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南檣再去餘家上課,開門的是餘思危。


    “餘先生今天在家辦公呀?”南檣已經見怪不怪,熟門熟路打了個招呼。反正如今公司已經在他掌握之下,他怎麽安排都不會有人說半個不字。


    “避避風頭。”


    餘思危看她一眼,轉身朝落地窗邊的老位置走去。


    南檣頓時明白過來,他說的是最近風頭正勁的聖心收購案,雖然南創已經以集團的名義對外發了公告,然而仍然有嗅覺靈敏的記者想要打聽其中內幕,而希望杜立遠就此倒台的人更是有好幾撥,想要拜訪總裁辦的人恐怕也不止一位兩位。


    “matt下樓去買可樂了,你等一下。”


    餘思危重新坐到了沙發上,拿起了一本厚厚的書,似乎並不想和南檣多費口舌。


    如果換成以往,南檣一定會馬上轉身離開,盡量避免和他有所交集。然而這次她孤零零站在原地,並沒有任何行動,因為她有件心心念念的要事,非得眼前的男人才能給出答案。


    “餘先生,打擾了,我想問個問題,您看可以嗎?”


    南檣望著在落地窗邊安坐的高大身影,咬了咬牙,終究還是說了出來。


    .


    餘思危放下手裏的書,抬起頭打量她。


    逆光下他的臉龐輪廓分明,睫毛纖長,仿佛雕塑家精心創作的藝術品。


    這是在示意她繼續。


    .


    “您看,聖心和菲諾那件事鬧得沸沸揚揚的,不知道接下來您怎麽處理杜院長呢?”


    她看著餘思危,睫毛一閃一閃。


    有點害怕,又有些憂慮。


    .


    餘思危微微一怔。


    .


    他看著眼前陽光下的女孩,斜落的光線將她的影子拉得頎長,而她的胸脯正隨著呼吸在輕微的起伏。


    她是真實存在的——有脈搏,有心跳,鮮活而生動,。


    “怎麽處理?“


    他回過神來,重複一遍南檣的問題,臉上露出玩味的笑:”你希望我怎麽處理?”。


    .


    “哎,您言重了,我哪兒有資格要求怎麽處理,隻是……”南檣知道他心中不悅,怯怯咬住下唇,做出小孤女擔驚受怕的樣子,“隻是您也知道,雖然還在休假,但我畢竟是杜院長的助理,如果他有個什麽動靜,我的工作也難免受影響,搞不好回去以後連職位都沒了……”她的肩膀在餘思危的注視下輕輕顫抖,就像一隻擔憂自己飯碗鼠目寸光的小白兔。


    .


    “哦,這麽擔心?”


    餘思危看著這她期期艾艾的樣子,略帶諷刺的笑起來。


    “你多慮了。”然後他低下頭去,望著自己膝蓋上的書,“你們杜院長非常聰明,也非常識時務,他什麽事也不會有。”


    .


    南檣聽出了他話裏有話,但卻並不明白,他的弦外之意究竟是什麽。


    “您的意思是,他不會被處分?”南檣小心翼翼觀望著餘思危的神色,關切的情緒溢於言表,“可我聽說,集團裏有人希望把他趕走……”


    .


    啪得一聲,餘思危合上了手裏的書。


    .


    “南小姐,剛才我已經明明白白告訴你了。”


    他抬頭盯著南檣,目光陰鷙而鋒利:“你們杜院長什麽事都不會有。”


    .


    “與其擔心他人,不如關心一下自己。”他冷眼看她,表情頗有些耐人尋味,“有時候太過相信他人,並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這個……您好像話裏有話?”南檣偏了偏腦袋,臉上的笑容略顯僵硬。


    .


    也罷,無知者總是無畏。


    餘思危看著麵前充滿防備的女孩,歎了口氣。


    .


    “我問你,你這麽關心杜立遠,是因為他有給你承諾過什麽?或者提出過什麽嗎?


    他抬起頭注視南檣,眼神冰冷。


    “……沒有。”南檣遲疑片刻,下意識隱瞞了杜立遠提出希望和她交往的事實。


    “是嗎?那就好。”餘思危看著她明顯有所保留的樣子,沒有戳穿,隻是輕蔑的笑了笑,“你這麽聰明,我相信你很明白自己的處境。”


    “您這話是什麽意思?”


    南檣頓時變了臉色,渾身上下的汗毛仿佛鋼針般根根豎起。


    餘思危再看她一眼,意味深長。


    “算了,今天下午不上課了,你跟我去一個地方。”他終於起身,拿著茶幾上的車鑰匙朝門口走去,大步流星毫不猶豫。


    南檣看著他的背影,先是略有驚詫,最終還是咬牙跟了上去。


    .


    .


    餘思危帶著南檣來到市中心的一座豪華酒店裏,直奔二樓貴賓宴會廳。大廳門口緊閉,門外低調的立著一個滿是白玫瑰的小牌子,牌子上用簡單的白紙黑字寫著:張茗茗女士生日宴會。


    似乎有人在這裏包場舉辦生日宴會。


    餘思危首當其衝推開大門走了進去,南檣也緊隨其後。和大門外的低調簡約不同,宴會廳裏可謂金碧輝煌美輪美奐,眾人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你來我往間是盡是一派協和高雅的體麵氣息。


    南檣站在巨大的水晶燈下,有些恍惚。她已經很久沒有在這樣的場合中出現過了,今時不同往日,現如今再看這些麵色得意的達官貴人們,對比自己一襲格格不入的布衣,她竟然有了幾分忐忑。


    在這樣的不安中,她看到了一張躊躇滿誌的臉。


    .


    杜立遠站在華梨旁邊,頻頻和前來祝賀的人舉杯示意,他舉止得體,風度翩翩,早已不是十年前那個在宴會角落窘迫轉身的青澀少年。


    今天是華梨母親張茗茗女士六十大壽,也是她的退休日,華家上下花了大力氣舉辦這場生日宴會,。張茗茗出身不凡,父親曾經是國家幹部,後來她嫁了大學同學華如風,雖然這位華先生在政壇毫無建樹,但借著老丈人的光芒做生意也算一路順風順水,而張茗茗則一直在經濟開發區工作,和多位商賈打交道。如今張女士雖已光輝退休,但前來賞光祝賀的嘉賓也都是重量級的,政商通吃,包括了政府領導官員以及華人商會會長。所以這次華梨邀請自己來母親的生日宴會,他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氣幫忙打點操持,終於獲得對方父母的肯定。


    “華太太好福氣呀!有個這麽漂亮的女兒,還找了個這麽優秀的男朋友!真是般配!”前來祝賀的嘉賓紛紛對眼前儀表堂堂的年輕人表示恭維,“這杯壽酒喝了,打算什麽時候請我們喝喜酒呀?”


    張茗茗舉著酒杯含笑不語。華梨則側頭瞟了杜立遠一眼,表情嬌俏而高傲:“還早呢,看他表現吧!”


    眾人和氣一團,哈哈大笑起來。


    杜立遠也跟著笑起來,他邊笑邊朝對麵人頻頻舉杯,照單全收所有的讚美和妒忌,直到視線裏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


    隔著人山人海,他看見了一個身材纖細的女孩。


    穿著普通的腈綸毛衣、棉質長裙以及帆布球鞋,寒酸的打扮在這場高規格的宴會裏顯得頗為突兀。


    往上看去,一張白淨而清秀的臉蛋正靜靜遙望自己,琥珀色瞳仁裏裝滿了透徹的秋水。


    .


    電光火石間,腦海裏的念頭已經百轉千回。


    驚愕,詫異,羞愧。


    麵對人生的十字路口,他做了一個和幾個月前完全相反的選擇。他早知道會有揭穿這天的來臨,並且做好了準備,隻是萬萬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麽快。


    各色情緒如驚濤駭浪一陣陣翻卷掠過,最後留下的,是重新武裝後的無畏。


    .


    .


    “餘總,你怎麽在這裏?”


    宋秘書看著角落裏躲在陰影中的男子,麵帶驚愕,“不是說我代表總裁辦來就可以了嗎?”


    “啊,過來拿個東西。”餘思危隨口答著,為了避人耳目,他特意選擇站在宴會大廳最裏麵的牆邊上,不想還是被金牌雷達宋秘書發現了,這人簡直是秘書中的戰鬥機,擁有超強的嗅覺和視力。


    “小宋,幫我擋著點,我不想跟其他人說話。”


    既然人來了就得用上,餘思危吩咐一句,視線依舊寸步不離緊緊盯著前方的人海某處,目光饒有興趣。


    “好!”得了指令的宋秘書毫不猶豫站到老板邊上,企圖用自己的血肉之軀遮擋身後人金光四射的帥氣光芒。


    “不過老板,什麽事讓您這麽開心啊?”宋秘書站了十秒鍾,忍不住回頭問一句。


    “我?開心?哪有?”餘思危對他的見識淺薄嗤之以鼻,“你眼神不好。”


    “啊?”宋秘書被罵得灰溜溜回了頭,露出委屈的臉——老板明明就笑得很開心的好嗎?這樣發自肺腑的笑容他都好久沒見啦!


    .


    杜立遠終究還是遙遙朝對麵的女孩舉起了酒杯。


    他知道她是聰明人,無需太多言語就能夠理解。


    大雨傾盆而下,沒傘的孩子如果不想被淋濕,首先要去借一把別人的傘。小助理雖然溫柔聰慧,卻終究比不過能在關鍵時刻幫上忙的華梨,至少她知道蔣仁喜歡什麽,她能幫他找到絕版的紅酒投其所好,又能夠說服蔣仁在風雨飄搖時見他一麵,讓對方承諾保住他的職位。下雨時華梨不僅借了他一把傘,還讓他穿上了一雙防水鞋。而本來就不公平的人生賽道上,帶著裝備的人才能走得更遠。


    屠龍的少年,城堡並不是他的終點,城堡以外還有更為寬廣的遠山與大海,在那之前,少年需要輕裝上陣,拋下跟不上腳步的同盟另結新伴。


    .


    南檣看著杜立遠臉上的笑容,也明白過來。


    她清楚那個微笑背後的含義——那是帶著歉意的決絕。


    杜立遠已經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並且將保持和捍衛這樣的狀態。他身邊巧笑倩兮的年輕女性,還有那位被賓客簇擁的貴婦——她們看起來如此相像,顯然是對身居高位的母女。杜立遠站在她們旁邊,整個人意氣風發極了,他選擇了一條快而寬敞的高速路,未來會走得更加舒服順遂。


    一時間裏,南檣心頭思緒紛繁湧動。


    腦海裏滑過很多年前的那個夏天。


    光影紛繁斑駁的林蔭樹下,少年少女肩並肩一起回家。兩個人因為一點小事拌嘴,少女賭氣低頭走過前麵彎道,前方忽然響起了刺耳的刹車聲。等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被人緊緊壓在身下滾到了路邊,抬起頭來,隻見前方碩大的車輪花紋。後來的回憶大多黯淡消散,她隻記得自己毫發無損,而少年抱住她的胳膊已是血肉模糊。肇事司機很快逃走了,她則在渾渾噩噩中被杜立遠送回了家。此後杜立遠對一切都絕口不提,沒有邀功,沒有炫耀,一切仿佛從來沒發生過。他甚至還特意叮囑南薔,不要告訴雙方家長,他害怕他們會失眠睡不好覺。


    最終沒人知道這件事,這是屬於少年少女兩個人的秘密。


    對於年幼的南薔來說,杜立遠一直都是這樣讓她敬仰的依靠,既然命都是他救的,那麽將自己名下的財產分些給對方又有什麽不可以呢?畢竟她中了彩票早早站在了山巔之上,而她的救命恩人還在辛苦的爬坡上坎中。


    看來這一次,少年應該會飛的更遠更盡興吧。


    .


    千帆過盡,隻餘釋然。


    南薔也對著杜立遠笑笑,滿是溫柔。


    .


    “立遠,你在跟誰打招呼呢?”


    華梨轉頭過來,順著杜立遠的目光朝南檣瞟去,紅唇輕啟,眼中波光瀲灩。


    “啊,我的助理,剛才她過來給我送個東西。”杜立遠低頭看著身邊嬌媚動人的女友,語氣溫和寵溺。


    華梨隨意打量了身著布衣的南檣一眼,判斷對方不過是棵毫無威脅力的樸素青菜,臉上露出一個敷衍的笑。


    “走吧!媽媽帶我們去敬王總。”她迅速回頭挽住杜立遠的胳膊,親昵而甜蜜,“他管著這邊的溫州商會呢,走吧!”


    杜立遠點點頭,挽著華梨朝另外一個方向走去。


    .


    餘思危在遠處望著這一幕,他盯著少女嘴角欣慰的笑容,臉上原本的愉悅被一寸寸冷凝蠶食殆盡。


    .


    南檣看著杜立遠和華梨的背影,深呼吸一口氣。


    眼眶中有什麽熱熱的,她努力將一切都憋了回去。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她掉轉頭,朝著和他們方向完全相反的宴會廳大門口走去,背脊筆直,脖頸纖細,馬尾辮在空中劃出好看的弧線。


    要幸福哦,阿遠。


    阿遠,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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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上卷新來的灰姑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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