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檣走出了宴會廳,一個人走到酒店架空層的旋轉樓梯邊,背對人群坐在大理石階梯上。


    一的繁華喧囂都隨著大門關閉被拋諸腦後,少女漆黑光澤的頭發垂下肩膀,白色的裙擺如同水波流淌在冰冷的階梯上,她的臉色沉靜而肅穆。


    就像一幅定格的油畫,沒人知道此刻畫中人在想些什麽。


    .


    而在遠一些的地方,在更高處的樓梯上,有人正靜靜觀望她的一舉一動。


    餘思危居高臨下看著下方那道白色的身影,蹙起了眉頭。他的目光中有探尋,也有難以解釋的疑惑。


    .


    而一切的一切,都被角落裏的容子瑜盡收眼底。


    她本來是追隨餘思危的腳步出來的。上次《天長地久》畫展以後,無論她怎麽約餘思危,對方都以各種理由避而不見,這可把她急壞了。全世界她最不能得罪的人就是這個繼女婿,除了她手頭零散的邊角小料,南家龐大的財產全被這人牢牢握在手裏,就連她的美術館也需要時不時靠南創集團續命輸血,這個人就是她的大金主。


    一想到這個,她就對南大龍恨得咬牙切齒——直到老東西出事以後,她才知道他早早立了遺囑,指定由女兒南薔繼承全部財產,徹底將她這個半路夫妻踹了出去。最可惡的是,遺囑裏特地說明,如果女兒發生意外,就指定女婿為唯一的財產繼承人,連條最後的活路都不給她留。想她容子瑜,辛辛苦苦從一個紡織廠女工爬到如今的高位,前半生完全看南大龍的臉色過日子,圖的是什麽?難道是圖後半輩子還要繼續看別人臉色過日子?


    所以她想和餘思危談判,希望他看在她的繼母身份,以及她曾經幫了他一個大忙的份上,將南家的股份分一部分給自己。她自認為這個要求是合情合理的,畢竟南創的產業經營權她不會插手,她也不想碰那些麻煩,隻盼望坐著等分紅。當然,她也明白精明如餘思危者,絕對不會輕易答應,她需要有一個足夠打動他的籌碼。本以為上次香港那件事會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哪知最後餘思危隻是借出了《天長地久》作為回報。誠然,這是非常珍貴的畫作,然而仔細一想,餘思危根本什麽都沒付出,也什麽都沒損失,他這算盤倒是打的精得很。無論如何,她還需要一個再有力的籌碼,那樣會有利於她的談判。


    抱著這樣的想法,容子瑜在宴會中意外發現了餘思危的身影,並且追隨他的步伐一路來到宴會廳外,直到她看見眼前一幕。


    .


    她忽然想起來,那個獨自坐在旋轉階梯上的女孩,曾經出現在《天長地久》首展當天的美術館裏。之後餘思危突然讓他們花了大力氣去找沒有出現在開幕式邀請名錄上的人,並且那個人最終被餘念祖找到了。


    莫非他們要找的人,就是眼前這個梯子上的女孩?


    容子瑜目光幽深的看著餘思危,連他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動都不放過。


    餘思危的神情是如此的專注,以至於完全沒有發現角落裏偷窺的人。


    ——哈!男人真是無情的動物!


    容子瑜看著這一幕,不由得想起了方才宴會廳裏那位滿麵春風的年輕才俊——她自然是認識杜立遠的,那個一心癡戀南薔的毛頭小子,空有一顆聰明的頭腦,卻全無可以助力的身家背景,偏偏還自命清高,拉不下臉去走捷徑,在她看來就是一個空有野心的書呆子。然而現在南薔才走不過半年多,杜立遠已經開竅,找了個能讓他展翅高飛的女朋友——人啊,果然都是現實動物!沒有什麽感情是不會被利益衝破的。


    望著遠處那個在扶梯邊佇足凝望的高挑身影,容子瑜臉上露出了“男人不外乎如此”的了然笑容。


    ——無論如何,隻要有軟肋,那就好辦了,刀槍不入的阿喀琉斯不也是敗在腳踵之上嗎?


    .


    .


    這天晚上送南檣和餘思危回家的是司機鐵軍。他本來是奉命來送宋秘書參加宴會的,沒想到大老板突然出現,於情於理都應該先把老板和客人先送回家。


    車廂裏一派靜默,鐵軍從後視鏡裏偷偷打量著,隻見餘思危和小芳妹妹並排坐在車後座裏,小芳妹妹一臉嚴肅,倒是大老板時不時的側頭去看她一眼,似乎有幾分按捺不住。


    “剛才在宴會廳裏,你不失望嗎?”


    餘思危望著南檣,終於問出了這個在他腦海裏盤旋了很久的問題。


    “失望?”南檣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轉頭驚訝看了他一眼,“對誰?為什麽?”


    “啊,我知道了。”看餘思危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她懶洋洋的笑起來,“您是說杜院長?”


    “老板飛黃騰達了,不是意味著助理的日子也會好過嗎?我為什麽要失望?”南檣重新轉回頭,看著窗外飛馳的景色,神情淡漠,“謝謝您親自帶我來看他春風得意的一幕,讓您費心了。”


    她怎麽會不懂得餘思危帶她來這裏的良苦用心,可是她偏不會讓這個男人得逞。


    “你?日子好過?”餘思危嗤的一聲笑出來,從心底裏嘲笑對方的天真——她以為華梨和華太太是吃素的?


    南檣聞言轉頭過來,一雙秋水剪瞳靜靜望著著餘思危,仿佛在等待他的下文。


    “……算了。”


    看著眼前這雙明亮而倔強的眼睛,餘思危話到嘴邊忍不住又咽了下去。


    “不要太相信這個世界。”他轉頭過去,平視前方,語氣輕描淡寫,“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方而知榮辱,窮人是不配有愛情的。”


    在他看來,愛情是極度奢侈的東西,而隻有物質條件能夠滿足自身欲望之後的產生的愛意,才是真正的愛情。其他的都是摻雜著為了實現個人目的不存粹的普通感情。而為了滿足自身欲望,人們相互利用相互妥協,這些不純粹的關係非常容易被現實的誘惑輕鬆擊破。簡而言之,這種基於目的一致構建下的關係可以是盟友,可以是伴侶,但卻絕不是真正的愛人,無法長久存在。


    .


    話音落地,南檣頗為意外的又看了他一眼,鐵軍握著方向盤的大手也緊了緊。


    對於南檣來說,她既意外於餘思危的直白,也意外對方居然會認為愛情是一件奢侈品。而對於司機鐵軍來說,這句話太重了,簡直是位高權重者對底層階級赤裸裸的嘲笑和宣判。


    .


    “怎麽,這話很傷人?”餘思危看著南檣詫異的眼神,了然一笑。


    “雖然不好聽,但這就是事實,不然你以為這個世界上能有多少真正的愛情?”他朝窗外抬起眼皮,“都是當前利益權衡下的苟且罷了,你看你們杜院長,出了事以後不是也改得挺快嗎?至於他那位女朋友……”


    餘思危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下去,隻留下滿臉嘲諷。


    他太清楚這中間的門道了,杜立遠明顯是華梨對自己求而不得後的最佳選擇。她明白有生之年都攀不上餘思危這艘大船,索性在華太太指引下選擇了另一隻送上門來的優質潛力股,杜立遠財富品貌學識都拿得出手,又有聖心股份做擔保,雖說家世差一截,但卻剛好成為了他的軟肋,讓他可以被華家和蔣家牢牢捏在手心之中。


    下棋之人,也是要看棋子好使程度的。


    .


    沒有人回話,車子裏一時陷入了靜默之中。


    鐵軍似乎有話想說,但礙於餘思危老板的身份又全部吞了回去,隻能悶著頭繼續開車。


    南檣則一直望著車外的暮色發呆,冰涼的冷風將她的發絲吹到腦後,露出潔白光滑的脖頸。


    過了很久。


    “窮人有沒有真正愛情我不知道,但是有時候,富人的愛情也不見得是真的。”


    血紅色的晚霞從鬢邊流逝而過,少女忽然微啟朱唇,神情慘淡。


    餘思危微微一怔。


    他看著身邊這個仿佛靈魂在夢遊的嬌小身影,張開嘴想說什麽,最終又什麽都沒說。


    .


    .


    隨後餘思危在中途下了車,返回江濱公寓,剩下到聖心的路是鐵軍陪著南檣走的。


    大老板一走,汽車裏的氛圍頓時輕鬆很多。路上等紅燈的時候,鐵軍從兜裏掏出一顆糖果,獻寶般回頭遞給南檣。


    “小芳,記得這個嗎?酸不溜,你以前特別愛吃。”他笑眯眯看著她,“現在鎮上還有賣的呢!有時候我開車困了,就吃一顆醒醒。這會我回去在店裏看見了,買了好多回來。”


    南檣看了一眼他手裏的糖。


    紅綠相間的包裝,極其廉價的用紙,顯然三線城鄉結合部的小作坊出品,擺在她跟前她都不會看一眼。


    “謝謝。”


    南檣將糖果接了過去,客氣了一句,隨即裝進了自己包裏。


    鐵軍見她並沒有馬上拆開吃,顯然有些失望。不過他沒有再說什麽,轉過身發動了車子。


    沉浸在自己情緒的南檣並沒有留意到這些,她坐在後排真皮靠椅上,滿身疲憊閉上了眼睛。


    .


    “小芳,今天餘總車裏跟你說的那些話,是個什麽意思?


    鐵軍邊開車邊望著後視鏡裏閉目養神的女孩,小心翼翼問了一句。


    “他在警告我呢。”南檣嘴角露出一絲苦笑,“他警告我,安心呆在自己的位置上,不要對有非分之想。”


    “他這是……”鐵軍得捏了捏方向盤,有些急躁,“他這是在棒打鴛鴦,毀你姻緣嗎?”


    “算是吧。”南檣滿是疲憊的搖搖頭,“他剛才不是說了嗎,窮人不配有愛情,他根本看不上我們。”


    她特地用了“我們”這個詞,因為潛意識裏她想拉攏鐵軍,讓他和自己站在一條線上。同樣的出身,同樣的階級,隻有同病相憐的處境才能讓這個有些自卑的男人對自己卸下防備。


    “嗬!”鐵軍從喉嚨裏發出一個略顯刺耳的笑聲,“有錢人都一個德行。”


    “是吧?還有誰?”南檣有些敏感的豎起耳朵。


    “算了,不提也罷。”鐵軍搖了搖頭,“不過投了個好胎而已,整天就拽的跟什麽似的。如果沒有好爹好媽,就憑他們自己,還能奮鬥個什麽出來?”


    這是他第一次麵對富人表現出隱約的憤怒,南檣眨了眨眼睛。


    麵對願意表現出情緒的鐵軍,她忽然覺得,眼前有個觸手可碰的機會。


    “軍哥哥,我聽說,餘總的太太也是有錢人,是真的嗎?”她不動聲色打聽起來。


    “是啊,有錢人都怕別人分自己的錢,幹脆強強聯合都找錢多的結婚。”鐵軍回答得特別幹脆,“不過她半年前出事死了。”


    “怎麽死的呢?”南檣攥緊了拳頭。


    “說是海難,誰知道呢?”鐵軍頭也不回,“沒準是被人害死的。”


    “哦?軍哥哥有內幕消息?”南檣心下一動,微微牽動了嘴角。


    “內幕嘛倒是沒有。”鐵軍晃了晃腦袋,“我就是覺得納悶,老婆死了,餘總整天跟個沒事人一樣,一點也不傷心。對了,他好像一直給某個私人戶頭打錢,我聽見過好幾次,他吩咐宋秘書給香港‘那個人’匯款,而且金額都很大。誰知道‘那個人’是不是小三呢,不好說啊!”


    聽得最後一句,南檣隻覺得猶如當頭棒喝從天而降。


    ——還有比身為妻子卻因為遺產被丈夫害死更慘的事情嗎?


    ——有,那就是丈夫還瞞著妻子有了外遇。


    巨大的怒氣洶湧而上扼住喉嚨,她兩眼通紅,雙手緊握成拳,久久無法言語。


    “嗬,這些有錢的壞蛋為什麽不去死?”


    良久,她如夢囈般輕輕說了一句。


    .


    “小芳?”


    前方開車的鐵軍有些驚訝,大概是不明白為啥鄰家小妹突然如此暴戾。


    .


    “啊,開玩笑的。”南檣如夢初醒,神色如常,重新回到了小姑娘的偽裝狀態


    ”我就是覺得世界太不公平了!有錢人明明活得那麽容易,卻偏偏還要嘲笑我們最後一點點自尊和驕傲。””她輕言細語說著,眼神幽幽朝鐵軍瞟了過去,“軍哥哥,你說得對,我們到底隻是為他們服務的底層,和他們不能比的。”


    “是挺不公平的。”鐵軍輕聲答了一句,“特別,特別不公平。”


    “真累啊!”南檣順勢將頭靠在玻璃上,“有時候覺得,活著真的好累啊,還是小時候好,咱們在海邊撿海蠣子刮海藻,坐在夕陽下等阿爸回家,一點都沒煩惱。”


    她看過牛芬芳的日記,裏麵寫著撿海蠣子刮海藻是她童年最大的快樂,而一到傍晚,她就會坐在碼頭邊等著阿爸回家,看他從鎮上賣完海鮮回來給自己帶了什麽吃的。


    “是吧?想小時候了?”鐵軍答應了一聲,方向盤上的大手緊了緊,臉上浮現出心疼,“那你別說話,好好睡一覺,到了我叫你啊。”


    於是南檣再也沒說話,隻是默默望著窗外的車水馬龍發呆。有時候閉上眼睡一會兒,有時候張開眼注視著窗外的霓虹。鐵軍專心開車,偶爾會在後視鏡裏悄悄打量這個滿臉漠然的女孩。


    .


    汽車一路前行無聲,直到快到聖心的時候,主幹道中間忽然闖進一個醉漢,他似乎早已神誌不清,搖搖晃晃直接拿著啤酒瓶走到了大馬路中間。


    “我/操!”


    隨著一記刺耳的急刹車,鐵軍成功避開了這個流浪漢。


    “走路不長眼睛,想被撞死啊!”


    他探頭朝那個流浪漢破口大罵。


    .


    南檣被這一撞頓時清醒過來,她也抬頭看了那流浪漢一眼。


    對麵人容顏枯槁,滿身狼狽,隻能用極其落魄來形容。明晃晃的汽車前燈下醉漢舉起手遮住眼睛。她注意到,對方的右手隻有三根手指,食指和中指都已經不見。


    “算了吧,是個殘疾人。”她朝鐵軍說了一聲。


    鐵軍雖然十分生氣,但礙著南檣在場也不好繼續發作,隻得收回頭憤憤不平的發動了汽車。於是流浪漢又跌跌撞撞繼續朝馬路對麵走去了。


    “這種人真是找死。”鐵軍氣呼呼嘟囔了一句。


    南檣沒有接話,她一言不發重新靠回了椅背,其實有句話被她壓在心裏沒有說出來——她總覺得,那個流浪漢好像在哪裏看到過。


    然而到底是哪兒,一時半會兒又想不起來。


    汽車繼續平穩前行,駛入了熟悉的三岔路口,眼看聖心的大門就要到了,窗外路燈高懸,一道道白光陸續掠過眼前。


    咿。


    南檣低低叫了一聲。


    她終於想起來,那個流浪漢,是曾經在聖心門口偷了她錢包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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