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吉爾達·雷朝著懸掛一抹彩霞的白色天際放出一箭。


    「你打算射哪裏啊!」


    庫比亞多的視線追著箭的行進方向,警告他。


    「那裏可是皇帝的禁獵區喔。要是發現你的箭在那裏,肯定抓你治罪。」


    吉爾達·雷沒說他瞄準的其實是遠處的一頭烏鴉,卻反問了庫比亞多:「皇帝?」


    兩人跟塔歐、小寶一起騎著卡爾加來打獵。他們從都城西北方的一處渡船場出發,沿著百疾川北岸逆流而上。


    混濁的翡翠色河水上興起泡沫,蜿蜒地流經宮殿陡峭城牆的下方。從宮殿正北方一路到與艾爾川匯流處,全是裏沃所引以自豪的水軍停泊處,軍艦桅杆林立在水麵上。然而等他們來到這麽上遊的地方,就會發現隻剩下通往運河的船隻了。


    南邊的岸上是一大片豐饒的田園與樹林,但北岸這邊隻有數排長在堤防上的沙柳,以及稀稀落落的草皮而已,再離河川遠一點的話,就隻剩下幹枯的荒漠。


    卡爾加原本就是生長在沙漠的動物,因此久違地離開廄房來到寬闊的地方,都顯得很高興。吉爾達·雷讓小寶坐在自己的卡爾加上。少年因第一次坐上這種騎獸而相當興奮。


    「那一帶全都是貴族的莊園喔。他們利用渠道取用艾爾川的水。」


    艾爾川的水很苦,無法飲用,因此專門用來灌溉綠洲上的田地


    旁枝錯節的渠道布滿了整片綠地,先匯流進環繞都城南麵的艾爾川之後,再到下遊與百疾川交會。而從這裏可以一窺那片景象,是因為自百疾川到西南邊的地勢坡度有些低。北岸的堤防築得很高,這使得百疾川的水量就算增加,水流也會沿著運河灌溉西南地區,不至於泛濫成災。


    西邊的地平線上,可以看到草木不生的南方山脈。山的另一麵是一處稱為石灘的光禿禿岩石沙漠。艾爾川的水之所以會苦,是因為溶進了石灘的礦物與鹽分,但百疾川則是來自與寨亞國交界的世界最高山脈的融雪,因此無論水質或水量都非常優越。


    總而言之,利亞納是一座四周環繞著沙漠的綠洲城市。百朗人民戰勝了幹旱與水災,建造出這一座豐饒的都市,卻被裏沃全部占領,的確相當諷刺。


    「我們兵分三路行動,順便賭一頓午餐如何?我跟小寶一起行動。」


    吉爾達·雷的提議,讓庫比亞多戲譫地說:


    「吉爾,你帶著拖油瓶真的好嗎?抓不到獵物的家夥可得請喝酒喔。」


    「我才不是拖油瓶!」


    小寶雖然很生氣,但還是遵守與吉爾達·雷的約定,沒有泄漏兩人真正的目的。


    塔歐與庫比亞多雖然是跟來監視吉爾達·雷,但也抗拒不了能全速駕馭卡爾加的誘惑。反正雪芙兒被留在城館裏,小寶也同行,如果真有個萬一,吉爾達·雷也不至於逃亡。


    「那麽,正午回到這裏集合。」


    吉爾達·雷拉過卡爾加的長耳朵讓他們麵向東北方,在他的驅策之下,卡爾加像是等不及一樣一下飛過堤防,展開前肢的皮膜開始滑翔。


    「喂喂喂,那裏你們隻能抓到砂蛇而已喔!」


    庫比亞多與塔歐訕笑著,然後沿著河川兵分上遊與下遊兩路前進。


    「很順利啊!好痛!」


    卡爾加在滑翔時後腿蹬向地麵的動作,讓小寶笑得咬到了舌頭。卡爾加有著像兔子一樣結實的後腿與粗尾巴,並借此飛躍奔馳。


    吉爾達·雷與少年打算完成奇太卜家古文書上的下水道地圖。


    百朗人民將下水道路線刻在古文書上,小寶則在地圖上把街道的泉水盤與噴水池的位置畫線連接起來,確定了這些線條與古文書上的圖幾乎一致。


    可是吉爾達·雷很在意圖中一兩處沒有吻合的線條。這兩處都延伸到距離利亞納街道很遠的地方。其中一條在都城北方,也就是兩人現在要前往的地方。


    「真的會有泉水嗎?那邊隻有沙漠而已喔。」


    小寶舉起手來遮擋太陽眺望遠方的地平線,不安地說道。


    盡管砂石地上有高低起伏,仍然草木不生。不過吉爾達·雷銳利的視線卻發現遠方有處稍高的沙丘上,似乎有片像樹蔭的黑影覆蓋著沙丘。


    在極為刺眼的日光下,他再度眺望過去,確認那並不是那個不祥的黑色鳥影,靠近陰影一看,原來是一片大約有卡爾加那麽高的沙柳。沙柳隻要有一點水分就能夠生長,但眼前這片樹叢卻不像河岸邊那些高大的樹木,而是許多細長而彼此纏繞的枝欞往沙丘延伸,整體呈現半球體狀態。


    「這是紅沙柳※。跟我的名字一樣。」(※「紅沙柳」的日文跟「小寶」同音。紅沙柳是中國特有植物,生長於幹旱地區,亦稱為「觀音柳」、「河柳」、「西河柳」、「赤楊」、「檉柳」、「檉柏」。)


    小寶摘下一截紅色的枝椏,當成牙簽一般叼在嘴裏。據說紅沙柳在沙柳種類中最耐幹旱,也因為樹枝與葉子擁有帶有清涼感的獨特香味,所以不容易被昆蟲或野獸當成食物,似乎也因此才能在這樣的沙漠中勉強生存下來。


    「所以奎裏德才替你取了這個名字,希望你能活得堅強?」


    吉爾達·雷不經意地說完,小寶便吐掉口中的樹枝。


    「才不是呢。這是我自己取的名字,因為我不喜歡我媽替我取跟我父親一樣的名字。父親在我出生的時候,還有在我出生之後,都長年不在家而在外麵打仗。我媽很寂寞,才會希望我能代替父親陪伴她。」


    少年很討厭他人叫他小奎裏德。吉爾達·雷以為是因為庫比亞多的捉弄,但原來背後有更複雜的情緒。


    突然間傳來一聲卡爾加的高亢叫聲,兩人回過頭,隻見綁在紅沙柳樹枝上的卡爾加不見了。土石崩落的聲音自沙柳林下方響起。


    「有洞穴!」


    小寶將脖子采向樹枝下方,吉爾達·雷趕緊抓住他的腰帶。


    「小心!」


    樹林的根部瞬間崩塌,吉爾達·雷千鈞一發之際抓住了差點倒栽蔥跟著滑下去的少年。如半球體建築的紅沙柳群下方,竟然有個又大又深的洞穴。卡爾加隨著砂石一起掉下底部,掙紮了幾下後,才踩飛一堆砂礫重新站了起來。


    吉爾達·雷捉緊紅沙柳的樹枝,將身子探進洞穴察看。那個洞穴就像一個巨大的水井,裏麵有一片大約有一一一匹馬身長的四角形,很明顯是人為堆砌起來的堅固石牆。到達底部也有數匹馬身的距離,堆積在腳邊的沙相當柔軟,看來原本崩塌前這洞穴還要更深一些。


    「首先我們得把它拉上去。」


    他將套繩綁在卡爾加的鞍上,跟小寶合力將它拉至地上,幸好卡爾加並沒有受傷。接下來他再將卡爾加綁在遠一點的石頭上,並從那裏拉起一根繩子,以方便他們能下到洞穴去。


    洞穴的牆壁上,紅沙柳的根就像蔓藤一樣密密麻麻地交錯排列,完全不必擔心手腳沒有攀爬的地方。整麵石牆雖然老舊但相當牢固,幾乎可以說是滴水不漏了。樹根甚至無法穿透岩石與岩石間的縫隙,隻能不斷向下延伸。


    「好厲害啊。這是古文書上也有的文字!」


    小寶發現刻稱在壁上的文字與陶板上的相同。


    「上麵寫了些什麽?」


    「唔,我認得『水』這個單字……啊,這裏也有百疾的記號!」


    南麵牆壁上浮雕著一大幅很像老虎的野獸圖。這個果然是古文書上有記載的下水道北端。此處肯定祭祀著百疾川的河神,並且施展了將水流引入利亞納的魔法。


    浮雕相當精巧,甚至連老虎斑紋似的毛皮紋路都刻上了。吉爾達·雷發現浮雕上百疾露出獠牙的大口裏爬滿了紅沙柳的根


    ,跟牆壁的其他部分不同,顯然這裏有空隙。


    吉爾達·雷用小刀切開根部並扯開它們,但樹根前端到一半就散了。他試著將手腕伸進隙縫,隻摸到幹燥的石頭,而且裏麵似乎還要更深入。


    「我進去看看好了。」


    小寶窺探著隙縫裏。


    「不可以,裏麵說不定有蠍子。」


    吉爾達·雷拔劍,等待自己的魂源與劍的波動產生連結,然後緩緩把劍尖伸進洞孔。他能夠感受到經由劍刃傳來的波動:幹燥的石頭與砂礫,棲息地被侵擾而慌亂的小小地蟲,劍尖切斷了沙柳根,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當他深入直達劍鍔處時,一股異樣的波動穿透了劍身。那股又冰冷又纏人的波動從吉爾達·雷的手臂傳遞到肩膀,讓他背脊一涼。


    我感覺到了……遠古的恨意……


    魔劍很高興地呢喃著。


    遠古的魔法……


    吉爾達·雷閉上雙眼與頌恩神對話。


    「那是什麽魔法?」


    人民一再遭受侵略、蹂躪後所生出的憎恨……將所有繁榮都封印在這片土地下的詛咒……用大量的活祭品來交換……


    頌恩神的波動與百朗魔法產生共鳴,發出陰鬱的笑聲。吉爾達·雷把劍拔出洞孔,擦掉額頭上感到不快的冷汗。


    「雷閣下,你沒事吧?」


    小寶沒有察覺魔劍的波動,隻是很擔心地看著他。吉爾達·雷朝他點點頭,攀著牆壁上的樹根,試著挖掘腳下的沙土。


    「這些樹能生長,就表示地下有水。不對,應該說『曾經』有水……」


    可是往下挖了約一匹馬身之後,沙子也沒有任何潮濕的跡象,隻是不斷往下崩落,並立刻把他挖的洞埋起來。紅沙柳的根似乎還在更深的地方。地麵上不斷吹拂而來的沙礫,就像要與樹根的向下生長比快一般往上堆積。


    吉爾達·雷將薄絹貼在浮雕上,塗上蠟墨拓印正確的圖樣後,兩人再度回到地麵。他從綁了卡爾加的岩石上低頭向北望去,發現前方的台地上有個寬約二十匹馬身的低窪區,就像挖好的通道一般。


    「那是不是水道的遺跡?」


    「水道?你的意思是以前百疾川北麵也有綠洲嗎?」


    這個洞穴很可能曾經是用來儲水的水窟。吉爾達·雷思忖著這條通道的去向。


    「這個方向過去應該是古都卡撒拉吧。我曾在卡撒拉聽說古都沒落的原因。過去寨亞冰河融雪之後豐沛的水往下流成為卡撒拉川,卡撒拉就是位於河口的水都。可是不知不覺卡撒拉川也逐漸幹涸,隻剩下帶河的漲潮會流過占都水道了。」


    「聽說百疾川的水源也在寨亞山脈,為什麽卡撒拉會枯竭,而百疾川如今依舊有豐沛的水流呢?這不是很奇怪嗎?」


    小寶搖了搖頭。


    「百疾川與卡撒拉川是同一條河川喔。過去水源從寨亞往東流進卡撒拉,在一場毀滅『古裏沃』的大地震之後改變了流向,成了今天的百疾川。」


    這才是吉爾達·雷所需要的答案。


    「那麽這條水道,說不定就是當初從改變流向的河川將水引進卡撒拉的遺跡。」


    裏沃之所以攻擊並消滅百朗,可能就是為了爭奪水源。想來百朗人民為了阻止裏沃揮軍南下,才會用他們的魔法阻止裏沃建造水道。


    將所有繁榮都封印在這片地下的詛咒……就是將百疾川的水流帶進利亞納的咒文。


    2


    兩手空空回去、讓庫比亞多嘲笑了半天後,吉爾達·雷等人回到了城館。


    「喂,吉爾,好像是你的客人喔。」


    庫比亞多敏銳地發現門前有輛掛著奇太卜家族馬印的馬車。


    身穿帶有琉璃光澤的裙裝,精心打扮的嘉藍小姐正在客廳等候。奎裏德外出,所以似乎是由馬可斯桑殷勤招待。


    「雷閣下,很抱歉突然來訪。因為您似乎對百朗的古文獻很有興趣,所以我帶了那些陶板的拓印本來給您,順便也將譯文寫上了。」


    嘉藍雙眼散發光彩,期待著能討吉爾達·雷的歡心。馬可斯桑在一旁朝他擠眉弄眼,讓吉爾達·雷後悔自己回來得太早。


    感到高興的人是小寶。他興奮地拿出薄絹給嘉藍看。


    「嘉藍小姐,可以麻煩您解讀這上麵的古文嗎?」


    「啊,這是誰給您的呢?」


    嘉藍抬起頭看著吉爾達·雷,小寶則慌忙地編造借口。


    「這是從街上的泉水盤印下來的字。」


    「街上?啊,這是其他文獻上也看得到的內容喔。『北邊是幹涸沙礫、漩渦;南麵有清澈河川、波浪。百疾沉睡之時,月光皎潔,孕育千種草木……』,但最後一行我倒是第一次見到:『百疾利亞納……維雷吉得。』這意思就要查了……」


    「不必這麽講究。」


    吉爾達·雷接過薄絹收進自己的上衣裏。隻見馬可斯桑用探詢的視線看著他。吉爾達·雷冷淡的態度,讓嘉藍擠出一抹笑容站了起來。


    「我該告辭了……雷閣下,您方便送我到馬車那兒嗎?」


    嘉藍在大廳前停下腳步。


    「雪芙兒小姐似乎不在呢。雷閣下,您知道她去哪兒了嗎?」


    吉爾達·雷不認為嘉藍會想見雪芙兒。


    「不知道。」


    「雖然我很猶豫該不該說,但還是認為您應該要知情:她現在跟葉慈家的萊謬皇子在一起喔。我的家仆告訴我,最近頻頻看見他們二位往來呢。」


    吉爾達·雷因驚訝而陷入沉默,嘉藍見狀又以安撫小貓的聲音繼續說道:


    「我隻是想要提醒您,太過相信她的堅貞對您並沒有好處……」


    吉爾達·雷的胸口漲滿了厭惡感,因為他知道嘉藍是特地來告訴他這件事的。


    他覺得嘉藍誇耀勝利的表情,仿佛就象征著大國裏沃的一貫態度。那種引起對方注意的策略,以及不斷誇耀自己魅力的手段,跟裏沃的外交完全相同。就像裏沃靠戰爭壓製屬國一樣,嘉藍也打算借由貶低雪芙兒來得到吉爾達·雷,但無論嘉藍喜歡吉爾達·雷什麽,那都不是他的本質。日前的晚餐宴席上他所吐露的真心話,嘉藍半點也沒有理解。


    「感謝您的忠告,不過您與我所相信的事情並不同。我言盡於此。」


    嘉藍咬著唇上了馬車,雙眼燃燒著激烈的怒火。


    嘉藍的驕傲受傷了。


    吉爾達·雷的藍色眼眸中,浮現了明顯的輕蔑。她身為奇太卜家的千金,向來被捧得高高在上,根本沒想過會受到這種侮辱,而且對方隻不過是個邊境騎士……


    對嘉藍而言,吉爾達·雷就像一本稀有的異國書籍。她在宮殿時看見這名拜謁皇帝的騎士,深受他的身影與英雄事跡所吸引,因此想要得到他以一窺究竟。反正結婚本來就是一件無聊事,她想避免與太熟悉的人結婚,但若要選擇身分比自己還要低下的丈夫,隻能去考慮有大好前程、能確保她地位的人了。沒想到,她主動示好的結果竟然是……


    ——那個鄉下騎士肯定以為我為他著迷了。還以為自己是皇帝陛下,竟然趕我走!分明就是一個對我視若無睹、隻會寵愛低賤情婦的愚蠢之人……


    她氣得滿臉通紅,於是打開車窗打算吹吹風。


    此時,窗外一道黑色旋風突然襲向嘉藍。


    那是一隻飛舞盤旋在馬車上空的大烏鴉,隻是正在驅策馬車的馬夫毫無所覺。馬車內翅膀拍動的聲音,還有嘉藍受到驚嚇的尖叫聲,都被馬蹄與車輪的聲音蓋過去了。黑色羽毛與鮮血飛濺到貼了一層薄紗的馬車內壁上。


    「停下來。」


    馬夫在小姐的命令下拉住了韁繩。


    嘉藍已經忘了她的憤怒。她趴在馬車內的座椅上,烏鴉紅色的鉤爪箝住了她的額頭,啄出她的眼珠,然後以鳥喙沾取眼窩流出的鮮血,在白皙的肌膚上畫著象形文字與數字。疼痛撕裂了她的驕傲,同時咒印傳來的魔力波動侵犯了她的魂源,隻剩下完好的嘴唇像某種異形生物般嚅動著。


    「我要順便去一個地方,先往西邊大道去吧。」


    小姐沒有抑揚頓挫的命令聲透過緊閉的布幔傳來。她這種對家仆不親切的口氣畢竟已經司空見慣了,馬夫很快就變更了行進方向。


    ◎


    等眾人在沉入運河下的馬車內發現嘉藍與馬夫的屍體時,已經是三天後的事了。


    3


    雪芙兒隨著萊謬前去拜訪黛麗·查波羅傑。


    黛麗小姐一開始很驚訝,不過一聽萊謬問起賽革特族的事,就馬上帶他們來到了莊園。


    「這麽說來,雪芙兒小姐是鍛冶工匠嘛。我讓你見見你的朋友吧。」


    查波羅傑家的莊園位於運河的西岸。運河區隔了利亞納的街道與貴族的莊園,同時也是守護都城的堅固壕溝。查波羅傑家在都城這一麵與莊園另一麵都有專用的碼頭,用來運送各種物資。從「赤砦」遺跡挖出來的砂鐵太重,無法靠疾風船搬運,隻能經由陸路運到艾爾川的上遊,再經由水路往下送到利亞納。


    莊園內已經蓋了一座能將這些砂鐵精鏈成玉鋼的蹈韉場。雖然沒有「赤砦」內的蹈韝爐那麽大,在一塊約六十步見方的空曠林地上,柴薪堆得跟山一樣高,挖掘地麵而成的爐上附有天秤韝※,十幾個男人正揮汗如雨地踩著蹈韝※。(※蹈韝爐上的活頁式鼓風器。※即鼓風器的踏板。)


    負責監工的是一名有著暴牙與弓形腿的男人,也就是曾在「赤砦」的蹈韝場擔任技師長的撒卡密。總是佩掛在他腰間的鞭子已經消失了,畢竟正在踩踏板的男人們是莊園內的佃農,不是火神頌恩的「祭品」。


    撒卡密沒有注意到雪芙兒,而是發現萊謬並向他打招呼。


    「皇子大人,福齊薩一切都還好嗎?」


    「我就是為了這件事而來。」


    在萊謬的催促之下,雪芙兒開始說明事情的前因後果,這時撒卡密似乎才想起雪芙兒是誰。他看了看雪芙兒的打扮,再看看稍遠處正在跟黛麗說話的萊謬,小聲地譏諷道:


    「替福齊薩跑腿的小姑娘,如今身分真是不一樣啦。」


    「撒卡密,你怎麽看福齊薩領班所說的話?就算沒有頌恩神的火焰,他一樣能鑄出賽革特之鋼的,對不對?」


    在雪芙兒的逼問下,撒卡密隻是雙手環胸。


    「不管做得如何,反正裏沃那些什麽都不懂的人都會當寶,畢竟隻有我們賽革特族分得出其中的不同。反正我們如今已淪落到當他們的奴隸,現在也隻是照他們的吩咐做出玉鋼而已。」


    撒卡密有棱有角的臉雖不像福齊薩那樣萬念俱灰,但也顯得十分疲憊。據說賽革特族的人們就像是俘虜一樣被送到利亞納來,從查波羅傑家族轉往每個貴族家去當下人。所有貴族都希望擁有一個賽革特工匠,因此他們被查波羅傑將軍視為財產,並當成禮物饋贈他人。


    福齊薩是裏麵最優秀的工匠,因此被查波羅傑獻給皇帝,而撒卡密則留在查波羅傑家負責精鏈砂鐵。曾是「赤砦」內大鍛冶場工頭的朗格,如今被留在廢墟負責挖掘「赤池」的砂鐵。他們每個人都因與家人離散而感到絕望。


    「這麽一來,在這裏製作的鋼是不是就沒有耐魔力了呢?」


    雪芙兒小聲問道,隻見撒卡密眯起雙眼睨著雪芙兒。


    「你怎麽這麽關心?你想去跟裏沃人告狀,說賽革特人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畢竟你就是這麽怨恨我們。」


    「怎麽會……我隻是希望領班還能再鑄劍,如果可以的話,可以讓我試著打鐵嗎?如果能給我一點這裏完成的鋼……」


    「小妮子說什麽大話……!」


    撒卡密突然氣得張牙舞爪,被一旁的黛麗聽見,用尖銳的聲音斥責撒卡密。


    「敢對我的客人無禮,我饒不了你!」


    黛麗舉起剛剛騎馬來時用的馬鞭,抽打撒卡密的臉頰。少女的力量隻在撒卡密的臉上留下了一點紅色傷痕,但撒卡密立刻跪下來道歉。


    「非常對不起。」


    「你把鋼鐵什麽的,分一點給雪芙兒小姐。」


    在黛麗專斷的命令下,撒卡密立刻就照辦了。當撒卡密交出黑色鐵塊時,飽含怒火的視線看得雪芙兒很不自在。於是雪芙兒小聲地說道:


    「我會試著拜托萊謬皇子,請他讓福齊薩領班也能過來這裏。」


    離開蹈韝場之後,黛麗對雪芙兒這麽說。


    「你還真是傻瓜。既然好不容易成為一名貴婦,就要讓那種人知道彼此身分的差異啊。對那種人太好的話,他們就會小看我們而偷懶不工作,反過來如果你姿態擺高一點,他們就會乖了。我母親也是這麽說。」


    黛麗跟嘉藍一樣,從小就因為高貴的身分而被灌輸了這樣的觀念,這想法也讓雪芙兒很吃驚。不過畢竟年紀還小,黛麗依舊很純真。


    「能幫得上雷閣下的忙真好。家父有寫信來,要我跟雷閣下還有曼斯頓閣下好好相處。你別擔心,我不打算要跟雷閣下結婚,他年長我太多歲了嘛。你覺得曼斯頓二世怎麽樣?他有沒有跟你提到我的事呢?」


    問了一堆有關小寶的事之後,黛麗幾乎一個人滔滔不絕地說話。


    「我不想像姐姐們一樣那麽早出嫁。就算我終究要跟父親決定的對象結婚,我也希望有更多的崇拜者,然後能夠四處去旅行。我打算總有一天跟著父親去遠征。如果想要成為我的崇拜者,就要像父親一樣用劍來守護我,請你這麽告訴曼斯頓二世。」


    雖然雪芙兒不知道小寶會怎麽說,不過還是答應會替黛麗轉達。


    4


    雪芙兒在裁縫店與萊謬道別,換上隨從的衣服回到城館之後,便直接進入後院。馬廄旁的小屋內有個用來打蹄鐵的火爐,雪芙兒之前就已經請馬可斯桑代為征得看守的士兵許可,讓她能在小屋內放置她的鍛冶工具。


    雪芙兒迅速地將撒卡密給她的鐵塊排列在梃子鐵※上,送進火爐裏。(※製作日本刀時,用來裝盛玉銅放進火爐燒烤、很像扁鏟子的工具。)


    「唷,雪芙兒。你能不能幫我磨小刀?」


    悠哉晃過來的阿劄破靠在小屋門口,手裏拿著小刀削蘋果,接著把蘋果塞進銳利的犬齒間,用一副順道提及的口吻繼續說道:


    「至於你要我查的西爾森情婦的事……她是個自稱貝尼伯爵夫人的北國寡婦,也是個紅發的大美人,好像跟年約十七、八歲的漂亮女兒一起住在城郊的別墅裏。聽說她女兒腦子不太正常,成天淨是睡覺。」


    雪芙兒大吃一驚。


    「米莉蒂安……!」


    她認為那就是卡莎伯爵夫人與米莉蒂安。米莉蒂安受到奧拉「白色森林」的魔力影響,使得她的


    「月魂」發狂,伯爵夫人便因此收她當養女接手照顧她。卡莎與米莉蒂安都曾侍奉過造成米莉蒂安變成這樣的元凶——總大魔法師薩亞雷。


    「雪芙兒,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阿劄破很仔細地觀察著雪芙兒的臉色。雪芙兒不知該如何啟口,隻好避開阿劄破的視線。


    「算了,如果不想說的話我也不逼你……」


    然而,雪芙兒覺得那張紋上刺青的臉似乎帶了些責難。


    「好吧,小刀就拜托你了。」


    阿劄破唐突地將小刀扔給她。這時,吉爾達·雷忽然就出現在阿劄破身後。騎士認真地凝視躊躇不安的雪芙兒


    。


    「雪芙兒,你有什麽想讓我知道的事嗎?」


    雪芙兒說了卡莎伯爵夫人的事。騎士蹙起眉,並沒有太過驚訝。


    「我有察覺卡莎伯爵夫人就在附近,因為那隻獨眼烏鴉就在附近徘徊。雖然不知道她為何而來,但肯定懷有邪惡的目的,所以我們得提防她。尤其是你,不要再離開這座城館比較好。」


    「可是……」


    雪芙兒看了看火爐的方向。火焰映入了騎士的眼眸。


    「你有非出門不可的要事嗎?跟萊謬皇子有關?」


    僵硬的聲音,讓雪芙兒的胸口一震。阿劄破的態度會那麽奇怪,也是因為他知道雪芙兒跟萊謬出去嗎?而且他還告訴了吉爾達·雷?雪芙兒的腦子瞬間陷入混亂,直到燒鐵的臭味讓她回過神。


    「就是……有關這些鐵……」


    雪芙兒全盤托出福齊薩和賽革特族的事。感覺到專注傾聽的吉爾達·雷仍舊透露著些許惱怒,使得雪芙兒後悔不已。


    「為什麽不一開始就告訴我呢?」


    「那是因為……我不想讓您心煩,覺得自己可以想辦法做些什麽……」


    突然地,騎士伸出手用力攬住雪芙兒的雙肩。雪芙兒的臉頰貼在騎士胸口,屏住了氣息。騎士的心跳聲包圍了雪芙兒,他的心跳有些劇烈。


    「為什麽不依賴我,雪芙兒?比起我,你更願意信任像萊謬那樣的外人嗎?」


    「怎麽會……!不是那樣的!」


    就算騎士已經視雪芙兒為妻子,卻從來不曾輕率地碰觸她,而像這樣兩人彼此相擁,不隻讓雪芙兒感到幸福,同時也帶給她一股不安。因為當騎士的魂源直接傳遞給她時,她能感受到混在魂源光芒下的鐵灰色扭曲。


    可是,現在那雙捧起雪芙兒臉頰的雙手,隻傳來溫暖與憐愛。她無法直視逐漸靠近她並且映著她身影的藍色眼眸,隻好閉上雙眼。覆蓋她雙唇的柔軟觸感,帶來無可言喻的沉醉。


    「所有事都交給我就好,你什麽都不必擔心。不管是卡莎,還是皇帝,我絕不會讓任何一個人阻止我……」


    雪芙兒感覺到騎士的魂源宛如沸騰般出現了劇烈扭曲。


    ——您……打算做什麽呢?


    然而,雪芙兒不敢問出口,隻怕破壞了眼前的甜蜜時光。


    5


    深夜,吉爾達·雷小心地不吵醒沉睡的雪芙兒,離開了寢室。


    他帶著劍,穿了一身輕裝與一襲黑色披風,穿過一片寂靜的走廊來到庭院,並從馬廄裏牽出了他的馬。


    「上哪兒去?」


    阿劄破的身影出現在本該四下無人的中庭。


    「該不會是像我一樣,去外麵找女人吧?」


    阿劄破拍開身上的稻草屑,露出犬齒嘻嘻一笑,不過笑意並沒有到達他的雙眼。畢竟他還是奎裏德的部下,絕不會讓吉爾達·雷離開他們的視線。


    「想知道的話,你不妨跟著來。」


    吉爾達·雷轉身上馬。阿劄破見狀聳聳肩,有些嫌麻煩似的也牽出自己的馬。


    兩人沉默地策馬前進。吉爾達·雷暗中思考著該如何甩掉阿劄破,畢竟阿劄破並不是這麽好應付的人。


    他們經過杳無人煙的道路,來到了運河旁之後,吉爾達·雷下了馬,並將馬綁在河岸邊。岸邊停滿了大大小小的搬運船,其間還有一些已經在休息的渡船。吉爾達·雷叫醒睡迷糊的年輕船家,把銀幣塞進他手裏。


    「我是萊謬·葉慈的家仆。載我們到莊園去。」


    「去葉慈家的莊園?那裏相當北邊喔。你還是從宮殿附近搭船過去比較……」


    「無妨。這些都給你,回程也有勞你了。」


    收到了大把船資,船家就停止抱怨、開始解開船繩,讓兩人上了約兩匹馬身寬的平底舟。阿劄破思考了一會兒,在船來到運河中央時開口了。


    「你打算做什麽?想去找年輕皇子下戰書嗎?」


    聽完這兩句,吉爾達·雷就明白阿劄破也知道雪芙兒與萊謬的謠言了。


    「嗯。所以你就當我們的見證人吧。」


    「別做傻事,吉爾。那個貴公子就是知道謠言會馬上傳開,才會經常找雪芙兒出去。肯定是故意惹你不快啊。」


    見阿劄破苦口婆心地開始規勸,吉爾達·雷突然問道:


    「你會遊泳嗎?」


    「咦?」


    不等阿劄破回答,吉爾達·雷便迅速站起來跳入水中,並順勢翻覆小舟,讓舟底朝天。阿劄破與船家雙雙沉入船下。吉爾達·雷脫掉披風,劃動雙臂開始遊開。


    「混帳!你做什麽!」


    船家與阿劄破的怒罵聲被他拋諸腦後。


    「客人,您快放開我!抓住船身!」


    從巨大的水花以及船家的喊叫聲來看,阿劄破一時半刻人慨不會追上來。吉爾達·雷靜靜地遊到對岸,往南稍走了一段路尋找渠道入口。連接莊園地帶的所有渠道位置,他在與小寶製作地圖時就已經記在腦海中了。


    他很快就找到自己的目標。那是一處畫著查波羅傑家徽的棧橋,一旁還綁著平底舟。四下無人的黑夜中,似乎是看守小屋的建築物裏也是一片漆黑,連一盞燈都沒有。隻有四五隻棲息在棧橋後方的鷸抬起了長脖子,警戒地看著吉爾達·雷。


    吉爾達·雷繞過鷸的棲息處爬上岸,沿著渠道堤岸的草叢溯行而上。雲朵遮去了比鷹爪還細的下弦月,月光幾乎照不下來,但夜視能力很好的他並不擔心走錯路。按照雪芙兒的說法,賽革特族人都聚在查波羅傑莊園內搭建的蹈韝場,爐火會徹夜燃燒。他透過樹叢隱約看見右邊有朱紅色的光芒。


    蹈韝爐宛如巨大石棺般的影子,被它頂部發出的光與火花勾勒出輪廓,映在森林中。許多男人正在將鋤頭上的砂鐵倒入爐裏,接著爐子冒出白煙,怒吼聲隨之傳來。


    「混帳!再多放一點!」


    弓形腿、剃成棕刷般短發的男子正忙碌地刮出蹈韝爐內的爐渣。幾度在「赤砦」內鞭打過吉爾達·雷的撒卡密,臉孔在火光的照射下清晰可見。


    現在是最關鍵的時刻,撒卡密集中精神地借由火焰顏色來判斷溫度。在「赤砦」內有恒常維持的強大火力從地底下傳來,但這裏則必須投入大量煤炭以控製火候。比起「赤砦」的蹈韝場,這裏的火爐與蹈韝規模都很小,頂多跟吉爾達·雷差不多高。


    距離渠道稍遠處有兩個似乎是佃農的人正在看守,手裏拿著鋼叉坐在樹樁上。查波羅傑家的人隻有這兩人、其他正在準備煤炭與砂鐵的五人,以及踩踏板的四人,他們身上都穿著吉爾達·雷熟悉的紅色刺繡背心,那是賽革特族的鍛冶服飾。這麽一來正合他意。


    吉爾達·雷蝥伏在樹籬笆後方,安靜無聲地繞到看守人的背後。其中一人為了避免熬夜的睡意侵襲,正轉身要跟另一人說話。吉爾達·雷把握機會,朝他們的後頸一人一記手刀。兩人都悶哼一聲便趴在地上昏死過去了。


    「喂,什麽人!」


    一名正在踩踏板的人發現了他,在踏板上出聲問道。吉爾達·雷跑到蹈韝爐旁,用劍柄敲下吊著踏板的鐵鏈。風箱應聲停下,四名男人生氣地從踏板上跳下來。


    「你做什麽!想要把火熄滅嗎!」


    撒卡密與他的助手們的視線絲毫不離開火候,隻是圍在爐旁詢問發生了什麽事。吉爾達·雷迅速地用劍鞘指著四個人的身體,要他們保持沉默。


    「安靜。我有話要問你們。」


    當爐火映出吉爾達·雷的臉孔時,撒卡密認出了他。


    「你是……那個觸怒頌恩神的男人!」


    「什麽!」


    其他男人也立刻動了殺


    機。


    「你就是破壞『赤砦』的家夥嗎!」


    撒卡密製止了一邊撫摸腹部、一邊準備飛撲過來的人,說道:


    「有何貴幹?你還想再奪走我們的蹈韝爐嗎?如果你要鋼,我已經給了你的女人了。」


    「所謂賽革特的蹈鞲爐,就是這個東西?這裏麵能做出『賽革特之鋼』嗎?」


    吉爾達·雷語帶輕蔑地指著眼前的火爐。風箱已經停了下來,火焰也轉弱變成紅黑色。撒卡密的雙眼定定地看著他。


    「要不是你……」


    「你們打算就這樣一輩子任裏沃人宰割,不斷製造上不了台麵的刀劍嗎?你們打算舍棄賽革特族人的驕傲嗎?如果你們還有點自尊,要不要跟我去多姆奧伊?我是多姆奧伊的騎士吉爾達·雷,多姆奧伊保證會給賽革特族一個村落。如果你們願意將知識與技術傳給多姆奧伊,多姆奧伊的砂鐵就是賽革特人的!」


    撒卡密咆哮似的反駁他。


    「你說多姆奧伊?你們那種又小又窮的國家?你們跟裏沃一樣想要賽革特人的技術,一樣是受人利用,那跟在這裏有什麽不同!與其待在邊境小國,還不如棲身在大國裏還比較對。」


    吉爾達·雷抽開魔劍的劍鞘,劃過爐內不斷上竄的火焰。劍刃帶起火花,有著四道彎曲的刀身就像火焰一樣閃閃發光。


    賽革特男人們眯起了雙眼,眼看著飛散的鐵灰色光芒包圍著劍與吉爾達·雷。但是他們並無法感覺到魔劍的波動此時已移動到吉爾達·雷的魂源上,且越來越高漲。火神頌恩感應著撒卡密的憤怒,不由得舔舐自己的嘴唇。


    令人心癢難耐的憤怒……憎惡……是的……


    魔劍命令吉爾達·雷。


    刺向火焰!


    吉爾達·雷將刀身伸進火爐內。一瞬間火焰全部熄滅,就像拉下全黑的帳幕般,四周一片漆黑;下一瞬間,劍點燃了火焰。


    「喔喔!」


    就在震驚不已的賽革特族人眼前,火焰自刀身移入了蹈韝爐。從爐頂溢出的火焰並非是剛才的朱紅色,而是溫度更高,宛如正午烈日般的顏色。


    「你……是怎麽……」


    賽革特男人們拚命瞪著燃燒的劍,好像要吃了它一般。火焰包圍了魔劍的劍身,吉爾達·雷的手感到火燙刺痛,而那足以起水泡的痛楚,勉強讓他的魂源不被魔劍的波動所壓製。


    「我保證將火神頌恩的火焰送給你們。我再問你們一次,要不要來多姆奧伊?」


    撒卡密代表眾人回答。


    「要怎麽走?」


    「把下一班運送砂鐵的船搶下來。之後我另有安排。」


    「下一班船……要等新月的日子了。」


    「那麽我們就在新月之夜離開利亞納。」


    賽革特男子們起了一陣騷動。


    「撒卡密,你當真嗎!」


    「這火焰到底是不是真的……等我看過完成的玉鋼再來判斷。這樣可以嗎,吉爾達·雷?」


    撒卡密那雙老練工匠的雙眼凝視著熊熊燃燒的蹈韝爐,吉爾達·雷則把劍收進劍鞘裏。


    「可以。」


    男人們不舒服地看著他已經燙紅且冒著白煙的手掌。但吉爾達·雷知道,這傷一到早上應該就會自然痊愈、完全不留痕跡了。他轉身再度沿著渠道離開。當他的手一泡入水裏,魔劍殘餘下來的波動盡管不滿,還是安定了下來。


    他還是難以習慣這種感覺。吉爾達·雷並非魔法師,若要駕馭火神的魔力,當然更加耗費心神。他明白要控製凶猛的魔劍,全得憑他自己的力量。


    他揮去魂源的疲憊,在一處分岔的渠道選擇往西北方去。他的目標是皇帝的禁獵地區。在百朗的地圖上另一處他很在意的地點,就在禁獵地區的正中央。


    每座莊園彼此間都以渠道相隔,隻要通過設在交叉點的水門,就能夠來到另一座莊園。不過禁獵地不隻以水道相隔,還被帶刺的柵欄所包圍,以防止盜獵者或野生生物任意進出。然而吉爾達·雷不打算止步,他直接劈開了靠近水門的荊棘柵欄,入侵了皇帝的獵場。


    獵場內的沙柳樹林與草原是動物們的樂園。樹林裏可以感覺到一些夜行性的梟或飛鼠正在活動,狐或貂的雙眼在草叢及樹蔭下發出光芒。一些小動物可能以為正在奔跑的吉爾達·雷要狩獵它們,紛紛驚慌逃走。不過比起遇到野獸,若是撞上了獵場的守衛才不妙,因此他避開柵欄附近,大膽地橫越獵場中央。


    幸好他的選擇很正確,一路上都沒有遇到有守衛輪值的值班小屋,並逐漸聽見百疾川的水聲。他的目標正是靠近百疾川,在禁獵地區的最上遊處。他小心地注意四周動靜,沿著柵欄左邊溯行而上。


    過了一會兒,他覺得水聲聽起來有些不同了。他透過柵欄觀看河道是否變得蜿蜒,但那很像衝下深淵的水流聲,聽起來並不像來自河川。這時吉爾達·雷發現地上叢生的雜草曾被修剪整理過,於是提高了警覺。那表示巡守人經常來這附近巡邏。


    矮灌木叢突然到此為止,腳下出現了一片波光瀲灧的水麵。那是一座四方形的水池。吉爾達·雷試著從邊緣往下看,靈光一閃。水池的其中一側與沙漠中紅沙柳下的洞穴差不多。雖然暗得看不到池底,但至少知道深度一定超過一個人高;如果水池的構造與沙漠中的洞穴相同,那麽就會更深。


    明明沒有一點風,水麵上卻起了很大的波浪,水下的泡沫不斷浮上來。他用手沾取一些含在嘴裏,水質冰冷鮮甜。水似乎是從下方湧上來,然後再流到外麵某處,若非如此,水早就沉積且滿溢出來了吧。這座水窟恐怕就是借由百朗魔法,將河川的水送到城中泉水盤的取水隘口。


    吉爾達·雷不再多想,撿起石頭塞進上衣裏跳入水中。他以手掌滑過牆壁慢慢沉下去,發現了刻在石牆上的浮雕。他往前遊撫摸整片浮雕,找到應該是百疾嘴巴位置的洞孔,手也伸得進去。他可以感覺到周圍應該有類似古文字的刻痕,隻是現在看不見。


    一口氣用完後,他扔掉石頭浮上水麵,又試著在水裏拔出魔劍。雖然火神的波動像往常般傳入他的手臂,但很微弱,就算吉爾達·雷集中自己的魂源,也無法像剛才一樣讓劍發出火焰。


    他再度潛入水裏,摸索到百疾的嘴巴後把魔劍插進去。可是劍隻是震動,沒有傳遞任何訊息。看來就算有魔力,火依舊克不了水。


    他回到水麵上,看見天已經要亮了。就算他在這裏等到天亮,也無法讀取在這麽深的水麵下的咒文。不過這個水窟與沙漠中的水窟隔著百疾川互相對稱,兩個百疾雕像肯定就是成對的魔法陣。


    北邊是幹涸沙礫、漩渦;南麵有清澈河川、波浪。百疾沉睡之時,月光皎潔,孕育千種草木。


    將百疾川的水流引進南邊利亞納的咒文與魔法陣,其中之一刻在水底下。為了讀到那些咒文,他需要幫助。


    魔法師的幫助。


    吉爾達·雷下定決心後加快了腳步,回到禁獵地區中,切開跟他進來處不同地方的荊棘柵欄,進入渠道。整晚不斷奔走的疲憊與濕透了的衣服,沉重地包圍著他。


    他等到渡船人起床的時間來到運河碼頭,這次遇上的是個比較年邁的船家,不過隻要給了船資,船家也不會多事地追問乘客渾身濕透的理由。


    吉爾達·雷看見還在休息的輸送船的帆柱上,停了一隻獨眼大烏鴉,就好像正在等待他回來似的。說不定連吉爾達·雷在禁獵區樹林裏所察覺到的夜行鳥氣息,都是來自這隻烏鴉。


    吉爾達·雷朝著以紅玉般的雙眼低頭看他的使魔說道:


    「回去告訴你的主人魔女卡莎,說我——吉爾達·雷——要見她一麵!」


    老船


    家以為吉爾達·雷腦子不正常了,回頭看著他。


    然而,那隻大烏鴉卻很快地從帆柱上飛起,朝著都城的地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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