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蘊之也不作聲,孫夫人像是沉浸在回憶無法自拔。


    她怔怔地道:“公公是個製香師,製香調香的手藝出神入化,據說年輕的時候,有過一次奇遇,不僅技藝突飛猛進,帶回的返魂香更是讓整個大庸津津樂道了很長一段時間,靡香鋪一時客滿,很多人不遠千裏,隻為來瞧一眼。”


    返魂香這種隻在傳說中的東西,怎麽可能輕易得見。很多人興衝衝而來,再興衝衝而去。並不是不失望,但仙品本就不是世間所有,況且靡香鋪千金一帖的香足以讓人雲山霧裏,如墜仙境。


    孫夫人恨恨道:“可我情願孫家從來沒有這樣東西。”


    要是沒有返魂香,哪怕靡香鋪的生意沒這麽紅火,但至少一家和睦。哪會像現在這樣,平添許多怨恨。


    “年輕時四處奔波,為技藝更上層樓,據說公公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努力,到了晚上,舊疾複發,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最後幾月,已是臥床不起。”


    孫夫人突然抬頭,望向宋蘊之:“你道他們母子為何不和?”


    手心手背都是肉,爭家產的戲碼,宋蘊之也看過不少,到底還是覺得孫母對孫掌櫃太多偏心。小時候一直想要公平,等年歲漸長,慢慢明白,愛其實沒有公平可言。


    宋蘊之眼眸閃爍,並不說話。


    孫夫人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冷笑道:“大家都說婆婆偏心……其實,她隻是寒了心而已。”


    宋蘊之抬頭,視線朝她看過去。


    孫夫人低著頭,喃喃道:“公公在病中的最後幾日,婆婆曾問過返魂香……”


    一個女人,在最後關頭,不過是想留住丈夫的命。沒想到公公卻潑然大怒,他說自己半截身子已入了黃土,怎麽能為了自己活命斷送孫家的將來。又對床氣的長大反複盯矚,一直要守護好返香魂。


    他說,隻要返魂香在,靡香鋪就能在大庸屹立不倒。


    婆婆不明白,還有什麽比命重要。


    幾十年的伴侶,公公怎麽可能不知道婆婆心中所想,也不解釋,隻有氣無力地道:“你若想讓我去的安心,就不要打返魂香的主意。”


    婆婆掩淚而去。


    左右思想,還是無法忍受老頭子即將離世的事實,偷偷去找大兒子,沒想到一慣溫馴的長子卻像吃了稱砣一樣。


    孫夫人想到這些,身子忍不住一顫。


    他即忍心看生父赴死,這麽冷的心,自己當初憑什麽認為他會把返魂香拿出來,去救他可憐的兒子。帶著怨恨過了這麽些年,孫夫人直恨自己當年看走了眼,以至於現下遭受的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


    孫夫人茫然停住,殘夢清寒碎了一地,以為早已被時間掩蓋,絕跡於滾滾紅塵中,沒想到一個恍惚間,又回到了從前。


    “因為這件事,婆婆從不正眼瞧他,小叔得知返魂香傳給了大哥,更是心生不滿,三不五時找他吵鬧,在他去世的前不久,兩個人終於大打出手。”


    那幾日孫掌櫃心情不好,每日總是帶著酒氣回來。


    有天回來的晚了,踩進荷花池裏,便再沒有起來。


    宋蘊之心中一擰,原來孫掌櫃是落水淹死的,死法也和喬遠洋一般無二。


    他看著孫夫人,外表光鮮,平常百姓羨慕她錦衣玉食的富足生活,哪裏會想到,她的生活裏,是盤著這樣惆悵曲結的斷腸心思。


    然而,宋蘊之沒猜到的事,這正是新的惡運的開始。


    中年喪夫,繈褓裏的嬰兒失去其父,悲傷的情緒還沒來得及渲瀉,婆婆和小叔就已經來了。小叔湊到斂床前瞧了一眼,扶著暗自抹淚的婆婆一旁坐下。


    骨肉親情,唯有生死可以化解的仇恨終於放下,孫夫人還來不及向兩人表達自己和悲情,眼前人影一閃,腹部挨了重重一腳。


    “你這個惡毒的女人……”


    眼前的男子咬牙切齒,指著自己像是要吃了自己一樣。


    忽然被踹,孫夫人沒有防備,跌到在地。


    她吃驚地抬起頭,抹了抹嘴邊的血跡,還來不及說什麽,孫家二公子已經再次衝上來,他揪著孫夫人的頭發,啪啪兩掌揮出,凶狠地道:“說,你為什麽要加害我大哥!”


    “我……”


    孫夫人當時頭腦一片空白。


    我為什麽要加害自己的夫君?


    她怔怔地想。臉頰火辣辣的,像要燒起來一樣,灼熱的感覺往上衝去,終將拉回了一點神誌。我什麽時候加害了自己的夫君?


    孫夫人怔怔地想,片刻之後,終於意識到孫二公子話中的意思,忙道:“我沒有!”


    孫二公子又是兩掌揮下,“還敢狡辯!”


    手下一鬆,將孫夫人丟在地上,他指著斂床上的孫掌櫃,道:“前日我才與大哥見過麵,好端端的,怎麽會溺死在荷花池裏!”


    他冷哼了一聲,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因為小侄兒的事情,你一直記恨在心。”


    孫夫人驚愕地看著他。


    那些匪夷所思的話就那樣一句一句朝自己堆來,她連跪帶爬地上前幾步,抱著孫母的腳,聲嘶力竭地喊道:“婆婆,我沒有,你相信我,我沒有……”


    孫夫人急切地喊了一陣。


    半晌,孫母抖了抖腳。


    將孫夫人從自己腿上抖開,孫母抹了把半幹不濕的眼淚,語重心長地道:“慧娘啊,你一向聰慧,怎麽會做這樣的傻事。”


    她半是惆悵半是惋惜地道:“知子莫若母,他是什麽樣的性子,老婆子我自然清楚,這些年也是苦了你了。”


    說著腦袋低垂,伸手朝眼睛上拭去。


    孫二公子瞧著,不耐煩地道:“娘,你跟她囉嗦這些做什麽,這等毒婦,留在家裏也是禍害,趁早交給官府,讓大哥在九泉之下也能冥目。”


    說起長子,孫母點頭。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將地上跪著的孫夫人拉起,長歎了口氣,道:“先不說這些了,先把這逆子救活再說吧。”


    救活……


    孫夫人怔怔的,一時沒反應過來。


    孫二公子以為她不願,惡狠狠衝上來,道:“毒婦,返香魂是我們孫家的東西,你一個外人,有什麽資格霸著不放。”


    返魂香,又是返魂香。


    孫夫人倏地將身子繃得筆直,張著嘴,難以置信地看著斂房中的兩人。


    微風破窗而入,涼涼地打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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