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陽已經西沉,如勾新月高掛在天頂。陵寢之島的四周有大量龍魚死去。正如芙蕊神所說那樣,化身成了詛咒的犧牲品。伊斯抱著雪芙兒在湖麵上行走。他將魂源集中在腳底,製造在水麵反彈的波動,讓他們能在水上行進不至於沉沒。雪芙兒想起鳳旅團的梅根·金席克曾用魔力護膜包住自己,在空中飛行。


    「那種方式我做不到,但諾西克很擅長。」


    伊斯的「水魂」很強,他說過自己擅長的是解讀水的波動。而同一家族的諾西克·聖德基尼則能理解風的波動。


    「雪芙兒的『水魂』也很強,所以隻要加以訓練也能在水上行走了吧。」


    然而,就算她真的可以在水上走,又能做什麽呢?芙蕊神的預言過於沉重地壓在雪芙兒身上。


    「雪芙兒,我們必須一起思考,同心協力……所以我才會來。」


    伊斯用一如往常的聲音說道。盡管介於人神之間的聖德基尼家族魔法師,在諸神的預言下必須行動,但與其說雪芙兒因此感到更堅強,她反而更覺得是被冰冷地強迫參與。


    回到城堡之後,國王與雷攝政官還在神殿前,此外阿劄破、庫比亞多與塔歐等三名「卡爾加」隊員正在逼問近衛騎士隊。


    「你們把我們的參謀怎麽了!囚禁同盟的使者,太違背義理了!」


    近衛騎士們阻止阿劄破等人進入神殿。「奎裏德·曼斯頓閣下因熱病倒下了。我國的埃梅·巴吉爾魔法師正在盡力拯救他。根據魔法師的說法,他病情進展太過迅速,若讓你們見麵,恐怕各位也有染病的危險,所以目前暫時請各位……」


    被雪芙兒下遮蔽咒的騎士已回複到護衛的角色,一見到雪芙兒及伊斯接近,便拔劍對著他們。阿劄破等人發現雪芙兒現身後便閉上了嘴,雷攝政宮與國王則臉色一變。


    「雪芙兒啊,是你詛咒了曼斯頓閣下嗎?」


    雪芙兒聞言大驚。她發現除了伊斯之外的所有人都在質疑她,胸口一陣疼痛。畢竟雪芙兒在國王與攝政官的眼前,因魔法的作用而消失了。就像看見她的角的水賊或父親聘特對雪芙兒恐懼不已一樣,他們會認為她來路不明也是沒辦法的事。她覺得不管自己說什麽都不會有人相信,而這份恐懼讓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詛咒附在那把劍上。雪芙兒,你怎麽不說清楚呢?最了解百疾詛咒的人是你喔。」


    在伊斯的斥責下,雪芙兒才小心翼翼開口:「為了淨化劍上的汙穢,許多芙蕊神的化身都犧牲了。請陛下昭告漁夫們,要他們別吃浮在湖麵上的化身,避免萬一被詛咒所感染……」


    「立刻貼出告示!」


    國王下令後,一名近衛騎士領命而去。雷攝政官一臉凝重地回頭對阿劄破說:「曼斯頓閣下明知劍上有詛咒,還帶來給我們嗎?」


    庫比亞多激烈地反駁:「那把甲蛇之劍,奎裏德一直帶在身邊,如果知道劍上有詛咒的話,他早就丟掉了!」


    「庫比亞多,住口!」阿劄破開口怒斥,他紋滿剌青的臉緊盯著雪芙兒。


    「雪芙兒,你救救奎裏德。我相信你一定辦得到。」


    阿劄破比在場的任何人都還清楚魔法的可怕,在他的眼神注視下,雪芙兒不知所措。阿劄破雖然知道雪芙兒擁有魔力,卻也不喜歡她進一步使用,如今卻態度丕變。雪芙兒終於知道她被另眼相待了。


    「我試試看。」


    ◎


    雪芙兒跟伊斯一同走進神殿。三名穿著鎧甲的騎士把奎裏德製伏在地上,埃梅在他周圍畫上魔法陣,見到兩人進來後相當高興。


    「你沒事就好,雪芙兒!目前狀況就是這樣,我們不早點用上賽革特之針,他就危險了。」


    奎裏德皮膚上布滿黑色沉積的斑紋,已經瘋狂的雙眼就像負傷的野獸,露出森然獠牙想咬騎士們。伊斯詠唱咒文,封印了奎裏德的行動。大費周章脫下他身上的鎖子甲後,埃梅命騎士們退出魔法陣。


    可是雪芙兒的眼睛卻離不開躺在祭壇前的涅烏特司的遺骸。她的胸口疼得仿佛被錐子戳刺,新的淚水再度湧上來。


    涅烏特司的臉色非常安詳,交握在胸前的雙手,握著一道鐵灰色的光芒。雪芙兒知道那是什麽,心下一驚。


    「雪芙兒,我來做。你告訴我順序。」


    在伊斯催促下,雪芙兒回過神來。她從涅烏特司手上拿出新月形的小刀,將綁在小刀上的皮繩從他脖子上解下,掛在自己胸前。


    「不必了,伊斯。請你看我的作法,如果我失敗就請你接手。」


    雪芙兒從埃梅手中接過管針,在奎裏德身旁跪下。她瞬間想到,如果不救奎裏德,或許就能夠保護吉爾達·雷與多姆奧伊:但是,與此同時,小寶的臉也浮現在腦海。眼前她隻知道如果她不救這個男人,小寶跟阿劄破都會很悲傷,她肯定也會感到後悔。


    決定讓梅比多爾杜王子接收魂源時,還有其他很多時候,她都遇上各種岔路,被迫做出選擇往前走,諷刺的是往前走又會遇到下一個岔路,這讓雪芙兒不禁咬了咬牙。難道她的生命永遠都要有這種無從選擇的難題嗎?


    至少現在不可能避免。


    埃梅探索奎裏德的魂源,在靈魂的位置畫上守護魔法陣。就像他們對舜帕做的一樣,配合埃梅詠唱咒文的波長,雪芙兒將管針刺進奎裏德的靈魂內。詛咒波動已經完全入侵七個靈魂了。雪芙兒很怕她刺破靈魂,卻已經沒有時間猶豫。幸好奎裏德的靈魂比舜帕還強韌,勉強支撐住了。


    要她一個人同時對七個靈魂輸送波動,根本不可能。然而如果像舜帕那時一樣,逐一控製詛咒波動的話,詛咒就會集中到尚未處置的靈魂內,破壞那個靈魂。侵入奎裏德靈魂的百疾波動就是如此強烈。


    或許當雪芙兒拿劍刺他時,她的憎恨就將魔劍上的詛咒送到奎裏德體內了。那時的雪芙兒隻想殺死奎裏德。她感覺到自己體內的魔力,就像魔劍一樣是種危險的利刃,不禁感到害怕。


    「伊斯,請幫我。」


    雪芙兒讓奎裏德側躺,自己也麵對他躺下。奎裏德的體格壯碩,因此胸部、腋下、腰部貼合之後,雪芙兒的額頭就貼在奎裏德的頸部。她脫下上衣,好讓自己的身體碰得到插在這些位置上的針頭,接著用一隻手碰觸奎裏德背脊上的針,另一隻手則放在他額頭的針上。


    「我要把波動送到六個靈魂內將膿逼出來。伊斯,請你負責『日魂』。無論如何請你守護他的靈魂。請配合波長,等埃梅下指示就同時開始。」


    伊斯在奎裏德背部那一邊跪了下來,碰觸他頭頂的針。雪芙兒跟伊斯在奧拉時經常練習彼此波長的搭配,她覺得伊斯能在這裏真的太好了。


    雪芙兒閉上雙眼,開始集中精神在管針的觸感上。她的魂源集中在六個點,鋼針開始微微發顫。她與伊斯的波動搖晃著奎裏德的魂源,把詛咒的波動擴散開來。反彈的衝擊讓奎裏德的身體痛苦扭動。墨黑色的膿血瞬間從管針噴出。


    膿血噴到雪芙兒身上,就像蛞蝓般蠕動著。當她反射性想扭身避開時,她額頭上碰觸的針頭便率先搖晃落下。


    從七根針送進去的波動,隻有「水魂」的針中斷,波長開始紊亂。詛咒一起湧向奎裏德的「水魂」。奎裏德的脖子瞬間就像吹了氣的球一樣開始膨脹。雪芙兒迅速地用嘴含住他脖子上的針,於是詛咒波動透過針管,一口氣從奎裏德的「水魂」湧進雪芙兒的「月魂」中。


    充滿了無可比擬的惡意的詛咒波動,貫穿了雪芙兒的額頭兩側。汙泥般的腐臭味撲鼻而來,讓她開始嘔吐。隨著作嘔的感覺,膿血取代了淚水滲出雙眼,將視線染成一片鮮紅。


    「雪芙兒!」


    雪


    芙兒看見埃梅停止詠唱咒文,把針從奎裏德身上一一拔下來。奎裏德雖然渾身膿血,斑紋卻消失了。脖子上的腫脹已經消退,雪芙兒嘴裏所含的針也自然拔除了。


    詛咒逃到雪芙兒的「月魂」中,侵入新的祭品體內。


    2


    惡心與嫌惡隻在一開始的時候。


    令人驚訝的是,隨之而來的竟是一股陶醉的感覺,讓她敏銳澄澈的「月魂」因甘美的麻痹而動搖。直到剛剛都還在的悲傷與苦惱仿佛假象般消失,覺得一切都會順利、自己無所不能的感覺充滿她的內心。這種落差太過於巨大,於是不安也隨之襲來。那股不安就像隨處藏在舒適的羽絨布料中一樣。


    她勉強睜開雙眼,周遭好像都帶著七彩光芒,神情凝重看著她的埃梅與伊斯看起來莫名的渺小,也非常清晰鮮明。她眼中所見的一切都那麽美好,不安於是逐漸淡去。從額頭兩側到前額好像包裹了一層棉花一樣,還殘留了一點麻痹遲鈍,攪亂雪芙兒的魂源。麻痹感從眉間傳到喉嚨,就像開枝散葉一樣擴及她的胸部、背脊、雙手、腰部與雙腳。


    突然間,她覺得應該要讓埃梅與伊斯也跟自己一樣陶醉,一種自以為是的幸福感湧了上來,在她想好該怎麽做之前就已經先采取行動了。她打算咬埃梅的脖子。


    然而,當她用力咬下時,她感覺就像咬到了冰塊一樣,一股劇痛從牙齒襲向額頭兩側,雪芙兒不由得向後仰。


    原來埃梅將護符塞進了她的牙齒間。賽革特之鋼帶來的尖銳波動,痛醒了那股陶醉。她也感覺到纏住她「月魂」的異樣波動。


    不屬於自己的詛咒波動幹涉著她的魂源,想將它們改變成另一種波長。那種逐漸浸蝕靈魂的波動很像某種悲傷、憎惡與激烈交織的愛情,想要傷害靈魂使之改變樣貌。


    雪芙兒在無意識下將詛咒的侵蝕接受到魂源流動中,發現它竟想要自行改變靈魂,令她心中大驚。這比她過去所經曆的任何事都還要可怕。


    埃梅與伊斯從魔法陣送來波動,想要守護雪芙兒的靈魂。隻是詛咒的枝葉已經侵入四肢百骸,而雪芙兒七彩的視野中,也看見自己的雙手雙腳浮現美麗的斑紋了。過去她從不曾認為自己有這麽美麗過。她相信隻要繼續轉變成全身斑紋的異類,就不需要為長角的事情煩惱了。光是這麽讓全身陶醉下去,就讓她不知有多麽輕鬆……


    可是這隻是一瞬間的迷惘。雪芙兒咬著牙,迅速舍棄了眼前的魅惑,振作她身上的七個靈魂,加強自己的波動。她將震動傳至流經全身的魂源,緩緩地驅趕詛咒波動。


    她像個旁觀者一般,「看見」震動傳開後的魂源流動。帶著黃色光芒的無數條細繩彼此交纏,從一束魂源擴散到枝椏前端。自「月魂」所在的額頭通到趾尖,再穿過背脊,接著再從喉嚨來到額頭上收束的光線。無數光線既是雪芙兒的血肉,也是她的骨頭。雪芙兒所嚐過的一切經驗與情感都累積起來,通過許多的岔路,緩緩地延伸成隻屬於雪芙兒的世界。


    正當她覺得自己的魂源好像一株大樹一樣時,暈眩般的飄遊感襲來,讓她上下翻轉,產生正在「抬頭」看樹的錯覺。


    那棵樹木的軀幹比雪芙兒的身體還粗大,樹枝也遠比雪芙兒的手腳粗,像是要遮蓋天際一樣擴展得相當巨大。更巨大的是眼下交錯縱橫的樹根,站在該處上方的雪芙兒覺得自己相較之下有如螻蟻般渺小。


    那是她在「漂浮森林」夢見的巨大樹木。


    無論是樹幹、樹枝與樹根,隨處部是各種魔法漩渦的發光圖案。擁有無數魔法陣枝葉的巨樹,跟那時傳遞出一樣的波動。


    能夠拯救巨大之物的,隻有小小的人兒……


    這時,她注意到樹幹中央處似乎有兩個怱明怱滅的圖形,於是雪芙兒伸出手。她很輕易就能碰到,還能用力握緊。盡管樹是那麽的互大,但它的枝幹與樹根依舊是雪芙兒的一部分。隨著對其巨大的敬畏,她也能感受到一股強烈的慈悲與同情。


    她手中緊握著既冰冷又堅實的熟悉觸感,實實在在地擁有魔力。兩個魔法陣將詛咒的波動追趕到樹木根部。湧上喉嚨的作嘔感,還有激烈的暈眩再度襲擊雪芙兒。


    她用盡力氣,將兩個魔法陣按在額頭兩側。她的波動因為魔法陣提升了強度,將詛咒波動逼散了。


    七彩光芒遭到反彈,化為一陣金色的雨。


    那是巨樹降下的溫柔細雨。雨絲讓樹影氤氳,溶解滲透般地充滿了雪芙兒的體內。那股波動絕對不會侵犯雪芙兒,隻是留下幾乎令人落淚的孤寂餘韻。


    雪芙兒手中緊握的,是福齊薩給她的賽革特短劍,以及涅烏特司手中那一把小刀。兩者都是雪芙兒自己從鐵渣配成鐵材,再由二人教導後鍛造出來的鋼鐵。


    3


    奎裏德掙紮著。拚命地想從混濁纏人的黑暗泥沼中往上爬,痛苦地翻滾。


    「父親!」


    當他低頭與兒子四目交接時,一股難以言喻的安心充滿了奎裏德。


    「您認得出我嗎?我們在多姆奧伊城裏喔。您的熱病治好了,是雪芙兒跟魔法師一起救了您一命。」


    小寶並沒有甩開被奎裏德握住的手,反而用另一隻手摩擦奎裏德的手臂。對奎裏德高燒甫退的無力身體來說,他很高興小寶這麽待他。


    他不知道為什麽兒子會在他身邊。洞悉一切的名參謀奎裏德知道小寶來到多姆奧伊的始末,可是,他卻沒想到,自己的兒子親自來照顧疏遠的父親這件事,竟會讓他感到如此安慰。


    「您沒事嗎?阿劄破跟庫比亞多也在,要我去叫他們嗎?」


    小寶似乎感受到張著嘴巴抬頭望的奎裏德心中的不安,擔心地問道。奎裏德心想少年的臉龐隻是一陣子沒見,又成熟了不少。


    「不必。」


    聽見自己發出的聲音就像快被絞殺的鳥所發出的一樣,讓他不禁苦笑。


    小寶見狀稍稍瞪大雙眼,接著蹙起眉別開視線。當奎裏德回到利亞納的城館時,其實很害怕他的兒子也會露出相同的表情——就跟將全部人生奉獻給奎裏德的小寶母親一樣,呈現母子倆極為相似的神情。可是小寶現在盡管膽怯,依舊再度看向奎德。


    「您真的沒什麽不舒服的地方嗎?」


    那雙眼神中的恐懼,跟過去所展現的完全不同。他隻是對奎裏德的虛弱樣子與超乎預期的變化感到不知所措罷了。


    「嗯。沒什麽問題。你可以扶我起來嗎?」


    盡管他不曾為小寶做過任何父親該做的事,但小寶還是將他當成父親看待。奎裏德覺得父子親情果然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魔法師說,你再躺一下比較好……」


    盡管嘴上這麽說,小寶的手還是來到他的肩膀下,奎裏德也安心地將重量放在他身上。小寶幾乎毫不費力地撐起他,讓他感到相當驚訝。


    「我想見雪芙兒·阿爾各。」


    奎裏德說完,小寶的眉間便籠罩了一層陰霾。「雪芙兒還不能下床。您身上感染的詛咒,雪芙兒將它導進自己身上了。所以……雖然除去了,但她身體還很虛弱。」


    奎裏德還清楚記得雪芙兒從那陣蒸氣中消失的景象。接著他就沉入燒融糖蜜般的惡夢中,已經有心理準備迎接死亡了,隻是在浸潤他靈魂的無邊黑暗中,仿佛聽見雪芙兒的朦朧叫喚聲。是雪芙兒的聲音,將奎裏德從惡夢中喚醒。


    「所以看樣子雪芙兒真的能夠醫治百疾的熱病。」奎裏德挑起單邊眉毛。「如果對方來不了,我們就去拜訪她吧。」


    他從床上起身,想要站好卻不太容易。小寶的肩膀撐住他的腋下,他則勉強逼自己粗壯的雙腿不再顫抖。眼見小寶的身高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接近奎裏德的肩膀,讓奎裏


    德不由得又興起一點感慨。他兒子近在身邊,低著頭咬牙對他說:「父親……您不問嗎?我離家出走的原因。」


    「我會離開帝亞曼堤納,是因為輕蔑我的父親。」


    奎裏德這麽一說完,小寶立刻抬起頭。「我……我並沒有輕蔑您……」


    「無妨。不管是輕蔑或憎恨,隻要照你所想的去做就可以了。」


    奎裏德挑起一邊眉毛露齒而笑,但小寶沒有笑,隻是認真地看著奎裏德的雙眼說道:「我想要成為魔法師!我已經是巴吉爾魔法師的弟子了。」


    小寶的雙眼中,有他母親所沒有的堅強獨立。


    「是嗎?」


    奎裏德簡短地回應,小寶也不再說些什麽。


    來到走廊,庫比亞多與塔歐便站起來迎向他。兩人身上依舊全副武裝,似乎是在護衛奎裏德。


    「黑衣部隊與賽革特族也都來到城裏了。是阿劄破決定要順應阿爾多哥王的要求。」


    庫比亞多向他報告阿爾各村發生了什麽事,並觀察奎裏德的反應。畢竟不隻是帶走雪芙兒這件事,連賽革特族一起帶走的計策,都受到了重挫。


    塔歐想接手小寶的工作,攙扶奎裏德,但奎裏德卻搖了搖頭。


    「你們在這裏等著。」


    奎裏德靠著兒子的肩膀,前往雪芙兒的房間。解除武裝的阿劄破正站在雪芙兒的門帳前,看見長宮後便立正站好。


    「跟在女人而不是長官身邊,果然很有你的作風。」


    奎裏德開口挖苦,這名蠻族戰上便扭曲著刺青的瞼苦笑道:「接雪芙兒不是你派給我們的任務嗎?不管被甩開幾次,我可都跟得很緊呢。」


    黑發的魔法師從裏麵掀起門帳,嚴肅地等著奎裏德。「你應該要休息。」


    小寳開口想要解釋,被奎裏德打斷了。他再度瞪著這名收小寳當弟子的魔法師,說道:「我要將事實告訴雪芙兒·阿爾各。」


    「我去請雷攝政官來……」


    「我要先跟雪芙兒談。之後你們再報告就好。」


    奎裏德推開魔法師走了進去。他發現房裏的結構擺設與自己所睡的那間相同,雪芙兒正睡在有頂蓋的大床上。


    雪芙兒睜開眼睛後,本想要爬起身卻隻能作罷。她看上去比以前更弱不禁風,但她現在就算看見奎裏德也表現得很冷靜。她的外貌又出現了更大的變化,總是蓋在頭發下的兩側額頭,露出了卷貝狀的角。可是那跟奎裏德從前曾在奧拉「白色森林」所見到的不同,角上有些微的灰色斑紋。


    「是熱病留下來的嗎?」


    奎裏德問,雪芙兒點了點頭。「跟胎記差不多了。」


    奎裏德在她枕邊的椅子坐下後,雪芙兒那雙金綠色的眼眸便一直盯著他看。奎裏德於是先告訴她甲蛇之劍如何落入他的手裏:「一開始,我也以為吉爾達·雷和馬可斯桑一起燒死了。可是後來才知道吉爾達·雷率領大軍逼近南都蘇賈瓦。而且他的軍團所使用的武器,就是熱病本身。熱病在他們行經之處蔓延開來,存活下來的人就全部歸順他的麾下。」


    雪芙兒的眼神既震驚又憤慨。「你的意思是雷閣下故意去散播詛咒的嗎?」


    在一片難以置信中,還混雜了不安與苦惱。


    「狀況看起來是如此。說不定殺了馬可斯桑的也是吉爾達·雷。也許他沉醉在指揮大軍的權力中,已經變成另一個人了,所以我想要跟他見麵後再判斷是否與他結盟。原本我打算掐住他的弱點,也就是請你來當人質,跟他交換利益,視狀況還打算暗殺他。」


    奎裏德把心中的盤算據實相告,不隻是雪芙兒,連阿劄破都大吃一驚。


    「我跟你一樣,隻會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可是,盡管你相信我是吉爾達·雷的敵人,你卻為了救我差點賠上性命。」


    他錯了。他還以為這女孩身心都奉獻給吉爾達·雷,對他唯命是從。


    「所以我不打算再將你當成是吉爾達·雷的附屬品,並且保證不會與你為敵。」


    雪芙兒感到迷惑,思考了半晌後再度確認。


    「但你會與雷閣下……或是多姆奧伊為敵是嗎?」


    「視狀況而定。隻是我保證,萬一發生那種狀況,我也會尊重你的意見。所以我剛剛所說的話,你可以自行決定是否要告訴阿爾多哥王並逮捕我們。我們的想法沒變,就是除了與多姆奧伊結盟之外沒有其他生存之道。就算我不回去,屬國軍團的模哲,麥那將軍也會再派其他使者前來,但最後應該還是會聽從我的意見。」


    模哲·麥那知道屬國的士兵們沒有奎裏德就不願行動。就連麥那家族的大老們也不肯隨意離開唯一安全的「東域」采取行動吧。


    這番沒有利益計策的單純交談,讓奎裏德感到身上輕鬆不少。過去身為參謀,總是要看透對方的想法,隱瞞並操控一切,今日卻覺得卸下了似乎絕對甩脫不了的重擔。


    他會這麽做,究竟是出於對眼前這個女孩所感到的信賴,還是對自己兒子的體貼呢……至今他仍然搞不懂,但就這麽不清不楚下去也很痛快。


    4


    從奎裏德的魂源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惡意,於是雪芙兒將一切都向雷攝政官報告。


    阿爾多哥王與雷攝政官頻頻造訪奎裏德的房間,並把與屬國軍團結盟之事,跟奧拉的將校與國內的重臣進行合議。雷攝政官不斷強調吉爾達·雷率領大軍進攻裏沃,以此威逼奧拉的將校們。


    阿爾多哥王請奎裏德·曼斯頓與「卡爾加」隊留在多姆奧伊城堡內,並派遣特使隨著黑衣部隊回到「東域」的模哲·麥那身邊,這是為了向對方傳達多姆奧伊有結盟的意願。


    賽革特族決定不住在阿爾各村,而是在鐵山下某個采鐵礦的村莊落腳。雷攝政官也決定集中國內想要拜入賽革特族門下的鍛冶工匠,確立了要量產有耐魔力的鐵器之後,也將此事知會奧拉。


    曾經平靜的邊境小國多姆奧伊,日後將會在裏沃帝國的分裂上造成極大影響。


    ◎


    雪芙兒在取得伊斯同意後將芙蕊神的話告訴埃梅,之後又去找福齊薩商量有關魔劍的事。目前甲蛇之劍被視為受詛咒的劍,暫放在城堡中的神殿內。


    「這世上什麽樣的火都燒不融的劍嗎……」福齊薩並不驚訝。


    「事實上,我曾將那把劍放進爐裏燒。在,赤砦。沒了之後那陣子,它就在我手上。我那時就發現它不尋常:無論爐子有多熱,它都不會燒紅。」


    埃梅對於雪芙兒靠自己的力量擊退百疾詛咒的方法相當感興趣。據伊斯的說法,在兩把匕首碰觸的瞬間,雪芙兒的角便發光,「月魂」的力量也增強了。


    於是埃梅說道:「我不是說過鋼就像是個魔法陣嗎?我原本是想,使用那些管針的時候,賽革特之鋼會像鏡子一樣反射魔力,不過把它看成是魔法陣也很有趣。如果鋼鐵本身就是魔法陣,那麽將火神的魔力囚禁在裏麵也就不難理解了。所謂的魔法陣,說穿了就是集中魔力的力場。圖形或象形文字是形成生命魔法的方法之一,我想其他應該還有創造力場的方式……這樣說對嗎,伊斯?」


    伊斯靜靜地點了點頭。「例如我族的『白色森林』,或是多姆奧爾湖等神明的棲息地,都可以說是包含了巨大魔力的魔法陣。生命魔法原本就是一種從某力場取用魔力或魂源,並加以利用的魔法。總之,隻要魂源棲息的地方,便可以通稱為魔法陣,包括我們的肉體也是。將操縱這世界的多數魔法陣都包含進來的魔力地圖,就是藥王樹。借由解讀這張地圖而衍生的生命魔法,能在人類中看見世界,在世界中看見與人相同的魂源。」


    伊斯那雙與阿修拉夫非常相似的碧綠瞳眸看著雪芙兒。那雙眼睛


    正穿透了雪芙兒的身體,看著她的魂源。「雪芙兒,你所看見的魂源大樹,跟聖德基尼皇爵的幻視相同。我族之長能夠借由觀想自己與藥王樹的魂源完成許多事,而你同樣也辦到了喔。」


    所以她在『漂浮森林』夢見的大樹,以及與詛咒搏鬥時看見的大樹,都是藥王樹嗎?她沒想到在奧拉時拚命追尋的藥王樹,會以那樣的形式讓她認識。阿修拉夫全心守護的藥王樹,對雪芙兒來說就等於是阿修拉夫本身,或許那就是阿修拉夫要讓雪芙兒看到的。


    「那隻是一場夢……」


    雪芙兒很怕去思考有關前代皇爵賜她的角,還有看見魂源的能力。因為那表示桑德與芙蕊神的預言毫不留情地指向她。連魔法師都稱不上的自己,到底能做些什麽?


    福齊薩在一旁開口:「可是,雪芙兒拿來代替管針使用的其中一把匕首,並不是賽革特之鋼吧?那也有耐魔力嗎?」


    埃梅點點頭,拿出雪芙兒收起來的短劍與小刀。


    「雖然沒有賽革特的短劍那麽好,但這把小刀上也感覺得到些許耐魔力。」


    雪芙兒感到吃驚,同時也想起來了。「多姆奧伊也有個傳說,是說遠古時代這裏曾有火龍……而多姆奧伊的鐵,是那隻火龍留下之物。」


    在「赤砦」遺失之前,她一直隨身攜帶的守護刀上,原來也擁有耐魔力。雪芙兒靠那把守護刀救命的次數不隻有一、兩次而已。


    埃梅說:「慎重起見,我還借了近衛騎士隊的鎧甲與劍來做實驗,但上麵都沒有耐魔力。而且我連阿爾各村產的鐵劍都試過了。」


    福齊薩譏諷道:「不是我要說,那村子的工匠技術真不是普通的差。」


    雪芙兒搖搖頭。「那不是技術的問題。那把小刀是我打造的第一把,材料也隻有鍛冶場的碎鐵塊而已,在涅烏特司指導下還失敗好幾次,最後終於……」


    想到涅烏特司,眼淚又差點湧上來,雪芙兒慌忙搖了搖頭。


    福齊薩說:「隻有那老人才是真正的工匠。可是給予那把小刀耐魔力的,應該還是雪芙兒吧?畢竟鍛造魔劍的人也是你……」


    「不可能!那時候我也沒有這對角……!」


    突如其來的大聲反駁,讓眾人驚訝地看著雪芙兒。就在這一瞬間,大家突然明白了她的恐懼,而她自己也因難堪而感到沮喪。


    埃梅對她說:「雪芙兒……你別太鑽牛角尖。總之我們已經知道解除百疾詛咒的方法了。有關鋼鐵的問題,我們再努力研究看看。反正你就先休息吧,好不好?」


    「我來做更細的管針。」


    埃梅跟福齊薩拍著她肩膀的手既溫暖又有力。尤其是埃梅,他認為雪芙兒的角是他創造的禁咒所害,甚至還說聖德基尼家族與芙蕊神的預言,他都要代雪芙兒承受。


    「別一個人抱頭煩惱,雪芙兒。不願意的話,你把這些全都交給我也無所謂。」


    可是雪芙兒卻明白,她再度站在必須選擇的分歧點上了。


    她就是選擇了又選擇,如今才會走到了這裏。到底是哪條路選錯了,她無從得知;就算知道了,也無法回頭。


    5


    雪芙兒獨處之後,穿過走廊爬上階梯,來到城堡最上層的走廊。


    從箭窗看出去的天空相當寬闊,城堡下離她好遠。陽光直射進來,照得走廊還算明亮,但因為空無一人而特別寂靜。她站在一扇鑲有鉚釘的門前。這裏是她與吉爾達·雷第一次見麵的地方。那段記憶太過鮮明,讓她覺得現在如果推開門的話,披著藍色披風的騎士就會出現,於是她屏住呼吸。


    騎士沒有出現。


    無論是在「渦見城」或是「鯨島」,麵臨危急的時候,她總覺得自己好像在期待著吉爾達·雷會從某處現身拯救她。可是就連她染上詛咒快要死的時候,拯救雪芙兒的也是她自己鍛造的鋼鐵。


    她用指尖撫過掛在脖子上的新月型小刀。如果她在阿爾各村就能打造出有耐魔力的鋼,那她繞行了世界大半圈的意義又是什麽?騎士現在還依然需要雪芙兒嗎?騎士所說的話,清冽的眼神,還有環抱她的寬闊胸膛,是雪芙兒所想要的全部。如果失去了那些,她還能再相信騎士嗎?也許奎裏德的推測正確,吉爾達·雷因為獲得米莉蒂安的力量而改變,不再需要雪芙兒了。


    如果是鑄劍,她還能相信隻要繼續鍛造,就一定會變得鋒利無比。可是人呢?就算愛對方,也不代表對方會信任你;就算付出一切,對方也不見得需要。那麽是為了什麽而愛?又是為了什麽而付出?


    可是雪芙兒並非為了讓吉爾達·雷愛上自己而去愛他,是不知不覺便愛上他了,就像她也是在不知不覺中便決定成為一個鍛冶工匠一樣。


    她凝視著新月形的刀刃,上麵映著她的容顏。


    「雪芙兒。」小寶輕聲的呼喚,卻嚇了她好大一跳。


    「你在這裏做什麽?你流血了啊。」


    小寶看起來很擔心,從樓梯間走出來拉過雪芙兒的手。雪芙兒剛剛握得太用力,手指被小刀割傷了。小寶撕下自己的衣角,細心地蓋住傷口。


    「謝謝你救了我父親。我一直都沒能好好對你說。」


    雪芙兒看著小寶的燦爛笑臉。「小寶,你之後要怎麽辦呢?如果要跟曼斯頓閣下回去的話……」


    「我不跟父親回去。畢竟我已經是巴吉爾魔法師的弟子了。怎麽回事啊,連你都不相信我是真心想成為魔法師嗎?雖然庫比亞多那家夥完全不相信就是了。」


    少年的雙眼坦率且沒有迷惘。埃梅為了調查百疾的詛咒,打算回奧拉的學都一趟。如果想要成為魔法師,在學都與聖德基尼家族的人見麵,也會是個很好的經驗。


    「舜帕與安也不回故鄉了,他們說要跟巴吉爾老師一起去奧拉。因為曾染上百疾熱病的舜帕,能對調查百疾有所幫助喔。然後等一切都落幕之後,他們決定住在多姆奧爾湖畔的村莊。攝政官與葛雷斯村長已經答應了。對了,雷攝政官的夫人在找雪芙兒喔,所以我才來叫你。」


    回到房間後,攝政官夫人克萊莎與舜帕夫婦正在等她。克萊莎的背脊挺直,高領上衣搭配披肩,是完美無瑕的貴婦式打扮:舜帕和安也已經換下肮髒的皮革背心,穿著整潔的麻料衣裳。


    舜帕和安深信他們與舟筏一同來到此地是海瓏神的引導,因此決定在多姆奧伊長住下來。


    「就算回到我的村子,說不定又會再度被水賊攻擊。」兩人很堅強,也很溫柔地說。


    「而且我們也想要幫上魔法師的忙。我們是真的想報恩,所以管他是北國還是哪裏,我們都去


    他們明明就遠離故鄉數千裏,卻一點也不怨恨雪芙兒,兩人在離開房間前隻是拚命地道謝,甚至讓雪芙兒都覺得抱歉起來了。


    克萊莎讓小寶送走夫婦倆,跟雪芙兒單獨麵對麵。夫人跟之前不一樣的態度,讓雪芙兒感到緊張。


    「首先,我要轉達攝政官對你這次功勞的謝意。因為你的努力,多姆奧伊獲得新的力量,我們也能獲得吉爾達的消息。阿爾多哥國王陛下表示要賜你獎賞,看你需要什麽……你有什麽願望嗎?」


    雪芙兒沉默不語。


    「臨時想不出來嗎?那麽,先替你準備一些服裝首飾……」


    「不、不是。我隻有一個願望……」雪芙兒下定決心說道:「我想請國王賜我吉爾達的甲蛇之劍。」


    「你要那把詛咒之劍嗎?」


    「是的。那是我所鍛造的劍,所以我希望詛咒也由我來承受。」


    小寶與舜帕夫婦讓她明白,過去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其實比現在要更相信自己。再說比起當時,現在的雪芙兒能做的事更多。光是這一點,她就很慶幸自


    己離開了阿爾各村。


    桑德神與芙蕊神,都說了跟寨亞山神奧丹相同的話。


    能夠拯救巨大之物的,隻有小小的人兒。


    別害怕。不可回頭。


    神明並非拋棄了她,也已經告訴她該怎麽做了。芙蕊神並沒有排斥或責難火神頌恩,而是接受了祂的汙穢。涅烏特司也從不要求回報地疼愛雪芙兒,還教她如何鍛鐵。如果說雪芙兒第一把打造出來的小刀擁有魔力,那肯定也是涅烏特司給她的力量,


    涅烏特司相信雪芙兒會變成鍛冶工匠,才會送她離開村子。阿修拉夫給她一對角,也隻是想拯救她。


    無論是裏沃還是其他地方,一定有像過去的雪芙兒一樣無助孤苦的孩子。就算吉爾達·雷已經不再需要雪芙兒,如果她能多拯救一個那樣的孩子脫離百疾,她就要盡力去做。就像涅烏特司或阿修拉夫拯救雪芙兒一樣,這次輪到雪芙兒盡力了。她相信,這就等於是接收了阿修拉夫跟涅烏特司的魂源。


    夫人一直盯著雪芙兒看,讓雪芙兒不自在地看著地板。


    「那麽,我會替你轉告攝政官。接下來,是我要跟你說的話……」


    夫人突然雙手擁住雪芙兒。她細瘦的肩膀就在自己眼前,溫暖的手繞到雪芙兒的背亡。


    「我為一開始問你是否懷了吉爾達的孩子向你道歉。吉爾達不是我親生的孩子。我之前雖然想要生個孩子,卻一直得不到……攝政官跟我都很愛吉爾達,可是,自從他的弟弟都藍死去之後,吉爾達就一直緊閉內心,我們如何安慰都沒有用。所以我們很高興你能成為他的安慰。」


    雖然雪芙兒看不到克萊莎的表情,她的聲音卻從彼此依偎的胸膛傳來一股暖意。


    「請你要記得,這裏是吉爾達和你的家。我們會一直衷心祈禱,無論吉爾達或你到哪裏,都能夠平安回來。」


    夫人放開雪芙兒之後,雪芙兒第一次與克萊莎視線交會。克萊莎的顫骨很高,難以親近的表情與嚴峻的皺紋深處,卻有一雙滿溢深情與同情的淺褐色眼睛。


    這裏依然有打從心底為吉爾達·雷著想的人,而他們也相信著雪芙兒。


    「非常感謝您。我一定會……一定也會這麽告訴吉爾達。」


    雪芙兒揚起了微笑。這是失去涅烏特司之後,她第一次露出笑容。


    6


    封鎖希科藍濟帶河的朱佐司令官的艦隊上,還多加了一個男人。


    他是現任裏沃皇帝的兒子,萊謬·葉慈。萊謬在利亞納被吉爾達·雷燒傷顏麵之後,失去了他俊美的相貌。在此之前,萊謬以王族子弟的身分,過著人人稱羨的生活,但那些讚賞與憧憬在一夕之間卻變成了輕蔑與疏遠。比起受傷,曾像蒼蠅一樣在萊謬身邊跟前跟後的嘍羅,現在麵對他時的那種憐憫與嫌惡交錯的視線,更使他的自尊心難以接受。就連他的至親與隨從們都會避免直視萊謬燒傷的臉,也禁止他出席要代表王族的公開場合。他被迫明白生為貴公子,自己的外貌占了相當重的比例,也總算體認到引以為豪的聰明才智,並沒有獲得與皇帝之子這個身分匹配的認同。


    萊謬趕走身邊所有家世良好的人,開始跟一些為非作歹的惡棍與暴徒往來。將醜陋的臉展現給女人們看,他甚至能獲得一種自虐的喜悅快感。畢竟除了嘲諷與空虛之外,他找不到能維護自尊心的方式。


    讓他加入迎擊「銀色天女」軍的戰役,是父親的決定。父親希望萊謬能去討伐帝國的敵人百疾,重新建立他所失去的名望與榮譽。但是艦隊司令官朱佐,卻讓萊謬搭上艦隊最後方的高速戰列艦。高速戰列艦的任務,是中途傳送艦隊的信號、傳達戰況等。換句話說就是跑腿船艦。畢竟沒有海軍經驗的皇帝之子,既無法成為實戰兵力,也不能讓他上前線怕他受傷。而深知這一點的萊謬,心中的空虛隻是更深了一層,怎麽可能還意氣風發地想立戰功。


    「沃巴拉燒起來了!利亞納的河口是一片火海!」


    信號手緊急報告,艦隊於是開始北上。萊謬手持望遠鏡,登上帆柱上方的大瞭望台。他在名義上被任命為戰列艦司令官,雖然艦長反對他爬到那麽危險的高台上,這樣的一片好意卻被他冷冷回絕了。


    「你就算把我當成是一名信號兵也無妨。」


    大瞭望台上的風比起甲板上的還強,光是船身搖晃就會讓它傾斜好幾匹馬身的距離。正因為信號兵一副等著萊謬一臉蒼白落荒而逃的樣子,反而讓萊謬更享受眼前景象的恐怖。風送來濃煙的臭味,他拿起望遠鏡,隻見停在沃巴拉碼頭上的大量商船正在燃燒,竄出的黑煙就像狼煙一般。


    利亞納河口是十二星山脈至希科藍濟帶河之間有巨大落差的海岸,並不是很理想的港口。在沃爾峽穀水勢銳減的利亞納川河口過窄,所以沃巴拉港是由帝國海軍工廠挖掘川岸才勉強增加了腹地。自從百疾川的流向改變後,或許因利亞納川的水量也遽減,隻見原本岩礁就多的河口,到處充斥著淤積的泥濘。


    裏沃的戰略,是讓沃巴拉的船家們先將百疾軍誘騙上船,一旦船隊要駛離希科藍濟帶河,朱佐的艦隊就會前來一網打盡將他們擊沉。可是正在燃燒的商船,看起來是離開碼頭才失火的。數量大約是二十艘,也就是海軍留在沃巴拉當誘餌的船隊,全部都化為了灰燼。


    朱佐讓艦隊包圍港口。碼頭內塞滿了燒盡之後的船艦殘骸,焦炭染黑了河浪。此外煙霧彌漫的波浪間,飄過來一艘聯絡小舟。小舟上掛著熏黑的瓦拉克家徽,劃著船槳的船家可憐兮兮地朝艦隊揮手。船家的臉和手腳滿是黑炭,渾身是傷,似乎是從地獄勉強撿回了一條命。


    萊謬的望遠鏡焦點,落在跪在船頭的女子身上。頭戴金冠,幾乎要蓋住眼睛的美麗銀發少女,雙手戴著枷鎖,跟另一名俘虜一起被抓來。當萊謬見到那名俘虜時,他心中的虛無感瞬間消失殆盡。徹底破壞萊謬自尊的騎士吉爾達·雷就在那裏,跟過去一模一樣穿著鎖子甲與披風的裝扮。


    聯絡船的船家朝艦隊怒吼:「請轉告提督!我是瓦拉克家的船商,名叫拉普轟!按照約定,我們抓到『銀色天女』了,同時也逮捕了百疾軍的指揮官!」


    被禁錮的銀發少女看起來既無助又可憐。騎士盡管上了手鐐腳銬,卻平靜得相當不自然。萊謬得知率領熱病軍團的人竟是吉爾達·雷,心中感到興奮。


    船家們請求軍隊拯救沃巴拉的居民們:「百疾們搭上我們的船後,我們便燒毀也殺了他們,但有一些活口卻在我們鎮上四處掠奪,請快去消滅他們!」


    提督下令將艦隊開進港內,以便對沃巴拉進行炮擊。當信號兵手拿旗子傳遞指令時,站在他身旁的萊謬大吼:「告訴朱佐提督,要他讓俘虜先上這艘船!把他們帶到蘇賈瓦晉見皇帝是我的工作!」


    可是,從旗艦傳來的答案卻是拒絕,因為朱佐要將此次作戰的最大戰利品「銀色天女」帶上旗艦。


    以結果來說,這要了他的命。


    ◎


    萊謬拚命地盯著聯絡船上的俘虜。天女與吉爾達·雷被繩子吊起,拉到旗艦的甲板上。朱佐好像釣到大魚一樣先不理會騎士,親手解下綁著天女的繩索。當然還是讓她戴著手鏢,但柔弱的少女看起來並沒有抵抗的能力。


    然而萊謬卻見到朱佐的臉色突然變得像紙一樣蒼白,接著逐漸蓋滿灰色斑紋。萊謬就像在看一出無聲的戲碼般,透過望遠鏡圓形的視野,看著提督身上噴出膿血,旗艦甲板上的船員也像他一樣紛紛往後倒下。跟著俘虜一起搭上旗艦的船家們出拳打倒了想拔劍的官兵們。船家們解開了天女與騎士的枷鎖,天女不疾不徐地從樓梯走下船艙。


    沒多久,毫無預警的,炮擊開始了——而且炮火還不是從艦隊射向沃巴拉港,


    而是搭載在旗艦上兩舷側的四十個炮門同時打開,朝麾下的戰艦開始射擊。因旗艦瘋狂的舉動而大驚失色、秩序陷入一片混亂的艦隊,為了逃離炮火攻擊爭先恐後地想駛離港口,進而彼此撞擊。


    「後退!掌舵!全軍掉頭!」


    萊謬低頭看著這艘船艦的艦長在甲板上怒吼,發現波浪間浮起許多像水母群般的白影,慢慢靠近進退維穀的艦隊。


    那是一群遊泳而來的熱病感染者。百疾們攀住軍艦,沿著舷側爬上船。從炮門、舷側等處入侵,晈向水兵們。被咬的水兵們停止抵抗後便加入百疾陣中,就連倒在旗艦甲板上的船員也爬起來,高高興興地屠殺原本的夥伴。不消片刻,帝國海軍們已經成為熱病感染者的同伴了。


    眼前景象就像人間地獄:半數船艦遭到破壞,半數則被百疾所奪。萊謬所搭乘、曾在船艦最末端的那艘戰列艦,以及其他三艘驅逐艦一同逃出河口。驅逐艦受到追趕而來的百疾炮擊,加以應戰,於是就成了戰列艦的擋箭牌而沉沒了。萊謬到最後仍留在大瞭望台上,細數逐漸遠離的船艦數量。免於沉船命運的有旗艦一艘、驅逐艦七艘,這些船上幾乎有兩千名船員,都投入了百疾麾下。


    萊謬以幸存的證人身分回到蘇賈瓦,報告「銀色天女」軍已經得到了足以對抗裏沃皇帝的海軍。


    此時,入侵「東域」的叛軍「屬國軍團」竟與沙洲上的水賊聯手打下「東海關」一事,也震撼了首都。無法再從「漂浮森林」獲得木材重新打造戰車與軍艦,對帝國實為一大打擊。帝國參事會公布要增強正規軍並進行重新編製,從所有階層招募誌願軍。在此危急存亡之秋,隻要能保護裏沃的軍人,任何人都能成為英雄。


    萊謬接下敕命,成為新軍隊的編製司令。但他並不在乎父親希望他立戰功光耀葉慈家門楣的期待。


    「你等著看吧,吉爾達·雷,能打倒你的不是別人,是我萊謬·葉慈。」


    他找到取回自尊的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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