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是設置在某間空教室裏的校慶執行委員會總部,目前學校已經放學了。校慶執行委員一連好幾天擠在這地方,這一天也是忙得不可開交,整間教室顯得活力十足。尤其現在正值提出活動計劃書的申請期間,打算舉辦活動的各個班級以及社團學生在櫃台前排成好幾列。在熱鬧的隊伍裏頭——


    「——咦?那不是外星人嗎?」


    (……糟糕,他們注意到我了……)


    兔田也是其中一人。他屏住氣息,盡量不惹人注目,還是被排在同一列後方、和自己同班的三個參加籃球社的男同學發現了。有好幾個人排在兔田和他們之間,因此他沒有直接和他們說到話,但他們之間的對話還是主動傳進了孤身一人在此排隊的兔田耳中。


    「真的耶,他要辦什麽活動?話說回來,他有參加社團嗎?」,「反正一定是什麽宅男同好會吧?像是漫研社之類的。」、「哈哈,還滿像的。」


    兔田加入的是輕音樂社,不過他的外表似乎總是給人這類的印象。盡管如此,他現在會排在提出活動計劃書的櫃台前,絕對不是走錯地方。


    「下一位請~噢,原來是兔田同學啊,歡迎。」


    「呃,嗯,辛苦了。」


    他強忍籃球社的同學在背後冷嘲熱諷,總算輪到自己提出計劃書。坐在櫃台後麵的校慶執行委員碰巧是千咲,他於是把帶來的活動計劃書遞了出去。


    千咲發現申請書上有一點不對勁,抬起了頭。


    「咦?你不是輕音樂社的社員嗎?交出的為什麽是漫畫研究社的活動計劃書呢?」


    昨天,兔毛成表示可以提供漫研社的活動室讓他練習吉他,條件是要他幫忙漫研社準備在校慶舉行的活動,也就是當跑腿小弟,到這裏來繳交活動計劃書便是他的工作之一。


    「——嗬嗬嗬,原來是這麽回事啊,這學姊真有趣呢~也就是說,你在執行『鳩占鵲巢大作戰@漫研社』囉。」


    「沒、沒有,我才沒有動那種邪惡的歪腦筋。」


    兔田大致說明了事情經過,千咲發出了銀鈴般的笑聲。他很想再閑聊一會兒,可惜背後傳來了籃球社男同學的抗議。


    「喂~和泉~後麵大排長龍囉~」


    「啊,抱歉抱歉~」


    他偷瞄了後麵一眼,望見籃球社的男同學在暗地裏竊笑。他們自以為見義勇為,是在解救千咲讓她不用再硬著頭皮陪外星人講廢話。這麽一想,他也就認為的確是自己不對,後麵排了一長條人龍也是事實,得趕緊離開才行。


    他覺得自己帶給千咲和排在後麵的人困擾,顯得有些過意不去,因此他焦急地從千咲手中接過活動計劃書的受領證明。這時……


    「——別在意。」


    千咲露出微笑,定睛凝視兔田的雙眼,輕聲說道。兔田搞不懂這是要自己別在意千咲被迫聽了一堆廢話、籃球社同學的態度,還是兩者都有……不過她這句話確實是為了自己著想,隻是這樣的事實就足夠讓他喜上眉梢。


    「加油哦,兔田同學。」


    千咲輕輕揮手,就在兔田依依不舍地準備離去時——


    「「「「加油哦~」」」」


    一經過籃球社的男同學,他們立刻異口同聲地起哄。


    「…………啊,哈哈,嗯……我會努力……」


    對千咲的感謝之意與遭籃球社男同學捉弄的鬱悶混雜在一起,兔田趕緊逃也似地飛奔離開現場。


    「呃,活動計劃書已經交了,執行委員大概看過一遍,認為沒什麽問題。」


    「知道了~辛苦啦。」


    活動室內,兔毛成戴著眼鏡和發箍等裝備,以飛快的速度作畫。看來那是兔毛成作畫時的基本打扮,因為發箍把瀏海全收了上去,她的額頭、雙眼和一雙小耳朵毫無遮掩,可以看出她的眼神非常認真。


    偌大的活動室內隻有兔田和兔毛成兩人,畫筆滑過畫紙的聲音格外響亮。


    「對了,這裏明明是漫研社的活動室,為什麽沒有看到其他社員呢?」


    「那是當然的啊,漫研社的社員隻有我,上學期剛開學的時候還有一些人在就是了。」


    「咦?其他社員都退社了嗎?」


    兔田回問。兔毛成這時似乎正巧遇上瓶頸,把眼鏡和發箍都取了下來,嬌小的下巴抵在桌上。


    「這裏是漫研社嘛,當然要畫漫畫囉,不是嗎?然後大家輪流看過對方的作品,再互相檢討,才能提升畫作品質嘛。不過呢,好像隻有我抱著社員要彼此切磋琢磨的心態,我一老實說出感想,大家就全跑光了。」


    兔田不難想像,兔毛成是如何嚴厲批評其他社員的漫畫。


    畢竟她看起來就是個對漫畫很嚴格的人。


    「……不過,你、你居然沒退社,一個人撐了那麽久。」


    「嗯~對啊~我一開始沒加入漫研社,是經過別人介紹,中途加入的。我要是馬上走人,不是對那個介紹我進來的人太不好意思了嗎?我就這樣待了下來,等我注意到的時候已經是一人社團了。唉~真是罪過啊,啊哈哈哈。」


    「這、這樣啊,不過隻有我們兩個人準備校慶活動,好像會很累人耶。」


    兔毛成如何搞垮漫研社的往事姑且擱在一邊,提到漫研社準備在校慶舉行的活動,說穿了,其實就是兔毛成的個人展覽。除了提供過去出版的會刊閱覽,還有兔毛成親筆插畫展示、兔毛成的漫畫作品展示、發放、現場作畫、為參觀者描繪肖像畫、提供簡單的餐點與飲料等,活動內容十分多樣。


    把下巴抵在桌上晃來晃去的兔毛成聽了,「嗬嗬嗬」地發出自信十足的笑聲。


    「不用擔心,我也拜托兔吉以外的朋友來幫忙了。」


    幫忙校慶活動的人手似乎會再增加,兔田放下心後,兔毛成馬上拋下一句「我去摘一下花,拜托你幫忙留守囉~」就離開了活動室。啪噠啪噠的腳步聲在走廊上響起,漸行漸遠,沒一會兒四周又恢複寂靜。


    兔田獨自被拋在活動室內。到目前為止,兔毛成拜托他跑腿的雜務隻有繳交活動計劃書,也就是說他現在閑得不得了。


    而這樣的情形正如他所願。他雀躍地拿起吉他,接上器材。


    這時,他聽見背後響起「喀嚓」的開門聲。


    大概是兔毛成回來了,他原本以為她會在外麵花上一段很長的時間。在他忙著把吉他接上器材時,腳步聲朝他走來,停在他身旁。他在眼角餘光瞥見對方彎下腰,把裙子夾在大腿內側,於是轉過了頭。


    「你回來——」


    看到了一張大臉。


    「!」


    眼睛和鼻尖,甚至連鼻息都要噴到臉上的超近距離內出現一張大臉。那張臉無論是五官、骨骼還是大小,都像個男人一樣。那人的眼睛和嘴唇都上了妝,頭上應該是戴了一頂金黃色的蓬鬆中長假發,身上則是穿著女生製服,不過再仔細一瞧,穿上女生製服的身形高且碩壯,宛如一頭熊或是美式足球選手。綜合以上各點得出的結論是——他是個打扮成女生的壯漢。


    麵對突如其來的強烈衝擊,兔田自然是驚慌無措。他全身癱軟無力,跌坐在地,尖聲慘叫。


    「呀啊啊啊啊啊!兔毛成學姊,你那副慘狀是怎麽回事!」


    「什麽慘狀……拜托你看清楚點,我不是小兔啦。」


    「——咦,啊,真的耶……」


    壯漢用女性特有的口吻說話,聲音也刻意模仿女生,不過還是藏不住天生的粗啞嗓音。和外表帶給人的強烈印象不同,他就算麵對搞錯人而顯得異常慌亂的兔田,態度依然相當沉著,兔田的情緒因此也慢慢平靜了下來。


    兔田又更仔細地打量了對方,這才


    驚覺眼前的男人正是桃中名人之一。他那身打扮不論誰看了都會忍不住回頭,這個人在校內昂首闊步的悠然身影,兔田自己也親眼目睹過好幾次。每一次,他都不由自主地懷疑這男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這個人從外表看來是個健壯的男人,卻光明正大地穿著女裝,融入(?)校園生活。他正是桃中赫赫有名的人妖——菊間吾郎,人稱「小菊」。


    「對、對不起,我聽說漫研社隻有一名社員……」


    意料之外的名人突然來訪,兔田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小菊倒是顯得很鎮定,一雙眼四下張望,同時開口詢問「小兔在哪裏?你是誰?」這類的問題。從他稱呼兔毛成為「小兔」這點看來,兩人的關係相當密切。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走廊傳來了啪噠啪噠的腳步聲。


    這次總是兔毛成回來了吧。兔田心想,望向活動室門口。


    ——砰!


    「!」


    大門被一股爆炸般的威力猛地推開。


    「喲嗬——————————————————————!」


    一聲響亮又清澈得令人驚異的「喲嗬!」聲同時響遍室內。那盛大的一聲呼喊充滿吸引力,任誰都會情不自禁地側耳傾聽,而且十分悅耳,一聽就能認出聲音的主人。


    沒錯,兔田對這個聲音相當熟悉。不,應該說整個桃中沒有人認不出這個聲音。來者是每周一午休時間由廣播社負責播放校內廣播節目的主持人,人氣相當高,又曾經以廣播社社長的身分率領廣播社贏得全國大賽優勝,可說是個超級名人——遑論她原本就是桃中的偶像。


    紮起馬尾的琥珀色長發看似耀眼,一個不小心就可能讓人誤以為是不良少女,隻是這種情形不可能發生在少女身上。她的雙眸圓亮、鼻梁高挺,粉唇一笑就露出虎牙,如此勻稱的五官簡直已經達到藝術的境界。而出眾的容貌搭配先前描迤的發型,更是襯托出少女的美麗與由內散發的高雅氣質。不過,少女最大的魅力還是在於如向日葵般朝氣蓬勃的爽朗笑容,實際上她的個性就和笑容一樣開朗,隻要聽她說話就知道了。


    「在下梅園乃香,受人之托特來此地!小兔——你在嗎!我拋下廣播社來囉——!說是拋下,其實是廣播社在校慶隻需要負責校內廣播跟放放音樂就可以了!我來為漫研社效力啦!盡管交代吧!我絕不辱使命!」


    少女滔滔不絕地講完後,張望了一下活動室內,一發現她要找的兔毛成不在這裏,居然自己吐槽自己「什麽嘛,根本就不在啊?」


    這麽一個隨和的女生,可是在全國各地開枝散葉的梅園流茶道本家——堂堂梅園家的大小姐,實在不是兔田這麽一個小老百姓可以理解的對象。


    不管是容貌、音質、人品還是家世皆屬一流,她正是桃中引以為傲的完美少女·梅園乃香,與兔田簡直是判若雲泥。


    「——我來介紹一下,他是隸屬輕音樂社的一年級生,兔田晃吉學弟。」


    兔毛成總算從洗手間回到活動室,把兔田介紹給小菊和乃香認識。兔毛成剛才提到的「拜托前來幫忙的朋友」,似乎就是這兩個人。姑且不論是好是壞,能與桃中兩位名人發展出親密的友誼,兔田實在不得不讚歎她的交遊廣闊。


    在兔毛成的介紹下,兔田盡管渾身不自在,還是點頭說了聲:「請多多指教。」


    「「…………」」


    「?」


    他懷疑是自己多心了,兔毛成一說出「輕音樂社」,小菊和乃香的表情頓時僵硬,互相悄悄使了個眼色。


    「——我把漫研社借給他練習,所以他會幫我準備個展,這是交換條件。」


    「哎呀,原來是這樣啊。我是小兔的朋友菊間,叫我小菊就可以了。還請多多指教哦,兔吉小弟。」


    「我是梅園乃香,叫我乃香就行了。多多指教,兔吉!」


    兔毛成一介紹完兔田,小菊和乃香馬上像是達成共識,紛紛展露出友善的笑容,兔田於是認定剛才不過是誤會一場。比起這個,此時更讓他在意的是自己的稱呼怎麽變成「兔吉」了。


    「好了,剩下一個人還沒到……」


    看來她「拜托前來幫忙的朋友」還有一個人,而且遲遲沒有現身。她一皺起眉頭,小菊就說:


    「噢,你要找阿金的話,我剛才在社團大樓看到他囉。他還是老樣子,滿嘴罵個不停,說是打死都不會幫女人的忙。」


    「真是的,他怎麽還是那麽別扭……算了,既然他人在社團大樓裏就沒問題了。」


    阿金……這應該是昵稱吧。從他們的對話聽來,他似乎就是剩下那一個要來幫忙的人,而且還是個古怪的家夥。不管怎樣,要來幫忙的人全集合在這棟社團大樓內了,兔毛成的個展也在同時正式進入準備階段。


    「好,事不宜遲,我有一件事要拜托兔吉和小菊幫忙。」


    兔田從兔毛成手中接過三個大信封和一個小信封。


    他隨手接下,一聽說裏頭放的是兔毛成畫的漫畫原稿和錢,連忙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抱在懷裏。


    「總之先各印個三份,我想把這些稿子做成一本完整的畫冊。」


    「我、我知道了,我會盡量小心處理。呃,印、在便利商店影印就可以了嗎?」


    兔田問道。兔毛成聽了搖搖頭,接著往樓上一指。


    「不,請拿到社團大樓三樓的綜合情報處理研究社。」


    「哦~原來你們在一年級的時候是同班同學啊。」


    「對啊,還有阿金也是呢。我們學校在新生入學的時候,不是會為新生訓練辦一次旅行嗎?我們在那時候同班,意氣特別投合,一直到現在都還是好朋友呢。」


    因為實在不放心讓兔田單獨與對方交涉,於是由小菊陪他跑這一趟。離開漫研社後,他和剛認識的人——尤其那個人還是小菊——獨處。盡管緊張,這麽一聊下來,他意外發現和小菊相處非但不覺得尷尬,還很輕鬆自在,馬上就和小菊打成一片。和外表給人的印象不同,他在小菊身上感受到如成熟女性般的從容與優雅,甚至是包容力。不過真要說起來,雖然對不起小菊,但這其實也是因為兩人的相貌都不出眾,才會讓他油然生起一股親切感。


    「那、那個阿金學長是綜合情報處理研究社的社員吧,為什麽影印原稿要特地跑過去找他呢?」


    綜合情報處理研究社——實際上,兔田也是今天第一次聽到這個社團名稱。小菊說,這個社團簡稱「情報研」,其實就是電腦社,兔毛成招集來的最後一個人阿金,就是那裏的社長。聽了這一番解釋,兔田還是不了解為什麽要特地把漫畫原稿帶到那地方去。小菊不曉得是在逗兔田玩,還是嫌解釋起來太麻煩,隻應了一句:「到了就知道囉。」


    情報研位於三樓,從中央樓梯往南數的第四間小活動室。


    「阿金,是我,小菊。」


    一走到活動室前,小菊馬上敲門。活動室內沒有回應。


    裏麵應該沒人在吧,兔田心想。小菊輕歎了口氣,緩緩抓住門把。


    「你在裏麵吧?我要進去囉。」


    小菊轉動門把,像是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門沒鎖。門應聲開放,小菊和兔田走進了活動室。


    幽暗的活動室裏沒有開燈,窗簾也拉上了。過了一會兒,在眼睛習慣黑暗後,他打量了一下室內。活動室的大小連輕音樂社和漫研社的一半都不到,架子沿牆壁兩側聳立,上麵塞滿了電腦器材以及相關的厚重書籍,使空間顯得相當局促。


    活動室正中央擺有五張上頭設置電腦的書桌,兩兩相對並排,在一班公司辦公室的上司位子上,這間活動室的主人就坐鎮在上頭。


    漆黑中,電腦螢


    幕散發出一片青白的光芒,映照出一張病態的臉龐。


    在來到這裏之前,兔田不知道阿金究竟是什麽樣的人。這一見,他大吃一驚。他沒聽過「阿金」這個昵稱,卻見過金城大貴這一號人物。不僅如此,這個人也是桃中的名人。


    他癱坐在椅子前緣,一臉慍怒的厭世神情,在在給人難以相處的印象。不過這些都還不打緊,最大的問題出在他那一身裝備。這個叫做阿金的男人,不知為何總戴著一副大紅色的拳擊手套,並用那雙大手拿著一台巴掌大小的小攝影機。


    光是這麽描述也許令人搞不清楚頭緒,不過事實就是這樣,不是比喻也沒有誇大。他身穿普通的學生製服,配戴的卻是拳擊手套和小攝影機,而且攝影機從沒停止過運轉。就連現在這一刻,他也不是直接以雙眼,而是透過宛如羽翼敞開的螢幕望向兔田和小菊。


    以神秘的妄想係宅男著稱,尤其受女孩子厭惡的男人,那就是阿金——亦即兔毛成所請求協助的最後一位友人。


    「你至少應個門嘛。」


    「我打算裝作不在,反正你來是要叫我幫小兔的忙吧?」


    「賓果。」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麽必要幫女人的忙。」


    「你要對還會用昵稱叫你名字的女孩子溫柔點啊,這些人對你來說可是很珍貴的呢。」


    「說的也是,其他還會來找我說話的,就隻剩下妖怪了。」


    「嗬嗬,小心我殺了你哦。」


    阿金和小菊的對話聽得兔田瞠目結舌。他本來以為阿金沒辦法正常與人溝通,都在接收外星球傳來的電波,可是剛才他們的唇槍舌戰就跟普通朋友之間肆無忌憚的對話沒有兩樣,看不出來在怪異的裝備底下,他其實是個還滿有常識的人。


    「然後呢,那個一年級的是誰?」


    和小菊聊過後,阿金把興趣轉向素未謀麵的兔田。兔田難掩緊張,還是介紹了一下自己:


    「我、我是輕音樂社的兔田晃吉。」


    「因為一些原因,他現在在幫小兔籌備個展,還滿可愛的吧?」


    聽完,阿金的臉上瞬間閃現過驚訝,接著展現出濃厚興趣,隨即揚起深不可測的笑容,把攝影機轉向兔田。


    「輕音樂社啊……那家夥居然會把這種東西擺在身邊,也不想想當時有多痛苦。」


    「咦?你、你在說什麽?」


    當時有多痛苦?「那家夥」指的是兔毛成嗎?


    兔田完全搞不懂阿金在說些什麽。他一回問,小菊連忙插嘴「別管他」,避重就輕地解決了兔田的問題,接著責怪似地瞪了阿金一眼。阿金本人則是毫無反省之意,咯咯笑了起來。


    到底是怎麽回事?盡管在意,傑尼斯偶像團體的歌曲卻在此時毫無預警地響遍室內,淡化了他的疑惑。


    「——嗨,對,我到囉,阿金也在這裏。」


    響起音樂的是小菊的手機。由他將手機鈴聲設定為傑尼斯偶像團體的歌曲看來,縱使外表不如人意,他還是有顆純真的少女心。


    小菊打開手機的擴音功能,輕柔地放在桌上。接著,手機裏傳出兔毛成的聲音。


    『阿金,拜托你幫忙排版跟印刷,我要各三份。』


    兔毛成一開口就是交代工作。


    阿金原本帶笑的麵容逐漸猙獰,顯露出憎惡。


    「……我什麽時候變成你的小助理了?」


    他惡狠狠地咒罵一聲。他先前不時會做出討厭女人的發言,看來對兔毛成那群人也沒什麽好感。


    不過似乎根本沒有女生理會他的想法……


    『我沒叫你幫忙貼網點已經算很克製了,反正你現在也閑著沒事做吧?』


    「就是這樣我才討厭女人,隻會利用我,利用完就把功勞全往自己身上攬。」


    『啊哈哈哈哈哈哈!小兔才不會這麽做呢~!你要信任朋友啊,阿金~』乃香說。


    「你沒資格說這稱話!」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啊啊啊啊啊,可惡,光是講個話就讓人火大。」


    在乃香的戲弄下,阿金舉起拳擊手套,頻頻搔頭。隻是不曉得是不是多心了,他看起來不太像真的動怒,反倒像是對興衝衝地跑來找自己玩的小孩感到厭煩的神情。這些人到底是什麽樣的關係啊……


    接著,兔毛成以不同於乃香的沉著語氣繼續說道:


    『為了和那些讓你不爽的女孩子盡快斷絕往來,我勸你還是快點把排版跟印刷弄一弄。』


    「快點弄一弄,你這是……把原稿掃描進電腦裏,再用photoshop把台詞全部重新排版,在各方麵進行調整,才能印出一份精美的稿件,你知道這有多費功夫嗎?」


    『沒問題的啦,這對你來說不是輕而易舉嗎?這是我最後一次麻煩你了,好嘛,拜托!』


    啪,手機裏傳來拍手聲。從這一聲判斷,兔毛成應該是在手機的另一頭合掌,低下頭來拜托了吧。


    阿金聽了歎了一大口氣。


    「這是最後一次囉——你要我趕快把什麽弄一弄?」


    最後他還是沒能堅持己見,板起一張臭臉聽從兔毛成的指示。


    『嘻,這樣才對嘛。』


    兔毛成似乎早就吃定阿金不會拒絕她的要求。


    一決定要幫忙,也許是個性追求完美使然——阿金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馬上向兔毛成要求詳細指示。


    「封麵呢?內容呢?扉頁呢?我這裏隻有便宜的影印紙哦,你如果要求品質,還是得用厚磅的影印紙才行。還有,你要印的量這麽大,需要用到的墨水也不少。你打算怎麽做?」


    他的語氣依然冷淡,態度卻儼然是任兔毛成差遣的一份子。


    『我派過去跑腿的人選在吧?我把錢交給他了,你就交代他去買吧。』


    「——就是這麽一回事。你去把這些東西買來,我就趁這段時間趕工。」


    阿金就近隨手拿了張紙,在背麵匆匆寫下需要的物品,塞給兔田,再從兔田手中取過原稿,準備開始掃描。


    兔田和小菊為了達成任務,接著離開情報研,繼續幫忙跑腿。


    「他的夢想是成為電影導演呢。」


    在搭公車前往采買的路上,兔田問起阿金是個怎麽樣的人,小菊給了這麽一個回覆。


    「咦,電影導演!?他的夢想還真遠大耶。」


    「對啊,聽說他的目標是坎城國際影展的金棕櫚獎,他老拿著攝影機到處拍,就是在鍛煉攝影技巧,會加入情報研,則是為了磨縑影像和音樂相關的編輯技巧。他說,導演得熟練所有編輯軟體——之類的,所以隻要把圖像處理交給他,就能印出一份精美的稿子哦。」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啊,所以他才會讓攝影機不離手,而兔毛成也是基於這些理由才特地拜托他印刷啊。


    不過,看不出來阿金居然是個懷抱導演夢並日益精進,與妄想根本扯不上邊的踏實少年,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對了,你知道今年春天,乃香率領廣播社在全國大賽上達成四冠佳績吧?」


    在高中廣播社參加的比賽當中,全國大賽是國內規模最大的公開賽,競賽項目共分為廣播、朗讀、電視紀錄片、原創電視影集等四組。其中,廣播社社長乃香參加個人項目,勇奪廣播、朗讀組優勝。廣播社則是榮獲電視紀錄片、原創電視影集組等兩項優勝,達成前所未見的稱霸全國大賽偉業。學校方麵為此得意不已,甚至在校舍掛上布條,大肆宣揚,因此兔田也很清楚這件事情。正統茶道本家出身的家世背景,加上天生的美貌,以及擁有站在全國高中生頂端的美嗓,兔田愈想愈覺得這世界真是不公


    平。他很明白乃香的才能優異,可是這跟阿金又有什麽關係呢?


    「電視紀錄片和原創電視影集這兩組的參賽作品,其實是阿金製作的哦。」


    「什麽?」


    「學校誇口說是乃香率領廣播社勇奪四冠,不過實際情形是乃香跟阿金各拿下雙冠,這才是真相。」


    換句話說,阿金以幫手的身分,被叫到廣播社幫忙製作影像作品,而在他的總指揮下完成的兩部作品在全國大賽中大獲全勝。隻是真正的導演雖然是阿金,礙於他不是廣播社社員,名字並沒有出現在優勝作品當中;這份榮耀原本應該獻給他一個人,但最後卻全歸功到了廣播社社長乃香身上。


    「真是可憐的男人呢。」


    不!豈止可憐,簡直讓人忍不住為他掬一把同情的眼淚了。


    不過這麽一來,他總算摸清阿金是個什麽樣的人,也了解阿金為什麽討厭女人了。阿金痛恨搶走自己功勞的乃香,盡管兔田認為他不需要因此將痛恨的對象擴及所有女性,隻需要針對乃香,卻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


    「所以他才會討厭女人啊。那、那個拳擊手套又是怎麽回事?」


    如今還沒解開的謎團隻剩下拳擊手套了……小菊聞言連忙揮手,否認了兔田的解釋。


    「啊,你誤會了。他會討厭女人還有戴上拳擊手套跟這件事情無關。他在全國大賽前就討厭女人了。」


    咦?是這樣的嗎?那麽他是為什麽——他很想繼續問下去,可惜公車一口氣放慢速度,抵達了他們預定下車的公車站。


    到頭來,兔田還是沒解開阿金的拳擊手套與討厭女人之謎,和小菊走下了公車。就在這個時候——


    ——那也太誇張了吧?什麽啊?好惡心哦……


    「…………」


    背後突然響起一陣低語,兔田決定充耳不聞。


    兔田的人生充滿了令他感到不自在的空間、討厭的場所、難以忍受的瞬間。他討厭曝露在眾人的目光下,唯一能讓他打從心底放鬆的隻有自己的家。其中又有幾個他特別不想久留或是前往的場所,像是學校教室、發廊、服飾店、原宿或涉穀這些引領潮流的聖地,此外就是百貨公司了。


    (……唉,真不想走進去。)


    為了采買印刷需要的特殊影印紙與墨水,兔田和小菊此時正站在鬧區裏的一間百貨公司大門口。


    兔田仰起頭,透過入口的大扇玻璃門,可以清楚看見裏頭的化妝品專櫃。宛如皇宮的走道般光亮的地板,以及時髦的裝潢,照耀這一切的則是拒絕任何汙穢與灰暗的純白燈光。更恐怖的是,迎接客人的全是漂亮又高挑的專櫃小姐——要走到上頭專賣文具與畫材的樓層,勢必得經過眼前的化妝品專櫃,這對兔田來說簡直是種折磨。他認為這樣的空間本身就在拒絕自己進入,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踏進如此華麗的場所,他也不敢和那些專櫃小姐對上眼,因為那些人的眼神清楚明白表示「這裏不歡迎你這種窮酸的小夥子」。


    至於為什麽會有這樣的錯覺,他認為都得怪自己其貌不揚。


    「我討厭百貨公司的化妝品專櫃,為什麽一定得穿過化妝品專櫃才能走到手扶梯呢,這種設計簡直是缺陷嘛。」


    他半開玩笑地吐露出內心真實的想法,以為與自己同類的小菊會深感認同。可是……


    「咦?兔吉小弟,你怎麽還站在那裏呢?快點走吧。」


    小菊完全沒理會兔吉的怨言,早就推開玻璃門,走進化妝品專櫃。他態度坦蕩,不見半點猶疑或畏縮,悠然從正中央穿過各大化妝品專櫃。


    兔田望向小菊的背影,思緒混亂。令他驚訝的是,從小菊臉上完全看不出有絲毫羞傀。


    (……小菊學姊該不會隻是神經大條吧?)


    不,不可能,盡管小菊學長有女裝這種特殊的癖好,但他還算有常識,不可能沒注意到身邊的情形。


    (那麽,他為什麽能平心靜氣地處在這種狀況下呢……)


    這種事他百思不得其解。


    原本他認為彼此都貌不驚人,因而擅自認定對方為同類,甚至湧現親近感。如今,小菊在他眼中簡直成了外星生物,而決定性的關鍵就出現在結束百貨公司的采買行程,走向車站的路上。


    「啊!兔吉小弟,你要不要吃那個啊?」


    小菊叫住腳步匆忙、一心隻想趕快返回學校的兔田。他們停在一個四周大樓林立的寬敞公園前,小菊指了公園裏一台專賣可麗餅的行動餐車。


    兔毛成交代的事情的確是一下子就辦完了,時間還很充裕,兔田不敢相信小菊居然會想靠近那間可麗餅店。


    「噢,我……我不用了。」


    「哎呀,你不喜歡甜食嗎?還是身上沒錢呢?」


    「不,也不是那樣……」


    「好吧,那我過去一下哦。」


    說完,小菊把兔田留在原地,獨自走向可麗餅店。


    走向一大群女高中生聚集的可麗餅店。


    「…………!」


    兔田遙望小菊踩著堅定的步伐走向可麗餅店的背影,隻覺得實在不忍卒睹。


    小菊一走近可麗餅店,注意到他的高中女生紛紛驚訝地睜圓了眼,接著馬上鄙夷地緊皺眉間、急忙閃開。另外那些已經點好可麗餅,沒辦法離開的高中女生則是挪動腳步,盡量與小菊保持距離,導致小菊身邊空無一人。在周遭所有人都露骨地表現出厭惡的環境裏,小菊顯得格格不入,但他完全沒把那些人的態度放在心上,隻是著迷地研究著可麗餅的種類,樂在苦惱該選哪個才好。


    就是這一點讓兔田覺得小菊奇怪,判斷他應該是外星球來的生物。


    小菊無憂無慮的模樣老讓他忘記——不管是搭公車、走在街上還是在百貨公司的化妝品專櫃中,周圍總毫不顧忌地朝他投去好奇的目光。在與其他學校的男學生擦身而過時,他們甚至會在他背後低聲嘲笑。


    輕蔑與冷笑、單純的厭惡與害怕、不快、同情、哀憐……兔田在教室裏受到這些屈辱,小菊則是遭到整個世界不留情麵而且露骨的羞辱。


    小菊不可能沒注意到這項事實,他應該很清楚身邊的人是以什麽樣的眼神看待自己。


    隻是他無所忌憚,一點也看不出畏怯、內疚或羞愧。他像是不關己事,不在意他人目光,隻是依隨自己的心意行事。


    「——在晴朗的天空下吃可麗餅特別美味呢,好吃~?」


    小菊走回兔田身邊,悠閑地享受可麗餅。而在可麗餅店前,依然有好幾個高中女生露出冰冷目光,死盯著他不放。


    「你、你真有勇氣,敢到那種地方買可麗餅,換作是我的話,我絕對做不到。」


    兔田不小心將這番話脫口說出。


    兩人認識的時間不長,但是這一趟走下來,兔田明白了一件事,小菊學長人不壞,盡管外表不太尋常,卻是個善解人意、成熟穩重的大好人。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不管他的個性再怎麽討人喜愛,還是受盡周遭的輕蔑、嘲笑、憎恨,有時甚至還會讓身邊的人感到厭惡、恐怖、不快。雖然可悲,不過這就是事實。


    既然如此,行事不是更應該低調嗎?


    像我們這樣的人,不是應該偷偷摸摸地活在陰影裏嗎?


    兔田平常總抱持這樣的想法,走路也不敢抬頭挺胸。


    然而,即使在遠處高中女生的輕蔑瞪視下,嘴裏塞滿可麗餅的小菊依然滿足地揚起嘴角。


    「嗬嗬嗬,你說的沒錯,我的外表要是再女性化一點,大家的反應也不會這麽激烈了。不過我就是這個樣子,很可笑吧?隻是呢,有一件事我很確定,那就是我沒做錯什麽事。」


    小菊直截了當的發言,讓兔田相當震驚。


    「隻有傻瓜才會老介意那些不必要的顧慮、錯失這麽美味的食物。自卑可是一種罪呢。」


    既沒做錯事,又有什麽必要顧慮——支持小菊的理念非常單純而且明確。兔田從未有過這樣的想法,兩人的遭遇相似,行動理念卻大不相同。


    他因此深感困惑。這樣的想法真的對嗎……


    在卷積雲透出夕陽餘暉時,兔田和小菊回到了社團大樓。


    他們正要走上二樓,迎麵就看見乃香快步走下樓梯。乃香一發現他們,馬上揮了揮手,悠哉說道:


    「啊,小菊!大事不妙啦!」


    從她的語氣中聽不出絲毫的迫切性,實在不像是有什麽大事發生,到底出什麽事了呢?


    「我告訴你哦,我都勸小兔別亂來了,她還是硬要搬動書架,然後啊,書架垮下來壓在她身上了。」


    這下真的是大事不妙了。


    「搞什麽!怎麽會發生這種事情?」


    「呐,小兔不是愛逞強又固執還好麵子嗎?她堅持說『沒問題,我搬得動。』下場就是被壓扁扁囉。拜托,她以為自己在演搞笑短劇嗎,真是笑死我了。」


    呃,這不是可以拿來看玩笑的事情吧?像是為了撫平兔田的不安,乃香接著笑說:


    「噢,不用擔心,她沒有受傷。書架壓下來的時候剛好旁邊的椅子幫忙擋了一下,沒有壓爛她的身體。她隻是身體卡在書架底下,出不來,就像孫悟空被如來佛壓在石頭底下一樣。所以呢,我看著動彈不得的小兔,忍不住惡作劇,在她額頭上亂畫,結果就被罵啦,哈哈哈哈哈。」


    「真是太危險了,她怎麽不等我回來再搬呢。兔吉小弟,可以拜托你把這個拿給阿金嗎?我要去救小兔了。」


    於是三人兵分二路,小菊和乃香為了救出兔毛成前往漫研社,兔田為了將買來的物品交給阿金,走向了情報研。


    情報研位於社團大樓三樓,兔田提著裝有影印紙和印表機墨水的紙袋上樓後,發現情報研的活動室門口站著一位女學生。


    他走近一瞧,這才發現對方是自己認識的人。於是他輕咳一聲,清了清喉嚨,發出低沉的嗓音。


    「那、那個……」


    「啊,兔田同學!」


    柔軟的蓬鬆秀發飛揚,一張親切的笑容轉向兔田,站在門扉緊閉的情報研前的女學生正是千咲。


    她到情報研來有什麽事呢?兔田一問,千咲隨即拿出一張單子。


    「嗯,這是要發給各社團的關於校慶活動說明的通知單,其實是要當麵交給社團成員才行……可是不管昨天還是今天,裏麵好像有人在,但就是沒人回應。所以我才在煩惱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隻剩下這個社團還沒發了……」


    這麽一提,千咲也曾經拿著這張單子出現在漫研社,而現在她手上就隻剩下一張要發給情報研的通知單。她想直接交給社員——可是阿金一直假裝不在,她也不知如何是好。情形就是這樣,那麽……


    (……這是那個嘛……好、好機會?)


    他其實搞不懂是什麽好機會,不過還是受到誘惑,鼓起了勇氣。


    「呃,我、我認識這裏的人。所以,那個……」


    「你願意幫我介紹嗎?謝謝!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兔田一表示願意居中幫忙介紹,千咲立刻由衷感謝似地笑逐顏開。眼前的甜美笑容是為自己綻放,想到這裏,兔田不禁有些自豪。


    雀躍的兔田趕緊為了千咲敲響情報研的門,呼喊阿金的名字。


    「金、金城學長!我是兔田!」


    他叫了好幾聲,就是沒人回應。情形在他的意料之中,但就在他正打算學小菊擅自開門時……


    「金……城?」


    他聽見千咲在後麵倒抽一口氣,放在門把上的手瞬間僵直。


    「……咦?你說的金城,是二年級的那個金城嗎?那個總是戴著紅色拳擊手套,老拿著攝影機到處晃的人?」


    「唔,嗯,就是他……」


    「等、等一下!」


    兔田點頭後,千咲顯得異常慌張。


    她看著兔田不解的詢問目光,畏畏縮縮地問道:


    「呃,這、這張單子還是拜托兔田同學幫忙轉交好了,可以嗎?」


    「咦?你不是要直接交給他嗎?」


    「嗯,我是很想這麽做,可是……」


    哈哈,原來是這麽回事。看著千咲迷惘的表情,兔田馬上聯想到,她是為待在活動室內的人是阿金感到害怕。唉,這也不能怪她。在不了解阿金的人眼中,他是個孤僻、老沉浸在妄想中的少年,當然會猶豫著不敢和他扯上關係。話雖這麽說,自己過去也是一樣。


    正因為如此,他更是想解開千咲的誤會。


    「啊,你該不會以為金城學長是怪人吧?他的確是有點怪,態度又惡劣,不過他不是什麽危險人物……」


    兔田還沒辯解完,就被千咲急迫的控訴打斷。


    「——你在說什麽,兔田同學。他分明是個危險人物啊。」


    「咦?」


    這是兔田第一次從千咲眼裏看見明確的拒絕與厭惡之色。


    「這件事很有名,你沒聽說過嗎?他曾經因為對女性施暴和偷拍嫌疑遭到警方逮捕啊。」


    「……什麽?」


    和千咲談完後,兔田帶著千咲交給他的通知單,以及采買的物品,一路走回漫研社。


    「噢!跑腿辛苦啦!」


    迎接他的是精神奕奕的兔毛成,她乍看之下沒有受傷,倒下的書架應該也是由小菊幫忙處理,全都整理好了。


    不過仔細一瞧,兔毛成寬廣的額頭上好像被寫上了什麽,乃香剛才提到的塗鴉指的一定就是這個。兔田心想,反正她一定是了無新意地寫什麽「肉」之類的字吧——結果定睛凝視,才發現兔毛成額頭上寫的原來是「i|i」這個符號。


    「……噗哧。」


    「什、什麽嗎!就連兔吉也是用那種眼光看我的額頭嗎?我的額頭才不荒涼呢~!」


    畫在兔毛成額頭上的是表示「荒地」的地圖符號。她一注意到兔田的視線,趕緊用雙手遮住額頭,忿恨地緊咬下唇。


    哎呀,別擔心,我隻是佩服這個比喻實在巧妙,根本不認為學姊的額頭是寸草不生的荒地,我甚至覺得學姊的額頭很有魅力呢——本來他應該會像這樣一邊安慰兔毛成,又和乃香在一旁捧腹大笑。


    隻是兔田現在沒心情這麽做。


    「哼,都是乃香害的——咦?你沒去找阿金嗎?」


    兔毛成發現早該拿去情報研交給阿金的紙袋還在兔田手上,不解地挑起一邊眉毛。


    「可以請問你一件事嗎?」


    「嗯?什麽事?」


    「我剛從同學那裏聽到,金城學長有對女性施暴和偷拍的前科,請問是真的嗎?」


    「「「!」」」


    漫研社內的空氣頓時凝結。


    他剛從千咲那裏得知阿金的真麵目,那一起事件在二年級以上的學生間廣為流傳,甚至是這個學校的女學生為確保自身安全必備的基本常識。


    對女性施暴與偷拍,阿金疑似曾經犯下這兩種罪行,而且那不是空穴來風,有不少桃中學生親眼目睹阿金被警察帶走,他在那之後有好一陣子沒到學校更是不爭的事實,增添了整起事件的可信度。


    「……你認為呢?」


    兔毛成問。她平靜的語氣與淡然目光隱約責備著兔田。


    但兔田沒有加以理會,依然說出了真心話:


    「如果是在不久前聽到這件事,我、我應該會選擇先


    相信再說,畢、畢竟金城學長看起來實在有點……不過、不過現在的我實在很難相信這是真的,我不認為他是會做出那種事情的人。」


    他不是在懷疑千咲,隻是在和阿金聊過幾句,知道他夢想成為電影導演,又是兔毛成的朋友後,他便無法輕易相信流言了。


    所以他選擇在見到阿金前,先回到漫研社,確認事實真相。


    聽見兔田的回答,兔毛成臉上乍然浮現悲喜交織的微笑。


    「嗯,他根本沒做什麽壞事,隻是遭人冤枉是色狼。


    隻不過運氣差了點,男子原本平靜的日常生活就這麽披搞砸了。聽來好笑,其實充滿絕望。


    「我記得事情發生在去年梅雨季剛開始的時候,他在上學途中的電車上被誤認是色狼,當時有很多桃中學生親眼看見他被女生指控,遭到警方強行帶走的過程。再加上他的書包裏放了台攝影機,更難證明清白,害得他被留置了好幾天。經過一番折騰,阿金好不容易被放出來,等著他的卻是——」


    令千咲深信不疑,因零星情報所生的誤解與偏見——「性侵犯」的烙印。


    「遭警方強行帶走和被關進留置室都是事實,阿金簡直被當成了真正的色狼。流言後來又更誇大,說他不隻對女性施暴,還是個偷拍狂。施暴的謠言應該是來自拳擊手套,但那其實是為了不再被誤認為色狼才戴上的,他會一直戴著,為的是主張自己的清白。」


    這就是旁人眼中的妄想少年,女生眼中避之唯恐不及的性侵犯——金城大貴這個男人的真實麵目,這就是他手戴拳擊手套和討厭女人的理由所在。


    「所以呢,你現在可以放心地幫我把東西送過去了嗎?」


    兔毛成以沉穩的眼神看向兔田提在手上的紙袋。


    兔田於是轉過身,加快腳步,再次走向情報研。


    叩叩叩——他敲著情報研的門。


    「金、金城學長?是我,兔、兔田。」


    阿金人應該在裏頭,隻是照樣無人應門。由於阿金有假裝不在的前例可循,兔田因此鼓起勇氣,說了句「我進來囉」,打開了門。


    「——怎麽啦,我還以為你不會再踏進這個性侵犯的魔窟了。」


    阿金盯著電腦螢幕敲打鍵盤,一開口迎接他的就是這句話。


    「……你都聽到了嗎?」


    「門板很薄呢,有一點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說著,阿金不懷好意地咧嘴笑了一下,瞥了兔田一眼。看來剛才他和千咲的對話全進到阿金耳裏了。


    「對、對、對不起……不過既然你都聽見了,怎麽不出來反駁,說出事實真相呢……」


    「我的親身經曆告訴我,愈是拚命辯解,聽的人就愈害怕;還不如重新振作,還比較有助精神健康。」


    阿金漫不經心地說著自虐的話題,聽在兔田耳裏卻覺得意味既深遠又沉重,阿金明白訴說著自己遭到周圍多麽殘酷的對待,又是如何隱忍了下來。


    正因為如此,兔田更是無法理解,在這種遭遇下,他怎麽還有辦法繼續留在這間學校。


    「你沒想過要逃……沒想過休學嗎?」


    自己又會怎麽做呢?


    性侵犯的烙印——尤其還是因為空穴來風的傳聞強加上的烙印,受盡眾人唾棄……自己能忍受這樣的遭遇嗎?用不著想像,兔田認為不隻是自己,任誰碰上這種悲慘的情形都會想轉學,盡量搬到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但阿金一直坐在這針氈上,他沒有逃學,也沒有一天到晚窩在保健室裏,隻是平凡地過著校園生活。他的狀況不像小菊,不管去到哪裏都會遭人白眼,隻要逃出這間學校,多少可以解決眼下的問題。


    那麽,他為什麽不逃?


    「——逃?你在說什麽蠢話,我要是逃走,不就等於承認自己是對女生施暴的偷拍狂了嗎?所以我絕對不逃。」


    阿金斬釘截鐵地說道。接著,他臉上露出看不見自虐、厭世、氣憤,而是好戰又野心勃勃的猙獰笑容。


    「而且啊,我不介意因為這樣被迫過著遭人在背後指指點點,飽受鄙視,備嚐艱辛的學校生活,隨便他們愛怎麽講都行。我會把今天嚐到的侮辱和冰冷待遇,拿來為自己奠定日後成為國際知名導演的基礎,報複那些曾經輕蔑我的人。」


    「…………」


    阿金說這話時,眼神閃爍著燦爛光輝,讓兔田一輩子也忘不了。


    像是心髒被鑽了一個大洞般,帶著痛楚的衝擊狠狠刺向他的胸口。


    「一旦我成為知名大導演,難保他們不會趕緊在臉上堆滿諂媚的假笑,爭相搶著和我攀關係。光想像他們態度大轉變,對著我卑躬屈膝的模樣,我就忍不住興奮得渾身發抖。」


    為扞衛自身名譽,即使必須背負莫須有的汙名他也不退縮,即使必須因此承受屈辱與冷落,他也會把這當成實現夢想的基石。總有一天,他會把夢想與榮耀握在手中,拿來反擊那些過去侮辱自己的人——這是多麽堅韌的意誌,不屈不撓的精神啊。兔田無言回應,深陷強烈震撼。


    對照兔田受到的震撼,阿金本人倒覺得這樣的想法尋常無奇。他顯得恰然自得,像個愛惡作劇的小孩,又像是偷偷打開秘密寶箱的孩子,天真地分享關於未來的計劃。


    「我有個醞釀很久的點子,那就是活用我目前的遭遇,描述被誤認為色狼的主角堅持自己無罪,藉此審視現代司法製度與警察機關弊病,片名就直接叫做『鹹豬手事件簿』,一定會引起轟動。」


    平常總是臭臉迎人,態度冷漠的阿金,一講到電影就變得生龍活虎,實在不愧是在學校裏被大多數學生輕蔑的對象。


    「……聰起來好像很有趣。」


    麵對這樣的阿金,兔田光擠出這樣的答覆都顯得吃力。


    隔天午休時間,兔田走到了漫研社活動室。這一趟為的當然是彈吉他,難得有人願意提供練習場地,不好好利用就太浪費了。


    他從倉庫繞進漫研社,以為活動室內空無一人,結果一進去就發現兔毛成在裏頭。


    「噢,你是來彈吉他的嗎?盡量彈,別客氣~」


    兔毛成稍微瞄了兔田一眼,又再將視線移回手上的原稿。兔田於是從倉庫裏搬來器材,接上吉他,隨手彈奏。


    不過,為什麽呢?平時他隻要能碰到吉他就雀躍不已,今天卻有些心浮氣躁。


    「——你的吉他聲裏充滿迷惘呢。」


    「!」


    聽見突如其來的一聲低喃,兔田猛地停下手邊動作。彷佛內心遭人看透,恐懼強壓過他內心的驚訝。


    見到兔田狼狽不堪的模樣,說出這話的兔毛成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呃,我隻是想說看看這句話而已……」


    兔田似乎又把兔毛成的玩笑當真了。她沒有惡意,實際上也沒有過錯,兔田卻氣憤難平,忍不住挖苦:


    「……你、你小心老是亂說話,有一天又要丟臉了。你是嫌棍術社那次丟臉丟得還不夠嗎?」


    「少、少囉嗦!每個人心裏都有想要變身的心願吧!」


    兔毛成噘起嘴,別過了頭。兔田見狀,一方麵為報一箭之仇感到大快人心,另一方麵,兔毛成口中所說的「變身願望」再次撥動了他的心弦。


    經她這麽一說,他想起自己確實也有這樣的心願。要是自己的長相不這麽醜陋,而是像誌鷹那樣俊秀,就不用老被人瞧不起了,他不隻一兩次深深為此感到失落。還有,這故作低沉的嗓音也是一樣。他為了藏起天生尖細的嗓音,刻意努力壓低聲音,以做作的語氣說話。國中時,他常為了嗓音遭到捉弄,從此對自己的嗓音痛恨不已,所以才會趁著升上高中的機會,拿定主意改變說話方式


    。隻是這為了自己好而裝出來的說話方式聽在別人耳裏也因為怪裏怪氣,難逃遭人嘲笑的命運,甚至因此害得自己被取了個外星人的綽號……不管怎麽說,他的確和兔毛成頁遊擁有想要變身的願望。這麽一想,他是在無法譏笑兔毛成。


    不過,盡管兩人都有變身的心願,他卻無法和兔毛成取得共鳴。


    至於為什麽——


    「我、我可能也有一樣的心願,不過你也不用樂成那副德性吧……」


    「咦?可是,你不覺得很好玩嗎?」


    「…………」


    他一點也不覺得好玩。他從不覺得用這樣虛假的語氣說話是件有趣的事。


    兔毛成心中的變身願望與兔田相去甚遠。


    理解到這一點後,他總算找到自己縱使彈著吉他也靜不下心的主因。


    這地方讓他渾身不自在。


    在告知午休時間即將結束的鍾聲響前,兔田背起吉他,離開了漫研社。


    那一天放學後,他沒有再出現在漫研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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