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兩天的放學後,在漫研社活動室裏,小菊和乃香在一旁閑聊,兔毛成沒有加入兩人的對話,神情落寞地低垂著視線。


    此時,門喀嚓一聲開了。兔毛成隨即轉頭過去,眼神閃爍著期待。


    「欸,小兔,我拿來囉。由我處理,包你滿意,不過裝訂得由你們自己來,你們也看得出來,我不擅長那種需要用到手的瑣碎工作。」


    阿金邊說邊走進門。兔毛成交代的漫畫原稿印刷已經全部完成,他是專程跑這一趟把印好的稿子送到兔毛成手上。兔毛成感激在心頭,脫口說出的話卻是——


    「什麽嘛,是阿金啊……」


    一聲歎息從她的嘴裏流泄而出。


    「什麽?你那是什麽態度!你居然連句謝謝也沒說,還歎什麽氣!可惡,你果然跟一般女人沒兩樣!不過稍微對你好一點,你就爬上天了!一心隻想利用我,利用完就把我踢到一邊。」


    阿金氣憤填膺,兔毛成心裏盡管過意不去,還是選擇忽視他的存在,改由乃香出麵應付。


    「哎呀!不過稍微撒個嬌就沒轍,阿金果然和一般男人沒兩樣呢!」


    「吵死人了!小心我把你當沙包揍————!」


    小菊沒理會吵得不可開交的阿金和乃香,跑去找失魂落魄的兔毛成。


    「兔吉小弟沒來呢。」


    沒錯,兔田這時候不在這裏。而且不隻今天,昨天和前天他也沒到漫研社幫忙。


    「……嗯~他可能有事吧,何況我也沒有強迫他一定要來幫忙。」


    兔毛成回答得一副不關己事的模樣,不過如同小菊觀察到的,她有些在意兔田沒有出現在漫研社,畢竟他那麽想要有個可以練習吉他的地方,卻連續好幾天沒有現身,該不會發生什麽事了吧?而且這個學弟看起來軟弱又可憐,一天沒見到臉都讓人覺得焦慮。


    話雖這麽說,不會來的人再等下去也沒用。兔毛成振作起精神,裝出一副鬥誌高昂的模樣拍了下手,執掌大局。


    「好啦,今天也要拜托大家幫忙~我們今天的工作是打掃活動室,因為有很多東西要丟,我很期待三位的表現哦。」


    「……喂,我怎麽也被算進去了。」


    兔毛成無視阿金的抗議,明快地向三人下達指示。


    同一時間,兔田正好爬上社團大樓樓梯,走到二樓,接下來隻要沿著樓梯往南走到底就是漫研社活動室。他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沒走向漫研社,而是往位於三樓的輕音樂社走去。


    兔田這天沒什麽要事,隻要有意願,隨時可以前去幫兔毛成的忙,但是他沒有這麽做。一開始,兔毛成願意把漫研社的活動室借給他練習吉他,他其實相當感激,但現在的他則是打死也不願意再踏進那個地方一步。


    會有這樣的轉變,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和那個空間格格不入,那種隔閡感就和在教室裏感受到的一樣,覺得自己既淒慘又卑微。在教室裏,這種感覺來自同學間的嘲笑、侮蔑,令他不解的是,漫研社也帶給他相同的感受。


    為什麽會這樣呢?兔毛成、小菊、阿金、乃香,沒有一個人嘲笑或是鄙視自己,他們表現出來的態度是那麽寬容,那應該是個能讓自己感到輕鬆自在的空間啊……


    他帶著抑鬱寡歡的心情,戰戰兢兢地走進輕音樂社活動室。活動室裏,包括誌鷹在內,有好幾個社員聚在一起,和往常一樣在練習前先閑聊個兩句。


    兔田從未在走進活動室時引起誌鷹的關注,但是這一天他前腳才剛踏進去,誌鷹立刻不懷好意地揚起嘴角。


    「怎麽啦,你不是轉到漫研社了嗎?我還以為你不會再出現了。」


    這句諷刺的話聽來就像是要他別再出現一樣。隻是兔田更在意從誌鷹口中聽到漫研社這一點。他從來沒向誌鷹提過漫研社的事情,誌鷹又是怎麽知道的呢?


    誌鷹一講到漫研社,其他社員也跟著你一言我一語地調侃了起來。


    「什麽?這家夥轉到漫研社去啦?」、「他跑去那個宅男宅女聚集地啦。二年級不是有個人妖嗎?我看過這家夥跟他走在一起哦。」、「那家夥的外表實在太嚇人了,不隻惡心,簡直是恐怖。」、「啊啊,還有,我還看過他跟那個強暴犯&拳擊手&攝影師混在一起。」、「噢,那個妄想少年啊,哈哈哈,什麽啊,變態全集合到漫研社去了嗎?」


    進出漫研社的人遭到惡意貶低,訕笑聲在活動室內此起彼落。


    但是,隨即有個聲音打斷了他們的冷嘲熱諷。


    「他、他們才不是什麽壞人……」


    仍在譏笑的誌鷹訝異地看向兔田。


    不過在場所有人當中,最感到驚訝的還是不自覺脫口說出這句話的兔田自己。


    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居然膽敢駁斥誌鷹——


    「什麽?你說什麽?」


    「……不、呃……沒有……」


    被誌鷹一瞪,抗議聲一下子泄了氣,兔田整個人顯得畏畏縮縮。


    他不懂自己在氣什麽,這實在不像自己平常會做的事,自己以及和自己扯上關係的人遭到毀謗不是常有的事嗎……


    他心中湧起不該激動到忘我的悔意,向誌鷹請求:


    「那、那個,在各位學長開始練習前,我可以彈一下吉他嗎?」


    「……隨便你。」


    漫研社已經不能再去了,想彈吉他就隻能抓緊其他社員尚未開始使用器材的短暫空檔。


    誌鷹一臉嫌惡,不過還是確實答應了兔田的要求。兔田於是趕緊把吉他接上音箱,這時,社員不知為何全停止聊天,緊盯著兔田的一舉一動。


    在莫名沉重的寂靜中,兔田抱起吉他,如同要潛入水底似地深深一呼吸,接著飛快地彈響琴弦,也不等指尖習慣,隻是埋頭猛彈。


    活動室裏的音箱音質絕佳,放在倉庫的破舊音箱根本比不上。澄澈的吉他聲如洪水泛濫,淹沒整間活動室。


    兔田感覺到無可言喻的快感穿透全身。


    同時,一種不像自己會有的情感再次湧上心頭。


    那是種「想讓別人聽到自己聲音」的情感,一種渴望展現自己的技巧,期盼對方認同自己死命練習成果的自我表現欲。


    他破壞整體和諧,無法站上校慶舞台的技巧——沒有人願意一起組團,不被需要的技巧——他希望他們能用自己的耳朵再仔細確認一次。


    他平常不曾有過這樣的念頭,突然在心中萌芽的情感急速高漲,在指尖流竄。


    他無法自製地讓過去習得的技巧一口氣全爆發出來。


    熾烈、狂熱、激情,如走鋼索般驚心動魄,但總在千鈞一發之際拉回。吉他聲細密,急促吼出響亮的呐喊。


    兔田以料不到是由嬌小脆弱的身驅彈出的猛烈爆發力,掀起一波波怒濤。


    就在鬼氣逼人的即興演奏正要進入最高潮時——


    ………………


    滿溢活動室內的吉他聲猛然消失。


    宛如暴風雨肆虐過後,活動室內空無樂聲,隻剩下生硬的弦聲殘骸虛無地發出聲響。過沒多久,生硬弦聲也跟著失速,草草消失在無聲之中……


    (咦?發生什麽事了?)


    兔田愣在原地,搞不懂發生了什麽事。他急忙四下張望,試圖把握狀況。然後,他看見誌鷹站在音箱前,手中拿著拔下來的導線。他這才終於了解,誌鷹拔下連接效果器與音箱的導線,強製終止自己的演奏。


    接著,他以為誌鷹會開口痛斥自己——


    「欸,兔田。」


    「是、是。」


    「滾開,我們要練習了。老實說,你在這裏實在太礙眼了,還是滾回你的漫研社吧。」


    誌鷹


    沒有表示讚賞,也沒提出感想,隻是和平常一樣趕兔田離開。


    其他社員也跟著誌鷹起身,默默動手準備開始練習。


    兔田就像從沒彈過剛才那段吉他,沒人和他講話,沒人看向他,儼然把他當成活動室內的空氣。


    「…………」


    再待下去也沒有意思,兔田於是背起吉他,離開了活動室。


    一踏出活動室,誌鷹組成的樂團演奏隨即透過背後的門板傳進耳中。他杵在走廊上,側耳傾聽。聽著聽著,一股強烈的空虛感猛然襲來。


    誌鷹盡管看似吊兒郎當,實際上卻是個努力不懈的人。無論是歌唱實力還是吉他技巧,誌鷹的程度都優秀到遠遠超越一般的高中生樂團。


    不過——


    兔田還是認為自己技高一籌,他就是忍不住這麽想。


    「~~~~!」


    這種情感真的是所謂的傲慢嗎?自己真的做錯了嗎?


    他心中痛苦難耐,漫無目的地拖著沉重的步伐在校園裏徘徊,不想直接回家,隻想一個人獨處。


    一回過神,他發現自己走到了教室附近。


    適樣也好,要是裏頭沒人,就可以先逃進教室了——他心裏這麽打算,可惜在還差幾步就要走到教室時,開敔的門邊傳出女孩子講話的聲音,似乎是有人留在教室裏聊天。


    兔田煩躁地停下腳步,思考起還有哪裏可以靜下心獨處。


    可是,教室裏傳來的女孩子交談聲奪去了他的注意力。


    「——咦,你沒看嗎~?那部連續劇的男主角超帥氣的呢~千咲呢?你也沒看嗎?」


    「有啊,不過我不是很喜歡那個男主角呢~」


    他自認不可能聽錯,那千真萬確是千咲的聲音,看來留在教室裏聊天的是千咲那一群女孩子。


    他對她們的聊天內容很有興趣,可是站在外麵偷聽實在是種卑劣的行為,於是他趕緊轉過身,準備離去。但就在這個時候——


    「那你喜歡什麽類型的男生呢?」


    「唔~讓我想想……」


    有個女孩子突然問了這麽一個問題,逼得兔田停步,舍不得離開。


    千咲沒有馬上回答,隨之而來的漫長沉默,令他聯想到千咲難為情的臉龐。


    盡管清楚不應該偷聽,但是這個問題有著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他自然而然地屏住氣息,豎起耳朵。


    「嗯,比起運動型的,我比較喜歡玩音樂的男生。」


    千咲有些嬌羞地答道。


    (音樂?)


    一聽到這個回答,兔田剛才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空,心髒狂跳不止。


    對於在班上被孤立的自己,千咲的態度與對待其他人並無不同,在他遭到班上同學惡意挖苦時,也會特別表示關心。他一直以為,這是因為千咲心地善良之故。


    可是——


    (說到音樂……該不會是……咦?咦?)


    「好好,我知道了——啊,所以你才會對外星人那麽親切啊。雖然他長得那副德性,不過我記得他是輕音樂社的嘛。」


    兔田倒抽了一口氣。其中一個女孩子真的提到了兔田。


    那個女孩子常狠毒地嘲笑自己,他也不在意。


    更重要的是千咲會如何回應。


    他又更專心地豎起耳朵,緊張與期待在心中鼓噪。


    「別胡說了,就算是玩音樂,那個東西根本不在討論範圍內~」


    (……咦?)


    他無法理解聽到的話語,思緒瞬間空白。


    過了一會兒,他總算了解這話是什麽意思,甚至懷疑這話出自別人,而不是千咲口中,但是那輕柔平穩又親切的嗓音絕對是千咲沒錯。


    也就是說,千咲確實說了這句話。


    她把兔田叫成「那個東西」。


    接著,就像是要讓他明白這的確是現實,千咲又繼續說道:


    「雖然長相不重要,不過也不能太難看。那個東西說話怪裏怪氣,像在背劇本一樣,身高又比我矮上一截,真的活像個誤闖地球的外星人。啊,還有還有,他跟二年級的金城混在一起,還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耶!你們不覺得很恐怖嗎?我身上汗毛都豎起來了~」


    「嗚哇,太可怕了吧!跟金城扯上關係真的是太不妙啦!」


    千咲天真又愉快地貶低兔田。從聲音可以想像得到,她說出這話時,臉上依然掛著淺笑,那個令兔田傾心,救贖了他的純真甜美笑容——千咲此時正帶著這樣的笑容,侮蔑兔田。


    兔田感到一陣暈眩,衷心希望這是一場夢。


    但是千咲帶給他的絕望還不止如此。


    「可是啊,他肯定喜歡你,他一定會錯意了。」


    「你那麽親切反而害了自己呢。」


    「我那才不是親切呢,隻是兔田同學他啊,你們也知道他是誌鷹學長的直屬學弟嘛。所以呢,我怕要是對他太冷漠,會被誌鷹學長討厭……」


    (!)


    兔田彷佛吃了一記迎頭重擊。


    他現在最不想聽到的名字,居然從千咲口中說了出來。


    而且,這句話意謂著——


    「你在說什麽啊,依你們現在的關係,還怕一個小外星人來搞破壞嗎?」


    「唔~可是我們還沒正式交往嘛。」


    「什麽?你們不是都約會好幾次了,還沒開始交往嗎?誌鷹學長原來是個慢郎中啊?」


    「對啊,沒想到他還滿謹慎的呢。不過,就時機上來說,他應該會在校慶的時候告白,而且他也約我去看表演了。嗬嗬,好期待哦~」


    自己一無所知,簡直像個滑稽的小醜,實在可笑極了。千咲和誌鷹早就進展到還差一步就要成為男女朋友的關係。


    (……啊啊,原來是這麽一回事,所以誌鷹學長才會知道我人在漫研社啊……)


    原來千咲和誌鷹之間有連係,如此一來,一切都能解釋得通了。


    換句話說,是千咲告訴誌鷹,兔田被他趕離輕音樂社後,在漫研社定了下來。兩人應該是把他當成閑聊的話題,開心地嘲笑著他——


    「在校慶告白還真老套呢。算了,反正是你自己目光短淺,選了誌鷹學長。」


    「咦,為什麽?你不覺得誌鷹學長很帥嗎?而且他也很受女孩子歡迎呢。」


    「所以我才說你目光短淺啊……」


    千咲她們還在聊,隻是兔田再也聽不下去,迅速掉頭離開。


    (……什麽嘛,和泉同學果然也是普通的女孩子嘛。)


    他感受到強烈衝擊。千咲那張甜美的笑容完全騙過了他,讓他相信得死心塌地。


    「————」


    不過,不要緊的,自己本來就不該期待,早晚得承受心傷。這就像是做了場短暫的美夢,不需要難過,何況自己從以前就常遇上這種事,不過是家常便飯。這才是世界對自己的評價,自己的分量,他不得不甘心接受……他知道……他明白……他很清楚。


    可是——


    「……嗚……嗚…………」


    這股撕裂心扉的痛楚是怎麽回事?


    為什麽今天會這麽不甘心呢?


    以往不管發生什麽事,他的耳邊都會響起一個無奈的聲音,隻要那個聲音對自己低吟一句「沒辦法,是你不對」,他的心靈就能恢複平靜。


    但是,這個無奈的聲音今天沒有在他的耳邊響起。


    他承認自己的長相和說話方式像外星人,也有自覺,但他再也不覺得為此受盡輕蔑是無可奈何。


    剛才誌鷹學長的情形也是一樣。誌鷹學長的演奏技巧遠比一般高中生高超是不爭的事實,但他再也不覺得自己的技巧不


    被誌鷹學長認同,沒辦法在校慶上表演也是所謂的無可奈何。


    他不肯死心,擾亂內心的怒火遲遲無法平息。火焰熊熊燃燒,火花在胸中隨處噴濺,化成激情烈焰。


    他第一次遇見這種情形。雖然困惑,他早就知道為什麽會這樣。


    原因就出在兔毛成——以及在漫研社遇到的那一群人。


    在知道他們的存在後,他總不由自主地拿自己和他們比較。


    他們應該與自己同類,卻大不相同。他們應該與自己相近,卻遙不可及。一知道世上原來有這樣的人,他再也回不到那個無知的過去。


    如今,他能去的地方隻剩下一個。那個地方打亂了自己的步調,同時也隻有那裏,能讓自己重新站穩腳步。


    於是,他再次走向社團大樓。


    社團大樓二樓。兔毛成丟完垃圾回來,獨自走在日暮時分昏暗的走廊上。活動室內難得打掃,由於堆積了一大堆髒汙、灰塵與不需要的物品,整理起來十分費力。不過在丟完垃圾後,打掃的工作也告一段落。盡管勞累,卻有說不出的成就感,疲倦的身體也讓人覺得舒暢。


    就在這個時候——


    (……嗯?這是……吉他聲?)


    兔毛成無意間聽見前方有吉他聲乘風而來。與夕暮相襯的哀愁音色誘使她沿著走廊,走到漫研社門前,聆聽門後傳來的吉他聲。


    就她所知,隻有一個人會在漫研社的活動室內彈吉他。


    她走進活動室環顧室內,在窗邊角落發現了盤腿坐在地上,用吉他彈出憂傷曲調的兔田。


    「噢,你終於來啦。你一聲不吭消失了好幾天,我還以為發生什麽事了呢。」


    小菊、阿金、乃香全被兔毛成派去倒垃圾,活動室裏隻有兔田一個人在。他進來的時候,可能剛好錯過出去倒垃圾的兔毛成等人,碰巧沒有遇上。不管怎樣,他總算是來了。兔毛成一派輕鬆地開了口,兔田卻一點反應也沒有,照樣輕彈著音調憂愁的吉他。後頭的夕陽在他臉上落下陰影,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


    不過兔毛成還是輕輕皺了眉,覺得他的樣子有點奇怪。


    「欸,發生什麽事了嗎?」


    兔毛成走到兔田身邊,坐了下來,看了他一眼後,她倒抽了一口氣。


    兔田的身體輕顫,吉他上落下大滴淚珠。


    過沒多久,兔田停止演奏,終於說出一句:


    「……絕對、是我、比較厲害。」


    他斷斷續續說著,語聲不住地顫抖。


    「不過,沒有人、認同我。」


    他的淚水撲簌簌流下。


    「我隻是想、做我自己而已……」


    他像是要吐出帶刺的鐵球,一字一句硬擠。


    「可是、大家都嘲笑我……」


    他哽咽說著,向兔毛成吐露所有過往自己甘之如飴的不公平待遇。


    「這世界、到底是、怎麽回事……」


    「…………」


    兔田這麽做也許隻是單純抱怨。他吐出心中不滿,對於接下來該怎麽做,完全沒提出任何有建設性的具體提議。


    不過,要是不這麽發泄出來,自己肯定會發狂。情感持續膨脹、無處宣泄,堵塞他的胸口,讓他快要窒息。所以他無助地來到這個他以為自己不會再踏進的地方,可悲地流下淚水。


    這樣的人生實在太悲慘了。


    悔恨的心情簡直要撕裂他的身體。


    不過,有這樣感受的人不隻是兔田。


    「……什麽嘛,兔吉,你根本就沒辦法用『無可奈何』說服自己嘛……!」


    兔毛成仿佛鏡裏的兔田,不甘心、痛苦、咬緊了牙,嬌小的身軀也和他一樣輕顫。


    「聽好了,兔吉。傲慢是指不經大腦思考,過度相信自己的力量。不過,如果經過再三思考,還是認為自己的想法正確,那麽你就是對的,錯的是這世界。」


    兔田仰起頭,兔毛成小巧的臉蛋就在自已眼前,以堅定的語氣厲聲斥喝,一字一句直接刺穿兔田的胸口。


    「為什麽說黑是黑,說白是白,就要遭到這個世界的指責?不隻如此,還有些人把話說得很動聽,什麽錯的人是你,隻要你改變,世界也會跟著改變。不過我告訴你,絕對不能聽信那些人的花言巧語……嘖!那是沒膽挑戰全世界的人逃避的藉口。為什麽要改變自己配合錯誤的世界!開什麽玩笑!」


    說到最後,她聲嘶力竭、激動怒吼。她的對象不是兔田,而是代替兔田朝這個世界發泄怒氣。


    「你要是覺得自己的想法正確,那就別屈服,勇敢站起來麵對。要是有人瞧不起你,你就照樣鄙視他。要是有人把你踩在腳下,你就照樣踐踏他。你要向這個不認同自己的世界燃起複仇的怒火,讓全世界屈服!」


    兔毛成直接挑明了講,終於喚起兔田的自覺。


    他不該不甘心吉他技巧不受認同,因為長相和嗓音受盡恥笑,還隨便用一句「無可奈何」帶過,相信錯在自己。


    他並非打從內心認為「無可奈何」,隻是害怕麵對。一旦主張自己正確無誤,就是與否定自己的世界作對。


    借用兔毛成的話來說,他沒那個膽子挑戰全世界。


    所以他否定自己,自覺卑賤,自甘當個喪家之犬,不戰而逃。


    可是現在的他再也不逃了。因為他遇見了一群挑戰世界的人,他們的一舉一動耀眼奪目,令他景仰,忍不住欽羨,想要報複那些嘲笑自己的人……


    「……就算是動了『報仇』這種邪惡的心態也沒關係嗎?」


    「想要報仇哪裏邪惡了!左右人類的感情中沒有比這更單純而且健全的了!」


    兔毛成嘶吼,肯定在兔田心中萌芽的情感。接著,她緩緩地將自己白皙的小手放在兔田緊握的左手上,輕輕纏住他的手,攤開他的掌心,讓手指憐惜地覆蓋他的指尖。她以看穿一切的澄淨眼眸凝視兔田,溫柔地淺淺一笑。


    「你看,你有一雙漂亮的手,指尖卻硬成這樣,這不就證明你拚了死命埋頭苦練吉他嗎?你應該以此為榮,不要輕易原諒那些蹂躪自己榮耀的人。」


    說著,兔毛成滿是憐愛地撫摸兔田因為每天練習吉他而變得硬邦邦的繭。指尖上的硬繭是證明他辛苦努力最無可撼動的鐵證——兔毛成非常了解這一點。她不隻稱讚他的技巧,也認同他背後付出的努力。


    他為此莫名欣喜,覺得辛苦總算獲得回報,眼頭不禁再次發熱。他好不容易趕在淚水落下前抹了下眼角,跟著破涕而笑。


    「……兔毛成學姊也是這樣一路奮戰過來,手指上才會長繭的吧。」


    在她細致柔滑的小手上,有個難看的繭長在中指上。


    那正是她努力不懈的證明,相信自己的依據,能夠堅持做自己的根基……


    兔田感到疼惜,像是受到鼓舞,回握了兔毛成的小手。


    兔毛成聽了,露出平時的高傲笑容,堂堂說道:


    「沒錯,這就是早一步站上戰場的手。你心中的悔恨、痛苦、苦楚,我都很清楚。所以,如果你決定起身迎戰,我也會和你一起並肩奮戰!打倒這個嘲笑你的混帳世界!」


    「…………」


    多、多麽堅強的人啊。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打從內心受到感動。


    他說不出話,心中滿溢情感,但又覺得不能不說些什麽,就在這個時候——


    「——嗬嗬~不錯呢……真好~」


    「嗯嗯嗯!酸酸甜甜的——!讓人心兒怦怦跳呢~小菊~!」


    「「!?」」


    本來以為是兩人獨處的空間,聲音卻突然從室外的方向傳來。


    他們不


    曉得什麽時候倒完垃圾回來,之間小菊和乃香神情恍傯,抱住自己的身體不停扭動。


    「喂!你們別亂出聲音啊!他們根本沒發現我們在這裏耶!你們要是不出聲,照剛才的氣氛看來,他們接著很有可能會捿吻,難得的一幕都被你們破壞掉啦!真是的,所以我才受不了女人……!」


    一旁的阿金見狀,一邊咒罵,仍不忘拿著攝影機繼續拍攝。


    「你、你你你你你、你們回來啦!」


    兔田和兔毛成連忙放開彼此的手,可惜為時已晚。三人臉上帶著耐人尋味的得意笑容,看來兩人剛才的舉動全被瞧得一清二楚。


    兔田和兔毛成的臉色頓時漲得通紅。


    「別、別說蠢話了,阿金!我不過是以學姊的身分在向兔吉說教罷了!沒有其他意思!不要再拍啦~~!快把影片刪掉!」


    兔毛成為了搶走攝影機撲向阿金。小菊沒理會上演全武行的兩人,彎下腰,和兔田四目相交。


    「你也真是辛苦了呢。不過還是這麽精神煥發,真了不起。」


    小菊隻說了這麽一句話。光是這樣,就讓兔田感覺到自己身處在小菊溫暖的懷抱中。


    接著,乃香沒頭沒腦地問了句:


    「你要怎麽做?」


    「咦?」


    怎麽做……這是在指什麽事情?一發現兔田瞪大了眼,乃香馬上大笑說道:


    「拜托~你怎麽傻住啦。我也不是什麽聖人君子,要叫我幫個沒有鬥誌的人,我還不願意呢。不過呢,要叫我視而不見,我也不是那麽鐵石心腸的人。當然,小菊和阿金也是一樣。」


    「啊……」


    兔田這下總算明白乃香的意思。


    阿金聽了,馬上抱怨了句:「欸,不要隨便把我牽扯進去。」


    「唔~?不然呢?難道你隻打算拿著攝影機,袖手旁觀嗎?」


    「我說啊!我最看不慣的就是你那種『凡事由我指揮』的態度!用不著你說,我也會幫兔吉!」


    他哼了哼鼻息,激動說著。


    兔田感覺到胸口不住顫動。乃香、小菊、阿金三人全露出想確認他「打算怎麽做」的眼神,凝神注視著他。


    然後,最後還是沒能從阿金手中搶走攝影機的兔毛成調整紊亂的呼吸,梳理了一下頭發,向前跨出一大步,再次開口確認兔田的意誌。


    「你想怎麽做?」


    「…………」


    這些人即使不受這世界認同也不屈服,依然抬頭挺胸走出自己的路。


    他們散發出強烈的魅力與光芒,堅定得令他不禁流淚,美得令他直想下跪,衷心期盼能和他們一樣找到屬於自己的方向。


    現在站在自己麵前的,就是這樣的一群人。


    既然有這些人在背後推動自己——


    「……我……!」


    「嗯?」


    我也要向前跨出自己的步伐。


    「我想雪恥!我想要那些瞧不起我,不認同我的人——輕音樂社裏的那些人嚇得半死!因為……因為!錯的不是我!錯的是這個世界!」


    他不再逃了。


    他認為錯不在自己,不是自己不好,他要挺起胸膛,向不認同自己的世界宣戰。


    他用力吼出過去盤踞在心頭卻遭到掩飾的情感與心意,兔毛成聽了咧嘴一笑。


    「說得太好了,了不起。」


    接著,她立刻繃起臉,回頭望向三人。


    「好,沒時間了!我們得趕緊行動!乃香,你在校慶執行委員會裏有認識的人嗎?」


    「欸,小兔!你太小看我的人脈啦!我有個朋友在今年的執行委員會裏擔任幹部呢。」


    「我有事想問他,你可以幫我跑一趟嗎?還有提到人脈,小菊,這次要麻煩你囉。」


    「嗬嗬嗬,我會盡力做到最好的。」


    「阿金就不用我交代了,我會期待你的表現。」


    「誰管你的期待,我隻是做好自己份內的工作而已。」


    兔田有如得到千軍萬馬相助,沒有比他們更可靠的幫手了。


    沒什麽好害怕的,相信這些人在一起沒有辦不到的事。


    「好,那就給他們點顏色瞧瞧吧。」


    在兔田的決心與兔毛成臉上好戰的笑容中,戰火正式點燃。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脫兔的反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秀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秀章並收藏脫兔的反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