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婆子和路屠夫都是受人提點的,多少是心虛,此刻便使勁低垂著腦袋,不敢隨便亂看。


    武青林麵色坦然,淡淡的說道:“去年臘月初七和初八兩天,我確實都去過霍府,去拜見傅夫人的。”


    這套說辭,他之前在自家門前就已經說過一次了。


    霍常宇這一路上已經對此想好了應對的說辭,當即冷笑質問:“你說你是去拜見我嫡母的,那為什麽不選在白日裏光明正大的登門拜訪?而且還回回偷偷摸摸的走後門?你敢說這其中沒有貓膩和隱情?而且……我嫡母為什麽要見你,我們兩家素無交情。”


    說著,又目光一愣,看向跪在前麵的吳婆子:“你去我們霍家是拜訪我嫡母的,也隻是你自己說的,可是吳媽媽親眼所見……每回你都同我二妹妹瓜田李下的背人說話。”


    路屠夫是個貪財好色之輩,武青林吩咐木鬆早他一日幹回京,便是安排這件事,拐個彎將霍家的財物是被他親自出麵運走的消息透露給了這路屠夫知道,又適當的提點他,霍家兄妹因為分家產的事情鬧翻了臉,霍常宇正在想辦法尋找被霍芸好藏起來的財產。


    這路屠夫見財起意,當即就找到霍常宇去通風報信。


    霍常宇對此還是謹慎的,不敢輕信他的話,一則叫人回去偷偷捆走了府上看後門的吳婆子查問,另一方麵又叫人去武家打聽。


    結果,吳婆子初八那天被支開了,回去就喝了個爛醉如泥,根本不知道那天都發生了什麽事,但卻透露出初七深夜武家兄妹有秘密到訪的消息。


    而派去武家探聽消息的人也不負眾望,帶回來的消息是那批東西確實是在武家,武家的下人連東西放在哪個院裏都說得清楚。


    霍常宇大喜過望。


    立刻真真假假的替這兩人安排了合適的口供,將他們做證人證詞給帶了過來。


    其實武青林的初衷,放出了風聲去,不過就是知道霍常宇貪財,便想順水推舟的利用他一下,把他們兄妹和霍家的交往翻到明麵上來。


    卻是真沒料到霍常宇會卑劣至此,一而再再而三的直接口出惡言,詆毀自己嫡親妹妹的名節。


    武青林心中早有怒意,隻是一直沒發作,看他眉飛色舞的還在那裏說風涼話,就也忽的眸光一冷,扔了茶碗站起身來。


    動作突然。


    他又比霍常宇這讀書人足高出半個頭來,霍常宇已經本能的眼露驚懼,腳下不由自主防備的後退了小半步。


    武青林逼視他的麵孔,再開口的語氣已經冰冷如刀鋒:“你到底是姓霍的,可是說來說去,要麽就是討要錢財,要麽就是詆毀自己嫡親妹妹的名聲,你真是霍家的人麽?口口聲聲嫡母、妹妹的,我看你對霍家的事情了解的還不如本侯這個外人多。令堂臘月初八晚間因為重病不治而離世,初七那日已陷彌留之際,她病了長達數月之久,全是府上二小姐衣不解帶的在病榻前侍疾,那兩日本侯登門拜訪,你還指望她一個病入膏肓早就下不來床的病人親自迎出門來麽?令妹代為相迎,本就是不得已。是,本侯深夜還登門拜訪,確實有欠著君子體麵,可當時也實在是因為霍夫人實在時日不多,怕她等不得天明了。我與令妹之間,彼此以禮相待,坦坦蕩蕩,並無半分齷齪,現在既你非要大庭廣眾的宣揚,那也無妨……我武青林並非雞鳴狗盜之流,什麽事都是敢作敢當的,你既認定霍二姑娘的名聲已經因我而損……你覺得她行事糊塗,多有不堪,我恰是以為她孝心至純,人品甚佳,隻要你家二姑娘點頭,現在我於父母喪期之中,不宜談婚論嫁,便訂個口頭婚約,等來日出孝,我再往霍家求親迎娶如何?”


    婚嫁一事,再怎麽說也是兩個人的事。


    他武青林做事雖然從來拖泥帶水,但今天原也沒想把話挑明說到這個地步,不過就是想先將兩家來往的關係過了名路——


    他真要求娶,也是會當麵問過霍芸好,等她點頭了再說這事兒。


    雖然他是背地裏使了些手段,已經很有幾分下作,可也就是以為他步步為營的算計了,才深覺虧心,不想真的將這樁婚事做他強逼強娶過來的。


    如今也是被霍常宇逼急了,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了。


    霍常宇瞠目結舌。


    一開始還為武青林指責他不孝嫡母的話心虛不已,聽到後麵就根本忘了自己這回事了,反而是跟公堂之外圍觀的百姓一樣,全都目瞪口呆的盯著眼前的武青林。


    這人是鬼上身了吧?


    他意氣風發一新晉的侯爵,就憑最近在京城裏這個勢頭,算是京城權貴子弟裏獨一份的人物了,當年他可以是連公主、郡主的婚都一一拒過……


    武青林他是瘋了吧?


    就算是一時氣惱,也絕不該說出這樣冒失又不計後果的話來。


    他跟霍芸好訂婚約?


    隻怕滿京城未嫁的閨秀都要哭暈了。


    霍常宇一度懷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嘴唇蠕動了片刻,想說什麽,又不知道到底能說什麽……


    就在全場皆驚,所有人都被震得魂不附體的這個當口——


    武曇覺得她們趕得可真及時啊,居然看看好沒錯過緊要關頭?


    隻是她雖猜到了她大哥對霍芸好有那意思,也是怎麽都沒想到對方會這麽雷厲風行的單方麵就出口訂婚約……


    彼時她剛好帶著何氏和霍芸好從先在大堂外麵,一行三人正低頭提著裙子上台階,就聽裏麵她兄長慷慨激昂的一番陳詞。


    再然後,何氏腳下一個踩空,登時就捂住腳踝,蹲在了地上。


    武曇一開始還擔心和好奇霍芸好會有的反應,得,何氏這一傷,倆人登時就什麽私心也顧不得了,紛紛蹲下去查看何氏的傷勢。


    何氏捂著腳踝,瞬間已經出了滿頭大汗,顯然是真的傷著了。


    “嫂子,你怎麽樣?”霍芸好原是想褪去她的鞋襪查看,可隨後想起來這是在外麵,又不敢動了,連忙招呼南梔:“快,幫我把嫂嫂扶回車上去,送她回府請大夫。”


    “別!”何氏連忙擋開她的手,忍痛道:“先別管我了,就是崴了一下,今天這事兒若不能平,我也安心不了,你們趕緊進去吧,我就坐在這等著,不親耳聽到最後的結果,我現在回去也不放心。”


    她也算是個穩重人了,上個台階原也不至於這麽不小心,是真被裏麵那位侯爺的話給驚著嚇著了。


    當然,這會兒反應過來,又忍不住滿心的喜氣兒。


    霍芸好聞言,臉上表情立刻又是不自在的一僵。


    她低著頭,看不清神色,卻有片刻遲疑未動。


    何氏就急了,剛要再催她——


    她也是利落的,當即已經拍拍裙子站起來,轉身就擠過人群進了內堂。


    “公堂重地,閑雜人等不得入內!”衙役當即上前阻攔。


    霍芸好原是埋頭走路的,此時才咬了下嘴唇,霍的抬起頭來,深吸一口氣,冷靜道:“我姓霍,家中排行第二,應京兆府尹大人的傳召,前來堂上聽候問話的。”


    堂上眾人,包括武青林和霍常宇在內,也都被這門口的動靜驚動,第一時間不約而同的循聲看來。


    這一刻,武青林的目光略顯深邃,眉目之間是一片冷峻的氣勢。


    霍芸好對上他的視線,心髒突突直跳,但和一瞬間卻並沒有體會到欣喜的情緒,反而一則壓抑,一則煩悶,十分的不適。


    大庭廣眾,她還是十分注意的,隨後就將視線移開了。


    霍常宇本來正愁應付不來武青林的神來之筆,看見她,眼中突然漫上譏誚的一抹笑意來,揚聲道:“二妹妹來得正是時候,定遠侯才說要與你訂下婚約,共結連理,你若錯過了,沒準他今天走出這公堂就翻臉不認了,到時候可就殺人於無形了!”


    打從心底裏,他絕不相信武青林會是誠心想娶霍芸好,認定了對方不過就是話趕話時候的一時衝動。


    此時出言相激,就是要讓武青林和霍芸好雙方都下不來台,如此,不管前麵武青林的抽的什麽風突發善心的想幫霍芸好一把,現在被這麽一門狗屁的婚事給坑了,他不惱羞成怒才怪?


    隻要他恨上霍芸好連累他,這事情就又好辦了。


    武青林如何不知這霍常宇的齷齪心思?粗了眉頭剛要說話,霍芸好已經一邊款步上前,一邊語氣平靜的說道:“三哥哥請慎言。如今你我熱孝在身,侯爺府上也剛辦了白事,逝者亡靈在上,你要說笑也要有個限度,這樣造次,知道的人會體諒你沒了父母管束又自請了分家出去,難免肆意張揚,可那些不知情的,若是因為三哥哥你言行不當就誤以為我們霍家子弟哥哥如此……再連累了傑哥兒和侄兒們的名聲,你又如何過意的去?”


    去年一年時間,霍文山的名聲已經徹底臭了,沒什麽好說的。


    如今霍常宇這個德行……管他父子倆要不要遺臭萬年的,家裏的其他後生晚輩還要好好過日子,走仕途呢。


    霍芸好這一番,看似不痛不癢實則綿裏藏針。


    霍常宇這已經是第二次在她麵前吃癟了,一瞬間臉漲得通紅,惱羞成怒的大聲道:“你還有臉跟我說名聲?母親重病期間,你私會外男,私相授受的醜事都做的出來,現在倒是有臉來跟我說名聲了?我們霍家還有什麽名聲?早被你敗……”


    話音未落,武青林已經款步上前。


    他直直的擋在了霍芸好麵前,目光冰冷的盯著霍常宇,語氣凜然的重複道:“我再說一遍,我兩次過府都是去拜見霍夫人的。”


    這個人,到底是戰場上磨礪之後下來的,他有意施壓時,霍常宇隻對上他的視線就先覺得心髒驟然緊縮,仿佛某一刻縮到了極致就會突然炸裂開來一樣。


    可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就算他現在知難而退,和武青林的仇也是結下了的,對方一樣不會放過他,於是索性就破罐破摔了……


    還是有些應對不來武青林的氣勢,便柿子找軟的捏,把視線往旁邊一瞥就再度冷哼道:“侯爺找借口也找個能騙人的,你說去拜訪我嫡母?我嫡母與你武家,與你侯爺有何交情,她會在病入膏肓之時還想著見你?”


    “怎麽,令堂生前都與哪些人家交好,還需要一一向你稟報了才行?”武青林犀利的反駁。


    其實他還有一種說辭可以拿出來堵霍常宇的口,隻要他說霍夫人叫他去是為了定下兩家親事的,那麽他和霍芸好之間就等於是有了父母之命了,雖然隻是口頭上的說法,可說出去便會好聽許多。


    可畢竟他並非真是個巧取豪奪的混蛋,當麵給人家姑娘下套施壓,逼得人家不得不認他這門親的事——


    也不是做不出來,隻是並不想這麽做。


    “還不是為了她手中財物?”最後,武青林隻是這般說道。


    霍常宇還想強辯,霍芸好已經不耐煩了。


    她自武青林身後走出來,徑直走到所有人之前,直接麵對胡天明:“府尹大人,我三哥哥向來不著調,眼裏隻認錢財,今天他鬧這一出,給府衙和府尹大人添了許多麻煩,您無需理會。武世子所言非虛,去年臘月初七夜裏,確實是我母親自噩夢中醒來,自知自己大限將至,特意囑咐我前去定遠侯府尋的侯爺。侯爺正人君子,見我央求,才勉為其難答應過府一趟去見我父親的,並且為了避嫌,不累計我們母女的名聲,那夜他是帶著武二小姐同去的。”


    說著,便轉頭看向了跪在後麵的吳婆子:“吳媽媽,那晚我出門是叫你給我留的門,你說!”


    她的聲色俱厲。


    吳婆子本來聽霍常宇的唆使編排了一半的謊話出來就有些心虛,聞言,立刻就伏在了地上,大聲道:“二小姐,奴婢前頭就已經如實向府尹大人稟明過了,說的……就是侯爺帶著親妹妹過府拜訪啊。”


    霍芸好重又收回視線,再度看向了胡天明道:“武二小姐現在也在公堂外麵,大人也可以叫她進來,當麵求證。”


    武曇本來已經擠到了最前排看熱鬧,聞言,立刻就衝了進來,三兩步奔到她大哥身邊:“大哥!”


    胡天明看過來一眼,自然也勿須再問她的口供了,目光重又移回了霍芸好麵上。


    霍常宇是利欲熏心,誣告謀財,這一點他一開始就是篤定了的,但他做了多年的京兆府尹,自然也有獨到的眼光,同樣也看的出來武青林兩度前往霍家,這事情裏麵其實是有內情的。


    隻不過麽——


    似乎是和霍家姑娘的私情,這些不是他京兆府衙門可以斷的案子,他又要看武青林的麵子,此時便一直很謹慎的沒有主動追問。


    霍芸好卻是一鼓作氣的,自己直接說道:“大人一定也是奇怪,為何我母親臨終之際,誰都不見,而非要見侯爺?”


    胡天明點頭。


    “說起來……臣女也深覺此事離奇……”霍芸好自嘲似的笑了笑,“我母親重病臥床多日,那陣子已經是昏昏沉沉,清醒的時候少了,那天晚上她突然醒來,卻說是夢到我外公,外公托夢給她,說不日我朝南境將有一場慘烈的戰事。田家世代行商的,於朝廷無甚功勞,我母親又一生疾病纏身,飽受痛苦,外公說是怕她過世之後,臣女和弟弟無人護佑,將來坎坷,就指教我母親,讓她散了家財,充作南境將士的軍餉,也算是田氏為國事出了一份力,便當時為子孫積德了。”


    上至君王皇親,下至平頭百姓,曆來都是敬鬼神的。


    霍芸好言之鑿鑿,情真意切——


    也就武青林和武曇知道她是在瞎掰,所以無動於衷,在場的其他人則全都神情肅穆了起來,堂上堂下一片的寂靜。


    胡天明定了定神,心中已經了然:“定遠侯領南境兵權,所以……霍夫人才急著著你深夜去尋侯爺過府?”


    霍夫人初七做的夢,月底除夕那天,南境就起了戰事……


    胡天明心中此刻就很是唏噓,根本就不想去懷疑這事的真假。


    和霍常宇聽到這裏,雖然心中也是敬畏又後怕的,但也不能眼看著霍芸好這丫頭三言兩語就將她和武青林都洗幹淨了,便是脖子一梗,強撐著:“你這是怪力亂神,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同時心裏更是將這死丫頭給恨慘了。


    今天為了順利成事,他將一切都做了妥善的安排,按照原定的計劃,霍芸好根本就不該有機會出現在這裏的。


    他不僅一大早就借霍家的故交之名把霍常亭約出去見麵吃酒了,又因為知道何時這陣子在到處忙著幫兒子和霍常傑在京城裏找學塾……


    他霍家雖然在朝中無甚權勢,可霍文山畢竟曾任太子太傅,在京城裏還是很結實了一些頗有才學和名望的讀書人的,他就找了一家和他關係不錯名聲也尚可的學塾,一半攀交情,一半拿了禮物打點,讓那學塾的館長叫了何氏,讓她帶霍家要求學的兩個孩子去看。


    這樣一來,霍芸好也必然與她同去,也就把霍芸好也引開了。


    何氏因為替兒子拜師心切,早上突兀的得到消息,匆忙的收拾出門,消息也不容易在霍府散開,到時候就算衙門想找霍芸好過堂來問話,也隻會撲空。


    趁著這個空當,他就完全可以叫一切成定局。


    明明一切都安排的天衣無縫的,偏偏幾次三番的失策!


    霍常宇恨得咬牙切齒。


    霍芸好轉頭看了他一眼,譏誚的冷笑。


    卻根本不屑於同他逞口舌之快便徑直走上前去,從袖子裏掏出一張卷起來的信箋,呈予胡天明:“我母親生親當著侯爺的麵交代,要為南境將士捐些兵餉,為國事盡心,隻是當時她已經病入膏肓,我又要侍疾,再因為這事兒是外公的心願,母親不想過夫家人的手,所以這才有了次日侯爺帶人上門搬運財務一事。本來東西是要先送去侯府,等侯爺清點之後再與我母親定個數額,並正式過文書坐實的,可我母親卻於當天夜裏便已西去,事情便就此耽擱下來,以至於今天連累到侯府的名聲,還鬧出了此等風波來。”


    胡天明將那信箋展開來看過之後,先是一臉的震驚不可置信,後又麵帶欽佩又隱透著複雜的看向站在她麵前的霍芸好:“霍二小姐這是……”


    “既是我母親臨終的承諾,我這個做女兒的便要替她兌現。”霍芸好道:“趁著這兩個月,我關停了田氏名下在京的所有鋪子,清點庫存銀錢,將大部分的都轉讓兌了現銀出來,加上已經送去侯府的現銀十二萬兩,已在賬銀票十六萬兩,轉讓鋪子和部分田產的銀兩有些我還未收到,本來是想等賬目都理清了再往衙門正式過文書說明此事的,現在既然惹了我三哥誤會,提前把事情挑起來了,那我便替我母親立下此約,近期之內,以我外公和母親之名,田氏願為南境將士和受戰禍波及的百姓捐銀共計六十萬兩,待我將銀票湊齊之後,便會送往兵部兌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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