近藤枝宿(注13)處有花澤村。村山中亦有雷獸棲息,同是見暴風雨便興奮莫名,乘風升天馳騁天際,卻誤隨落雷降返人間。文中稱此獸為落雷,乃鼬之一種,渾身生有紅黑亂毛,首有黑、栗毛斑,唯腹毛為黃。尾甚長,前足生四指,後足生蹼。你瞧,此描述是何其具體。」


    這也是雷獸?又市問道。這不過是普通的鼬,老人回答:


    「或許體型較尋常的馳大些。總而言之,雷獸平日溫馴如貓,惟有時獸性突發,逢人捕捉,則施毒氣驅之。不過在常陸之築波村一帶,有獵捕此獸之風習。」


    「獵捕此獸?」


    「沒錯。當地居民稱此為獵雷。之所以有此舉——乃因其習於毀壞作物,教人束手無策。據傳其常下山入村,破壞田圃。」


    「喂。」


    又市坐直身子問道:


    「那東西不是從天而降的?哪遠得到?」


    「雷鳴並非年年都有。」


    棠庵回答:


    「一如風霜雨雪,雷亦為隨天候變幻而生之自然現象。誠如先生稍早所雷,雷神竊取肚臍之說,實際上根本無人相信。人無法幹預天候,即便行乞雨、或祈求船隻免於海難之舉,依然無從確保風調雨順。而人對雷亦是如此。」


    「這——的確有些年雨降得少些,也有些年雷落得少些。但不論怎麽說,這雷


    獸什麽的根本不存在——充其量也不過是尋常的鼬不是?」


    「的確不存在。」


    「那麽,酷暑或冷夏,和鼬又有什麽關係?頂多也是鬧幹旱時,山中覓不著食,才會被迫入村破壞田圃罷了。」


    「頂多是如此。」


    「那麽——獵鼬的用意何在?」


    「隻為將之驅離村裏——縱其升天。」


    「縱其升天?」


    「縱其升天,雷獸便能成雷,而雷乃天神注入稻田之神力。隻要雷鳴複起——田圃便能豐收。」


    聽來不大對勁哩,又市抱怨道。


    「哪兒不對勁?」


    「應是相反才對不是?」


    「相反是指?」


    「多雷必豐收。豐年必多雷——不論塵世如何流轉,都是不變的道理。故此,並非雷獸升天喚暴雨,而是遇暴雨雷獸才升天。方才的說法,豈不是本末倒置?」


    「沒錯,確有本末倒置之嫌。」


    「倒置得可離譜了。」


    「不過,又市先生,事實就是這麽回事。武藏野一帶居民,見雷落田圃,便在落雷處豎以青竹,以注連繩(注14)圍之。對了,先生不是武州出身?或許也曾見過此一風習。」


    的確是見過。


    「那可非普通的飾品,據傳此舉之目的,乃助雷獸歸返天際。不論是何處的農家,均期望雷獸能盡快歸返,升天之後他日再臨。築波之獵雷風習,目的看似驅除肆虐田圃之害獸,但依老夫所見,實為將之追趕至無路可逃,逼迫其躍向天際。雷獸棲息世間,隻會糟蹋田圃——想必此推論並非出於鼬常盜食作物,而是出於對不適合耕作之天候的畏懼。」


    「這聽來活像——」


    「活像乞雨。對自由駕馭常人無從操控之天候的渴望——迫使人須視雷獸為實際存在。這與祈神之舉略有出入,既無須法力,亦無須信仰,但根本是相通的。將無法駕馭之事物、以可駕馭之事物取而代之,試圖將之駕馭自如。」


    「天候當然是無法駕馭。」


    「但若能聘得一修有無邊法力、可自由駕馭天候之高僧,或許便有所不同。人雖無法與天候言語,但與高僧則可言談。不,若可直接同駕馭天候之神明商談,更能迅速收效。雖無從與天候溝通,但若換作神明,或許便可——」


    「但神明也……」


    「當然不可能有所溝通。老夫亦知世間無神。不過……」


    「仍須——視其為實際存在?」


    世間無神佛。雖不存在,卻須視其為實際存在。


    「沒錯。天候無人格,然神明則有。有人格——即代表可與其言談。當然,雖可言談,但神明是否順人之意,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怎麽聽來根本不靈驗?又市說道:


    「順不順人意不都一個樣兒?人幹涉不了天候,求神拜佛什麽的,從頭到尾不過是自個兒唱獨角戲罷了。」


    「沒錯。到頭來即使真能如願,也不過是偶然。借用先生的話來說,謝祭神明確為本末倒置之舉,的確是唱獨角戲。即便要唱,區區一介農戶與神明也對不上戲。」


    「的確,神明哪會搭理這些個無名小卒?」


    「沒錯。神明並不會將莊稼漢放在眼裏。但若將神明換作獸類,可就有所不同了。因此——便有人指雷為獸。」


    「原來如此。」


    「誠如先生所言,無論如何,人均無法自由駕馭天候。不論假何種手段,均僅能任天候雪雨陰晴、任莊稼豐收歉收。即便知道這道理——凡為人者,均有希冀神明庇佑之心。」


    即便注定是毫無幫助,老人說道。


    這道理,又市比誰都清楚。


    饑饉之慘痛非人所能承受。倘若真有神佛,還真希望能讓祂們瞧瞧。饑餓之苦,絕非信仰所能撫慰。


    「即便如此,祈神亦非全然無效,畢竟靈不靈驗,機率均為各半。與其束手待斃,不如試試祈神、獵雷,多少略求心安。」


    先生說是不是?老人正眼直視又市問道。


    「明日之事,非人所能預知。誠如先生所言,世間或無神佛,但若不寄望明日或有光明——或將難以安度今日——先生說是不是?」


    那還用說?又市回答道。


    「這鼬——不,這雷獸,乃築波之農戶所捕獲。其實,今年似有歉收之虞。先生瞧,日照既不強烈,又偏逢幹梅雨。」


    如此說來。


    ——今年的確是沒降多少雨。


    雖少雨,天卻總是陰多過晴。時近夏季,大多日子卻仍是氣候陰涼。


    「難不成——今年也要鬧饑饉?」


    「應有歉收之虞。至今已持續數年,存糧行將告罄,農戶當然寄望今年能是個豐年。因此——方有獵雷之舉。」


    「這——喂,且慢。若真獵到了雷,又能如何?依老頭兒稍早所言,還得將這家夥給送上天不是?」


    又市望向竹籠問道:


    「但這家夥哪飛得了?」


    「是的,鼬的確足飛不了。但獵雷的農戶可不作如是想,個個當自己捕來關在籠中的,的確是雷獸。」


    「但打開籠子一瞧——不就要穿幫了?」


    「沒錯。故切不可說,切不可見。雖欲當雷獸存在,但實際上卻不存在。因此也不敢看一眼——便徑直運到老夫這兒來了。」


    「為何運到這兒來?」


    「隻為詢問老夫——如何助其升天。原本還納悶彼等自何處打探到老夫之風聞,一問方知,原來彼等乃萬三先生之親戚。」


    萬三是個岡引。雖是個持十手的捕快,倒也不難相處。惟此人雖性子耿直,卻好看熱鬧,自從於某場騷動中與棠庵結識後,似乎就對這古怪的老頭兒深為著迷,不時前來此處探訪。


    「據傳,至今未有任何人於獵雷中捕獲雷獸,不過是一近似驅蟲(注15)之儀式。誠如先生所言,若真獵到了雷,亦是無從處置。也不知究竟該將之分食、縱放、抑或宰殺。」


    「那麽,該如何處置?」


    「因此,彼等這才找上老夫,詢問可有任何法子能助其升天。」


    「老頭兒這回謊撒得可大了。上回不是還吹噓什麽行騙並非所長?那麽這回又是怎麽回事?馳又沒長翅膀,哪飛得上天?」


    「的確是飛不上天。」


    棠庵苦笑道。


    「而你竟還敢厚著臉皮答應?這不是行騙是什麽?還敢裝糊塗代人想法子。誰想得出法子讓馳飛上天?」


    「正因如此,老夫僅回應尚不知是否真能成事。絕未行騙。」


    「呿。」


    幹脆讓我附近隨便找個地方,將它給放了,又市再度望向竹籠說道。


    「總不可能將它給帶回築波吧?」


    此鼬體力業已耗盡,老人說道:


    「畢竟已自常陸(注16)長途跋涉至此地。」


    「常陸——?打這麽大老遠的來到江戶,還真是了不起。」


    ——且慢。


    「喂,老學究。」


    又市撩起衣擺,坐直身子問道:


    「立木藩不就在常陸?」


    「距築波——的確不遠,但應是位於下野。」


    如此說來。


    土田左門的母藩,今年也有歉收之虞。


    說不定前來委托閻魔屋的農戶們,今年也獵了雷。


    「聽我說,老學究——你怎麽看尋仇這件事兒?」


    「此言何意?」


    「咱們上回為一個嗜色如命的蠢武士設了個局。」


    「可是損料屋的差事?」


    「沒錯。這家夥接連淩辱領民妻女


    ,好幾名不堪受辱的姑娘,被逼得自縊或投河。為了填補這損失——」


    「汝等如何處理?」


    「讓他出了個洋相,遭去職懲處。這武士位高權重,平日仗著白己的權位作威作福,逼得領民個個苦不堪言。因此,我們便摘去了他的烏紗帽。」


    果真善策,老人說道:


    「較野蠻差事高明許多。」


    哪兒好了?又市說道:


    「孰料那家夥竟然切了腹,魂歸西天了。」


    「噢?」


    聞言,棠庵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到頭來,和野蠻差事不都一個樣兒?早知如此,還不如請鳥見大爺一刀解決,要來得痛快得多。」


    武家的確是難以應付,老人說道:


    「動輒輕己命如鴻毛,重外事如泰山。」


    「沒錯。咱們當初就是沒將這納入考量。林藏那家夥還說他們既沒心肝又沒腦袋,我可沒看得這麽簡單。」


    「但這結果——理應不難預見。」


    果真是——不難預見?


    沒料到這結果的,或許僅我一人罷?又市放鬆坐姿說道:


    「總而言之,遭那家夥蹂躪的姑娘們境遇著實淒慘。丈夫和爹娘想必也咽不下這口氣。即便將這視為損失——取了使自己蒙受損失的家夥的小命,難道就算是樁劃算的損料差事?」


    幹得豈不是太過火了?


    人心無法計量,老人說道:


    「即便置於磅秤上,想必也無法覓得重量相當的砝碼。亦無法以量器度量。論人心,有僅遭針刺便痛不欲生者,亦不乏遭一刀對劈仍處之泰然者。故此事是否劃算,他人實難論斷。」


    畢竟老夫對與此相關之事,甚不擅長,老人撫著平坦的胸脯說道。


    「吃了虧,便找對方出口氣,倘若幹過了頭,會是如何?如此一來——理虧的可就不再是先動手的那方了。討回的份兒絕不可超乎原本的損失,是損料屋的行規。討過了頭,便有違商道。因為討回的份兒多過自己損失,這下就輪到對方吃虧。如此你來我往,根本是永無止境。」


    棠庵先是沉默了半晌,接著才開口低聲說道:


    「故此——世人方需神佛。」


    「此言何意?」


    「人裁定人,以一己之基準度量他人——必然產生不公。人心非人所能計量,乃因每人基準不同使然。為此,人創了國法與規矩。但國法與規矩,畢竟還是常人所創。然若是神明下達之裁定,即便依然不公,人人也將信服。這——」


    與天候是同樣道理,老人說道。


    又市聽著,兩眼朝關有雷獸的竹籠定睛凝視。


    【參】


    一個梅雨雲密布天際的午後,縵麵形(注17)巳之八前來長屋造訪又市。


    巳之八乃角助之徒弟,亦於閻魔屋當差幹活。較又市更為年少,還隻是個十七八歲的小鬼頭。幹的活也和角助不甚相同;巳之八既非小廝,亦非掌櫃。


    表麵上,此人通常於店內幫傭打雜,但骨子裏是個幫忙打理不可張揚的差事的小夥計。


    由於既無武才、又無技藝,似乎從沒挑過什麽大梁,但由於腳程快、口風緊,故常被當作斥候或通報人差遣。由於閻魔屋的手下中就屬又市最為年少,故兩人近日常結伴廝混。


    看來今兒個不是來找樂子的。


    隻見巳之八神情緊繃地佇立門外。


    任又市再怎麽探詢,這小夥子也隻要求盡快上閻魔屋一趟。


    雖揣測著想必又是樁無趣的差事,但眼見巳之八神態如此堅決,又市也隻得乖乖同行。


    途中,兩人又找上了林藏。


    此亦出於巳之八的懇求。


    幸好林藏正在長屋裏呼呼大睡。這時節,也沒多少吉祥貨的生意可做。


    既不冷,也不熱,這天候說來算是舒適,但總是教人放不下心。依理,這時節應要開始熱了才是。窩在江戶混日子,是感覺不到什麽兆頭,但看來今年恐怕真是要鬧饑荒了。


    這天候——還真是不祥。


    三人來到閻魔屋前時,也不知是何故,看見外頭竟然聚集了一大群人。


    巳之八咽下一口氣,旋即鑽入人群中。


    正當又市打算追上去時。


    突然被人一把握住了胳臂。


    轉頭一瞧,出手者竟是山崎寅之助。


    「別過去。」


    山崎說道。


    「別過去?大爺,這究竟是——?」


    別多話,過來,山崎拉著又市與林藏的衣袖,將兩人領進了小巷中。山崎亦是個代閻魔屋打理隱密差事的浪人,原本是個當官差的鳥見役,雖貌似平凡,卻有著一身不凡身手。


    怎麽了?究竟出了什麽事兒?山崎一把攫住頻頻質問的林藏胸口,大喝住嘴。


    「住、住嘴?鳥見大爺,也不先把道理給講清楚,別這麽粗暴成不成?」


    「總之,閉嘴給我聽好。」


    山崎一把推開林藏,彎下身子說道:


    「你們倆先自個兒找地方打發時間。一刻後到堀留町的庚申堂去,屆時我會將事兒給解釋清楚。」


    「咱們能上哪兒打發時間?」


    給我閉嘴,山崎使勁戳了林藏一記,說道:


    「知道了麽?若想保住小命,就乖乖依我說的做。」


    這個頭矮小的浪人邊朝大街窺探邊說道。


    不待山崎把話說完,又市早已轉過身子,自小巷走上了大街。小心翼翼地佯裝對身後的騷動毫不在乎,快步離開了根岸町。


    的確不大對勁。


    那不分青紅皂白的氣勢,與平日的山崎迥然不同。


    若山崎所言不虛,看來隻要稍有躊躇,小命恐將難保——又市如此直覺。


    依吩咐打發了一刻鍾後,又市便動身前往庚申堂。


    抵達時,林藏與山崎已在屋內等候。


    你來晚了,一瞧見又市,林藏便一臉不悅地低聲抱怨道。


    山崎先是不發一語,僅以眼神示意又市將門掩上,接著才緩緩說道:


    「昨夜,閻魔屋的老板娘與角助教人給擄走了。」


    「老、老板娘?大總管教人給擄走了?」


    山崎瞪著林藏罵道:


    「嚷嚷個什麽勁兒?你就不能安靜點兒麽?」


    「噢,對不住對不住——」


    「都已經是第二天了,是否知道兩人為了什麽被擄走?」


    又市打岔問道:


    「又不是娃兒,怎還傻傻地教人給擄走?」


    雖是女流之輩,但閻魔屋店東阿甲可不是個簡單的角色。不僅對情勢的觀察疏通毫無懈怠,幹這門生意也讓她養成了謹慎細心的習性。


    至於角助,雖手無縛雞之力,但也不至於毫無抵抗,就乖乖教人給擄走。畢竟也曾見識過不少大場麵,而且不知怎的,侍主之心也甚是忠誠,碰上這種事兒,應該會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保護阿甲才是。


    依理,兩人應不至於輕易教人給擄走。


    打昨夜就沒回來,看來——


    ——應是教人給殺了吧?


    看來是如此推測較為合理。


    兩人倒是還活著,山崎說道:


    「雖然直到方才仍是行蹤不明。昨夜有個損料屋同行的集會,由於大掌櫃喜助患了熱傷風臥病在床,老板娘便與角助一同與會,出了門就沒再回來。這下店裏可急了,原本打算通報奉行所,但又擔心教官府發覺自己暗地裏幹了些什麽差事。除了老板娘和角助,店內知道此事的就隻有巳之八一個。被逼得狗急跳牆了,巳之八隻得上我這兒通報。由於找上奉行所不過是


    自找麻煩,我吩咐他再等個一日,好好安撫一下店內眾人,就先差他回去了——接著我便趕來探探情形,孰料竟是這副模樣。」


    「哪副模樣?」


    你瞧,山崎以下顎指指大街說道:


    「方才——角助教人給送了回來。」


    「教人給——送了回來?」


    「整個人用草蓆裹著,扔在店門外。」


    話畢,山崎便噘起了嘴。


    「給送回來時——人可還活著?」


    「說來湊巧,似乎是在被嚇破了膽的巳之助上你們那頭稟報,而我又尚未趕到這兒來時給送回來的。待我抵達時,大街上已經聚集了一群愛看熱鬧的家夥,驚慌失措的夥計自店內衝了出來,攤開草蓆一瞧,發現裹在裏頭的竟然是角助。」


    「聽來——人似乎還活著?」


    勉強算是活著,山崎回答。


    「勉強?大爺,他究竟是……?」


    「至少少了半條命哩。教人給打得渾身傷痕淤血,一張臉腫到完全變了個樣兒。雖仍一息尚存,但連話也說不了一句。稍稍挪個身子,便疼得仿佛要沒了命似的。總之,隻得趕緊吩咐掌櫃將久瀨老爺給請來。」


    棠庵雖是個曾研習儒學的本草學者,卻也略諳醫術。


    「久瀨老爺不出多久就趕來了。正當大家將角助放上門板,準備抬進店內時——你們倆就來了。」


    「大爺,這些我們知道了。但為何……?」


    為何製止咱們上前?


    山崎自懷中掏出一張紙頭,默不作聲地湊向兩人,接著說道:


    「角助的肚子上給人貼了這東西。」


    「肚子上——?」


    「是我混在看熱鬧的人群中乘隙剝下來的。店內眾人即便瞧見了,包準也看不出這是個字謎。」


    林藏一把將紙頭搶了過來。


    「這……喂,阿又。」


    似乎是一張瓦版。


    「你瞧瞧,阿又。這——不就是先前阿睦拿給咱們瞧的瓦版麽?快瞧瞧呀阿又。」


    又在嚷嚷個什麽勁兒?山崎喝斥道。


    的確是那紙記載乘夜偷情的家老切腹緣由的瓦版。


    「這——又是暗示些什麽?」


    被這麽一問,山崎兩眼直盯著又市回答:


    「還會是什麽?角助被人給打得去了半條命,如今仍徘徊在鬼門關前。再怎麽想,租賃茶碗、餐盤、被褥的損料屋,理應不至於與人結下如此深仇大恨才是。角助那家夥,想必是因台麵下的損料差事結下的梁子而遭到刑求。至於是哪件差事結下的梁子——想必就是瓦版上記載的那樁。」


    「可是——遭人報複?」


    難道是教仇家給找上了?


    「報複——?」


    山崎半邊臉不住打顫地笑答:


    「看來是可以這麽說。」


    問題是,這樁差事是閻魔屋所幹的這消息走漏了。


    「說得也是。天下如此遼闊,但料到一個偷情武士與損料屋之間有何關聯者,理應是一個也沒有,任人再怎麽絞盡腦汁也猜不透。那麽——是哪個人出了紕漏?絕不是我。阿又,難道是你不成?」


    「沒有任何人出紕漏。」


    「那——是怎麽了?」


    「倘若直接參與這樁差事的哪個人在哪一處出了紕漏,這家夥理應立刻就教人給擄走才是,豈可能相隔這麽久才出事?」


    有道理。這樁差事都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兒了。


    「而且被擄走的,還是坐鎮幕後的阿甲夫人和角助。依此看來——應是委托人那頭有誰走漏了風聲。」


    「是委、委托人泄了密?」


    「想必是如此。」


    「難道忘了這行切勿張揚的規矩?」


    「委托人哪懂得什麽規矩?」


    又市說道。或許是收受了對方銀兩什麽的,林藏喃喃說道。


    「總之,也不知泄密者是遭人脅迫,還是教人買通,但你們倆仔細想想,真正幹了這樁差事的我和你們倆,都還安然無恙,閻魔屋竟——」


    「意即,對方察覺整件事兒是閻魔屋安排的?」


    「沒錯。由此看來——應是委托人中有哪個泄了口風。」


    「難不成——是土田家中的人幹的?」


    又市立即做出了如此聯想。


    倘若土田的家人察覺左門是遭人設計才丟了差——


    當然要憤懣不已。


    「我也不清楚。土田於母藩似乎有個妻子和一個剛出嫁的女兒。但據說這女兒在土田切腹後,被逐出了夫家。土田在家人眼中似乎是個良夫慈父,本性嗜色如命這事兒,家人想必是難以置信。眼見如此結果,心中必然存疑,想必也懷疑或是遭人嫁禍,當然是滿腔憤恨。不過,阿又先生,其遺孀或遭夫家休妻的女兒,可幹不出如此野蠻的勾當。」


    「難道——是雇了幫手?」


    「想必是如此,況且還不是什麽簡單的小癟三。即便雇的是武士或黑道流氓,吃過土田虧的領民多如繁星,理應也找不著目標下手。倘若是從中揪出一個套出些話兒來,再循線找上咱們的損料屋——」


    「難不成是咱們的同行?」


    又市猜道。絕無可能,山崎說道:


    「再怎麽說,閻魔屋也是個損料屋,既有台麵上的麵貌,亦有台麵下的嘴臉。這些家夥——絕非咱們的同行。似乎絕不在台麵上露臉。將他們當同行,注定要吃大虧。」


    「難道是些——僅在暗處跳梁的家夥?」


    倒是。


    又市憶起初次受邀為閻魔屋幹活時,阿甲曾說過這麽句話。


    ——咱們閻魔屋僅同正經人做生意。


    ——不得與不法之徒有任何牽連。


    雖然又市也不知這兩種人該如何區別。


    「意即,此事可是——土田的家人還是親友什麽的,委托這些個家夥出手的?」


    「雖不知委托的是什麽人,但大致上就是這麽回事。況且,好戲可還沒上場。對方的差事——亦即阿又先生所言及的代土田左門尋仇,這下才要開始哩。」


    「光是乘夜擄人痛揍一頓——還不能善罷甘休?」


    「想必對方——」


    誌在取咱們的性命,山崎說道。


    「如此說來,阿甲夫人不就已——?」


    已遭不測?


    但山崎否定道:


    「不。阿甲夫人想必還活著。」


    「是麽?可是大爺,對方可沒取角助的命哩。雖然打得僅剩半條命,人還是給送了回來。難道不是認為將他修理一頓,便已足矣?帶頭的是放不得,但放了下頭的嘍羅一馬,應是無傷大雅……」


    亦非如此,山崎否定道:


    「那些家夥可沒放角助一馬,雖然刑求時刻意避開要害——但對方畢竟將角助狠狠拷問了一頓。」


    拷問?林藏回問道,接著便轉頭望向根岸町的方角說道:


    「還真教人想不透。不過,就連角助這小嘍羅都給修理成那副模樣,阿甲夫人不就……?」


    「倘若殺了阿甲夫人就能罷休,事情也不至於拖到今日,隻消乘隙偷襲、當場把人給殺了不就得了?為何還需要把人給擄走?更無須將角助給送回來。的確,角助不過是個小嘍羅,根本無須留他一條活口,順道將他也給殺了,那些家夥也不痛不癢。這代表即便殺了大總管,這些家夥的差事也不會就此告終。」


    「原來如此呀。送回角助是個警告,老板娘則是——」


    充當人質是吧?又市說道。


    「若是當人質——那擄人不就是為了勒贖?這些家夥是打算向店家勒


    索點銀兩?」


    又市朝林藏腳踝踢了一記。


    「你踢個什麽勁兒?」


    「姓林的,你雖是京都來的,也別老把銀兩掛在嘴上。山崎大爺,你的意思是,對方打算拿老板娘當誘餌,好誘咱們現身?」


    山崎點了個頭。


    「誘、誘咱們現身?咱們不也同樣是小嘍羅罷了?」


    「誰管你是小嘍羅還是什麽的。想必——對方是打算將參與那樁差事的家夥鏟除殆盡。」


    「不會吧?」


    我可不想死呀,林藏改個盤腿坐姿說道:


    「若是如此——好戲還真是接下來才要上場。」


    不僅是又市、林藏、山崎,就連巳之八也參與了這樁差事。其他尚有居於淺草的玩具販子仲藏、鳶職辰五郎、以及不知靠什麽行當餬口的喜多與阿縞兩名姑娘,算是樁勞師動眾的差事。


    「光憑逮住大總管,並無法得知所有下手與幫手者的身分。不,想必對方正是為了查出有哪些人參與,才先將阿甲夫人給擄去的。但阿甲夫人也非省油的燈,不至於碰上三兩句要脅就乖乖泄漏口風。」


    「想必是不會鬆口。」


    「那隻母狐狸可頑強了。想必——角助也沒鬆口。正因再怎麽刑求也套不出半點話來,對方才將隻剩半條命的角助送了回來。」


    看來既非為了殺雞儆猴,亦非是讓人放了一馬。角助是被當作要脅口信給送回來的。


    「都給傷到這程度,或許難逃一死;即便活了下來,也隨時能取他性命。從這紙瓦版看來,這也可能是對方設下的陷阱——或許打算借此觀察出入閻魔屋者,一見哪個對這東西有反應,就殺。」


    「難怪人爺要製止咱們進去。當時咱們倆若是傻呼呼地冒出來——可就正中對方的下懷了。」


    「對方想必業已將店內夥計、往來客人摸得一清二楚了。倘若與台麵上的生意無關的你們倆驚慌失措地露了餡兒,十之八九要教對方給盯上。想必很快就要將你們倆給逮了,逼問其他還有哪些同夥、局是如何設的。」


    這我可不願意,林藏說道。


    「哪有這種荒唐事兒?找咱們報複,根本是挑錯了對象。阿又,你說是不是?」


    「不——」


    的確是幹過了頭。


    土田的確是個惡棍。但對方絕沒挑錯對象。


    「那麽——咱們該如何因應?」


    「在下已吩咐巳之八同其他人聯係,叮囑大家這陣子切勿在閻魔屋周遭走動。」


    話及至此,山崎突然閉上了嘴。


    感覺似乎有誰來了。


    就在山崎彎低身子警戒的同時,有人推開了對開的大門。


    曾幾何時,屋外已是一片昏暗。


    雖然還不到達魔刻(注18),但厚厚的雲層將日照遮掩得昏暗不已。


    來者似乎是巳之八。


    「巳之——你……?」


    然而巳之八不僅動也不動,口中也不發一語。


    他這模樣——看來不大對勁。又市還沒來得及察覺情況有異,巳之八背後的黑影已開始蠢動起來。


    不待身手矯健的山崎向前衝去,巳之八的身軀突然雙膝跪地沉了下去,原本緊貼其後的人影頓時映入三人眼簾。


    這黑影融入昏暗的天色中,不易看清。


    「對——對不住……」


    巳之八語帶顫抖地說道。


    背後似乎教把刀給頂著。


    「教人給跟蹤了?」


    山崎簡短地問道。並非如此,黑影回答道:


    「追著一個小嘍羅的屁股跑?這等丟人現眼的勾當,我可不幹。」


    「噢,原來不是跟蹤,而是逼他帶了路。」


    喂,別動——黑影威嚇道:


    「膽敢動一下,我就要了這小鬼頭的命。」


    「別管我——」


    但巳之八話沒說完,旋即又打住。


    這才發現他的喉頭似乎教什麽東西給纏住。原來巳之八不是教一把刀給頂著,而是頸子教一條細細的帶子給纏著。


    這下巳之八已是語不成聲,隻聽得出他似乎喊了聲「大爺」。


    山崎立刻像泄了氣的皮球般彎低了身子。


    「倘若犧牲你的小命能助咱們脫身,在下是不惜送你一程。可惜——這似乎也是於事無補。喂。」


    咱們被包圍了,山崎望向又市說道。


    「果然聰明。若想保命,就別輕舉妄動。」


    「在下是不愛白費工夫。咱們橫豎都保不了命。反正——你無論如何都要取咱們的命不是?」


    「果真是明察秋毫。不過,是不至於太早要你們的命,除非你們自個兒急著赴黃泉。」


    「嗅——看來你手頭似乎還有其他人質,咱們還是溫順點兒好。」


    山崎跪坐了下去,想必是打算靜候對方露出破綻。


    山崎寅之助雖是個浪人,但並無佩刀。總是借不露殺氣來鬆懈對手的防備,再乘隙鑽入其懷中奪取凶器,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取其性命——


    不僅手法神乎其技,武藝也十分高強。


    不過——


    這下似乎是難以施展身手。


    就連對方拿的是什麽武器都無法瞧見。


    「聽你這語氣,似乎早已知道我的來意。這下我可省了不少工夫。」


    「沒錯。是為了代立木藩江戶留守居役土田左門——」


    尋仇是吧?山崎說完,旋即望向又市。


    「尋仇?嗬嗬,瞧你說的,還在說夢話麽?」


    話畢,黑影笑了起來,同時四麵八方也傳來一陣笑聲。


    果真教人給包圍了。


    「誰在說夢話了?」


    林藏使勁朝地上踩了一腳說道:


    「還在做夢的是你們吧?那色老頭根本是自作自受,還不是因耽溺女色,才落得這般下場?丟了官位本是報應,腹也是他自個兒切的。找上咱們,根本是挑錯了人。」


    「喂,這下又說咱們挑錯了人哩。」


    四麵八方的笑聲,這回更是響亮。


    「笑、笑個什麽勁兒?雖不知你們是什麽來頭,但看來絕非泛泛之輩,幹個差事也該把事由厘個清楚。土田分明是個下三濫,難不成你們願為這下三濫抬轎?」


    「臭小子,少給我窮嚷嚷。」


    黑影朝堂內踏進了一步。


    巳之八也隨之微微哀號了一聲。


    「正如你所說,咱們並非泛泛之輩,別把咱們當同你們一樣的門外漢。」


    「門、門外漢?」


    原來你們這些個門外漢自以為是替天行道?難怪差事幹得如此荒腔走板。來者怒斥道:


    「咱們可不在乎你們是損料屋還是什麽的,看你們就是礙眼。也不懂得秤秤自己的斤兩。若僅幹些恐嚇勒索什麽的是惹不著人,但你們這些日子可是玩過了火。這些個差事,分明是咱們的活兒。」


    「什、什麽?原來是來踢館的。難不成咱們搶了你們的飯碗?」


    「少放肆。」


    林藏閉上了嘴。


    「以為自己有幾兩重?老子收拾起你們這群家夥,要比撚死隻螻蟻還來得容易。」


    沒錯。


    這夥人台麵上下均不露臉,隻消將與閻魔屋有關者悉數根絕便能了事。若真有這打算,想必不出三日便能完事。瞧瞧就連位居最上頭的阿甲都能輕而易舉地擄了去,這夥人的能耐還有什麽好懷疑的?


    「你們幹些什麽勾當,原本與咱們毫無關係。」


    那麽,何苦找咱們麻煩?山崎問道。


    「因為你們玩過了火,也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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