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媽媽的嘴唇微微顫抖,囁嚅道:“什……麽事?”


    武曇道:“我要聽到武勖的親口供詞,這些年裏他所做的那些事,樁樁件件,我要聽他親口說出來!”


    錢媽媽的眼睛驟然瞪大到了極致,像是聽了什麽不可能的事一樣,嘴唇蠕動了片刻,搖頭:“不……不可能的,我……”


    武曇沒等她說完就出言打斷:“我知道你做不到!”


    她站起來,拍拍大氅下擺沾到的灰塵,重又散漫且冷淡的說道:“不是要你去誘供,你替我去找孟氏,跟她好好地講講道理,她同我那二叔夫妻多年,總有些不足以為外人道的私房話是可以私底下說的。你是和她從元洲帶過來的,多年禍福相依的主仆情分……你就不想拉她一把嗎?”


    去勸孟氏?


    孟氏一向都是個很有主見和主意的人,從來就隻有別人聽她吩咐的份兒,她怎麽可能會聽自己一個下人的勸?


    錢媽媽的嘴唇顫抖的越發厲害。


    她已經見識過了這位二小姐殺人不眨眼的果斷,此刻渾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都在提醒她,對方說到做到,她就隻有這一條路可走了。


    可是——


    這樣生死攸關的一件事,孟氏又是那麽固執的一個人,她確實毫無把握,越是現在到架在脖子上了,她就越是不能隨便應承了武曇。


    “二小姐……”唯恐武曇改了主意,錢媽媽也不敢過分的踟躕,隻大著膽子道:“奴婢雖是一直跟著夫人的,可侯……二老爺的好些事,夫人也不會知道的比曾先生更詳細了,尤其是外頭的事……二小姐您又何必……”


    “我要做什麽,不要做什麽,用不著你來替我決定!”看見蕭樾從花園裏正往這邊過來,武曇也終於沒什麽耐性了,再次冷聲打斷她的話:“反正路就怎麽一條,要不要走,你自己決定,你若是還想不開,那就回去再好好的想想清楚,不過我最多隻給你兩天的時間。”


    怕她還心存僥幸,再生出別的心思來,武曇頓了一下,就又補充:“不要想著去另尋門路,我今天既然敢把你帶過來,又讓你當麵聽了這麽些不該聽的,你就該知道,我不怕此事泄露。你要是不死心,那回去也大可以去找武勖救命,他要真有那個本事滅了我的口,我無話可說,如若不能……那咱們彼此就都別再留什麽後路和情麵了。橫豎他們夫妻活著,就是一心要我跟我大哥的命的,他們敢再招惹我……我就立刻把他通敵叛國的醜事捅上去。我手上有曾文中簽字畫押的口供,鐵證如山,橫豎就是個死麽……他們敢再對我動心思,我就拉著你們所有人一起去死!”


    通敵叛國,抄家滅族是不夠的,足夠誅九族了。


    屆時,不僅孟氏,孟氏的兒女們一個不能幸免,就是他們這些心腹的奴仆也要被追究全家的……


    錢媽媽知道武曇這不是危言聳聽,二房老爺和這二小姐之間,可是有殺父殺母之仇的,再加上武青林和老夫人,甚至她自己都遭過毒手和暗算,這其中的任何一條,都夠她一怒之下拉著二房全家去一起死了!


    說話間,蕭樾和青瓷就先後進來了。


    武曇先朝青瓷遞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青瓷道:“馬車都套好了,主子如果不在抓莊子上過夜的話,咱們就得盡快出發了,要不城門就該關了。”


    “好!”武曇點頭,隨後示意她,“你帶錢媽媽先回城吧,進城之後將她放下即可,錢媽媽年紀大了,今天又受了驚嚇,就不要再為難她了。”


    因為蕭樾也一並進來了,錢媽媽就畏懼的使勁縮著脖子,鵪鶉一樣,眼睛都不敢亂瞄亂看的。


    “是!”青瓷上前,拽了錢媽媽先出去。


    蕭樾將手裏拿著的那份供詞遞給武曇:“你留這個做什麽?要給武青林看?這樣白紙黑字的東西,可不是什麽好物。”


    武曇伸手搶過來,自行揣進袖子裏,沒理他,片刻之後才又抿抿唇道:“這供詞是要拿給我祖母看的。”


    蕭樾靜靜地望著她,神情不解。


    武曇低頭整理著袖口,沉默了片刻才重新抬起頭,輕聲的道:“現在知道了這樣的內情,我就更不可能放過他了,可是我祖母……十二年前,我父親和三叔的死對她的打擊太大,一直到現在全家人都不敢隨便再提這件事,若是再失去一個兒子的話……她一定受不住!”


    但如果隻是鋤掉一個仇人,一喪心病狂的禽獸——


    那就完全不一樣了!


    蕭樾略想了下,總算是能了解一些她的想法了,隻是仍有困惑:“本王原還以為這件事你會瞞著她的。”


    武曇搖頭,唇角揚起一個笑容,眸色卻是一片黯淡的苦澀道:“她應該知道真相,那畢竟都是她的親骨肉,若是將她蒙在鼓裏,我會覺得特別對不起她。”


    如果這件事,沒有這樣的內情,她會選擇在殺了武勖之後,守口如瓶,隻盡量安撫老夫人就好。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雖然這樣的真相遠比當年看到的還要殘忍,可是作為骨肉至親,作為生養了父親他們一場的人,武曇覺得——


    在這世上沒有任何人是比老夫人更有資格知道這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的。


    不應該把她隻圈在一個母慈子孝的幻境裏,她有權利知道她自己生養的每一個兒子究竟都是怎樣的人。


    當年,是她九死一生將他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她是他們的來處,就有權利也清楚的認清他們每一個人的去處。


    武曇的神情之間,其實一直沒有太過過激的反應。


    除了剛知道真相時候頗受了幾分打擊之外,她在處理這件事的時候一直都還算冷靜。


    武曇伸手拍拍她的後背,問:“那還要本王幫你做些什麽嗎?”


    “不用了,我自己能應付!”武曇笑笑,轉開視線看了眼外麵的天色道:“我要回城了,他回來之後就一直叫人在盯我,我是使了個障眼法跑出來的,橫豎中間也沒剩下幾天了,就不在這時候節外生枝了。”


    蕭樾直接攬著她轉身:“一起走吧!”


    主仆一行從莊子上出來的時候,青瓷已經駕車帶著錢媽媽先走了。


    門外隻停了武曇從林家借來的那輛馬車。


    守門的護衛幫著搬了墊腳凳過來,藍釉上前攙扶:“主子上車吧!”


    武曇想了下,卻轉身走到正在給馬匹梳理鬃毛的雷鳴麵前,抬了抬下巴道:“你的馬借我騎一騎吧!”


    雷鳴冷不丁就打了個哆嗦,哪敢隨便答應,就隻倉促的轉頭去看蕭樾。


    武曇就不悅的將眉頭緊皺了起來,也是轉頭去看蕭樾,不滿道:“那個馬車裏太顛的慌了,我要騎馬!”


    其實不是因為馬車顛簸,而是這會兒她心裏氣悶,煩躁的緊,想想要憋在那麽一個小小的空間裏,就覺得憋悶得難受。


    藍釉走過來小聲的哄:“主子,天冷!”


    武曇不應聲,就隻盯著蕭樾,跟他較勁。


    瞪了半天,見他不點頭,就幹脆不管他了,從雷鳴手裏搶了韁繩就要往馬背上爬。


    雷鳴不敢攔她。


    下一刻,眼見著她已經爬到一半了,卻是突然腳下一空——


    蕭樾不知怎的已經到了身後,不由分說將她一挾,武曇才要掙紮,就已經被扔在了他的馬背上。


    隨後,他自己也利落的翻身上馬,揚聲命令:“回城。”


    武曇不依,還掙紮著想從他的馬背上下去:“不要你帶,我自己騎!”


    蕭樾隻當沒聽見她的抗議,又用自己的裘衣將她又裹了一層,冷著聲音道:“天冷!別吹風!”


    說話間,已經打馬前行。


    武曇掰不開他手臂的鉗製,折騰了兩下就也作罷了。


    她也不就是想騎馬,不過就是想在外麵透透氣。


    而且天也確實是冷,這會兒窩在蕭樾懷裏,蹭著他身上的熱乎氣兒,確實也蠻愜意舒服的,她便調整了個舒服的位置安逸的靠了。


    蕭樾帶了包括雷鳴在內的八名侍衛,藍釉駕車跟在隊伍裏,一行人打馬回城。


    冬日裏,傍晚的風寒意很重,蕭樾就故意沒走太快,帶著武曇策馬慢跑。


    武曇今天的心情終究是不怎麽好,一路上也不說話。


    蕭樾垂眸看她,主動挑起了話題:“聽說林老相爺回鄉省親去了,應該是要年後才回吧?當年你母親過世之後,兩家鬧得不可開交,這件事……要告訴林家人知道麽?”


    武曇下意思的搖頭,但隨後想了下,就又改口道:“我還沒想好。我母親的事,對外公來說也是心結,按理說我該告訴他真相的,他現在一直是覺得當初是因為他沒替母親選到好人家,才害的母親那般收場的,自責的很,可是……他現在也畢竟年紀大了,要是讓他知道母親其實是死於非命,隻怕又是另一重打擊。至於舅舅和舅母他們……我表姐嫁了我二哥,他們也都挺滿意的,當年的舊事對他們而言,影響已經不大了,回頭等武勖身死之後,前塵舊怨就更是煙消雲散了,這些內裏真相,他們就不必知道了,表姐和我二哥他們……我也不會告訴!”


    林家對武家的怨恨,隻在上兩代人之間,林彥瑛和林彥珝他們都不太明白內情,再加上兩家又結了親——


    總不能為了把當年的真相公之於世,再把兩家人攪和的天翻地覆吧。


    蕭樾聽她這樣說,卻不免有些心疼——


    明明她自己才是所有當事人裏最小的最該被嗬護和保護的那個孩子,卻偏偏是她站出來權衡利弊,主持大局,替所有人周旋和打算的。


    蕭樾失神了一瞬,才稍稍低頭,用下巴摩挲著她的發頂,輕聲的道:“若是難過,就晚上回去蒙著被子哭一場,後麵在那麽就有怨抱怨有仇報仇,一切……都會過去的。”


    他從小到大,除了時常帶著他一起玩耍的兩個姐姐,身邊就再沒有什麽特別親昵的人,一向不太懂得溫柔和應該怎麽去安慰人,太細致和軟和的話確實也不曉得是怎麽說的。


    武曇卻從他生澀的措辭和語氣裏,聽出了那麽點意思。


    她扭頭向後看向他的臉。


    蕭樾垂眸,對上她的視線,眸色微深,裏麵不見的是怎樣波濤洶湧的濃情蜜意,但是少了平時的高傲和疏離,平淡之中又渲染了些微的煙火氣。


    武曇看在眼裏,便莫名的覺得心間熨帖。


    於是,她眨眨眼,很鄭重的說:“其實……我也沒有太難過!”


    “嗯?”蕭樾略有不解,不由的微微蹙了眉頭。


    “真的!”武曇重複解釋,唇角還是能微微揚起一個微笑的弧度,雖然那表情裏多少夾雜了些許的苦澀和落寞,“可能是因為我現在已經過了需要父母在身邊嗬護的年紀了吧……而且,即使沒有他們在身邊,我從小到大也沒吃過苦……”


    所謂的父親和母親,從小她就知道她沒有,不平過也想念過,但是隨著時間過去,再深刻的想念也會隨著時間被衝淡的。


    沒有朝夕相對的一起生活過,好像僅有血緣關係的捆綁,她現在難過和落寞都有,但不至於情緒強烈到會牽扯出多大的疼痛來了。


    隻是說著,聲音還是莫名的哽咽了一下:“我現在隻是特別的心疼我大哥,這些年,一直都是他在不遺餘力的護我,那時候他也隻是個孩子而已。”


    家中變故,失去父母的時候,她還是個繈褓中的嬰孩,完全不知事的,可那時候的大哥卻已經開始懂事了,所以,在她沒心沒肺還能恃寵而驕的仗著祖母和大哥的維護在家裏跟武青瓊針鋒相對的叫板的時候,大哥卻在替她默默地成熟,將對那個所謂父親的不滿,和為母親的不平全都隱忍著藏在心間。


    十二年前,大哥七歲!


    他的天真和孩童時代就隨著父母的離去一起終結掉了……


    現在,每個人看到的都是他風光霽月的光鮮的外表,看他少年成名的意氣風發,卻沒有人知道,他能一步一步在那樣的環境下走到,付出了多少,承受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


    再也回不去了,即使他們能將仇人千刀萬剮,報仇雪恨,曾經失去的也都無法彌補了。


    武曇說著,眼淚突然就毫無征兆的落下。


    沒有替父母流過的淚,卻為她大哥灑了。


    這麽冷的北風天裏,蕭樾一看她哭,瞬間也慌了神,連忙拿手指去給她擦:“外麵天寒地凍的,別哭,當心被風掃傷了臉……”


    “明明是你說讓我哭的!”武曇一下子撞到她懷裏,摟著他的腰,把臉使勁的在他的衣服上蹭。


    蕭樾就用裘衣將她又裹嚴實了點,還是密不透風的攏在懷裏,正待要說話,前麵領路的雷鳴突然“籲”了一聲,壓緩了馬速,回頭道:“前麵有一隊趕路的車隊,擋了路,咱們靠左邊走,人馬都錯開,不要並行!”


    他停下來,等在路邊指揮後麵的人先過。


    然後等到蕭樾策馬到跟前的時候,卻又喊了一聲:“王爺!”


    蕭樾收住韁繩,遞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雷鳴卻是遲疑著看了正賴在他懷裏的蕭樾一眼,然後才略有幾分謹慎的低聲提醒:“是鄭家的家眷。”


    “鄭家?哪個鄭家?”武曇瞬間來了精神,立刻從蕭樾懷裏扒拉出來,另眼放光的轉頭朝前麵看去。


    前麵的路邊靠右邊停了一共十幾輛馬車,由精壯的一對護衛押送,除了最前麵兩輛車是坐人的馬車,後麵這十多輛都裝著行李,這會兒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車隊擱淺在路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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