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下課的鍾聲一響,慶祝放學般的嬌媚嗓音隨即揚起。


    「千咲,要不要一起去卡拉ok啊,?走嘛,」


    「告訴你們喔~我練了一首新歌呢。千咲你就一起來嘛。」


    「嗯~對不起,我今天還有校慶執行委員的事情要忙。」


    這裏是桃武台高中——簡稱「桃中」,學生總數高達兩千名,是一所規模龐大,成績還算中等的一般公立高中。


    「咳——算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喂,那邊那群回家社的男生!」


    「「「「嗯?」」」」


    「你們等下閑著沒事做嗎?」


    「「「「嗯。」」」」


    「我們要去卡拉ok。」


    「「「「嗯……」」」」


    「你們要一起去嗎?」


    「「「「耶————!」」」」


    「好,那就這麽決定了。明天見囉,千咲,掰掰。」


    「「「「嘿、嘿、嘿、嘿!」」」」


    在女同學的邀約下,班上負責搞笑的男同學們紛紛興奮地舉起食指,即興起舞。有些學生迅速收好書包走出教室,還有一些參加運動性社團,穿著運動服的同學進進出出。教室裏鬧哄哄的,同學問互道「明天見」、「掰掰」的聲音此起彼落。


    就在這個時候——


    ——砰!


    「嗚?哎呀。」


    尖銳的慘叫聲響起,有人被猛然撞倒在地。男同學們跳舞跳得太起勁,沒注意到一旁有人,就這麽撞上了同班同學。


    任誰聽到那聲慘叫,都會以為摔倒的赴僩女孩子。嬉鬧的男同學們無不嚇得背脊發冷,僵直了身子。


    但是,狼狽地摔在地上的是個男學生。


    他的名字叫做兔田晃吉。


    男同學們一發現自己撞到的是兔田,緊張感瞬間消失,甚至——


    「噢,抱歉!」、「哈哈哈!等等等一下,給我等一下!你們太瘋啦!兔田都被你們撞死啦!」、「兔田你還好嗎?你的聲音啞掉囉!」、「站起來,兔田!疼痛會讓你變得更強!」


    男同學們放心大笑,一個個出言諷刺兔田。


    撞倒人卻不道歉,未免顯得蠻橫。


    盡管如此,被撞倒的兔田卻是——


    「……啊……唔,對、對不起……」


    他嘴裏吐出和剛才的慘叫聲截然不同的低沉嗓音,臉上還不忘擺出諂媚的笑容。


    「好了啦,你們別管這個外星人了,快點去卡拉ok吧~」


    「「「「耶————!嘿、嘿、嘿、嘿!」」」」


    女同學們打從一開始就把兔田當成路邊的小石子,很快就帶著一群男同學匆匆離開教室。


    「…………」


    一個人被拋在教室的兔田透過濃密的瀏海隙縫,目送同學們離去的背影。他的眼神帶著一抹怯懦,死氣沉沉。他那實在看不出已經是個高中一年級學生的矮小身材與瘦弱體型,讓他的模樣更顯狼狽。而他跌坐在地,班上卻沒有一個同學出言關切,反而朝他投去輕蔑的目光與冷笑,也為眼前的狀況增添了不少哀愁氣氛。


    (……哈哈,算了,反正每次都是這樣。)


    盡管算不上霸淩,班上同學卻都揶揄兔田是「外星人」,把他當成笑柄,這在一年c班來說是很常見的景象。


    至於班上同學為什麽會笑他是外星人,這都得歸咎於他弱小的體格和說話方式。他說起話來細若蚊鳴,聽也聽不清楚,又說得吞吞吐吐,抑揚頓挫莫名誇張,簡直像是外星球來的生物努力想與地球人溝通般。由於這樣的說話方式與外貌,同學間便自然而然地叫他外星人。


    悲哀的是,正因為這個理由,他在學校不隻沒有朋友,還飽受輕蔑。大家先是瞧不起他不起眼的外表,他一開口,又會因為說話方式惹來嘲諷,甚至是訝異、厭惡。


    不過,他認為自己的身分活該受到眾人冷落,倒是沒什麽怨言。


    桃中是所大校,學生類型五花八門。其中大多是過著庸庸碌碌的生活,人畜無害的學生,但也不乏努力向學、成績超越明星高中的資優生,還有組成樂團,成天在少女的尖叫聲中度過的學生,也有繼承茶道流派的千金大小姐。此外,還有一群沒有融入學校生活的學生,包括天天到保健室報到的學生以及逃學的學生、未來很有可能犯罪的流氓學乍、做變性打扮的人妖、一天到晚戴著拳擊手套且手拿攝影機的怪人。


    這所學校人才眾多,說是社會的縮影也不為過。正因為如此,其中的成員可分成贏家與輸家,幸運與倒黴,高貴與低賤。


    兔田有自知之明,他明白自己屬於低賤倒黴的輸家,唯一的存在意義就是突顯那些高貴幸運的贏家。


    自己會受到這樣的待遇也是理所當然,他不得不接受這就是現實。


    因此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悄悄離開教室,聽著班上同學在他背後竊竊私語,嘲笑著他——


    「——喂~兔田同學。」


    兔田沿著走廊一走到底,就聽見背後傳來一聲呼喚。


    他沒有朋友,會這樣用親切的語氣叫住他的人,他隻想得到一個。


    一回頭,果然不出他所料,站在那裏的正是他的同班同學——和泉千咲。在這裏順帶一提,千咲不隻是同學,還是個認真高潔、眉清目秀的美少女。


    「你剛才還好吧?」


    千咲關心地問道。她臉上浮現的澄澈微笑,令兔田不禁膽怯。


    「呃,啊,嗯……」


    千咲還是一樣可愛,兔田平常講話就不太流利,這時更是結結巴巴。美少女當前,緊張與自卑讓他連話也說不好。


    「……我、我沒事。謝、謝謝……」


    「這樣啊,那就好。」


    「嗯…………」


    「…………」


    兔田好不容易用低沉的嗓音悄聲回應,卻不知道該接什麽話才好,隻能任尷尬的氣氛蔓延在沉默之中。


    拙於言詞這點也是造成他與同學疏遠的原因之一,但千咲不僅沒有擺出一絲厭煩的表情和動作,還主動開口,讓對話延續下去。


    「我不是勸你跟他們吵架,不過遇到那種情形,你就算抱怨個一兩句也沒關係吧?外星人這種叫法實在太過分了,對不起哦,我想亞由美他們說這話沒有惡意。」


    「別、別這麽說。剛剛、剛才是我不好,不應該愣愣地站著不動。」


    「兔田同學真是謙虛呢。」


    千咲歎了兩聲,聳了聳肩,臉上掛著溫和笑意。兔田見狀,打從心底認定:「嗯,千咲果然是個善良的女孩。」


    千咲散發出的清澈氣息也傳到了兔田心裏。


    她無所顧忌地和自己說話,不會有事嗎?她不怕和自己說話會被排擠嗎?——這樣的顧慮和緊張總算不再盤踞在兔田心頭,他很明白,這不是什麽特別待遇,千咲對每個人都一視同仁。隻不過,他從未遇過願意和自己聊上兩句的女孩子,光是她像個普通朋友一樣對待自己的態度就讓他喜不自勝,甚至是感激涕零。


    「你等一下要去社團嗎?」


    「嗯,對。和泉同學是校慶執行委員吧,辛、辛苦你了。」


    兔田一表示關心,千咲臉上嬌羞的微笑立刻升華為驕傲的笑容,淡櫻色的粉唇交織出輕柔的嗓音。


    「對啊!事情多到出乎意料,真是忙得我焦頭爛額。不過因為我沒有加入社團,時間還算充裕,要是不把握這種機會參加校慶,就沒辦法留下什麽回憶了,所以就算忙也忙得很開心呢。」


    千咲說著,臉上閃耀光采,美得就算是以女神或天使來形容也毫不遜色。


    「——哎呀,對了,我差點忘


    記自己還有事要忙,哈哈哈。兔田同學在輕音樂社也要加油哦。」


    說完,千咲趕過杵在原地的兔田,一個人匆匆忙忙跑走了。


    還想再多聊一會兒的遺憾令兔田心痛。不久,千咲的背影消失在他眼前,他也朝另一個方向邁開腳步。


    他正走向社團大樓——一棟位於校舍走廊另一頭的老舊木造建築物。看似回家社的兔田會走到社團大樓,為的正是千咲剛才提到的輕音樂社。可是——


    (唉……他們今天應該也在吧。)


    難得的社團活動時間,兔田卻一臉陰鬱,腳步沉重。


    他走到三樓北側最裏麵的教室——一間有雙開門的寬敞社團活動室前,豎耳傾聽。活動室裏傳來大笑聲,吉他、貝斯的調音聲,以及試打的鼓聲。


    (啊啊,果然在裏麵……)


    一聽見活動室裏的聲音,他就沮喪地垂下肩,提心吊膽地走了進去。


    「……打、打擾了。」


    兔田畏畏縮縮地打了聲招呼,走進活動室。


    「喂,你是說真的嗎!」、「絕對沒錯,公車女香山跟棒球社的石川有一腿。」、「搞什麽鬼,那隻五分頭猩猩有哪裏好啊——!」、「話說回來,誌鷹,你和那個最近偶爾會一起出去的高一學妹怎麽了?你們上床了嗎?」、「沒有,校慶快到了,我打算來個浪漫告白——」


    「…………」


    不過,社員的高聲談笑抹去了他的聲音,也沒人理會他,向來如此。不管是在教室還是社團活動室,兔田受到的待遇大同小異。


    在眾人的無視下,兔田偷偷沿牆壁移動,拿起立在角落的吉他盒。那裏頭放著的正是兔田的電吉他,他總是把吉他放在這裏。其實他很想把吉他拿到教室,放在觸目所及的地方,可是他沒有這麽做。國中時,他有一次曾經把吉他帶到教室裏,結果引起眾人的嘲笑。其他(相貌出眾的)同學把吉他帶到學校,得意洋洋地在大家麵前彈奏,收到的是熱烈喝采聲,他卻隻收到「行動吉他架」這類的揶揄,遭同學在背後指指點點,經曆了一次慘痛的教訓。


    「呃,那個,對不起,誌鷹學長、誌鷹學長。」


    兔田好不容易在綿延不絕的對話中找到時機切入,戰戰兢兢地朝社長誌鷹京平叫了一聲。誌鷹一聽,厭惡地蹙起眉頭,總算把眼神轉向兔田。


    誌鷹有著適合中長發的端正相貌,穿起製服很有自己的風格,看上去格外時髦,是個既具成熟魅力,又不失大男孩頑皮個性的男人。


    桃中裏有好幾個受到全校學生憧憬與羨慕的名人,誌鷹肯定名列其中,和在陰影處偷偷摸摸過活的兔田形成強烈對比。


    「吵死了,你打斷我們的話是想幹嘛?」


    「對、對、對不起,那個,我可以彈一下吉他嗎……?」


    「什麽?當然不行啊,我們等下要練習在校慶上的表演,會用上每一種器材啊。」


    果然不行啊。盡管他早猜到會得到這樣的回覆,遭到如此斬釘截鐵的拒絕還是很讓他難過。


    「何況你又不會在校慶上表演,哪有什麽必要練習。」


    「……啊,是,你說的沒錯。對不起……」


    再過兩個星期就是校慶,在校慶舞台上表演是輕音樂社的一大活動。因此,平常要不是沒人來,就是閑來無聊的社員跑來聊天的社團活動室裏,在進入下學期後,反倒擠滿了為校慶表演前來練習的社員。


    麵對這樣的現狀,兔田隻能沮喪地歎息。


    之前活動室裏空蕩蕩的,他可以自由使用器材,盡情地彈吉他,但是這一陣子遇到的都是相同的情形。平時懶得練習的社員——尤其是誌鷹獨占全部器材,最後還拋下這麽一句話。


    「你要是那麽想彈,我記得二樓倉庫裏有器材,隨便你愛怎麽用都行。隻不過那些器材都很老舊,不知道還發不發得出聲音。去,快滾,用跑的。」


    「…………是。」


    他這麽說著,巧妙地逼走了兔田。


    最近他隻要被誌鷹趕出活動室,就隻能落寞地踏上歸途,今天倒是意外地略有收獲。二樓倉庫裏似乎放置了一些老舊器材,盡管不知道是否能正常使用,還是值得一試。


    社團大樓二樓聚集的全是些小社團的活動室,一向沒什麽人走動,此時走廊上更是不見人影。不隻是走廊,四周寂然無聲,兔田甚至懷疑二樓隻有自己一個人,而且實際情形恐怕就是如此。他的耳裏隻聽見操場上傳來棒球社和足球社的叫喊聲,以及自己的腳步聲。


    在二樓的最南側,也有一間和輕音樂社活動室一樣大的活動室,在那前麵的一間小活動室就是倉庫。那裏美其名為倉庫,用垃圾場來形容恐怕還更為貼切。舉凡戲劇社的服裝與大小道具、地質研究社的化石與天文模型、無人使用的傳統映像管電腦螢幕,這些大型垃圾全覆蓋上一層厚厚的灰塵,胡亂堆在倉庫裏。由於倉庫的鎖壞了,學生因此可自由進出,隨意丟置。


    在隱約飄散著一股酸臭味的幽暗倉庫裏,兔田用尋寶的心態在垃圾山裏翻找了好幾分鍾,終於找到了一隻木箱,裏頭除了他想要的音箱,還有各種效果器等基本器材,湊成了完整的一套工具。這些應該是曆屆學長留下來的器材,在打開木箱箱蓋的瞬間,他像是挖到寶藏,眼神閃閃發亮。不過,他馬上發現一個致命的缺陷,目光也隨之黯淡。


    「……沒有電源……」


    他環顧四周,就是找不到插上器材電源的插座。原本應該安裝在牆上的插座,恐怕都埋在架子和雜物堆後麵了。教室裏雖然有插座,可是還有同學留在裏麵,要是在他們麵前彈吉他,肯定會被誤認為在搞笑,惹來一陣捧腹大笑的嘲諷。


    到頭來,他還是彈不成吉他。


    「唉~」


    空歡喜加上白忙一場,兔田忍不住重重歎了一大口氣。


    為什麽每一件事都這麽不順遂呢?


    他耐不住心中的鬱悶,當場頹坐在地,從吉他盒裏取出吉他,沒接上音箱,直接用手彈了起來,想到什麽就唱什麽。


    「人生,充滿幻滅~?總是落得悲慘的下場?嘿?」


    他彈奏著比搖滾還要久遠的民謠曲風,音色悲涼。


    「喔喔~?我沒有在假睡~?我隻是喜歡~?就像女孩子喜歡花紋,我熱愛桌上的木紋~?休息時間一到就趴下~?」


    嗅,不錯嘛。意誌消沉好像反而讓我熱血沸騰了起來,反正附近也沒人在,幹脆在這裏大唱一場算了。思及於此,他接著拉高了嗓音,用力甩頭,彈下吉他弦。他更加狂野而且激動地在弦上彈出乾硬的樂音,同時扯開喉嚨嘶吼。


    「零錢從十幾公尺高空落下,掉到我手中~~~?摸到我的手會死嗎,便利商店的大姊姊~~~?」


    說起來,這算是即興演奏的人生哀歌。


    日常生活中許多微不足道的不幸事件累積,他要在此時此地一口氣宣泄!


    這樣才是搖滾!


    「ok!吉他,e on!」


    他興奮得一頭栽進吉他獨奏,把實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許多淒涼情景全拋在腦後。他光是用手即興彈奏還不過癮,他忘我地咬住吉他弦,彈起以前練習過的牙齒彈吉他。吉他沒有接上音箱,他的耳中隻聽見弦在嘴裏嗡嗡作響,以及自己急促的鼻息,但用牙齒彈奏的樂聲清楚響遍兔田的腦海。在他興奮到極點時,他甚至用力地把吉他甩了出去。


    「嘻——哈——!」


    裝上背帶的吉他以兔田的身體為中心,如流星在空中旋轉一大圈。他漂亮地接住轉到身前的吉他,擺出如同過往超級巨星的架勢!他在倉庫中心喊出了心中哀感!


    「thank you!


    tokyo————!」


    就在這時候——


    ——嘰……


    「咦?」


    兔田像是被潑了一桶冷水,時間霎時停止轉動。


    在他盡情大叫後的沉默中,響起了門的鉸鏈轉動聲。


    兔田惶恐不安地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在那裏,站著一位少女。


    那是扇和通往走廊的大門不同的另一道門,與隔壁大活動室相連。在微微開啟的門縫中,有個女學生倫偷瞧著他。


    兔田以為沒有人在,唱得慷慨激昂,沒想到隔壁活動室裏居然有個女孩子。


    「「…………」」


    無言僵直身子的兔田與少女四目相交,活動室裏隻有他們兩人。


    不過,沉默並未維持多久。


    「嗬……」


    他還以為少女朝自己投來充滿好感的純真微笑——結果她像是看到了不該看的一幕,或者該說她像是看到了什麽慘不忍睹的景象。她悄悄撇開視線,為了不刺激兔田,緩緩關上門,默默準備離去。


    「等、等、等一下啊啊啊啊啊!」


    「咦?啊啊啊啊啊!追過來啦!」


    兔田腦中的思考回路一度凍結,但在近似危機感的猛烈羞恥心爆炸之下重新啟動。


    不能讓少女就這麽逃走。兔田拋下吉他,急忙撲了上去。


    「你、你、你聽我說!我絕對不是什麽怪人!」


    兔田試著拉開門,拚了命要少女聽他解釋。可是,少女就像遭到強盜襲擊,隻是一個勁地用力關門。


    「哼~!我、我才不會被騙!我不會輸!我要加油!怪人最常說的就是自己一點也不怪~!隻要稍微鬆懈,這種家夥隨時會露出真麵目~~!」


    兩者勢均力敵,一來一往拉住門把僵持不下,不過率先發難的不是兔田也不是少女,而是門把。


    ——喀嚓喀嚓……!當!


    「嗯?哇啊!」「呀啊!」


    門把飛了出去,相互抗衡的力量一消失,兔田和少女馬上被餘勁推得往後跌。


    兔田望著手中的門把不發一語,心想這下糟了,趕緊把掉落的門把藏在倉庫裏的巨大垃圾山中,逃避毀損公物的罪責。他並非沒有罪惡感,隻是羞恥心更加強烈,當務之急是向少女解釋清楚。


    「那個!不好意思……」


    他追著少女,慢慢打開不隻沒鎖,連門把都不見的門。


    一開門,隨著從髒亂的小倉庫走到大活動室,他的視野也跟著豁然開朗。


    那是間類似輕音樂社的活動室,兩間同樣寬敞,就像照鏡子似的,連格局也一模一樣,隻是裏頭多了輕音樂社的活動室裏沒有的厚重木造工作桌椅,上下兩張式的黑板也都還沒被淘汰。在黑板前,工作桌取代講台的位置,畫紙和畫筆散落桌麵。活動室內有許多書架,裏頭密密麻麻塞滿了書,還擺放了好幾幅展示用的畫作。這裏和輕音樂社不同,看不見任何私人物品與雜物,隻有基本的必需品,簡直像是一間特殊教室。活動室內隻有陽光照射,沒有開燈,工作桌飄散出木頭香氣,彌漫簡樸的懷舊氣氛,令人自然而然地放鬆身心——倉庫旁的大活動室就是這樣一個空間。


    那麽,少女究竟跑到哪裏去了呢——他其實也不需要費工夫四下張望,剛才的少女就站在他正前方,與他相隔不過數公尺的距離。


    不過,少女不隻是站在那裏。


    應該用「蓄勢待發」來形容更為準確。


    「——好,你要是想死就來吧。我會使出自古傳承下來的棍術,讓你痛得求生不能。」


    出言恐嚇的少女像個虛無僧一樣,把水桶戴在頭上,舉起拖把當成長棍,擺出應戰的架勢與兔田對峙。


    「你、你的戒心未免太強了吧!這、這裏難道是棍術社嗎?」


    「呃,沒錯,就是棍術社。」


    拖把頭直直對準兔田,敵意與鬥誌高漲,彷佛隻要他一輕舉妄動,就會毫不留情地刺上前去。


    他第一次聽到棍術社這個社團名稱,不過本人既然如此宣稱,應該不會有錯。沒想到自己居然踏進了一個這麽危險的地方。


    「那、那你又是誰!話、話說在前頭,你眼裏看到的那個座無虛席,有上萬名觀眾擠爆現場的景象隻是幻覺!那裏不是什麽巨蛋,隻是間倉庫而已!」


    少女強調,兔田想起自己剛才的奇怪舉動,臉上不禁微微泛紅。


    「我、我才沒看到你說的那種情形!我可是輕音樂社的正式社員!我隻是來這裏拿器材而已!因為沒地方可以練習,我又以為附近沒人,一、一一、一不小心就彈得太忘我罷了!」


    「輕音樂社,?你到自己的社團活動室練習不就得了。」


    「活、活動室最近因為社員在練習校慶上的表演,沒辦法使用,所以我這個沒有要上台的人隻好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到處找器材跟練習場所。」


    為了解開少女的疑心與戒心,他特地深入解釋,可惜似乎是徒勞無功。


    少女聽完兔田的話,沒有放下戒心,反倒高傲地笑了起來。


    「嗬嗬嗬,這可是你自己招的!我聽說輕音樂社不管技巧好壞,全都會在校慶上表演!畢竟校慶是輕音樂社唯一可以發表成果的場合!所以根本不可能有沒在校慶上表演的輕音樂社社員!除非你的技巧拙劣到讓人聽不下去,否則就是沒有人願意跟你組團,處境真是太讓人同情了!哇~哈哈哈哈!」


    「………………」


    「哇哈哈哈、哈、哈、哈……對不起,我跟你道歉。我沒想到真的會有這種情形……對不起哦。」


    「唔……沒關係,不要緊……不用跟我道歉……」


    慘的是,少女的玩笑話幾乎全說中了。她的話如一把利刃,狠狠割開兔田的胸口。


    「不、不過這件事追根究柢,都得怪你裝神弄鬼!無人倉庫裏突然傳出歌聲,我偷偷一瞧,居然發現有個男生在咬吉他,這種恐怖的感覺你懂嗎?真是嚇死我了!」


    他試著站在少女的立場想像自己的行為,確實是很詭異。況且他帶給少女的第一印象是用牙齒彈吉他,就算被誤認為危險人物也無可奈何。不過也正因為如此,他更想盡快解開誤會。


    「對、對不起,嚇到你了。不、不過,一個人在房間裏,總是會忍不住做出一些奇怪的舉動嘛!例、例如說,會想實況轉播自己的一舉一動!或是胡亂跳著亂七八糟的舞!」


    「……噢,這我有點能體會。」


    「還有把電線當對手打拳!」


    「啊哈哈!這種事我也做過~」


    「沒錯吧!」


    太好了,總算和少女取得共識,這麽一來她總該能理解我的舉動——兔田有十足的把握,可是——


    「還有還有,把烏龍茶倒進爸爸的白蘭地杯子裏,假裝自己是常到酒吧的神秘女子,或是把自己的動作和電動遊戲的遙控器連結一起,假裝自己在操縱自己!」


    「咦?」


    「咦?」


    兩人麵麵相覷。


    「呃,這麽做也太誇張了……咦?難、難不成你做過這種事嗎……?」


    兔田沒有認同少女,反而質疑起她來了。畢竟他真的沒做過這些事情。


    「~~~~!」


    少女藏在水桶底下的臉頰愈來愈火紅,緊抿的雙唇因為極度激動,不住輕顫。


    看來這下換成少女不打自招了。


    「剛、剛才那些隻是舉例!我、我我我我才沒做過那種事情,你別誤會了!你要是胡說八道,小心肚子開洞!我會用吾棍術社代代相傳的究極奧義——『龍臥雷槌·桃幻衝』捅你!」


    她沉下腰,


    快速滑步向前,拉近兩人距離,並把拖把頭刺向兔田。


    看來她惱羞成怒,而且氣得要死。這下可糟了,那把拖把很有可能會在自己的肚子上鑽出一個大洞。


    「咦?啊、啊啊啊!對、對、對不——」


    兔田感覺到生命危險,連忙高舉雙手後退,可是就在這個時候——


    ——叩叩叩。


    敲門聲響起。


    「請進。」


    少女從水桶下頭出聲。


    「——不好意思打擾了,我是校慶執行委員!」


    喀嚓一聲,門開了,訪客忐忑不安地探出頭來。


    兔田雖然驚訝來訪的是千咲,不過最讓他訝異的還是千咲接著說出的話。


    「唔,抱歉在百忙之中前來打擾,請問這裏是漫畫研究社嗎?」


    「「…………」」


    少女與兔田不約而同僵直了身子。而少女把水桶戴在頭上,拿拖把攻擊兔田——這樣光怪陸離的情景同樣也讓千咲瞠目結舌。


    三人杵在原地——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少女。


    「…………是,這裏就是漫研社。」


    「咦?不、不是棍術社嗎?」


    兔田追問後,少女尷尬地從水桶下沉吟了一聲。


    「那個,兔田同學?你在這裏做什麽?棍術社……這是怎麽回事?」


    「呃~請不要理這個人!請、請問有什麽事嗎?」


    「咦,噢,好。這是校慶當天關於社團大樓使用說明的通知單——」


    千咲一切入正題,少女馬上把水桶和拖把丟到一旁,走向千咲,若無其事地要求她解釋校慶活動,藉此轉移話題焦點。


    「——就是這麽一回事,煩請配合。兔田同學,掰掰。」


    「再見,辛苦你了。」


    千咲交代完連絡事項,盡管望向兔田的眼神滿懷疑惑,還是緊關上門,離開了活動室。


    「…………」


    千咲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的另一頭,少女卻遲遲不肯轉身,兔田於是懷疑地問了一聲:


    「棍術社?」


    「…………」


    「代代相傳的奧義?肚子開洞?」


    「………………呃。」


    「我記得還有一個什麽?龍臥雷槌·桃……」


    「不用一個個背給我聽!」


    兔田一出言相激,雙肩顫抖的少女終於情緒爆發,反擊兔田。


    「是你先誤會我是棍術社的社員!我隻是將錯就錯!——啊啊啊啊~~!」


    少女不隻臉頰,連耳根也紅透了,看著她含淚扭動身體的模樣,兔田覺得自己總算報了一箭之仇。


    不過,就這麽放著她不管未免太可憐了,兔田心想還是應該安慰個幾句。看著少女的兔田卻不禁倒抽了口氣,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他會有這樣的反應,全是因為脫下水桶,總算願意與他麵對麵的少女容貌十分耀眼。


    少女烏黑亮麗的柔順長發披肩,垂至她嬌小雙劍,在背脊上擺蕩著。她的肌膚與黑發正好形成對比,白皙如雪,看來十分可愛。尤其是那雙意誌堅定的靈活眼眸,令他舍不得移開目光。雖然她如兔子般晶瑩澄澈的眼中滿是怨恨,但如此帶刺的神情也是那麽惹人憐愛。兩人的視線在同一高度交會,也就是說兩人的身高差不多。從製服外套裏的紅色領帶看來,她應該是二年級的學姊。


    若要以一句話來描述眼前這個少女,那就是可愛中帶點脫線,並且高自己一屆的學姊。


    「嗯,就這麽辦吧。我當作沒看到你那丟臉的奇怪舉動,絕對不會泄漏出去。所以你在這裏也什麽都沒看到,什麽都沒聽到,ok?」


    「噢,好。就、就這麽說定了。」


    兔田這麽表示,少女重新提起精神,端正站姿。她挺直身子,臉上浮現自信笑容的凜然站姿簡直無懈可擊。要不是剛才看過她脫線的言行舉止,怯懦的兔田肯定早就被她的氣勢壓垮。


    「——話說回來,我們學校原、原來有漫研社啊。」


    麻煩事解決了,兔田不經意地輕聲低喃並環顧室內。仔細一瞧,那些書架上的書似乎全是社刊,散落在講台的畫紙上也畫了些疑似漫畫的圖。


    當他忙著觀察四周時,少女在他身旁自嘲地哼了一聲。


    「哼,有跟沒有一樣就是了,」


    換句話說,這個社團並不活躍。確實,活動室內除了少女之外,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你、你也畫漫畫嗎?」


    兔田會這麽問,純粹是出於好奇。隻見少女的臉色愈來愈難看。


    「唉,還不就是些爛作品~反正編輯也不會采用,毫無商品價值。不過是畫來滿足私欲罷了~」


    「……不管是你說的話、語氣還是表情,全都帶著一股很重的怨念,發、發生什麽事了嗎?」


    應該有什麽事情惹火了她吧。在兔田的積極提問下,少女滔滔不絕地抱怨了起來,一發不可收拾地說道:


    「拜托~~~~~~~~當然是發生了什麽事啦!昨天我把自己的作品拿到某間大出版社,那可是我費盡心力完成的精彩傑作,結果編輯看沒幾分鍾,就歎了口氣塞回我手上!真令人生氣!我明明就照他說的,順應潮流趨勢,選擇了誇張的畫風啊!他到底還有什麽不滿!難道是故事內容嗎?他不滿意故事內容嗎?他該不會想要我畫什麽超能力對決,還是愛情喜劇漫畫吧!他是白癡嗎!那種題材根本沒辦法讓我大展身手啦,無能的編輯——!」


    「呃……真是辛苦你了。」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她信心滿滿地帶著畫作向出版社毛遂自薦,結果卻被批評得一無是處。從她知道現在還氣憤難平的模樣看來,她畫漫畫的目的不隻是處於興趣。正因為如此,作品被退回讓她很不服氣。


    兔田自認很能體會她的心情。


    隻是他一方麵理解少女接連吐出的怨言,卻又不由得感到驚訝。


    這家夥到底多有自信啊!


    老實說,他不是很喜歡這種不懂謙虛的人。


    兔田將剛萌芽的反感先隱藏在假笑底下。既然她自信十足,那就來拜讀她的大作吧——一股想趁機嘲笑他人的念頭慫恿著他。


    「你會專程跑去出版社毛遂自薦自己的作品,可見目標是成為專業漫畫家吧?我、我還滿喜歡漫畫的,你的作品可以讓我看一下嗎?」


    「……就放在那裏,你自己拿去看吧。」


    就算她再怎麽信心滿滿,還不就是外行的高二生畫出來的作品。兔田不屑地想,八成是她自信過頭,就像無能編輯說的,不過是畫來滿足私欲的作品。接著,他瞄了一眼封麵……身子不由自主地一僵,瞪大了眼。


    「——咦?畫、畫得超好的……」


    如同他情不自禁的讚美,封麵上的畫可比專業漫畫家,畫工高超,極具魅力而且細膩。光看這麽一張畫,就足以勾起他對故事內容的興趣……


    兔田在封麵的引誘下,翻開一張又一張原稿,目不轉睛地關注故事發展。他懷疑少女隻是作畫技巧稍微高超了些,打定主意雞蛋裏挑骨頭——簡直可以說是為了批評而閱讀。


    盡管打定主意要批評一番,他卻不斷渴望地翻閱手中的原稿,想早點知道接下來的發展。


    一開始他還看得心不在焉,然而不知不覺中他已經被帶入少女筆下所構築的世界,為她的漫畫深深地著迷。這點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這、這個漫畫超有趣的耶!」


    「我不就說了嗎?我的漫畫保證引人人勝,不是我在自誇,這是我冷靜客觀審視自己的作品得到的結論。對於有趣這點,我有絕對的自信。」


    少女一點也不


    謙虛,理所當然似地誇口自讚,兔田無意反駁。他本來隻期待看到自大的外行人所畫的漫畫,結果卻是水準和專業漫畫家並駕齊驅、比一般商業雜誌上的漫畫更加有趣的作品。她既然能畫出如此精彩的漫畫,誇口自家作品的心情也就能夠理解。


    「…………」


    就算這樣,兔田還是無法認同少女,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應。


    他的確覺得有趣,但那充其量不過是他個人的主觀認定。


    這部作品會飽受編輯批評,一定有什麽缺點或原因——不,就算沒有,如果外界對這部作品的評價如此,那就是這個世界認定的正確評價。她必須虛心接受自己就「隻有這麽一點程度」。


    畢竟不管她自己如何認定,構築並且使這個世界運轉的是絕對多數的「他人」,反駁「他人」的評價,等於是否定世界本身。


    「該不會就像貝多芬和梵穀那樣吧,到死後才受世人重視。」


    「死後才有人重視?哼,那我可受不了。現在、現在、現在!我現在就要獲得肯定!死後隻要聽到有人念經就夠了。」


    在這種時候讓少女一吐怨氣,再加以反駁,也隻是破壞她的心情而已。兔田心想,幹脆隨口敷衍過去算了。


    「不過呢,看不出來你倒滿有眼光的嘛。我承認這種畫風的確比較難受同世代的年輕人歡迎,你這個人的興趣還真獨特。你叫什麽名字?」


    「呃,我、我叫兔田晃吉。」


    「嗯?兔田的兔該不會是這個兔吧?」


    少女問著,把一雙小手舉到頭上,做出兔子耳朵的形狀。


    「是,沒錯,就是兔子加上田地,合起來叫兔田。」


    少女聽了突然放聲大笑。


    「啊哈哈哈。還真巧呢,兔吉同學。」


    「兔、兔吉?」


    他不解這是什麽怪名字,隻見少女緩緩拿起白色粉筆,節奏輕快地在黑板上寫下幾個大字。


    「兔毛成結奈」


    少女寫完字後調皮地笑著說道:


    「這是我的名字,也有兔子混在裏頭呢。」


    噢,這還真是巧。他難得遇見名字裏有「兔」的人,心中頓時對這個叫做兔毛成結奈的少女感到特別親近。


    對方似乎也和他有同感。


    「嗬嗬嗬,你能懂我的漫畫好在哪裏,真不曉得是你眼光獨到,還是基於我們都是兔子的共通性。這緣分真是太有趣了。歟,難得有這個機會,你把吉他接上器材,彈來聽聽嘛。你別看我這樣,我喜歡音樂,也很常聽哦。呐,音樂不是可以將靈魂深處發出的呐喊傳達出來嗎?那樣的音樂對刺激創作靈感很有幫助呢,」


    兔毛成直爽又隨性地要求兔田彈吉他。他確實也覺得這樣的緣分挺有趣的,可是他不太想配合,還希望對方可以就此罷手。


    「……不了~這有點為難……可以以後再說嗎……」


    「我為什麽這麽說?」


    「呃,那個,我一開始學吉他的動機不純,根本稱不上什麽靈魂的呐喊,怕不能滿足兔毛成學姊……」


    遺憾的是,兔田不是為了「靈魂的呐喊」這類崇高的目的開始接觸音樂,他的出發點更庸俗,所以才慎重地出言婉拒,不敢在兔毛成麵前彈吉他。


    「動機不純?」


    可是,這話反而引起了兔毛成的興趣。


    「什麽動機?是什麽動機這麽不單純?告訴我嘛。」


    他感到後悔莫及,悄悄別開了視線不想回答。兔毛成於是特地繞到他眼前追問,甚至用老頭般的口吻,笑嘻嘻地纏著他問:「女人嗎?嗯?你學吉他是想受女生歡迎嗎?你該不會是喜歡剛才那個校慶執行委員吧?」被逼急的兔田也豁出去了,決定自暴自棄地回答:


    「不、才不是那樣!……我隻是,呃……喜歡某部描寫輕音樂社的漫畫,心生憧憬……」


    他由於太過害臊,隻是含糊帶過書名——但對方不愧是立誌成為專業漫畫家的人。


    「某部描寫輕音樂社的漫畫?……你說的不會是主題是輕音樂社,可是很少練習也不上台表演,內容大多在描寫悠閑日常生活的那部漫畫吧?」


    「…………嗯,就是那部……」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是說真的嗎?啊哈哈哈哈哈!太猛了~~!」


    兔毛成渾身打顫,接著按住肚子大笑了起來。


    啊啊,實在丟臉死了。兔田蒙受恥辱,身子輕顫。兔毛成見狀,趕緊用手指抹去眼角的淚水,合掌道歉。


    「別氣了,對不起。我不是在取笑你,隻是這實在……噗~!」


    騙人,這分明就是取笑,她連自己的笑意都克製不了。


    不過兔毛成似乎不帶惡意,隻是更加好奇地——還有些憐憫地——眯細雙眼,逼近兔田。


    「原來是這樣啊。嗬嗬,我一點也不覺得那樣是動機不純哦,反而更想聽聽你彈吉他了呢。你就彈來聽一下嘛,反正你都在倉庫裏表演得那麽激動了,也沒什麽好覺得丟臉了吧?」


    這話說的也沒錯,自己剛才不隻醜態盡出,臉也丟光了。事到如今,再彈吉他也沒什麽好稀奇的,況且他也想彈……


    「……那、那麽我彈一下就好。」


    他把在倉庫找到的器材搬進漫研社,在和吉他做完連結後,隨手彈了一下。


    音箱裏傳出變調的吉他聲。各種效果器和音箱早已經老舊不堪使用,何況那些本來就是長久廢置在倉庫裏的器材,聲音表現自然十分粗劣。不過,對渴望音樂的兔田來說,這樣就夠了。不僅如此,他覺得舒服極了。不是透過耳機,而是實際撼動空間,以身體直接感受樂音的這種感覺令他目眩神迷。


    看到兔田拿起吉他,兔毛成促狹地咧開了嘴,忍不住調侃了兩句。


    「你看起來根本不是拿吉他的料,倒像個長了點肉的吉他架。」


    「哈哈哈,我常被這麽說。」


    兔田對兔毛成的冷言冷語一笑置之,連自己都覺得驚訝。


    平常他隻要一開口就緊張得要命,和兔毛成講話卻一點也感覺不到緊張。現在也是,那明明是他最不想聽見的話,隻是被兔毛成這麽一講,他居然沒有出現一絲厭惡。兔毛成是個貨真價實的大美女,兩人在對峙時,他卻沒感覺到低人一等。兔田覺得奇怪,暗忖了一下自己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反應,他很快就想出了答案。


    這都是因為兔毛成沒有對他展現出輕蔑的態度,她雖然會開他玩笑,逗著他玩,可是絕沒有貶低他的存在。


    「…………」


    「怎麽啦?你果然還是想彈吉他嘛,你的嘴角不爭氣地上揚囉。好啦,那你就快點彈吧。對了,要彈連我都知道的名曲哦。」


    兔毛成輕巧地跳上工作桌,提出要求。


    「呃~噢~那、那我就來彈那首有名的三分鍾快速料理節目的主題曲,順便當作活動手指吧。」


    兔田考慮了一會兒,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把吉他擺在腿上。


    另一方麵,兔毛成聳了聳肩,以為他在開玩笑。也怪不得她會有這樣的反應,畢竟三分鍾快速料理節目的主題曲「玩具兵進行曲」是首古典樂曲,不是用吉他彈的曲子。尤其這首樂曲的旋律以單音組成,對於以彈奏和弦為主的吉他這類弦樂器來說,演奏起來的難度相當高。


    不過——


    「聽起來是很好玩,可是吉他根本彈不出那首曲子吧,又不是鋼琴——」


    ——噠啦啦噠、噠、噠、噠?噠啦啦噠、噠、噠、噠?噠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噠噠?噠啦啦噠、噠?噠啦、噠、噠…………?


    音箱裏傳來不像吉他,倒像電子琴彈出的輕快旋律。


    「!?」


    一聽見這音樂,兔毛成忍不住張大了嘴,睜圓了眼。


    她確實指出了問題症結,如果隻是以普通的方式彈吉他,很難精準地彈出一個個音階。兔田因此財通敲打弦的方式,也就是所謂的「八指點弦」。使用這樣的手法可以彈奏出連續的單音,以吉他彈出類似鍵盤樂器的旋律。話雖這麽說,理論上當然是有這樣的技巧,隻是實際上彈奏又是另外一回事。區區一介輕音樂社社員怎麽可能如此流暢地用八指點弦……


    「——大、大概就是這樣。」


    啊啊,真痛快……不知道兔毛成聽得愉不愉快。兔田想問一下兔毛成的感想,抬起了頭。


    一抬頭,隻見兔毛成正襟危坐在工作桌上的身影就在眼前。


    「剛才真是失禮了……」


    「呃!?兔、兔毛成學姊,你這是在做什麽?」


    「恕敝人孤陋寡聞,不知閣下技藝超群,先前諸多無禮之處,還請見諒……」


    她的反應遠比愉快還要激烈——佩服得五體投地,一舉一動仿若武士。


    「快、快別這麽說!拜托你站起來,快抬起頭來!」


    她如此謙遜,反倒惹得兔田驚慌失措。他急忙請兔毛成從桌子上下來,兔毛成卻還處在混亂的興奮狀態中。


    「咦?咦?剛才那是怎麽回事?我好像看到你的手指出現殘像了!?你手上那把真的是吉他嗎?其實是打擊樂器吧!不對,簡直跨入鋼琴的領域了!你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果然是個變態!太強了!看不出來你這麽厲害!」


    「沒有啦,你過獎了,不過還是謝謝你的讚美。」


    他被兔毛成的氣勢壓倒,謙虛道謝。不過老實說,從國中練習到現在的成果受到稱讚,他還是難掩欣喜。他才剛沉浸在喜悅中,兔毛成就像注意到了什麽,納悶地皺緊眉頭,一臉謹慎地問道:


    「嗯?咦?奇怪?等一下哦。兔吉,你的吉他技巧這麽好,輕音樂社的社員都知道嗎?」


    「嗯,應該吧。」


    「可是沒有人願意跟你組團?他們不讓你在校慶上表演嗎?」


    「對……」


    「搞什麽鬼!?」


    兔毛成咒罵一聲,刺痛了兔田的耳朵。


    「為什麽?這實在太奇怪了!」


    兔田苦笑,心想她再怎麽抱怨也是無濟於事,於是冷靜交代事情始末:


    「不,其實這一切都是我不好。國……我從國二的時候開始,都是自己一個人彈吉他,沒有組過樂團,可能是因為這樣,大家都抱怨我的吉他聲隻要一加進去就格格不入。社長也認為我隻適合唱獨角戲,上、上不了台麵,所以禁止我參加校慶表演……」


    聽了兔田的說明,兔毛成挑了一下眉。


    「輕音樂社的社長,不會是三年級的誌鷹學長吧?」


    「呃,對,就是他沒錯。你認識他嗎?」


    「嗯、嗯~也不算真正認識啦……隻是剛好就同一所國中。他在國中就有組團,算是小有名氣,其實我也實際看過好幾次他的表演。」


    「那麽你應該裉清楚,誌鷹學長真的很厲害,吉他彈得好,又會唱歌。他不認同我的實力,原、原因一定出在我身上。所以這也是無可奈何。」


    誌鷹貴為輕音樂社社長,吉他技巧和歌唱實力都相當優異。他的主張因此具有十足的說服力,要是跟他唱反調,隻會顯得自己驕傲自大。兔田如此解釋,也接受了這樣的批評。不過……


    「歟,兔吉,你說這話是認真的嗎?還是在裝客氣?」


    「什麽?」


    兔毛成看來還是沒辦法接受這樣的說法,她露出像在生氣,又像悲傷,甚至哀憐的表情,追問著兔田。


    「你覺得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嗎?你覺得『無可奈何』一句話就能讓自己服氣了嗎?」


    「…………」


    在她咄咄逼人的追問下,兔田一時語塞。


    接著,他重新思考起吉他對自己的重要性。


    國二時,他幻想隻要自己學會彈吉他,就能像剛才提到的某部輕音樂社的漫畫一樣,身邊圍繞著一群好友,過著歡樂的學校生活。於是他千拜托萬拜托,好不容易才說動父母買了把吉他。在那之後,他埋頭苦練,指尖上的繭長了又消,消了又長,每一天他隻是一心彈著吉他,從未覺得厭煩。在那些嘲笑自己的同學熱中於社團活動、戀愛、玩耍和為非作歹時,他把時間全獻給了吉他。這是他唯一的活動,又是勉強父母買來的吉他,要是不持續不斷地練習,心裏總覺得過意不去。


    不管開始彈吉他的契機和持續下去的理由為何,辛苦練習總是練出了可輕鬆演奏三分鍾快速料理節目主題曲的實力。


    吉他可說是兔田獨一無二的特殊才能。


    不過,就算是這樣——


    「——對。其他人不認同我,一定是我、我有什麽不對的地方,不然就是我的實力不如人。」


    兔田的答案不變,不可能改變。


    「……哼,你真的這麽認為嗎?那我也沒什麽好說了。」


    兔毛成臉色一白,從表情看不出她是不是真的接受這個說法。她說著,頻頻搔頭,垂下了眼。


    突如其來的沉默隻彌漫了短短數秒,兔毛成像是為了一掃沉重氣氛,迅速轉換神情與話題。


    「噢,對了,你在找器材跟練習的場地對吧?」


    她問得相當突然,兔田盡管訝異,還是點了點頭。


    「在校慶舉行前,我可以把這間活動室借給你練習。」


    「咦?真的嗎?真的可以嗎?」


    「因為我們都是『兔子』嘛。」


    兔毛成特別強調「兔子」,慷慨提出了這個建議。兔田求之不得,隻是他一顯露出興趣,兔毛成立刻笑嘻嘻地補充了一句。


    「不過,我有個條件。」


    原來如此,她不是出於好意免費提供場地,而是有交換條件的啊。不過沒關係,隻要保證有地方可以練習吉他,就算要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兔田二話不說,一口答應了兔毛成提出的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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