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奎裏德抓住了吉爾達·雷與雪芙兒·阿爾各,把他們帶出營帳。那把火燒掉了營帳大半,當所有士兵總動員撲滅火災之後,帳棚與儲備品也幾乎不能使用了。


    是雪芙兒將備品中的油桶帶出來,並把油灑在帳棚上之後點火。一旦南部哨戒軍的司令官曼司·查波羅傑回來,恐怕不會讓雪芙兒太好過。


    「那女孩看起來這麽乖,做起事來倒是挺大膽啊。」


    馬可斯桑用他一如往常的困擾神情說道。


    奎裏德的確聽阿劄破說過,阻止了就是這個女孩阿米蘭堤神獸船,但他原認為那不過是她剛好具備生命魔法的知識罷了。看來吉爾達·雷會這麽重視這女孩,是因為喜愛她不顯於外的堅韌個性吧。


    就連現在被一群士兵用長槍抵著女孩,也絲毫不露懼色,隻是死命地瞪著阿劄破,不擅長應付女子的阿劄破隻能閉著嘴一語不發。接著她又很擔心地看著被梅根·金席克的魔法束縛的吉爾達·雷。


    另一方麵,吉爾達·雷隻是像個木偶般抬頭瞪著魔法師,失去了他向來展現的風采。


    「魔法師有這麽稀奇嗎?也是會有魔法師願意協助裏沃啊。」


    奎裏德說完,吉爾達·雷隻是像鸚鵡般重複一遍他說的話。


    「裏沃的魔法師……?」


    奎裏德又轉而問魔法師。


    「梅根夫人,您認識這名男子嗎?」


    梅根搖了搖頭。「不認識。」


    吉爾達·雷的臉龐一陣痙攣,雙眼隨之爆出精光。來回看著梅根與奎裏德的眼中,燃燒著激烈的怒火。奎裏德第一次看見年輕人這麽狂暴的情感,不禁大吃一驚。這個男人壓抑情緒的能力,在同年齡的青年中相當少見,之前就算他遭遇常人難以承受的困難與痛苦,也不輕易顯露出內心情感,但現在卻……


    「找到了!在這裏!」


    此時,一群紋身的男人來到帳棚與帳棚之間。除了喀韃靼族的獵人之外,賽革特族的守備軍也在。獵人們看見阿劄破,也認出了奎裏德。獵戶長行禮如儀地向奎裏德打招呼。


    「這兩個人是喀韃靼族的供品,希望您可以交給我們。」


    奎裏德看了阿劄破一眼後,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這兩人是我軍抓到的帳棚縱火犯。我軍希望能自行處置犯人。」


    奎裏德在擔任南部哨戒軍參謀時,曾經與喀韃靼族締結了合作協定。那份協定首次解決了裏沃軍與「紅色平原」各個部族間不斷發生的小紛爭。在那之後,喀韃靼族便承諾以部族之友的身分對待奎裏德。


    「有必要的話,我們也願意支付贖金。」


    奎裏德像個朋友般的笑容,使獵人們陷入沉默。這時賽革特族的守備隊長卻上前一步。


    「不可以。他們既然獻給賽革特族,就已經屬於火神頌恩了。我們要把他們帶回『赤砦』。」


    奎裏德蹙起眉頭。「我是南部哨戒軍的代理司令官。喀韃靼族與裏沃之間有協定。」


    然而,這種強調權威的口氣,似乎更激起了守備隊長的反抗心。


    「我們與裏沃之間一樣有協定。賽革特之鋼是借由火神頌恩之力所鑄造。一旦損及頌恩神的威儀,我們也無法提供裏沃需要的鋼鐵了。」


    守備隊長語出威脅,表示如果此時談判破裂,未來也不會提供武器給裏沃軍了。賽革特族的自尊心很高,他們很清楚自己所鑄造的耐魔力武器根本無可取代。


    奎裏德隻能在表麵上妥協。


    「我明白了。那麽,這兩人就交給你們處置。」


    阿劄破似乎想要抗議,奎裏德卻以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喀韃靼族人雖然對奎裏德有些顧慮,還是跟賽革特族一起拉起兩人。雪芙兒緊張得一臉慘白,看向吉爾達·雷,吉爾達·雷卻與之前判若兩人,毫無感情的臉就像戴了張麵具,直勾勾地看著前方。


    「事情變得很棘手了啊。」


    馬可斯桑悄聲說道。阿劄破則是恨恨地咬牙。


    「那個渾帳守備隊長,難道不知道參謀總長才是立下協定的大功臣嗎?」


    雖然是因為奎裏德與喀韃靼族往來甚密之後,喀韃靼族才引薦他給賽革特族,最後使裏沃軍能夠買得到賽革特之鋼,但這項事實卻隻有軍隊內的少數人知道。


    「如果他麵對查波羅傑,應該就不會擺出那麽高的姿態了。」


    奎裏德笑著說完,馬可斯桑也隨之聳聳肩。


    「什麽事都暗著來又不居功,這下弄巧成拙了吧。」


    然而,屬國兵出身的奎裏德,不這麽做事的話,很多事情都會推展不開。他如果每件事都出來邀功,或許能夠更早出人頭地,但一旦做得過頭的話就會被人扯後腿。畢竟裏沃軍隊雖然很器重奎裏德,卻還是認為軍隊實權必須由本國人來掌握。奎裏德一旦處理不好,還可能會遭到暗殺。就算他已經這麽謹慎了,現今還是有不少純裏沃人對奎裏德的職權感到不快。


    「曼斯頓閣下,那兩個人有那麽重要嗎?」


    梅根·金席克開口詢問奎裏德等人。


    「不是,隻是曾有過數麵之緣。」奎裏德輕描淡寫地帶過。


    「多虧您的鼎力幫忙,我們也見識到精彩的魔法了。」


    「我隻不過是自保罷了。」


    奎裏德無法從梅根安靜的語氣與表情上看出任何端倪。


    奎裏德過去所認識的魔法師,隻有來自奧拉的亡命之徒,因此無論男女,大部分都是欠缺莊重的那種人,跟梅根完全不同。她身上散發的威嚴氣勢,甚至讓經曆千錘百鏈的奎裏德都忍不住想親近。


    「等查波羅傑將軍帶回魔法師,就能夠測定梅根夫人您所帶來的咒文價值如何。還是您想要前往國境一趟呢?」


    奎裏德問完,梅根隨即回答:「我要跟同伴討論一下,可以嗎?」


    彼此同意之後,魔法師便踩著猶如滑行般的輕巧步伐離去。


    奎裏德目送她離開,向馬可斯桑說道:


    「吉爾達·雷似乎認識那個魔法師。你的看法呢?」


    青年的臉色變化會如此大,說不定也知道梅根就是鳳旅團的魔咒師了。


    忠實的副官點了點頭。「想必是如此。既然是那麽潔癖的騎士,一旦知道裏沃跟鳳旅團聯手,大概不會有什麽好感。對參謀總長也一樣……」


    裏沃為了要對抗奧拉,於是不得不向鳳旅團求教咒文與對抗魔法的方式,即使表麵上看起來隻是從逮捕到的奧拉魔法師身上獲得這些知識。奎裏德初識吉爾達·雷的時候,其實也是趁另一名裏沃人偷偷將吉爾達·雷的仇人喬貝爾送離伊歐西卡爾的時機。那名騎士早晚會發現這件事。


    「你想告訴我,我選了一個棘手的對象來建立王權是嗎?」


    奎裏德打算讓吉爾達·雷繼承多姆奧伊的王位。因為他認為吉爾達·雷的器量與人望,都相當適合當邊境小國的國王。這就算不進一步說明,馬可斯桑也全盤了解。


    「如果那麽簡單就言聽計從,您這位『立王者』大概也看不上眼了。」


    奎裏德後來會獲得『立王者』這個別稱,是他將與喀韃靼族締結協定的方式,也用在裏沃軍所遠征的每個地方。裏沃這個軍事國家,原本是由氏族同盟發展而來,之後不斷擴張領土,擅長的外交方式就是讓小國或小民族成為裏沃屬國。這方法的核心就是讓土著維持原本的宗教與階級體製,但裏沃有權任命統一土著的君主。基本上,就是讓繼承民族正統血脈的幼小傀儡當君主,再讓裏沃貴族前去擔任名為攝政的實際支配者,屬國的臣民因過著與過去相同的生活不致反抗,這時裏沃再吸收人民繳納給君主的歲貢;而最


    為完全的支配,就是讓傀儡君主與裏沃貴族通婚,使裏沃也擁有部族的血脈。這也是奎裏德出生的國家帝亞曼堤納所執行的方式。


    現任的帝亞曼堤納國王雖然隻有十五歲,卻娶了二十八歲的裏沃公主。公主是裏沃建國同盟十二部族之一的利葛蘭家千金。奎裏德正是對悲慘、遭到壓榨的祖國王室感到厭惡,因此才會離鄉背井。


    裏沃貴族就是泛指包含利葛蘭家族在內的十二氏族,現今依然支配著裏沃帝國的參事會議。皇帝則是在參事會推舉下由他們之中產生,同樣地,屬國也是由他們來分配。


    盡管奎裏德服從他們,卻暗中利用參謀的立場,在能決定屬國支配的事務上低調斡旋,以推舉未來能扶植起來,看來具有氣度的君主。


    或許奎裏德是想要以此憑吊帝亞曼堤納,也可能這是他的一種補償,補償跟著自己而處處受限的屬國士兵。吉爾達·雷所事奉的多姆奧伊國對奧拉的生命魔法感到著迷,並且打算躲在奧拉的保護傘下。明白其危險性並且能與之對抗的人,隻有像吉爾達·雷這樣的君主。


    無論是從裏沃的國家利益來看,或是以奎裏德的誌向來考量,伸出援手幫助吉爾達·雷成為統治者,賣他一個人情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了。


    「阿劄破,借我你的智慧,想辦法把未來的國王從火神那裏搶回來吧。」


    剩下的,就隻要讓吉爾達·雷自己想登基就行了。


    2


    穿過赤砦的鐵門之後,雪芙兒就先聞到血腥味。她原本以為那是鐵鏽味,但其中卻混雜著更活生生的腥臭味。


    雪芙兒壓抑的恐懼感不停地膨脹著。喀韃靼族的獵人們雖然跟著賽革特族的帶領,似乎也在懼怕著什麽。然而,騎士卻仿佛不在意赤砦或是未來的命運一般。難道是因為中了奎裏德,曼斯頓的陷阱,所以至今仍在自責嗎?無論表情多麽嚴峻,也一定會給予她溫暖目光的騎士,現在卻緊抿著雙唇,眼神如同石像一般。可能是因為那個叫梅根的魔法師下在他身上的咒文還沒解開?雪芙兒在心裏發誓,無論發生什麽事,她都不可以離開騎士身邊。


    這座山穀幾乎是呈東西向的楔形,位於南北兩邊的陡峭紅土崖壁下,搭建著許多長屋。屋頂上與崖壁之間拉起許多繩索,繩索上垂掛無數塊紅色布匹,大概是避邪之物,不過其間也混雜著一些赤砦居民的洗曬衣物。隻是這些衣物,全都染著有如幹涸血跡的暗褐色。


    不隻是把雪芙兒他們拉來這裏的男人們,似乎在長屋工作的賽革特族人們,都穿著紅色的衣服與褲子,連站在崖上塔樓往下監視大門動靜的人也是相同穿著。


    雪芙兒環顧了一下長屋,尋找鍛冶場。但隻能見到類似廚房或洗衣場的地方,聽不到任何火鎚的敲擊聲,當然也感覺不到像阿爾各村裏的工匠那種活力。在長屋工作的人隻有同樣穿紅色衣服的女子們,她們麵無表情地看著雪芙兒等人。這些人似乎都不在乎雪芙兒聞到的這股臭味。


    山穀的盡頭,則有一處楔形龜裂。看見守備士兵們往那個方向走去,雪芙兒突然想起喀韃靼族人所說的話,懷疑那裏就是刑場,雙腿忍不住發抖。


    「走快一點!」


    然而賽革特族人卻毫不留情地拉著雪芙兒,將他們押進龜裂岩壁內。


    裏麵是一間挖深崖壁的寬大房間。牆壁以柱子補強,地板上鋪著蘆葦編成的坐蓆與毛皮。就像大房子的大廳一樣。最後方的地板高了一層,上麵有嵌在牆壁裏的巨大暖爐與寶座。寶座椅背有兩頭馬身那麽寬,顏色與紅土懸崖相同,且與地板相連接,是由整塊岩石雕刻出來的。


    對人類而言太過巨大的椅子上,坐著的人也相當與眾不同。對方穿著厚重的紅色織紋錦緞長袍,紅色的圍巾甚至蓋到嘴巴。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張完全蓋住頭部的鐵麵罩。


    像鏡子般磨得發亮的鋼鐵表麵,是細長的盾牌形狀,眼睛與鼻子部分鑿出橢圓形的孔,隻有口部附著一個喇叭形狀的嘴唇。麵具兩側雖然看得見蓬亂的毛發,但看來是貼在麵罩上的坊安尾巴捆成一束,遮蓋了本人的頭發。寶座上的人脖子晃來晃去,不停看向別處,完全沒有注意雪芙兒等人。看著麵具所麵對的方向,雪芙兒這才聽見敲打火鎚的聲音。這間大廳的左邊牆壁上,有個通往深處的洞穴,聲音似乎就是從那裏麵傳來。原來鍛冶場也在地下。


    「朗格技師長,喀韃靼族人送來新的祭品。」


    守備士兵說話的對象是一名光頭大漢。男人的脖子粗得跟理光的頭部一般,無論是體格或態度,都比大廳中任何人還要威嚴,乍看之下,讓雪芙兒想起身為鍛冶職司的伯父。


    朗格身上沒有鎖子甲,隻穿著厚重的織紋紅色上衣與寬大的長褲,長褲的褲管則向卜拉到膝蓋處用皮繩綁住。至於靴子上長至腳踝的紅色紋布,想必是用來擋開火花的。


    朗格對站在他身邊的暴牙男子說話了。


    「撒卡密,他們派得上用場嗎?」


    暴牙的撒卡密與朗格打扮相同,隻是手上還拿著卷成幾圈的鞭子,讓雪芙兒聯想到定期船上的水手長賈德。他用鞭子的柄頭搔了搔刷子般粗硬的短發,打橫跨步走向吉爾達·雷,好像在給牛隻馬匹估價似的來回撫摸騎士的肩膀、手臂與大腿肌肉。


    「這個嘛,應該能撐得了三個月左右。可是另一個就不行了。會跟不上風箱的速度。」


    他看著雪芙兒啐了一口,口水落在雪芙兒的小腿上,但雪芙兒全副心神都在傾聽他們的對話,根本沒有發現。按照撒卡密的說法,他們似乎不會馬上被殺死。


    可是喀韃靼族的獵戶長這時卻說話了。


    「那個女孩被詛咒了。我們希望趕快把她送進火神頌恩的火焰中。」


    朗格與撒卡密看著獵戶長反問:「詛咒?」


    「這女孩有長角,還打算危害我部族的祈禱師,不久之前還燒了裏沃的營帳。如果讓她活著,肯定會給賽革特人民帶來災禍。」


    雪芙兒一逃離赤刺訶的魔爪,就立刻重新編好頭發。因為獵人們不敢碰雪芙兒,所以她的角也一直藏在頭發下。但這時朗格拔出腰間的短劍,輕鬆地割斷雪芙兒綁好的頭發。金棕色的發絲削落地上,額側的敏感凸起立刻接觸到空氣。


    朗格蹙起眉,再割下她另一邊的頭發。雪芙兒動彈不得,周圍的視線尖銳得幾乎刺痛她。


    「詛咒指的是那對角?」


    一開始雪芙兒並不知道是誰出聲打岔。隻見朗格與撒卡密回頭,戴麵罩的人正從寶座上站起來。


    「紐芭大人……」


    戴麵具的人在寬大的座位上踩著搖搖晃晃的腳步,發出呢喃般的聲音。


    「如果是殺人放火的人,要送幾個到頌恩神的身邊都可以。但那個女孩特別邪惡的理由,隻是那一對角嗎?」


    明明隻是掠過耳際的輕柔聲音,聽起來卻特別響亮,是因為麵具上的那個嘴唇,鋼製的喇叭造成了回音。那個人抑揚頓挫相當詭異的說話方式,讓人分不清是男是女。但因為他站在高處的寶座上,他那在洞穴中回蕩的聲音聽起來宛如從天而降。


    「這女孩受到了鳥人的詛咒。」獵戶長謹慎地回答。


    「哈!」


    戴麵具的紐芭像痼疾發作似的用力搖頭,從喉嚨發出咕嚕聲。


    「角會詛咒?那麽小的玩意兒,辦得到嗎?」


    紐芭迅速地跳下寶座,朝雪芙兒跑了過來。雪芙兒嚇了一跳想往後退,守備兵卻牢牢地抓住她。


    「所謂的詛咒,是因為它很稀有?還是因為它很醜?」


    紐芭伸出手,一把捏住雪芙兒的角。雪芙兒痛得尖叫,一股仿佛火鉗戳進眼睛般的疼痛襲向她。


    吉爾達·雷


    旋即身體一扭,撞開押著他的守備兵。守備兵腳步踉嗆地撞到紐芭,紐芭頭上的麵具因衝擊而落地。


    「嗚哇!」


    喀韃靼族人大叫著向後退,連雪芙兒與吉爾達·雷都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


    撒卡密迅速揮出鞭子,用力地甩向吉爾達·雷,騎士應聲倒地,承受接二連三的鞭笞。


    「雷閣下!」


    雪芙兒大喊,但身子被製住的她無法靠近他一步。


    「紐芭大人,非常抱歉!」


    守備士兵慌忙地撲向麵具。


    可是紐芭接下麵具後卻沒有戴上,而是環顧大廳中的所有人。


    「所謂的醜陋,指的就是這模樣。」


    紐芭的臉上滿是扭曲熔解的燒傷。不隻臉上,連頭發也被燒得七零八落,連脖子的皮膚都跟著變色了。耳朵與鼻子的形狀也完全改變,因為眼瞼下垂的關係,雙眼也變成了斜視,令人感到不可思議。仔細一看,露在寬袖外的手腕與手背,也一樣腐爛扭曲。


    紐芭仔細地觀察了喀韃靼族人的恐懼之後,緩緩地戴回麵具。


    「火神頌恩怎麽會害怕區區鳥人的詛咒?既然已經獻祭了,就不要多管閑事。」


    紐芭的輕喃透過麵具,聼起來就像火神在說話一樣,震動著所有人的耳膜。眾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紐芭回到寶座上,再度看著別處。接著賽革特族的男子們也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將視線從紐芭身上收回。


    吉爾達·雷被拉起來,光頭的朗格對他說:「別以為你還有第二次機會。」


    騎士的長衫裂開,鞭痕開始滲出血絲,但騎士卻帶著不肯屈服的表情。雪芙兒因此知道騎士已經擺脫了梅根的魔法,鬆了一口氣。


    「福齊薩,拿回禮給喀韃靼族。」


    在朗格的命令之下,一名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矮小男子朝鍛冶場的方向示意,讓人帶出一把長劍。他在獵人麵前拔掉皮革刀鞘,展示刀刃。那是擁有三個彎曲的波浪形刀身,雙麵都是刀刃,磨得像剃刀那麽薄。雪芙兒瞪大雙眼看著那把美麗的刀身。


    獵人們感到很滿意,深深地向賽革特族人行禮。


    「願頌恩神與賽革特族永遠榮耀。」


    朗格也回應道:「願喀韃靼族永遠榮耀。」


    守備士兵送走了喀韃靼族之後,隻剩下雪芙兒與吉爾達·雷了。


    「把他們帶走。」


    朗格下令之後,領著手持鞭子的撒卡密,身後再跟著拉著兩人的守備士兵,一行人走進內部的洞穴中。紐芭沒有任何表示,不再關注雪芙兒兩人。


    3


    走進內部的洞穴之後,血腥味突然變得很濃。雪芙兒拚命振作自己想忽視恐懼,但走下隧道一看到前方的光景,她就呆立原地無法動彈了:比大廳還要大上數倍的洞窟中,有一座血池。好幾十人正浸泡在鮮紅色的池水中,水深直達腰部。


    朗格把雪芙兒推到池水邊。「多一個人來挖『紅眼』了。」


    聽了他說的話,雪芙兒重新仔細地看了看池水。這些人把篩子放入池底汲取砂礫,接著將篩子一個接一個傳到岸邊,把砂礫集中在籠子裏。等籠子滿了之後,就用扁擔挑起來,從別的洞口運出去。


    那些砂礫是砂鐵。而這池池水會呈紅色,也是赤鐵礦所造成。雪芙兒抬頭看洞窟的頂部,隻見地下水正不斷滲出,滴在水池裏。可能就是這些地下水將含在紅土裏的鐵溶出,花了幾千年的時間累積出這潭池水。多姆奧伊的阿爾各村使用的是沙漠鐵山所出產的黑色砂鐵,不過負責挖掘鐵礦的另一個村落離鍛冶場很遠,那個村子的男丁會用馬車將砂鐵送到阿爾各村,所以雪芙兒還是第一次看見挖鐵礦的光景。


    「不是那個男的,是這女孩子?她撐不了五天喔。」一名正在監督籠子運送狀況的男子,在見了雪芙兒之後這麽說。男人是打扮與朗格等人相同的賽革特族人。


    正在汲砂鐵的人大多都是骨瘦如柴的老人,其中幾乎看不到年輕男女。每個人的臉色都蒼白陰暗,隻是機械式地工作。雪芙兒看了一會兒,隻見一名老人因手上的篩子掉了便潛入池水中,等了半晌也不見老人浮起來,在他身邊的人顯然也打算出手幫他。


    「那裏有人溺水了!」


    雪芙兒不由得往前跨了一步對監督的男子說道。男子有些不耐煩地回頭。


    「讓沉下去的人站好!」


    接到命令之後,老人附近的人們終於把老人從池底拉上來。老人拚命嗆咳,吐出許多痰水,淒厲地大喊:「讓我死!我想解脫了!」


    「閉嘴!急什麽,反正你也活不久了,死前你就閉上嘴工作!」


    監督的男人朝水麵揮出與撒卡密相同的鞭子,紅色的池水濺起後像雨水般落下。


    「你們可是犯了死不足惜的重罪,別忘了是火神頌恩的憐憫才讓你們苟延殘喘!不想挨鞭子的話,給我工作!」


    朗格隻留下綁著雪芙兒雙腳腳踝的繩子,割斷其他繩索。


    「你也一樣,角女。別以為你還能活著走出『赤砦』。」


    雪芙兒知道她就要與吉爾達·雷分開,不由得抵抗起來。


    「我要跟雷閣下一起……」


    撒卡密見狀就要朝她揮鞭。


    「等等!」騎士阻止了撒卡密。


    「雪芙兒是鍛冶工匠。讓她去鍛冶場工作會比較幫得上忙。」


    「鍛冶場?」


    朗格仰起粗大的脖子狂笑。


    「就憑這個沒幾兩肉的小妮子?她拿得動火鎚嗎?而且怎麽可能會有女工匠!」


    於是吉爾達·雷又說:


    「雪芙兒,讓他看看你的守護刀。就是你自己打的那一把。」


    雪芙兒拉開掛在脖子上的皮繩,遞出新月形的刀刃。這是她在幹鈞一發之際從赤刺訶身邊帶出來的唯一財產。


    「這種玩具……」


    朗格哼笑著,並不打算仔細去看,但福齊薩卻接過那把刀。雪芙兒咽了一口口水,盯著矮小的男人看。隻見福齊薩將他大大的鷹勾鼻前端抵著刀刃,聞了聞味道,接著用舌頭舔舔刀身確認鋒利度。他細長的舌頭前端稍微分成了兩股,就好像他曾無數次檢查刀刃而被割開似的。


    「是用刀材打造的嗎?」福齊薩問道。


    雪芙兒回答:「是的。」


    「鐵材的搭配呢?」


    雪芙兒很清楚這把刀的鐵材組成,因此回想了一下,就說出正確答案。


    「芯鐵內有相同寬度的棟鐵與刃鐵並列,兩側以皮鐵包覆。」


    「的確。」福齊薩審視著守護刀,連鐵材都檢視得一清二楚。福齊薩的眼睛很小,像純黑的小串珠,但卻非常銳利。


    「看來她真的懂,可以讓她去小鍛冶場。」


    福齊薩這麽說,讓朗格與撒卡密相當吃驚。


    「讓女人進入小鍛冶場?工匠們不會反對嗎?」


    「如果會的話,再讓她回這裏。」


    福齊薩把守護刀收進自己的衣服裏。「這個我先保管了。」


    雪芙兒察覺武器已經被奪走了,於是看向騎士。吉爾達·雷對她點了點頭,似乎認為這麽做比讓她進入血池工作來得好。


    然而,當他們進入下一個洞穴之後,馬上就遇到分成兩條的岔路。火鎚的敲擊聲和燒鐵的味道,都離他們越來越近。


    「你往這裏。」


    撒卡密與朗格隻帶著吉爾達·雷走向右邊的岔路。


    「雷閣下!」


    雪芙兒慌忙大喊,福齊薩卻將她拉向左邊的洞穴。


    「你是這裏。那家夥要去幫忙蹈韝煉鐵※。你也明白吧,那麽壯的男人會被派到重要的工作。」(※


    蹈韝吹,古日本的煉鐵方法。冶煉時必須由許多工人輪流踩踏煉爐旁的活頁式鼓風器,向火爐送風。)


    騎士像要安撫她一樣,朝她點了點頭。


    「我沒事。雪芙兒,你也一定辦得到。」


    右邊的洞穴通往更深的地下。雪芙兒瞬間想起寨亞國那個沒有出口的洞窟,覺得自己再也見不到騎士了。


    可是吉爾達·雷依然往前走,沒有再回頭。


    4


    吉爾達·雷與雪芙兒分別之後,便往陰暗的地下洞穴前進。


    越來越深的洞穴,就像他的內心一般。洞穴地上到處都是樣貌奇特的燈火,但那些燈光完全無法照進吉爾達·雷的瞳眸深處。在他眼中隻有那個魔法師的雙眼,隻有都藍的栗色視線。


    他的弟弟正在黑暗深處看著他。什麽話都說不出來,無法傾訴悲哀與痛苦,隻是用無垢的雙眼凝視著他。


    都藍最後為了保護他而死的時候,吉爾達·雷甚至連幫他閉上眼睛都辦不到。在劇烈的打鬥中,他隻能把弟弟的遺骸留在鳥船上揚長而去。


    鳥船,就是那個不祥鳳旅團的巢穴。


    一看見那雙無垢的眼神,吉爾達·雷立刻明白那群鳥人對弟弟做了什麽。喬貝爾原本要在吉爾達·雷身上施咒文,將他的「日魂」與其他人做交換,但喬貝爾如今顯然改將這可怕的禁咒施展在都藍的遺骸上。受到同樣禁咒而變成怪物的寨亞山賊們,還有死後被魔咒師們變成使魔的梅比多爾杜王子,這些人的悲慘模樣全部在他腦海中複蘇。


    在吉爾達·雷心中凍結的悲傷記憶,瞬間被打破了。


    那個時候,他為什麽不帶走已經犧牲的弟弟與騎士們的屍體呢?


    就算他心裏明白辦不到,但後悔卻化為憤怒的利刃,不斷切割他的內心。他們為了多姆奧伊,甚至隻是為了吉爾達·雷所信仰的正義而賠上性命,當時自己卻沒有預測到鳥人會如何玩弄他們的生命與靈魂!出乎意料的邪惡,還有世上竟有這麽惡意的存在,這些全都遠超過吉爾達·雷的判斷之外。


    而此刻他甚至無法肯定那到底是否為惡意。傳說鳳旅團的人,經常會隻因一時興起就大街小巷獵捕人或動物,再對他們施展魔咒。因此對都藍所做的事,或許對那幫人麵吾也沒什麽特別意義。這麽一想,反而讓他心中的憤怒之刃更加強大,幾乎讓他無法思考。


    不,絕對沒有那麽簡單!吉爾達·雷在心中極力否定。刻意以都藍的外貌出現在他的眼前,其中肯定懷著惡意。一定是有人故意使他如此痛苦。他一定要把那個人找出來!等找到之後,便以自己的憤怒之劍回敬他。


    複仇的黑色火焰燃燒著吉爾達·雷的靈魂。黑色的波動增強了魂源,加速了他的思考。那個名叫梅根·金席克的魔法師為什麽會在裏沃的營帳裏?為什麽會跟奎裏德·曼斯頓見麵?奎裏德知道梅根是鳳旅團的人嗎?鳳旅團是不是想透過奎裏德找出吉爾達·雷,隻為了讓他見到擁有都藍外貌的梅根……莫非從一開始,奎裏德就已經跟鳳旅團聯手了?奎裏德一向不畏懼魔法,也很了解對抗生命魔法的戰鬥方式。奎裏德從經驗中累積獲得的優秀兵法,總讓吉爾達·雷感到佩服,也想效法。但如果事實並非如此呢?


    吉爾達·雷回想他認識奎裏德以來,在奧拉發生的所有事情。然後他想起被他遺忘的重要片段。


    那個時候,正當吉爾達·雷與奎裏德一起行動之際,鳳旅團的魔咒師也成功地逃離奧拉監獄。奎裏德為了解開聖德基尼家族的謎團而幫助吉爾達·雷,但在那之後,奎裏德也把他俘虜到裏沃。


    奎裏德曾說,他想把身為多姆奧伊攝政官繼承人的吉爾達·雷納入麾下。然而消失得無聲無息的喬貝爾,是真正對吉爾達·雷懷有惡意的鳳旅團成員。


    如果事實上奎裏德與喬貝爾互有往來呢?


    以裏沃的力量,要讓喬貝爾逃離奧拉易如反掌,尤其奎裏德又私下擁有遍布全世界的情報網,那就更加容易。奎裏德一開始就看出了吉爾達·雷的真實身分並借故接近他。或許奎裏德也知道喬貝爾與吉爾達·雷之間的過節吧。


    全部比對之後,他腦中不斷盤旋的黑暗思考逐漸眾攏,就像石頭一樣牢不可破。黑色的石頭打進了吉爾達·雷的靈魂中心。熊熊燃燒的憤怒火焰凝聚成形,但紛擾紊亂的魂源反而冷卻了下來,宛如冬夜的星星般散發出冰冷的光芒。


    ◎


    「這是你最後的棲身之所了。」


    朗格混濁的聲音,讓吉爾達·雷的意識重回外界。


    他們穿過很長的隧道,來到一個空曠處。鐵鏽臭味在不覺間變得稀薄,反而是腥臭味越來越強。炎熱得幾乎令人窒息,厚重的水蒸氣與濃煙交雜充滿在空氣中。


    這座石窟比血池所在的洞窟還狹小,看來是由人挖掘而成。雖然跟他一開始進入的大廳一樣,牆壁與洞頂都有補強,但絕不是造來讓人舒適居住的地方。


    熏黑的鐵柱橫豎排列,在牆壁邊形成許多不規則的格子。大空間的中央有個類似台座的地方,高得幾乎直達洞頂。而最粗的大圓柱,就穿過了那個台座。


    十幾個男人異口同聲吆喝著,雙腳踩著台座的踏板。幾乎所有人都半裸,身體因淋漓的汗水而發光。他們的脖子上都套著枷鎖,用鐵鏈綁在台座的手把上。帶領他們吆喝的人,是一名賽革特男人,他也穿著跟朗格等人相同的紅織紋上衣,手裏拿著鞭子。


    台座深處有個形似巨大棺木的火爐,一大片燃燒的火焰有這些人那麽高。火焰中可以看得到燒紅的火心,但那並非木炭,而是砂礫。從血池運來的砂礫,全都被鏟進爐子裏。手拿鏟子的人也是身穿紅衣服的賽革特族人。


    「好,把礦渣弄出來!」


    撒卡密一聲令下,紅衣男子便把鏟子插進爐裏,將燃燒黏稠的泥狀物刮出來。燃燒的泥漿流進地上挖好的溝渠中,落入臼狀的洞裏。這段時間內,台座上的男人們仍是不停地踩著踏板。此時,燃燒的泥漿火花噴濺到最靠邊的男子腳上,男子發出慘叫從板子上掉下來。落下時不巧又撞到火爐一角,於是昏了過去。火星毫不留情地落在他身上,但他的脖子已向後彎曲,一動也不動了。


    「下個替代的人,快上去!」


    撒卡密大吼,朝台座的另一邊甩出鞭子。似乎原本在那裏的男人被鞭子趕了出來,爬到踏板上。仔細一看,台座後方有幾十名男子汗流浹背地躺在那裏。在這種熱氣與吵雜的吆喝聲中,他們就像死去般貪睡著。


    遞補上來的男人開始踩著踏板,沒有理會死去的男人。就連踏板上的男人們似乎也筋疲力竭,沒有多餘的心力去察覺同伴的死活。


    「讓這家夥戴上項圈。」


    聽了朗格的命令,三名守備兵先把吉爾達·雷絆倒,將他的頭押在地麵上。吉爾達·雷想甩開他們,但賽革特族人的強硬力道,卻像鉗子般牢牢按住他。


    一群穿紅衣的男子們走來,用鑿子卸下死去男人脖子上連著鐵鏈的項圈,撒卡密取過項圈,將它戴在吉爾達·雷的脖子上,然後以鑿子前端汲取一點臼槽裏燒紅的泥漿,滴在項圈的接縫處。泥漿冷卻凝固,項圈便恢複成原來的完整輪狀。


    帶著熱氣的項圈燒灼著吉爾達·雷的皮膚,但比起灼傷的疼痛,項圈上還連接著無法卸除的頸軛,更讓他的脖子泛起水泡。


    「讓這家夥進入東區四號!快去!別拖拖拉拉了!」


    手持長鞭的賽革特族人驅趕著吉爾達·雷,讓他爬上火爐對麵的台座,在四號踏板上的男人,就像奔跑過度的馬匹,嘴角泛著白沫。賽革特族人把這男人弄下來,命令吉爾達·雷上去踩踏板。


    踏板是左右交互一上一下的構造。隻要踩一


    下,左右踏板間的空隙就會卷起一道幾乎把人烤熟的熱風,籠罩他的全身。沒有多久,吉爾達·雷也像四周的男人一樣汗如雨下了。


    「腳步不準亂掉、不準休息!繼續踩!白天晚上都給我踩!」


    隨著甩鞭的聲音,撒卡密停頓了一下又大吼。


    「點燃神明的火焰,這是替頌恩神服務!你們要繼續做到死為止!」


    吉爾達·雷,成了火神的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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