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生日慶典之後的第七天,奧拉國大使卡莎伯爵夫人的疾風船,在東南風的吹拂下乘風而行。


    「現在順風。今天之內應該可以飛完一半的路程。」


    聽完船長的報告,吉爾達·雷走下駕駛台,在甲板上抬頭看著風帆,隻見所有的帆在風吹之下都膨脹得跟圓球一樣。多姆奧伊城已在遙遠的下方,看起來像個模型般隱匿於岩山巨壑間。


    梅比多爾杜王子正睡在船尾的特等艙中。他並不是自然睡著,而是靠達伯爾耶魔法師所施的法術而深眠著。這是為了這趟飛行到達奧拉國首都之前,從不斷奪取王子魂源的詛咒中保護這名少年的意識,至少要讓他擁有不做惡夢的睡眠品質。


    吉爾達·雷安排近衛騎士們日夜輪班,守衛王子的船室。畢竟這艘船屬北邊大國所有,船員也全都是奧拉人。盡管魔法師主張若沒有這艘快船,就會來不及拯救王子,但對於他這個近衛隊長而言,現狀就跟被敵國包圍沒有兩樣。


    卡莎伯爵夫人「正好」得以從祖國叫來自己的私人船,眾人似乎渾然不覺這種安排太過湊巧。另外,伯爵夫人占據了最靠近駕駛台的船室,似乎打算比多姆奧伊的眾人早一步從船長口中掌握行程。而達伯爾耶魔法師在船一出航時,就一直耗在夫人的船室裏這件事,吉爾達·雷也都知道。


    因此,自國王同意讓船起飛之後,讓這趟航行平安結束便成了吉爾達·雷的任務。他走向船首的房間,打算去看王子之外的另一位重要人物。


    那名少女與都藍·歐塔斯正在甲板下層,眺望著船下風景。


    「你看,多姆奧伊湖變得那麽小了。那條茶色的帶子就是馬立亞斯帶河。你見過帶河嗎?」


    雪芙兒·阿爾各搖了搖頭。


    「我跟我大哥——就是近衛隊長吉爾達·雷,我們都是在馬立亞斯帶河附近出生的。」


    體貼的都藍似乎想讓少女在旅途中開心一點,卻沒有什麽效果。於是吉爾達·雷開口說話了。


    「你可以去駕駛台見識一下,那裏有你們阿爾各村鍛造的船錨。」


    少女的反應慢了半拍。她在出航典禮時看起來就很緊張了,現在神情也很僵硬,但看來應該不是在想家。回想起來,那天國王說出請求之後,這個少女就像隻待宰的羔羊。可是吉爾達·雷並沒有憐憫她的資格。因為自從那些孩子聚集在一起那一刻開始,他就必須背負尋找活祭品這個罪孽。


    吉爾達·雷將手伸進上衣內側,拿出新月形的守護刀。


    「這是你的,我忘記還給你了。」


    少女躊躇著,並沒有伸出手,而是將手放在腰帶前緊握著。


    「請幫我轉交給王子殿下吧。王子殿下才需要護身符。」


    當確定同行者是這名少女,而非體格高大的漁夫獨生子時,王子感到很失望。也可能因為阿爾各夫婦那種稍嫌強迫推銷的態度,讓他起了憎惡之情吧。或許王子是想等到恢複原本健康的身體之後,再來感謝少女的勇氣與奉獻。


    阿爾各夫婦與這名少女完全沒有相像的地方。看起來那對夫妻對於秘法將對女兒造成什麽影響,一點都沒有想像的能力。可是少女本身卻對於自己站在這裏的意義,有很正確的認知。


    「你真的很勇敢。」


    吉爾達·雷說完,少女的眉在極短的時間內蹙了一下。她抬頭看了吉爾達·雷一眼,淺棕色瞳孔想說什麽似的,旋即又低下了頭。


    「沒這回事……」


    聽見這句苦澀的回答,讓吉爾達·雷後悔不已。他覺得自己輕率的發言對於認真回答的少女而言,簡直是乘人之危了,不禁對她生起了深深的憐惜。


    「……我回房去了。」


    少女孤獨的背影,刺激著吉爾達·雷一度努力忽視的罪惡感。隻依靠一個人的性命或未來才守得住的國家命運,根本就不該存在。無論是王子或雪芙兒·阿爾各,都隻不過是年輕無力的犧牲者罷了。吉爾達·雷非常痛恨這種強迫人做出殘酷選擇的法則。


    「都藍,你盡量讓那女孩放輕鬆一點。如果是你,一定辦得到。」


    都藍聳了聳寬肩。「我對小孩子是很有一套,但是那年紀的女孩子就很難辦了。比起我這種無趣的男生,去拜托卡莎伯爵夫人的侍女不是比較好嗎?」


    凝視著不隻看不清奧拉大使,也看不清他人真麵目的弟弟,吉爾達·雷再度強調叮囑。


    「雪芙兒·阿爾各是多姆奧伊的貴客。你別忘了,在她平安回國之前,我們都必須保護她像保護殿下一樣。」


    2


    與母親道別出發之際,她所問的問題,至今依舊像毒箭般刺痛著雪芙兒的耳朵。


    「你是真的同意吧?」


    雪芙兒對於母親突然在已經無法拒絕的關頭才問這個問題,感到莫名的憤怒。她知道母親隻是在確認,確定雪芙兒是出於自己的意願,決定讓王子接收自己的魂源。


    母親完全清楚雪芙兒的恐懼。她知道自己並不是勇敢,隻是想拒絕卻拒絕不了。但隻要雪芙兒拒絕,母親就會說要她不要害死王子;而要是她不拒絕,就會說是雪芙兒回應了「大家」的期許。當然母親也是「大家」的其中一分子。這些父親應該都知道,隻是假裝沒看見這一切罷了。


    或許母親隻想確定雪芙兒一點也不勉強吧。畢竟母親也很猶豫,因為她知道做出抉擇有多嚴苛。可是,母親就連這樣的猶豫都推給雪芙兒來解決,根本不打算陪她一起煩惱。她說雪芙兒該自己決定,畢竟是雪芙兒的魂源,雪芙兒自己的靈魂。


    盡管如此,雪芙兒在那一瞬間還是有所期待的。就像之前麵對姊姊一樣,她以為母女間會有共同的感受。然而,她仍是無法開口尋求幫助。雪芙兒知道即使再勉強,她都必須自己決定,她本能地知道如果不這麽做,隻會落得更加淒慘。


    雪芙兒想起涅烏特司所說的話,她賭的是自己的性命,而下賭注的地方要靠自己去選擇。母親提出的問題則讓她知道,那麽做究竟有多麽困難。


    雪芙兒想要單獨靜一靜。


    自從到了城堡認識都藍騎士後,雪芙兒就深知他的親切體貼,但她還是會覺得他在監視自己,讓她不要在旅途中因為害怕而逃走。而事實上,他也是真的感受到雪芙兒的恐懼。


    剛剛吉爾達·雷也說她「很勇敢」,讓雪芙兒不由得幾乎要遷怒於他。那個人肯定也將雪芙兒的膽怯看在眼裏了。這麽一想,就覺得自己很沒用。她真希望快點到達奧拉的首都,至少在她繼續表現得更難看之前抵達。


    「可以來跟我一起吃飯嗎?比自己一個人吃好多了。」


    雪芙兒當然無法拒絕都藍騎士的邀請。盡管眼前都是些她吃不慣的山珍海味,讓她幾乎要暈船。可是,如果她說自己不舒服的話,一定會立刻被帶到魔法師那裏去吧。雪芙兒實在沒辦法喜歡達伯爾耶魔法師。在搭船之前,他就曾以魔法檢查雪芙兒的身體到底能不能承受秘法。他讓雪芙兒躺在冷硬的石頭魔法圓陣上,以肥厚汗濕的手檢查雪芙兒全身的靈魂。


    雪芙兒第一次體驗到真正的魔法,就好像皮膚底下有無數砂蟲亂竄似的。達伯爾耶魔法師在施法的時候,不滿又粗魯地將雪芙兒翻來翻去,抱怨著她的魂源不如預期般強壯,流動也不順暢,讓雪芙兒覺得自己並不是人,而隻是個東西。


    幸虧都藍騎士吃得津津有味,最後讓食物一點不剩。雖然雪芙兒總是默不作聲,騎士卻仍坦率地跟她提到自己小時候在沙漠中所度過的生活。


    「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吧?為什麽吉爾達·雷隊長跟我是兄弟,姓氏卻不同。」


    雪芙兒想想的確如此,也感到疑惑。


    「我們出生在


    靠近國境的農家。但是早年的裏沃之戰,讓農地變成了戰場,我們的家人也都死了,隻剩下我跟大哥存活下來。」


    由西部騎馬民族裏沃國發動侵略的裏沃之戰,是發生在七年前。那時雪芙兒才七歲,加上阿爾各村距離國境遙遠,因此雪芙兒並不特別有印象。隻記得當時大人們都神經緊繃,看起來非常忙碌。


    「在我們乘上留下來的馬跟馬車逃亡的途中,遇見了在戰場上受傷的雷攝政官。雷攝政官請求大哥當誘餌,將裏沃軍的注意力由國王身上引開。當時裏沃軍已經殺了國王的弟弟,正殺紅了眼尋找國王……裏沃軍以馬立亞斯帶河畔作為根據地,打算全麵控製沙漠中所有的綠洲。不過吉爾達反過來利用這一點,跟敵軍保持著千鈞一發的距離,沿著隻有沙漠子民才知道的伏流逃亡。由於追兵隻要見到水源處,就非留下士兵看守不可,於是整批追兵逐漸被吉爾達分散,最後隻剩下十人小隊而已。你猜後來怎麽樣?」


    不知不覺,雪芙兒已經屏氣凝神聽得入迷了。


    「……在沙漠裏甩掉他們?」


    「不對。因為國王還待在其他某一個水源處,所以不可以讓敵軍在偶然間到達那裏。吉爾達讓敵軍看著我們逃進了一個僅容兩匹馬身的狹窄山穀中,並在那裏埋伏等著敵人來襲。我那時才跟你現在差不多大,真正能夠應戰的,也隻有吉爾達跟受傷的攝政官而已。」


    「我聽說吉爾達·雷隊長很擅長使劍。是聽城堡裏的……」


    雪芙兒沒說完,都藍便嘻嘻一笑。


    「是城堡裏的女官們說的吧?每個年輕的女孩子,都會對吉爾達著迷啊。你也一樣吧。」


    雪芙兒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正如都藍所說,城堡裏的女官光是看到吉爾達·雷的身影就會陶醉不已,但對雪芙兒來說,他就像童話故事裏的騎士一樣,是憧憬卻遙不可及的存在。隻是,當她遇見那雙青玉般的眼眸時,彷佛自己的一切都被看透了一般,令她背脊震顫。


    「可是,七年前戰爭的時候,吉爾達也才十七歲而已,隻有自己胡亂練過劍,完全沒有實戰經驗,不過我想敵軍應該沒有發現吧。畢竟他麵對身經百戰的士兵,氣勢上卻毫不遜色。


    「裏沃的士兵們太輕敵,認為我們隻是受傷的老人與兩個農家小鬼而已,於是追了進去。他們邊射箭邊騎馬深入山穀內。吉爾達在距離山穀入口幾匹馬身的地方拉起繩子設下陷阱,絆倒進來的馬匹。再趁著後麵的人還沒來之前,砍殺落馬的士兵。他跟雷攝政官輪流逐一殺了他們。


    「我則爬上入口處的崖頂躲起來,負責在繩子斷掉時下去重新拉好。看著看著,穀裏的馬匹及士兵的屍體逐漸堆積成山,我可是從來沒有那麽害怕過啊。最後的兩騎發現己方屈居劣勢,打算逃出去的時候,我就將準備好的繩子丟向殿後那個人,因為那家夥突然回頭朝著我衝過來。大哥這時撲向他把他給殺了,接著騎上那匹馬追到另一個人並放倒了對方。」


    雪芙兒用力地喘了一口氣。


    這真是太戲劇化的勇士傳說了。這些是鍛冶村長大的女孩一輩子都不可能認識的人們,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跟他們搭同一艘船旅行。


    「對不起,嚇到你了嗎?可是接下來你就會明白吉爾達到底有多厲害了:他從崖上推下岩石堵住穀口,不隻完全隱藏了被我們處理掉的小隊行蹤,還能夠堵住追兵進入內陸的通道。當裏沃軍的後發部隊到達時,我們跟國王都已經平安離開沙漠逃回城裏了。吉爾達連我們逃脫的方法這一步都想好了。後來國王便封吉爾達為騎士並賞賜他,沒有子嗣的雷攝政官也收他為養子。我跟著大哥進了城堡,成為實習騎士。因為我覺得隻要跟在大哥身邊準沒錯。」


    都藍舉起了酒杯,向兄長的功勳與難能可貴的榮耀致敬。雪芙兒覺得都藍彷佛是把這些事當成自己的事般自豪。雪芙兒無法像他用同樣的態度提起優思嘉,相信優思嘉也是如此。


    「當時如果沒有你跟吉爾達·雷隊長的話,阿爾各村也會成為戰場吧……」


    雪芙兒一開口,才覺得自己說了無足輕重的感想。但她想不到其他更好的讚美之辭。


    「你打算做的事,也有同等的價值喔。」


    都藍輕鬆地回了她一句,讓雪芙兒的胸口一緊。


    她並不這麽認為。


    3


    雪芙兒打算像在阿爾各村一樣,找個秘密基地。


    趁著都藍吃完飯出去的空檔,雪芙兒在甲板上來來回回走著。船室對雪芙兒而言太大,又充滿了異國風情的布置,以及一點汙痕都沒有的絲質棉被與枕頭,讓她因為擔心弄髒而靜不下來。


    甲板呈橢圓的缽形,自中央通路到兩側逐漸高起,以致看不見外麵。盡管如此,迎麵而來的風仍舊能直接吹拂雪芙兒的臉頰,讓她的心情比透過甲板下層的玻璃看雲朵時還要清爽。這真是一艘不可思議的船。她雖然曾在地麵上看過這種船在天空飛行,但船實際上卻比她想像的還要大上好幾倍。從下方往上看,也隻能看見像是碗底的形狀而已,而她現在總算明白,船室全部都在這個厚厚的碗裏,碗的上方有一個像巨大雞蛋似的氣囊,而好幾張梯形的大帆則綁在四根大柱上。氣囊的浮力再加上風帆受到的風力,使得船得以飛起。


    帆柱前方,夕陽即將西下的朱紅色天空中,可以看見一道黑影。那是一頭巨大的烏鴉。並沒有成群結隊,隻有它獨自一隻飛著。它低頭看向雪芙兒嘎嘎叫著。它在天空飛舞著又看著疾風船,雪芙兒猜想它今晚大概是想在船上休息吧。


    雪芙兒漫無目的地走向船頭。她在彷佛壓在頭頂上的氣囊一端,發現掛著一個小小的梯子,似乎可以爬到氣囊上頭的樣子。氣囊是由光滑的金屬所製成,再加上木造的船體,讓雪芙兒感到很好奇這麽重的物體為什麽浮得起來。


    聽說北邊的奧拉大國,從生命魔法中找出了能夠驅動世上萬物的原理。或許接受魂源的秘法,在奧拉一點都不足為奇也說不定。盡管這麽想,雪芙兒的心情也很難變得輕鬆。


    雪芙兒的心情又鬱悶了起來。不僅如此,氣囊四周所飄散的那股粉質臭味,彷佛又要重新喚起她的暈船記憶。她雖然想要下去,卻已經爬得太高。


    等到雪芙兒總算爬到梯子最上方時,風突然增強了不少,隻要一個不注意,可能就會被吹走了。她抓著狹窄通道旁的扶手,搖搖晃晃地往靠近帆柱的方向前進。


    「啊!」


    雪芙兒小聲地驚呼,因為她忽然發現有人待在帆柱的陰影下。雞蛋氣囊邊緣有片小小的空地,而要爬上帆柱的階梯,就從那裏往上架起。


    「什麽人?」


    緊緊裹著灰色鬥篷的年輕男子,從空地探出身體來以奧拉語問道。他並沒有穿著船員的製服,五官長得也不像奧拉人。沒有光澤且雜亂綁起的褐色長發,從鬥篷的帽緣露出來飛舞著。那沼澤般漆黑的眼睛與鷹勾鼻,使雪芙兒有些不舒服。此刻,男子正眯起眼睛,試探般地看著雪芙兒。


    雪芙兒拚湊著自己僅認識的幾個奧拉單字,不熟練地說道:「對不起。我來外麵呼吸。」


    正當雪芙兒猶豫著打算回頭時,一陣強烈的風絆住她的腳下,讓她幾乎要從通道往下墜。在千鈞一發之際,男子捉住了她的上衣。


    「對不起。」


    被拉近男子身邊,雪芙兒這才發現對方隻有一隻手。男人的鬥篷破破爛爛,還有一股餿味。


    「你暈船了吧?到這兒來坐。」


    男人說著多姆奧伊國的語言,說得還比說奧拉國語時更加流利,於是雪芙兒便乖乖照做了。


    「您是多姆奧伊城堡裏的人嗎?」


    雖然看起來不像是騎士團的一員,但說不定是王子


    殿下或魔法師的隨從。


    「城堡裏的?怎麽可能。」


    男子痙攣似的笑了。


    「手伸出來,我給你暈船藥。」


    雪芙兒還來不及拒絕,男子那隻指甲縫裏塞著汙垢的手,便拿出放在鬥篷暗袋裏的一顆小貝殼。貝殼裏裝著黃色軟膏,然而因為沒辦法熟練地用一隻手汲取藥膏,男子嘖了一聲。雪芙兒替他拿過貝殼,盡管他似乎一臉火大地別開臉,卻還是用拇指沾了一點,輕輕擦在雪芙兒的手腕上,並在她的手背畫下咒語。那隻指節粗獷的手既幹燥又溫暖,跟涅烏特司的手很像。


    塗上藥膏之後,雪芙兒的手背涼涼的,惡心想吐的感覺好像逐漸從那裏排掉。等男子在她另一隻手上如法炮製之後,她就幾乎完全恢複了。


    「謝謝您。請問您是魔法師嗎?」


    「不,是草藥導引術師。不過那是我手還沒斷以前的事了。」男子若無其事地回答。


    阿爾各村裏也有草藥導引術師,每當有病患或傷者時,他就會施展治愈的咒語。雖然他並沒有魔法師那麽高強的法力,但仍受到信賴。


    雪芙兒覺得對方跟涅烏特司很像。都是失去重要東西的人,因而散發著同樣的氣質。雖然雪芙兒不是很了解,但聽說要施展魔法或咒術,就必須擁有比普通人還堅強的靈魂。男子失去了寄宿在手上的「木魂」,負擔肯定很大吧。


    「請問,我聽說這艘船是利用魔法來飛行,那是真的嗎?」


    雪芙兒話鋒一轉,男子便點了點頭。


    「是魂源的力量。這陣討人厭的味道,就是魂源在氣囊中燃燒的臭味。」


    「燃燒魂源?是從生物的靈魂裏取出的嗎?」雪芙兒顫抖地問道。


    「雖說那是生物,但卻是非常微小、棲息在沙漠裏宛如黴菌般的東西。它們雖然跟人類不一樣,隻有一個靈魂,但大量燃燒的話也能產生驚人的魔力。這整個氣囊是一個大魔法陣,中間就關著那些生物。」


    「是哪一種靈魂呢?」


    「是『火魂』。對於生命而言是最重要的中心靈魂。」


    梅比多爾杜王子所失去的靈魂,其中之一就是火魂。男子的眼睛骨碌碌地盯著雪芙兒瞧。


    「我是在這裏檢查氣囊的魔法陣有沒有正常運作。雖然我被藥王樹舍棄了,但這種小事我還是辦得到,懂嗎?」男子解釋著什麽般地對雪芙兒說明。


    「藥王樹?」


    雪芙兒開始對男子產生疑問。


    「你不知道嗎?那是接見魔法師或草藥導引術師,並授予這些人能看見魂源的魔力的神。」男子有苦難言似的咬著牙,聽起來實在不像是在談論神明時應有的口氣。


    「我差不多該下去了。」雪芙兒於是這麽說。


    「等等,這裏是我的特等席,別告訴別人喔。包括那個雷隊長或是騎士他們。」


    男子捉住了雪芙兒的肩膀,在兩人鼻子都快碰到臉的近距離威脅她。


    「您認識吉爾達·雷隊長嗎?」


    也就是說,男子也認識雪芙兒嗎?


    「嗯,剛剛看到了。是勵誌傳記裏的有名男人嘛。」男子不以為然地說道。


    「在戰爭中,既然有失去一隻手的人,當然就會有能夠從農民成為騎士的人。藥王樹的旨意還真是無法違逆呢。」


    男子的幹笑,讓雪芙兒感覺到一絲邪惡。


    就在雪芙兒站起來的那一刻,疾風船正要改變前進方向,於是大大地傾斜了。繩索絞在一起,梯形風帆則同時扭曲著。雪芙兒與男子立刻半蹲著緊捉住扶手。


    似乎有某種東西,正從疾風船的右後方逐漸接近中,其外形猶如一隻巨大的鳥。


    但那並不是鳥,而是船。


    一陣紫色的火焰從船頭裝飾的鳥喙中吹出來,點燃了疾風船的船尾。


    4


    「是鳳旅團!鳳旅團來了!」


    駕駛台上一片恐慌。


    突然現身的那艘船,風帆上印染著以鳳凰模樣出現的風神琵亞利雅,船身則繪有五彩斑斕的羽毛圖樣,是一艘比奧拉船還小的快艇。小而實用的三角帆在細長的船身兩側架開,彷佛一對羽翼在由紅轉藍的薄暮之中翱翔。


    身穿銀色甲胄的吉爾達·雷走向船長。


    「是哪個國家的船隻?」


    船長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轉頭看著身穿起居服的卡莎伯爵夫人。雖然以這種穿著出現在駕駛台上並不合宜,但現在確實也已經是疾風船的乘客們都準備要就寢的時間了。這名奧拉大使絲毫不減威嚴地回答。


    「鳳旅團是不屬於任何一國的流浪集團,他們的母船應該在某處吧。我以前曾在奧拉國的領空過過,有十幾隻船包圍一艘巨大母船,以船隊形式飛行。」


    「那麽他們為什麽要攻擊這一艘船?」


    「不曉得。鳳旅團是一群目無法紀之輩,據說他們有時候還會降落到陸地上去劫持平民。」


    「為什麽?」


    「增加夥伴,或是當成施咒的活祭品等……」


    伯爵夫人一本正經的臉,也稍稍變得有些慘白。


    「鳳旅團是一群擅長使用魔法的人,而那些魔法體係又不屬於奧拉的生命魔法,他們是次等的魔法師。」


    魔法。吉爾達·雷看了達伯爾耶魔法師一眼。雖然這名胖魔法師正在唱誦某種咒語,不停地用顫抖不已的手指在空氣中畫印記,但怎麽看都不像是能有效發揮魔力的樣子。


    「卡莎大使,這艘疾風船不是已經施加了守護魔法了嗎?」吉爾達·雷問道。


    「應該是如此。但我剛剛也說了,鳳旅團的魔法,可能會顛覆魔法師的理論……」


    「船長!火已經燒到氣囊四周了!」


    一名船員衝進來大叫,打斷了大使的話。船長說道:「大使,氣囊的魔法陣一旦燒起來,這艘船就不能飛了。請您先行撤退。」


    「別說傻話了,我們隻要一邊滅火一邊擊退不就好了。」


    雖然吉爾達·雷這麽說,但卡莎伯爵夫人卻主張逃跑。


    「就算我們擊落那架快艇,母船隊也會來。此外,這附近也是裏沃的警戒領空。如果發生了戰爭,對奧拉的外交關係也會造成妨害。幸好我們船上的救生艇比起那艘快艇的性能還好。要逃走,就得趁現在!」


    「那麽請您跟梅比多爾杜殿下先行逃難。魔法師,王子與雪芙兒·阿爾各就有勞您照顧了。我們會先爭取您們的逃亡時間,在隨後跟上。」


    船艙裏已經有些淡淡的煙飄了進來。然而吉爾達·雷還是無法理解奧拉國的人們為什麽那麽害怕。難道鳳旅團真的是那麽可怕的一群人嗎?


    他讓騎士們往船尾的大炮處就位。雖然他們都不知道該如何以魔法應戰,但至少會操縱大炮。


    「大哥!」


    都藍快速奔向駕駛台。


    「不好了!雪芙兒·阿爾各不見了!」


    雖然都藍的聲音還算冷靜,但卻看得出被事情的嚴重性所衝擊。「吃完飯後,她就不在房裏了。我正在找她,就發生了現在的狀況……」


    「告訴在救生艇上的達伯爾耶魔法師,不必等那個女孩,先行出發!」


    吉爾達·雷簡短地命令後,又重新麵對奧拉的船長。


    「趁火還沒有越來越大的時候,緊急降落吧。」


    「可是,您們不是要避難……」


    隻要雪芙兒·阿爾各還在這艘船上,他就不能輕易棄船撤退。


    「沒有時間了。船上最安全的地方在哪裏?」


    船長麵有難色地回答:「是船首……但在這種情形下,我無法保證。」


    吉爾達·雷暗暗祈禱少女已經回到


    那裏了。


    「那麽就拜托你駕駛了。」


    不是船員的吉爾達·雷待在駕駛台上也起不了什麽作用。於是他讓已經到達炮列的大部分騎士團團員離開船尾,到船艙對少女進行地毯式搜索。


    吉爾達·雷聽見炮門之外有振翅飛翔的聲音。他經常見到的那隻黑色鳥影正在拍著翅膀,那是卡莎大使飼養的烏鴉——薩亞雷。烏鴉毫不畏懼火花及濃煙,飛到甲板上空,似乎要通知什麽人似的在他的斜上方盤旋著。


    吉爾達·雷將炮擊交給部下執行,往甲板走去。大碗似的甲板被紫色的火焰包圍著。雖然水不斷地從外緣的放水口注入,但火勢卻不因此而有絲毫減弱,因為紫色的火焰是魔法之火,無法靠水輕易熄滅。船帆雖然勉強還在運作,但被火勢波及、以至落下,也隻是時間的問題了。


    甲板上的大氣囊,仍舊被火焰包圍著。在火焰的熱氣蒸熏下,氣囊表麵以符文跟數字交織構成的複雜魔法陣,已經被燒得一片斑駁,變得殘缺不已。魔法陣的花紋,在吉爾達·雷的眼裏看來,就像浮在梅比多爾杜殿下身體上的咒印一樣。


    氣囊的下方,隻有一個地方還保持著原本白色的金屬顏色。吉爾達透過火焰看過去,隻見那下方倒臥著兩個人影。


    「雪芙兒,阿爾各!」


    吉爾達·雷大聲叫喚著,卻得不到回應。於是他將披風當頭罩下,衝進火焰裏,隨即看見雪芙兒·阿爾各趴在地上,跟一個他沒見過的男人蜷縮在一起。少女身下有一攤血,脈搏也很微弱,男子的額頭則被打破了。


    吉爾達·雷發現隻有這兩人的周圍沒受到火焰波及,而他也是隻要蹲在那範圍裏,就不會受到熱氣和煙霧襲擊。被拋下來的男人以手指用血在地板上寫了一些符文。這男人顯然是個魔法師。


    吉爾達·雷用披風包住雪芙兒·阿爾各後將她抱起,一口氣跑向船頭,但因為無法屏住呼吸,所以肺部還是有些灼傷。薩亞雷正停在船頭的高台上,雖然他還是討厭這隻鳥,但能找到雪芙兒,的確多虧了這隻烏鴉。


    打開防護牆,吉爾達·雷讓少女躺在火焰無法波及的走廊上。少女在毫無意識下嗆咳著並吐出了鮮血,而從她胸前傷口流出的血液,則染黑了藍色的披風。


    吉爾達·雷回頭去看那名男子的所在,氣囊已經歪斜且即將崩塌。可是因為咒印的力量,隻有男子還沒被火焰吞沒。他聽說施展魔法的魔法師一旦死亡,魔力也會因此消失。可見得那名男子應該還活著。


    不斷落下的火星與比剛才更劇烈的火焰,堵住了甲板的中央通道。吉爾達·雷一口氣奔上了碗狀甲板較高處的側甲板,像是劃一道弧線般飛躍而至,弧線的另一端就是男人所躺的地方。此時咒印的領域已逐漸要被氣囊所壓毀。


    吉爾達·雷將男人扛上自己右肩,並用左手手套撐住即將壓下的氣囊,將之推到傾斜的甲板上。手套跟氣囊的金屬相互摩擦產生的火花四處飛濺,燙傷了吉爾達·雷的手肘。等兩人到達船頭高台上,氣囊也同時應聲倒塌。


    隨著一聲轟然巨響,腳下也跟著劇烈震動,烏鴉則從閣樓上方飛起。騎士們擊出的炮彈畫出螺旋狀的軌跡命中了鳥船,薩亞雷就翩然地在鳥船所燃起的火焰之上滑翔著。


    船長遵守了約定,以疾風船船首稍微抬起的姿勢,突破雲層下方,逐漸靠近地麵。眾人眼底所見,淨是一片頂部被白雪覆蓋的層層山巒。


    5


    雪芙兒聽見了雨聲。


    平日很少落下的雨水,一旦要下就會是傾盆大雨,還會衝走田裏的泥土。雪芙兒很喜歡聆聽流過鍛冶場庭院的水聲。


    聽見相似的聲音,讓雪芙兒感到放鬆。聲音慢慢沁入她的身體,拍擊著她的體內。


    很冷。她的胸腔內感到非常寒冷,似乎有什麽東西在那兒似的。是一隻手。有個人將他的手伸進她的胸口,碰觸著中心內部。那是一隻冰冷的手。


    雪芙兒忽然想起胖魔法師的手。我不要!別碰我!


    逐漸強烈的作嘔感使得她的腹肌動了動,將手從胸口推了出去。那隻手的形狀消失,幻化成一個人形,細瘦且汗濕的手腳朝她伸了過來。蠟黃的肌膚纏住雪芙兒,戴著金色頭冠的臉逼近她,翡翠色的瞳孔則隱含輕蔑及焦躁。那是梅比多爾杜王子。


    王子的頭冠正中央有一圈大孔,開孔直貫穿至前額,就像王子的第三隻眼睛。現在那個大孔正膨脹著,幾乎要將雪芙兒吸進去。孔內是虛無的深淵,如果真的被吸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雪芙兒感到一陣驚恐,奮力抗拒著。


    有個像蛆的東西從孔穴中爬了出來。是隻通體黑色,雙眼赤紅的鳥。鳥兒擁有一張人類的臉,雪芙兒認得那一張臉,卻想不起來那是誰。


    鳥兒說道:「別抵抗。」


    鳥兒輕啄雪芙兒,打算將她拉進冠孔內。於是雪芙兒更加用力地抵抗,身體因而變得又冷又硬,手腳也開始失去了知覺。鳥兒無法叼起雪芙兒,於是飛走了。王子與那個冠孔也一起消失不見。四周一片黑暗,讓雪芙兒懷疑她是否仍在不知不覺中落入冠孔裏了。


    她唯一能感受到的,隻剩下一開始所聽見的水聲。水麵拍打著,衝擊著雪芙兒的身體。


    ……回應我。


    回應我。小小的人兒啊……


    唱歌般的聲音,隨著水波靠近她。


    雪芙兒屏氣凝神,感到有什麽非常巨大的東西離她非常近。那歌聲震動著,而震動的聲音造就了水波。水波因對方的吐息而逐漸變得溫暖。然而光是對方的巨大,就足以令她感到害怕。


    你在害怕什麽呢……小小的人兒啊……


    對方發現了雪芙兒,令她想躲也是徒勞。可是,她卻看不到對方的樣子。大概是對方的身體太過巨大,以致於讓她看不清楚。雪芙兒想要改變身體麵對的方向,於是在水波下掙紮搖晃,水的搖晃傳遞到水麵上,碰觸到了對方。於是對方動了。


    雪芙兒隻看見山。是山的形狀變成水波傳遞而來。遠方白雪覆蓋的宏偉山峰重重相連,矗立的山巒格外潔白。山送來溫暖的水波,水波融化了雪芙兒凍僵的身體。


    歌聲卻逐漸遠去。


    別害怕……小小的人兒啊……


    這時,突然一陣尖銳的疼痛襲向她。原本冰冷的胸口,現在卻宛如火焚燒般的炎熱。好像有滾燙的熱水從那兒倒進去,然後疼痛便隨之蔓延到四肢百骸。


    「啊啊啊啊……!」


    逸出一聲哀嚎之後,雪芙兒醒了過來。


    「安靜。你冷靜一點!」


    她聽見一個蓋過自己尖叫聲的低沉嗓音,感覺有隻冰冷的手抵著她的額頭。她的疼痛迅速退去。


    「還很痛嗎?雪芙兒·阿爾各。」聲音的主人蹲踞在雪芙兒的上方。


    那人有著削尖的下巴、薄薄的嘴唇,刀鑿似的深眼眶裏閃耀著紫色瞳眸,隆起的顴骨兩旁,絲絹般的銀發垂泄而下,若沒聽過聲音,也許會誤以為他是女性。這個美麗的人再度叫喚雪芙兒的名字。


    「你聽得見我說話嗎?雪芙兒·阿爾各。」


    「是……」


    雪芙兒歎息般地輕聲說道。她的身體還殘留著疼痛的記憶,不住地顫抖著。


    「我是索南·喬貝爾,高級巫術魔法師。」


    魔法師。他那戴在優雅前額上的一輪金環,正是魔法師的證明。


    「你雖然受了重傷,但已經沒事了。」


    雪芙兒之所以會全身僵硬,是因為被繃帶層層纏繞之故。皮膚上處處痙攣刺痛著,讓她覺得這好像不是自己的身體似的。接著雪芙兒看見藍色的天花板和白色的窗簾,她被安置在一張樸素卻整潔的床上。


    「已經到達


    奧拉首都了嗎……」


    聽見雪芙兒的低喃,美麗的魔法師微笑著說:「這裏是寨亞的城堡。你搭的那艘奧拉疾風船,緊急迫降在案亞的山穀裏。」


    火焰落在甲板上的記憶在雪芙兒腦中蘇醒。她當時從氣囊上方被吹落,跟她在一起的那個男子又怎麽樣了呢?她隻記得最後兩人一起摔到甲板上而已。


    「那個……獨臂的男人呢……」


    「已經獲救了喔。雖然他身受重傷,不過光是能活下來就很幸運了。」


    魔法師平靜的回答中,傳達了嚴重的事實。


    「那其他人呢?王子殿下與近衛騎士團……」


    雪芙兒腦海中浮現吉爾達·雷隨著墜落的船隻一起被火焚燒的樣子,不僅麵無血色。


    「有許多船員與騎士都死去了。貴人們所搭乘的逃脫救生艇沒有受損,但是……」


    「喬貝爾魔法師,我想接著由我來說明。」


    一道強而有力的聲音自窗簾外傳進來。看見站在眼前的那個騎士,雪芙兒因為過於安心而有些顫抖,淚水一瞬間幾乎要奪眶而出,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吉爾達·雷解開一邊的袖子,繃帶直包至手肘處。低頭看著雪芙兒的藍色眼眸籠罩著一層陰霾,且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跟在他身後進入房間的達伯爾耶魔法師,則惡聲惡氣地開口問話了。


    「雪芙兒·阿爾各,你好點了沒?」


    雪芙兒想要起身,卻完全動彈不得。銀發的魔法師說道:「別逞強,你才剛剛被施展秘法而已。秘法的咒縛至少會讓你整整一天不能動。」


    「秘法……?」


    騎士看了看兩名魔法師,緩緩地開口說道:「雪芙兒·阿爾各,很抱歉,我們未經由你同意,便必須在你身上施展秘法。因為要治療你的傷勢,必須跟時間賽跑。」


    那麽,所有的考驗都結束了吧。正如雪芙兒所願,可怕的秘法已在自己失去意識的時候完成,讓她連在最後關頭害怕退縮的機會都沒有。


    可是,為什麽吉爾達·雷隊長會如此消沉呢?雪芙兒心中的不安與恐懼逐漸地膨脹起來。


    「請問……過程不順利嗎?」


    我的魂源不足嗎?不夠拿來救梅比多爾杜殿下……


    「非常順利喔,殿下與這名女孩的魂源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了。」


    喬貝爾魔法師一邊說道,一邊還確認般地看著達伯爾耶魔法師。


    達伯爾耶魔法師像是在碰什麽髒東西似的狠狠捉起雪芙兒的手腕,他手上的許多戒指碰到了雪芙兒冰冷的肌膚,那股彷佛有蟲子在爬的感覺,便從手腕逐漸蔓延至她全身。雪芙兒拚命地忍耐,因為吉爾達·雷與喬貝爾正在一旁靜靜地觀望著。最後達伯爾耶終於放開她的手腕,朝喬貝爾點了點頭。


    「不傀是高級巫術魔法師。您擁有不遜於奧拉大魔法師的能力,是名真正的巫術師。」


    銀發魔法師輕輕揚了揚下巴,雖然他看起來比達伯爾耶年輕,但地位似乎較高,氣質也較為優雅,沒有達伯爾耶那種目中無人的態度。


    「我是在奧拉的伊歐西卡爾學院學習到秘法,所以非常高興能夠幫得上忙。」


    「這女孩還真是好運,能讓您這麽了不起的魔法師施法。」


    達伯爾耶的口氣中有很強烈的不滿,他的圓臉突然變得有些扭曲,也用力地閉上了眼睛。


    「如果我們殿下同樣擁有這種運氣……」


    從他顫抖的下顎逸出的嗚咽聲,讓雪芙兒嚇了一跳,隨即她便發現達伯爾耶紅了眼眶,肥胖的身子顯得委靡不振。


    「請問……王子殿下呢……」


    雪芙兒的輕喃雖然沒有成聲,吉爾達·雷卻注意到了。


    「梅比多爾杜殿下在逃難的途中病情轉危,就這麽去世了。雖然喬貝爾魔法師為他施展了最高級魔法,卻仍是來不及。」


    騎士生硬的聲音中,滲進了他極力壓抑的悲傷。


    「為什麽獲救的是你,而殿下卻非死不可?」


    達伯爾耶的憎恨重擊了雪芙兒。在震驚與恐懼交織的混亂中,雪芙兒逐漸開始理解了可怕的事實。而喬貝爾的話,則直接印證了她的想法。


    「殿下僅存的一點火魂,因為遇難的衝擊而枯竭了,我隻能說非常遺憾。但是你與殿下的靈魂擁有相同的波動,所以多虧殿下的土魂與水魂,才能夠保住你的小命。你必須要對自己能活下來心存感激,才不會辜負藥王樹的旨意。」


    本該讓王子接收自己魂源的雪芙兒,卻反過來接收了王子的魂源。王子死了,雪芙兒卻被救活。


    「你欠了阿爾多哥王室一份此生無法償還的恩情。雪芙兒·阿爾各,你千萬不要忘了,這是你永遠都必須心懷感激的事啊……!」


    達伯爾耶魔法師全身顫抖著,雙眼像要焚燒雪芙兒般地看著她說:「如果你也早早一起搭乘救生艇的話,就能更早施展秘法,說不定殿下也能因此活命!雷隊長為了救出擅自亂跑的你,還受了那樣的傷……」


    雪芙兒看向雷隊長包著繃帶的手肘,幾乎要被自己所造成的嚴重後果所擊潰。


    「達伯爾耶魔法師,你一次說這麽多,隻會讓這女孩更混亂而已。」


    吉爾達·雷的打岔,反而使得達伯爾耶的怒火轉向他。


    「追根究柢就是閣下沒有嚴加看管好這個女孩才會如此!身為必須保護殿下的近衛騎士隊長,卻擅離殿下身邊,你打算怎麽負起責任!」


    「一旦回到多姆奧伊國,我自會請陛下降罪。」


    「你最好記住你自己說的話!」


    達伯爾耶因激憤而全身顫抖地離開了。


    吉爾達·雷在隨後打算離開前,用青玉色的雙眸看了雪芙兒一眼。


    「你現在隻要專心恢複體力即可。」


    雪芙兒無法從他平靜的表情上,讀取到任何情緒。


    「藥王樹的旨意真是無法違逆……」


    獨臂男子的話,在雪芙兒的耳邊回蕩不止。


    6


    吉爾達·雷沉重且平靜地接受了達伯爾耶歇斯底裏的抨擊。


    那名王室禦用魔法師,賭上了自己的地位要拯救梅比多爾杜王子,因此他的確很害怕之後被追究責任。再說因為失去長年陪伴照顧的王子,那份沉重的悲痛,讓魔法師想要找個泄恨的對象。


    阿爾多哥國王與王妃,一定會跟達伯爾耶的感覺相同吧,若矛頭全指向自己,那他也無話可說。然而吉爾達·雷擔心矛頭同時也會指向雪芙兒·阿爾各。


    冷靜想想,他們沒有任何理由去憎恨那名少女。然而人類總會受到淩駕理智的感情所左右。


    「請等一等,雷隊長。」索南·喬貝爾在身後叫住了他。


    銀發魔法師無聲地走近他,不甚滿意地檢查著包裹騎士左手的繃帶。


    「我應該有交代助手,要幫你將手固定吊在肩上的吧?」


    「我受的傷沒那麽嚴重。」


    吉爾達·雷打算避過這點不談,但當喬貝爾魔法師纖細的手指碰上他的手肘時,卻見他的表情閃過了瞬間的扭曲痛苦。


    「身為騎士你盡可以掩飾脆弱的一麵,不過對魔法師而言是沒用的喔。」


    魔法師朝慍怒的吉爾達·雷微笑地點了點頭。這兩人的視線高度差不多,而喬貝爾大約年長吉爾達·雷五歲。從魔法師長袍裏伸出的手和頸子盡管纖細,卻又能顯現與他的職位相稱的沉穩與威儀。


    「我來替你施展止痛的咒語吧。」


    喬貝爾魔法師帶著吉爾達·雷走向自己的房間。這座在陡峭懸崖上延伸建造的建築物,是索南·喬貝爾的城堡。這對於幾乎沒有平坦土地的寨亞國而言,並不是什


    麽稀奇的建築,而從這裏鑿穿傾斜岩盤而造的回廊上,可以將深穀與高空一眼收盡,就像是個巨大的鳥巢一般。


    奧拉的疾風船,就是緊急降落在下方的山穀中。幸虧船長操縱技術精湛,船身才沒有嚴重毀損,因此雖然火勢猛烈,但犧牲人數並不多。喬貝爾很快地從城裏派遣了救難隊,利用造型奇特、像是吊籠的工具,將他們拉上來城裏。先前卡莎大使的救生艇已經在城堡的停船場降落,並且先行向喬貝爾尋求協助。


    索南·喬貝爾是與寨亞國宰相有親族關係的大貴族。寨亞國雖然是與奧拉國勢力相抗衡的裏沃國的屬國,但喬貝爾卻盛情款待教導自己魔法的奧拉大使,當然也不遺餘力地幫助多姆奧伊國一行人。或許正如達伯爾耶所說,他們多姆奧伊人真的很幸運吧,除了梅比多爾杜王子之外。


    這座城堡每一層樓的占地並不寬廣,因此蓋了八層樓之高。雪芙兒·阿爾各的房間,位於靠近廚房與馬廄的下層。從最上層開始,則是依照身分順序來分配房間。城堡裏的各層樓,以傾斜和緩的蜿蜒小徑連接,不通過其他各層,便無法到達要去的樓層,這座城完全沒有樓梯。而唯一的出入口是最下層的城牆,就算敵人攻進來,也必須將各層樓全部攻陷。對這座蓋在比雲還高的山峰上的城堡而言,這是守護最頂層的極佳建築設計。


    喬貝爾的房間就在最頂層,多達六麵牆壁的房間內陳列了許多書籍,的確很像魔法師的書房。鋪在地板上的布料,是寨亞特產蓋澤毛織品,也是最高級的織品,上麵布滿了寫上魔法陣的精密織紋。可能因為如此,所以當吉爾達·雷一踏進房間時,就覺得好像進入某個以魔法封印的力場一般。


    屋內一座跟人等高的暖爐前,放置著一張舒適的長椅,魔法師讓吉爾達·雷在那張椅子上坐下。魔法師所描繪的咒語光芒很快就包覆住吉爾達·雷的手,一股不可思議的溫暖消除了他的疼痛。就在他被這種感覺吸引了全副心神時,一條藍色緞帶已經將他的手腕固定在胸口了。同時,他沒怎麽意識到的疲憊感已經消失,視線也變得清晰許多。力量似乎是從喬貝爾象牙色的指尖注入他的身體。


    吉爾達·雷並非第一次被施展魔法,但喬貝爾的技術比起之前他所遇過的魔法師都還熟練,細致得完全不負他高級巫術魔法師的美名。在一般魔法師的稱號上加上「高級」二字代表其地位,而「巫術師」之名,似乎隻會給予能施展特別困難魔法,具有強大力量的魔法師。


    吉爾達·雷道了謝,隻見喬貝爾再度揚起了那抹優雅的微笑。


    「我有話想跟你說。伯爵夫人說了,人類的能力與血緣無關,你就是個能證明個人才能與努力也能累積實力的人呢。」


    對於吉爾達·雷而雷,提及他的出身並不稀奇,但他並不喜歡奧拉大使替他宣傳。再說,他也不知道喬貝爾是否在以寨亞貴族的身分來刺探多姆奧伊內政,所以他謹慎地回答:「是因為戰爭時機緣巧遇,我才會有今天。」


    「我不是要來褒揚你的出人頭地喔,我隻是受到你的英勇武斷而厭動。我認為讓平民少女接收王子殿下魂源的果決,是隻有同為平民的你才能做下的判斷。」


    吉爾達·雷從喬貝爾的微笑中,無法判斷他究竟是真心讚賞還是挖苦揶揄。


    「那是您做出的建議,魔法師。」


    一知道王子已經氣絕身亡,吉爾達·雷與達伯爾耶,又立刻被迫要做出下一個選擇。


    「嗯。身為魔法師,毫無保留地貢獻所學所知,就是我的理念哪。達伯爾耶魔法師極力反對,那是因為他擁有根深蒂固的舊想法,而你則跳脫了那些弊舊想法,這樣自由的思考真是非常了不起。」


    喬貝爾或許是指吉爾達·雷暗自對於雪芙兒·阿爾各的出身產生認同,才幫助她的吧。這一點在施展秘法之前,達伯爾耶的確這麽質問他,但吉爾達·雷並不認為自己的決定有所偏頗。


    「已經過世的殿下,在水神化身選出雪芙兒·阿爾各之後,就對於要將壽命交由秘法決定帶著一份覺悟了。雪芙兒·阿爾各當然也是如此。無論兩人身分的差異多大,在這一點上是相同的。因此,就算隻剩下她,當然還是要救。」


    無論周圍的人怎麽改變對他的評價,對吉爾達·雷本人而雷,生命的重量都是相等的。然而……


    「可是,你對那個秘法感到厭惡,不是嗎?」


    喬貝爾說的話,似乎已經讀透了吉爾達·雷的內心。這名魔法師饒富興味地觀察著他的旁徨。


    「想隱瞞魔法師也沒用。因為連剛剛的輕微咒語,你的魂源都會產生抗拒。有人就是會本能地對於所謂的魔法抱有警戒的態度,其中大多都是像你這種極為獨立自主的人。」


    吉爾達·雷不得不承認這點。「……這一點或許才真的與我的出身有關係。我是在與魔法接觸甚少的環境下成長,因此對我而言,那是太過複雜的強大力量。」


    吉爾達·雷失去了都藍之外的家人,就算可以跟老天爭取時間延緩那些人的死亡,他當時也不知道可以用魔法來阻止他們死去。這就是在邊境生存的現實。如果他當時知道這件事,或許會非常依賴魔法吧;這次能夠以自然過世的王子魂源來拯救那名少女,也正是魔法的力量。他心中對於這種優異能力完全沒有任何質疑,但若能兩人都救,他一定會更加盛讚魔法。


    盡管如此,他仍然相信:隻有與生俱來的靈魂與肉體,才是屬於一個人自己的東西。這是所有人一體適用的道理,不該以出身這種世間所定下的束縛來區分。


    「我打從心底感激您所施展的法術,喬貝爾魔法師。」


    他站了起來,而喬貝爾則親切地執起他沒受傷的那隻手。


    「吉爾達·雷隊長,你能這麽說,是我的光榮。你的魂源力量強大,幾乎是一般人所沒有的強度,簡直再適合當魔法師也不過了。能跟你這樣的人認識,是我的榮幸。」


    這恐怕是這名魔法師獨有的表達方式吧。說吉爾達·雷適合當個魔法師,令他感到不是很愉快,而眼前這名魔法師一定也看得出來。


    當他將書房的門在身後關上時,吉爾達·雷似乎仍殘留著某種錯覺,好像喬貝爾仍在用手指試探著他一般。


    7


    吉爾達·雷走下回廊,前往禮拜堂。禮拜堂是祀奉寨亞國守護神土神艾翁的地方,現在都藍正在裏麵。都藍一見到他,便趕緊站起來,但是腳步卻不甚穩定。


    「你還沒休息嗎?」


    「大哥還不是一樣?」


    梅比多爾杜王子與三名死去的騎士躺在祭壇旁邊,吉爾達·雷在他們身邊跪了下來。


    這些遺體都被擦拭得很幹淨,並包覆著阿爾多哥王室的旗幟。吉爾達·雷輕輕地掀起旗幟,與他們一一告別。三名騎士都被卷入濃煙中喪命,每一位都是從國境警備軍脫穎而出的剛猛勇者。吉爾達·雷是因為他們的精銳戰力,才選擇他們參與這次的任務。雖然完全沒有任何戰鬥便死去令人感到遺憾,但他們守護了疾風船是不爭的事實。


    最後他看著王子的臉。好年輕的一張臉。甚至可以說是年幼了。他怎麽找,也找不到任何十三歲的年華會這麽輕易逝去的充分理由。


    他逐一想起教導王子劍術時,少年的身影、眼中的神采,還有朝氣蓬勃的表情。這是一個不服輸、自尊心高,又容易受傷的少年。少年曾說,一旦自己當上了國王,就要讓多姆奧伊國更加強大。雖然他還沒有了解什麽是強大的真正意義,但即使他臥病在床,仍是保有朝理想邁進的堅強意誌。


    吉爾達·雷並不會因為王子這個身份,而對少年有著過與不及的偏頗評價。盡管如此,少年仍擁有令人喜愛的美好特質,讓他非常期待少年


    的成長,也期待少年若能經由生病而學習到設身處地為人著想,那麽未來說不定就能當個好國王。然而,如今他卻再也看不到那光景了。


    「殿下他呼喚的是大哥的名字。」


    都藍的聲音,將吉爾達·雷從默禱中喚回來。


    「搭上救生艇的不該是我,而是大哥!是我把雪芙兒·阿爾各看丟的!」


    都藍對於接受達伯爾耶的請求而先行逃脫感到自責,甚至對活下來的騎士們也感到內疚。失去夥伴的悲傷與憤怒,讓他心中扭曲地寧願受到譴責。


    「夠了。我們都是近衛騎士,也選擇了當時最好的行動。」


    吉爾達·雷想重新蓋回王子臉上的白布,卻發覺原本在他額頭上的咒印,已經消失得連痕跡都不留了。是因為完成了奪走王子性命的任務,所以那個罪魁禍首便加速離去了嗎?原本沉潛在吉爾達·雷身體裏的冰冷怒意,凶猛地沸騰了起來。


    不對,惡意才正要開始侵蝕多姆奧伊國而已,該恨的是這份惡意的根源。


    「都藍,集合騎士團裏還能行動的人,找出襲擊疾風船的鳳旅團那幫人的鳥船。一定要追究出來,看他們到底為什麽要擋我們的去路。」


    聽見他的命令,都藍挺直背脊,單腳用力一蹬。


    「是,隊長!我們會為殿下討回公道!」


    吉爾達·雷也一樣,眼前除了鎖定該對付的目標外,他找不到其他能平撫自己心情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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