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近崩頹的隧道裏,各處滲出水,生長著潮濕的青苔。


    也不知道有多少效果,內壁貼滿了驅除蠱毒的護符——但每張都因為濕氣而已失去原形。這些幾乎化為黴菌塊的護符,隻要阿音用手一碰,就變成一堆碎片。


    「……再繼續往前走,可能會沒命喔。」


    阿音頭也不回地說完,便有一人從後方的陰暗處現身。是『爆手』鴉人。


    雖然他沒有不被『歧路疾風』阿音察覺而跟蹤的實力,但也不能這樣就放棄打道回府。鴉人一臉怏怏不樂,不即不離地跟在阿音後麵。


    依靠從入口射進來的微弱光源,兩人無言地走在隧道裏。


    就像這樣走了幾分鍾後,怪異的現象發生了。


    啵——鴉人腳邊的小水灘,浮起一個頭顱大的水泡。


    軟趴趴地浮動著,但一貫保持著巨大球形的這個物體,簡直像是肥皂泡——不,是個養了隻巴掌大紅魚的『金魚缸』。


    『金魚缸』在鴉人的背後迅速膨脹,想把他的腦袋一口吞下。


    「——唔喔!?」


    鴉人在千鈞一發的時機察覺到,彎下身子往肩膀後方扔出爆鏢。


    啪唰一聲,水的球體在鴉人頭上破裂開來。


    紅魚——水妖的本體一掉在地上,就逃進小水灘中消失了。


    阿音頭也不回。


    「嘖!」


    將濕透的頭發往後梳,鴉人心情越來越鬱悶了。


    走出隧道後,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延伸著一片深紅色的花園。雖然鮮豔奪目但帶有一點非現實的味道,是片讓人聯想到死後世界的光景。


    「……不對勁。」


    看到兩人眼前的人物,鴉人說。


    在深紅色花園當中,像獨立的一朵花卉般,有一名少女坐在地上。


    年齡大概隻有十歲上下。她一心一意地摘花,編成花冠。


    雖然正值《禍津風》止息的時段,但在遠離《七星樹》保護的土地上,竟然會有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實在太不自然。


    「那個小鬼是怎麽回事——」


    鴉人說著,看向阿音——


    阿音睜大雙眼,站在原地不動。然後彷佛對幽靈耳語般喃喃自語。


    「留音……」


    「留音?」


    停頓了一拍,鴉人才想起這個名字。


    留音是以前阿音的同胞之一。在《禦廚眾》辰門中擁有僅次於阿音的實力,當時興阿音情同姊妹。


    這個女孩後來遭到成為叛忍的阿音殺害。


    但阿音所殺的那個人,決不可能是這樣的少女。或許是長相太過神似——


    鴉人正在思考,就看到少女腳邊產生巨大的波浪,有個圓形的物體鼓脹起來。


    有人頭大小的這個物體,就是鴉人剛才沒解決掉的水妖。


    養著紅魚的水泡——水妖在少女的頭頂上取好位置,急速地膨脹。


    看到水妖的動作,


    「——!!」


    阿音衝動地衝上前去。


    「啊——喂!?」


    鴉人慌忙追在她身後。


    水妖將少女吸進水泡中,想在空中將她溺死。白皙小巧的手腳在水泡中掙紮,金發與褶皺的衣服在水中如花朵般綻放。


    水泡浮上約兩公尺高的半空中。


    阿音衝上前去,立刻跳躍起來,荒王的劍光在空中一閃。


    糾纏難分的少女與魚兩者,隻有魚被一刀兩斷,水泡染成血紅——一瞬間之後,就像破水般破裂了。


    「小心!」


    晚了一點跑來的鴉人接住了少女。


    阿音的腳邊有個金魚形狀的馬口鐵玩具,被砍成兩半掉在地上。就是這個玩具成為核心引來了付喪神,形成剛才的水妖。


    另一邊,


    「——什麽啊這是!?」


    抱著少女的鴉人大叫。


    「這家夥不是人類啊。」


    「什麽?」


    「你看——是人偶。」


    嘰嘰嘰——少女一麵發出關節摩擦聲,一麵抬頭看著鴉人與阿音。她的動作中完全沒有感情。


    鴉人把少女人偶放到地上,看到掉在腳邊的金魚玩具,一腳把它踢飛。


    「哼,竟然從玩具手中救出個洋娃娃,還真是天大的笑話。」


    阿音不理會他的冷潮熱諷,注視著少女的臉龐。


    鴉人隔著阿音的肩膀看了看少女的臉。


    「她長得跟那個……留音什麽的很像嗎?」


    阿音搖頭。


    「不……是我多心了。」


    然後,阿音似乎想跟少女人偶說些什麽,但也許是不知道該說什麽,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這跟剛才她衝向敵人一樣,都不像是平常冷靜的她會做的事。


    少女代替她開了口。


    「大姊姊……大哥哥。」


    「喔……還會講人話啊。」


    少女發出細微的唧唧聲,抬頭望著阿音與鴉人,然後環視周圍的花園。


    「花兒……很美。」


    接著,少女指著地上鴉人踢過的玩具。


    「魚兒……」


    接著,一雙玻璃珠的眼睛捕捉到某個東西,少女在阿音的眼前小跑步地跑出去。


    「汪汪。」


    少女跑向一隻黑色野狗——這隻狗大概也是屬於妖魔一類的,不過好像沒什麽敵意。它時而往左右迂回,慢慢地走向這一邊。


    少女伸出手,摸了摸黑狗。黑狗乖巧地低下頭。可能是還有人類飼養時的記憶吧。它的脖子上戴著紅色項圈。


    「——名字是?」


    少女回頭看了阿音。


    「汪汪……」


    阿音走向少女與黑狗。黑狗稍微退後了一點距離,但少女隻是抬頭看阿音,沒有移動。


    阿音蹲在少女麵前,從陶器般的額頭上將濡濕的瀏海撥到一邊,慢慢地說。


    「你的——名字。」


    「名字…………那、由、他……」


    「那由他——那由他,這附近有沒有住什麽人?我在找一個叫『來須』的人。」


    「人……?」


    那由他指著鴉人。


    「人……」


    「沒用的,問她她也不會知道啦。」


    鴉人說。


    「這家夥跟剛才的玩具都是一樣的,不過是個付喪神罷了。」


    阿音搖頭,對鴉人說。


    「……但是,這個女孩的頭發與衣服,都有人整理得好好的。」


    然後,她再度對那由他說:


    「你家住哪裏?照顧你的人在哪裏?」


    聽了她的話——那由他丟下黑狗,開始快步前行。


    走了幾步,她回頭對阿音說:


    「家。」


    阿音點頭,追在她身後。


    晚了一點才開始走的鴉人,回頭看了看背後說:


    「沒關係嗎……那家夥跟過來了耶。」


    鴉人的視線前方,是剛才那隻黑狗。黑狗慢吞吞地搖著下垂的尾巴,步履蹣跚地走過來。


    阿音的側臉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一隻變成兩隻也沒差——」


    「兩隻……?」


    鴉人慢了半拍才明白她的意思,再次板起了臉。


    在少女人偶——那由他的帶路下,兩人來到一處棄置了數百具工程車輛的廢棄場。


    在夕陽映照之下,巨大的工程車輛有如墓碑般林立。其中有幾個朝天的怪手,上麵綁了鋼筋組成十字形,特別引人注目。


    「那是……什麽法術嗎?」


    「那是已不複存的宗教之象征。」


    「——誰!?」


    鴉人轉過頭,抬頭看向聲音的方向。


    聲音的主人,是坐在廢棄車輛上的一名男子。不知道這是不是也是『象徽』,他肩膀背著一個巨大十字形、類似法杖的物體。


    「過去,天上的獨一神,派遣一名男子來到地上,他預言——」


    男子仰望天空,喃喃自語地說。


    「在世界末日那一天,所有死者都要因為生前的作為受到審判;罪人下地獄,無罪之人則送往天堂。」


    「『天堂』……?」


    阿音問他,


    「是指《宮》嗎?」


    鴉人說。


    男人搖頭。


    「不是肉眼可見的場所。是不屬於這個世間的『某處』——地上的神無法拯救我們。」


    「……你所謂的『神』,喜歡見血嗎?」


    阿音問。


    「嗯?喔,你說這個啊。」


    男人轉動了十字杖的柄。鐮狀的刀刃從左右突出的橫木中彈出來。


    「——!」


    鴉人繃緊了神經。


    雖然那武器形狀特異,


    (但使用它的人,恐怕不是泛泛之輩——)


    阿音的手伸向背上的荒王。她已做好拔刀的準備,全身緊張感不斷提高。


    這時——那由他跑向那名男子。


    「神父!」


    「那由他。」


    男子從廢車上下來,抱住那由他,麵露一抹微笑。


    「謝謝你們送我女兒回來。這孩子好奇心強,一下子就跑出家外了。……我剛才正打算去接她呢。」


    然後,他將十字杖立在自己麵前,將前額抵於其上,像是在祈禱。


    「這附近有妖魔出沒,有備而無患。得請天父保護我們才行。」


    「——你是什麽人?」


    阿音繼續維持警戒地問,那由他看了看阿音,然後抬頭看著男子說:


    「神父。」


    「就如她所說,我隻是個神父。」


    「……你知道一個叫做『來須』的男子嗎?」


    一瞬,神父的表情變得狐疑。


    但——


    「這個嘛……」


    神父麵帶微笑,扭轉十字杖的柄,刀刃便收回橫木中。


    「天要黑了。今天就在我家過夜吧。」


    神父抱起那由他,開始往前走。


    兩人在神父的帶領之下,來到蓋在廢棄場角落的宗教設施——神父說那叫做『教堂』。


    打開巨大門扉走進內部,看到寬廣的禮拜堂,深處有座供奉著剛才那些象征的祭壇,並且排列著幾十個座位,有數十來個孩子坐在座位上。


    「我回來了,明亞裏。我回來了,徐穩——」


    神父一個個眼他們說話,這些孩子紛紛發出唧唧——的聲音回過頭來。


    全部都是少女人偶。有的皮膚龜裂,有的缺了眼鼻,有的則是手腳從關節以下斷裂,不過每個都整理得清潔整齊。


    「你的興趣還真獨特啊。」


    鴉人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神父對他搖頭。


    「不是興趣。她們是我的家人。……是我的孩子。」


    「不就是人偶嗎?」


    「擁有人的外型,也有靈魂寄宿其中。如果說這些孩子是人偶,那我們也是人偶了。」


    「哼,強詞奪理嘛。」


    說完,鴉人轉過頭去。不過阿音卻看著人偶,喃喃自語。


    「擁有人的外型,就是人類……?」


    「喂喂喂,你何必跟他認真……」


    就在這時,


    蠢隆……


    從禮拜堂的地下,傳來某種東西發出的聲響。


    阿音等人皺起了眉頭,神父對她們說:


    「是風聲。」


    說完,他抬頭仰望禮拜堂的天窗。


    「今晚的風似乎會很強……」


    果然如他所言,當晚教堂外麵刮起了《禍津風》的狂嵐。建築物軋軋作響,鑲嵌玻璃的天窗劈啪地嘶吼,蠟燭火光因空隙吹進的風搖曳欲滅。


    在這種情境下,神父卻若無其事地朗讀著聖經。『孩子們』不知道是不是在傾聽神父的聲音,也都麵無表情地坐著不動。


    坐在禮拜堂一角,阿音雙眼緊閉。


    鴉人悄悄地窺探了一下她的樣子,那張端正的側臉還是紋風不動。


    (睡著了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這可是好機會。


    鴉人抽出自身攜帶的忍刀,將刀鋒對準了阿音的心髒。就算是『歧路疾風』阿音,隻要心髒讓利刃這麽一刺,也不可能存活吧。


    但——


    (——真的,非殺不可嗎……?)


    當然。即使現在自己能不被阿音察覺地取走《荒胤》,或是在取回《荒胤》時讓阿音負傷,具有魔物、超人般實力的『歧路疾風』,也會立即修複肉體,追殺鴉人吧。


    一擊就要她的命——這是完成任務唯一的路。


    握好忍刀的鴉人的手臂,開始加諸了些許力道,就在這個瞬間——


    咻!


    阿音的手臂自己動了起來,荒王出鞘。


    慢了一瞬,阿音的眼睛也睜開了。


    「——荒王!!」


    在鴉人的鼻尖前,荒王的刀尖巍巍地顫動著。


    阿音右臂血管浮出,緩緩將荒王拉回,收回背後刀鞘。


    「還要命的話,就不要進入荒王的攻擊範圍內。」


    好像是對這句話不服氣的樣子.她背上的荒王喀答喀答地發出撞擊刀鞘的聲響。


    又被當成小孩子看待的鴉人,想咒罵個兩句而開口。


    ——但是,他的這個動作被阿音伸手製止了。


    轟嗡嗡嗡嗡……


    似乎有什麽人在外麵。混雜在風聲中聽見的——是野獸的咆哮嗎?


    「哎呀——」


    不久,神父出現在兩人麵前。手上拿著之前那把十字杖。


    神父抬頭望著窗外說:


    「今天客人真不少啊……」


    廢棄場受到暴風肆虐,不安定地堆積起來的機械發出的軋軋聲,以及作業車輛怪手的風吼聲層層重疊作響。


    然後,一陣巨大的咆哮壓過了這些聲音,響徹四周——


    轟隆隆隆隆……


    夜空中雲層如急流般竄過。在廢棄作業車輛堆積如山的高處,有個以滿月為背景,如巨狼般的形影。


    「那是什麽玩意!?」


    以手遮蔽強風,抬頭看著怪物身影的鴉人大叫。


    「狗——不,體型很大喔!?」


    「那是『渾沌』——《牙樹計劃》的實驗體,也是奈米廢棄物的清道夫。」


    神父如此說。


    「每到滿月的夜晚,它似乎就會凶性大發——即使成了蠱毒的聚合體,還是忘不了以前的習性。」


    「習性……?」


    「一半是宿主的血液中無法抹滅的本能,另一半是寫在人工記憶體中的命令——『吞噬所有的『蟲』』。它與其他的忍犬同伴一起被廢棄,在自相殘殺的最後存活下來,是最強的也是最後一匹狗神。」


    神父轉向阿音與鴉人。


    「而你們蟲忍對它而言,正是最好的餌食。」


    「什麽——」


    鴉人幾乎說不出話來。


    「你算計我們!?」


    「已經無處可逃了喔。」


    神父微笑,扭轉十字杖的柄,讓刀刃彈出。


    「不過……隻要三個人一起上,應該就能收


    拾它了。請你們助我一臂之力吧。」


    「你這個——」


    鴉人正想回嘴,阿音卻製止了他。


    「來了!」


    嘔呃——渾沌從喉嚨深處吐出怪異的塊狀物,深深咬在嘴裏。這個細長的塊狀物兩端露在嘴巴外,看起來酷似佛具的獨鈷杵。


    接著,渾沌一腳踢散了作業車輛山,突進而來。


    它那像是巨狼般的身體瞬時被類似甲胄的裝甲覆蓋,口咬的獨鈷杵突出兩隻長劍般的巨大刀刃。


    渾沌撲向位於正麵的阿音。它在空中急速扭轉脖子,以獨鈷杵砍向阿音。


    阿音看穿刀刃攻擊的軌道,拔出刀劍,一閃劃上渾沌胴體。然而——連鋼板都能一刀兩斷的荒王刀刃,竟被腹部的裝甲彈開。


    「刀刃對它的裝甲無效!!」


    神父大喊。


    (既然如此——!!)


    阿音轉過身子,將荒王插進裝甲縫隙間——渾沌的頸部當中。


    但,就在這一瞬間——


    無數的刀刃從渾沌的項圈中飛出,如同鏈鋸般轉動,彈開荒王的劍刃。


    輕易避開雙方攻擊,向後跳開的阿音與渾沌——


    在雙方拉開距離時,渾沌的尾巴前端如大蛇般露出尖牙,意圖咬住阿音。


    「阿音!」


    鴉人扔出五支爆鏢。


    其中一支爆鏢將尾巴上的頭部炸個粉碎。然後剩餘的爆鏢則刺進渾沌裝甲的縫隙內,一起爆炸。就像傷疤般,渾沌的裝甲剝落。


    一陣鏗啷金屬聲,剝落的裝甲掉落到地麵上。


    「成了!」


    然而——從爆炸火炎中躍出的渾沌,渾身是血地揮舞前腳,以銳利的勾爪襲擊鴉人。


    鴉人被打飛至十公尺之外,身體硬生生撞上廢棄作業車輛。至於渾沌破損的尾巴與裝甲,則在轉眼之間再生完畢。


    像座小山丘般大的巨軀以驚人的速度追擊,壓在倒地的鴉人身上。


    「原來如此,這家夥……真是個怪物……!」


    此時——阿音的苦無刺進了渾沌的右眼裏。


    渾沌一邊發出低吼一邊回頭。


    撲嗤……右眼的苦無被它吞進體內。


    戰栗——才看到滿是血汙的背肌一陣翻騰,渾沌已將蛇尾一甩。阿音的苦無從蛇口中飛出,射回阿音的方向。


    阿音以左手抓住它,腰部位置下沉,右手握住荒王,擺出迎戰態勢。


    嘶、嘶、嘶——


    渾沌的裝甲在全身上下刺出長針。看起來就像隻刺蝟。


    咚!!


    在地麵造成一陣轟鳴,渾沌巨軀跳到半天高。它在空中轉動脖子,從阿音的正上方將獨鈷杵一揮而下。


    阿音以荒王化開這一記刀刃攻勢,巧妙地移開身體。但,渾沌直接一腳踢在地上,像一排長槍一齊突刺般,從背部撞向阿音。


    「把它——引誘到中庭的中心!」


    神父從背後呼喚阿音。


    阿音頜首,引誘渾沌追在自己身後,自己衝向廢棄物山丘之間不算寬廣的平地地帶。在這塊地帶的中心部,繪有類似某種標誌的——或許是用以祈求天神庇護的——十字形的印記。


    一路追來的渾沌,撲向站在十字印記上的阿音。阿音在千鈞一發的時機大大地跳開,隻剩渾沌留在印記上。


    神父按下裝在一部分廢棄車輛上的按鈕。結果——


    埋藏在印記下方的五發地雷被引爆,誘使數千發內藏蠱毒的鋼鐵彈藥從地麵朝著正上方爆炸開來。


    吃了鋼鐵彈藥攻擊的渾沌,四肢與下腹部遭受到破壞,發出巨響當場倒地。


    渾沌擁有超強的再生能力,用這種方法能夠延緩它的回複時間,頂多隻有兩秒——但神父不給它這兩秒的時間,按下了第二顆按鈕。


    放在陷阱周圍的三台作業車輛,怪手各自組成了十字形,這時紛紛將其尖銳的橫木像鶴嘴鋤般揮下去。


    在最後的一刻,渾沌像蛇一樣的尾巴急速伸長,咬住了阿音的腳。


    阿音的身體被拖在地上,拉向渾沌那邊。


    三個鶴嘴鋤就要將阿音與渾沌一同刺穿——


    「——!」


    阿音的蛇眼發光了。


    夢刀流『霞遁』。


    她的全身化為薄霧,轉移到數公尺外的空中。


    咚咚咚——


    作業車輛怪手引起一陣巨響,貫穿了渾沌的軀體。項圈與裝甲發出尖硬的聲響被破壞了,但本體的生命力絲毫未減,硬是將怪手慢慢推開。


    但神父趁這個機會衝上前去,舉起十字杖就是一刀。有大人環抱那麽大的粗壯頭顱,被鐮刀般的利刃砍下。


    像拔掉栓子一樣,渾沌的身體從頸部噴出鮮血。它的腳在在空中揮了兩、三次,便不動了。


    另一方麵,渾沌的首級還沒斷氣,哈呼哈呼地伸著舌頭,朝上瞪著阿音。


    鴉人前來,將忍刀刺進渾沌的首級。


    「這隻死狗……」


    鴉人用手掌接住從自己被渾沌劃開的胸口流出的血液,啪的一聲灑在首級上。接著他將爆鏢打在含有燃燒成分的染血處,血液瞬間被點燃,將首級燒個精光。


    看著在風中晃動的火炎,三人都鬆了一口氣。


    神父舉起十字杖,口中念誦了兩、三句祈禱詞後,抬起頭看著阿音她們。


    「……感謝兩位。我一個人是沒辦法把它逼進陷阱裏的。」


    「你還真有臉說……」


    鴉人沒好趣地說。就在這時——


    悉咿啊啊啊——!!


    渾沌失去頭顱的胴體流出的血液,化為野獸的姿態爬起,發出詭異的咆哮。


    「糟了——那邊才是本體嗎!」


    血之野獸跳起來,它的身體分成三道。鮮血的顎骨生長出銳利的牙齒,野獸同時撲向三人。


    神父的頸部被咬斷,然後倒地不起。


    鴉人的肩膀也被咬出一個巨大的撕裂傷。他臨時讓自己的血液在傷口爆發,將對手彈飛,但自己也麵朝上地倒下。


    阿音閃過攻擊,將荒王刺進渾沌的體內,放出血彈。阿音血液中含有的強力蠱毒與構成渾沌身體的蠱毒霎時激烈相克,使血之野獸的身體從內部爆裂開來。


    ——然而,對於液狀蠱毒聚集而成的渾沌而言,這並不構成致命傷。化為無數道血流落在地上的渾沌,在地麵上再度聚合為一體,丟下阿音等人,跑向禮拜堂。


    「不好……快阻止它!」


    倒在地麵上的神父大喊。


    渾沌如同紅色水銀般在地麵高速滑動,阿音以比它更快的速度趕上它,再次將荒王刺進去。


    但,刀刃的刺擊沒有生效。渾沌的背部長出一張滿口利牙的嘴,接住了荒王的刀刃。


    不隻如此,在它的旁邊又長出另一張嘴,咬向阿音的脖子。


    「這是……!?」


    阿音放開了被緊緊咬住的荒王,往後跳開。


    渾沌不定型的身軀顫抖著,再度化為四腳的野獸姿態。它的口中咬著從阿音手上奪得的荒王刀柄。


    這種戰法,簡直像是……緣隈!?


    渾沌揮動著荒王,撲向阿音。阿音手握苦無,彈開它的刀刃。


    速度與技術來講,阿音占上風,但渾沌有無窮無盡的體力,現在還有強力的武器。渾沌一邊與阿音激烈地交戰,一邊一步一步地往禮拜堂移動。


    「別讓它去禮拜堂……!」


    神父的聲音在遠處響起。


    就在這時——


    有個人從禮拜堂中漫不經心地踱了出來。是少女人偶那由他。


    「那由他……!」


    阿音分神了。


    渾沌抓到這個破綻,跳離阿音的身邊,一直線地衝向那由他。


    「——!!」


    阿音的蛇眼發光了。


    蟲忍殺『斬霞』。


    這是在以『霞遁』做瞬間移動的同時,從不定型狀態進行攻擊的夢刀流奧義。


    化身為一道肉眼不可視之刃的阿音,在刹那間奔馳過存在與非存在的狹縫,從背後斬向渾沌。


    然而——


    就像泥上起泡一樣,渾沌的背後產生出一個發光體。


    竟是與阿音相同的蛇眼。


    「!!」


    在蛇眼的凝視下,阿音的『斬霞』被破解了。


    阿音在空中被強製實體化,


    咚——!!


    渾沌一回首,就以口中銜住的荒王砍向她的身體。


    咚咚咚咚咚——!!


    渾沌連續按下好幾次荒王的扳機。荒王的刀身吸起渾沌血液形態的身體,不斷射進阿音的體內。


    最後,隨著鏘啷的一聲,荒王掉在地上。渾沌的身體一滴不剩,全數侵入阿音的體內了。


    「嘎——啊,啊——!!」


    阿音的身體彎成兩截,倒地不起。


    「喂——阿音!?」


    鴉人衝上前去,說不出話來。


    隻見阿音背後出現擁有巨大獠牙的獸口,意圖一口吞下她的腦袋——但這次換肩膀上出現形似荒王的長刀,刺穿野獸的頭部。


    不隻如此,阿音的背上、腹部、大腿、手臂皆紛紛生出渾沌的獠牙,然後受到同樣生出來的阿音刀刃所牽製。


    在阿音的體內,渾沌與阿音自身——兩頭蠱毒正在相爭不下。


    最後——


    有如一頭蠢動魔獸的阿音,右手伸向地麵,握住荒王。


    「嘎啊——!!」


    伴隨著不像人發出的慘叫,刀刃從阿音的全身穿出,將她自己的身軀切得細碎。同時,體內幾乎所有的血液也都一口氣噴出。


    「阿音——!?」


    在血肉模糊的肉塊當中,隻剩蛇眼瞪著半空,如雷光般一閃。


    夢刀流『霞遁』。構成阿音的血肉轉移到空中,其餘物質則殘留在地表上。


    阿音的肉體在空中再生。


    同樣地,在地上試圖采取攻擊態勢的活血池——渾沌的動作,也被阿音的蛇眼封鎖了。


    「——呀!!」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隨著一聲吆喝,九發血彈被打進渾沌的體內。渾沌的身體被強製性地拉得細長,轉為咬住自身尾巴的圓環狀。


    嘰嚕嚕嚕嚕——


    輪回之環在空中開始回轉。


    阿音降落到地麵上。全身尚未完全愈合的傷口,噴出了新的血液。


    然而阿音的蛇眼仍然定晴凝視著渾沌。


    ——蟲忍殺『虛滅』。


    圓環徐徐增加其回轉速度,縮小直徑——最後終於消滅。


    有個物體砰咚一聲掉在地麵。是渾沌作為核心的咒物——紅色的犬用項圈。


    那由他蹲在項圈前。剛才她看了那麽激烈的戰鬥,雙眼還是像玻璃珠一樣毫無感情。


    「汪汪……」


    「那哪是什麽汪汪啊。是怪物。」


    鴉人對那由他說著,向阿音伸出手。


    阿音舉起手婉拒他的幫助,以自己的雙腳站起來。她做了兩、三次深呼吸後,全身原本還在流血的傷口,眼見著便漸漸愈合了。


    「真厲害。簡直是不死之身嘛。」


    阿音回答話中帶刺的鴉人。


    「是啊…………我也是個怪物……」


    鴉人聳聳肩,指向背後。


    「那邊那個不是不死之身的人,好像已經沒救了喔。」


    神父脖子上的肉被渾沌咬掉了。跟阿音與鴉人比起來,這還算是輕傷,但對於身為普通人類的神父而言卻是致命傷。雖然有做一點治療,但也無力回天了。


    「拜托你們,帶我去地下室……」


    接受神父的請求,一行人來到禮拜堂的地下,這裏也蓋了一座與地上很類似的祭壇。在祭壇中央擺著一具棺材——不,應該說是個像棺材長了腳般的怪異物體。


    讓鴉人扶著的神父,在地板坐上,靠在『棺材』旁邊。喀答喀答地走近神父身旁的那由他,也靠在神父身旁坐了下來。


    神父撫觸著『棺材』的表麵說:


    「它要的是這個女的。」


    「這是人?……死人嗎?」


    好像在回答鴉人的疑問一樣,『棺材』格答格答地搖晃了。就像是在笑一樣。


    「棺材本身是活的嗎……?」


    鴉人問,神父點頭。


    「算是生物與器物之間的存在吧——類似付喪神那樣。」


    「是……蟲忍嗎?」


    那由他回答了阿音的疑問。


    「……沙羅。」


    「沒錯,那由他。」


    神父摸了摸那由他的頭發,然後抬頭看著阿音。


    「『喪門神』沙羅。是比你早了好幾個世代的『大姊』。由於蠱毒調整實驗失敗,才變成這副模樣——但她仍然是我的家人。」


    「家人……?」


    神父無力地笑了。


    「我很想說她是我的『戀人』,但自從我離開《院》以來,就一直自稱為聖職人員了。」


    「你果然——就是『來須』啊。」


    神父點點頭。


    「那是我還在《院》裏的名字。我原本是宮中殿醫?誌洛的助手,直到他的實驗讓沙羅變成這副模樣為止。」


    阿音從懷中取出《荒胤》。


    「來須——我聽說你應該知道這是什麽。」


    神父的眼中出現了暗淡的色彩。


    「你從哪裏得到它的……」


    「《禦廚眾》的蟲忍之間在搶奪它。這到底是什麽?」


    「這是《荒胤》——《牙樹計劃》的關鍵。」


    「《牙樹計劃》?」


    「讓保護人界的《七星樹》感染蠱毒,反抗天神的計劃——至洛應該知道得更詳細。這個東西八九不離十是他經手製作的。」


    神父仰望著阿音。


    「但我勸你別跟他扯上關係。至洛是個將所有生命視作自己玩具的危險人物。」


    「……他人在哪裏?」


    「看來阻止你也是沒用的。」


    神父彷佛歎氣般笑了。


    「那由他能為你帶路……阿音,這孩子就拜托你了。」


    神父摸了摸那由他的頭,對她說話。


    「那由他,我們要說再見了……神父馬上就要成為『物』了。已經不能再跟你說話了……」


    那由他麵無表情地——或者是感到不可思議地——歪了歪頭。


    「神父。」


    一道光射進地下室的入口。天亮了。


    神父喃喃自語:


    「沙羅,你看。簡直像通往天國的門……一直想成為人的孩子們,還有已不再是人的你,到了審判之日時,所有人一定都是——」


    喀答喀答喀答——


    伴隨著細微的聲響,神父的『孩子們』一個個來到地下室。


    然後在像睡著般閉上雙眼的神父身邊,一個個有如斷了線般跪下。


    阿音與鴉人帶著那由他離開了教堂。


    禮拜堂的風琴自動演奏起送葬的樂曲。


    那由他回頭看了看禮拜堂,以缺乏表情的臉龐說:


    「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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