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店開業前,季菀從堂姐季紅口中知道一件事。


    王春花有喜了。


    “村裏送菜的人說的。”季紅說,“已經過了頭三個月,前兩日夫妻倆回來探親。吳嬸子說,她丈夫雖說是個憨傻的,但疼人,對春花姐很是體貼,夫妻倆感情十分不錯。兩人拎著大包小包的禮品回來,村裏好些人都眼饞羨慕得緊。那些以前嘲笑春花姐嫁了個傻子的人,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算是好人有好報吧。


    當初陳家把王春花綁了送去冉家,本是貪財。誰知道能成就一段美滿姻緣呢?這大概是陳家陰差陽錯的做的唯一一件好事了吧。


    季菀看著季紅,突然想起前些日子母親說過,季紅的婚期也定了,就在三月十六。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母親說,吃了季紅的喜酒後再啟程。


    季菀有些悵然。


    從馮月到胡翠,從趙茵到季紅。昔日一起玩耍的小姐妹,一個個的不是已為人婦就是即將出閣。新結交的江家姑娘和郭家姐妹,又要隨他們的搬遷而分離。


    她感慨著世事的無常,隔日便在家裏舉辦了宴會,邀請了昔日義村的所有好姐妹來家裏聚會,包括已出嫁的趙茵和王家的王春水王春嬌。


    十幾個年齡相近的小姑娘坐在暖閣裏,一邊吃著新鮮出爐的糕點一邊感慨時間過得真快。


    這才不到兩年的時間,季菀家從吃不飽穿不暖的農家小戶,一躍成了縣裏的富戶。不但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還連連得到禦賜恩賞。還不到十四歲,就成了北地遠近聞名的人物。這份福氣,當真是羨煞旁人。


    不過這也是她自己掙來的。


    姐妹們羨慕歸羨慕,卻並不嫉妒。


    暖閣裏女孩子們說說笑笑的,很是熱鬧,直到下半晌,季菀才吩咐下人安排了馬車送她們各自回家。


    二月二十八,季氏火鍋分店開業了。


    作為東家,季菀肯定是要露個麵的,其實也就是走個過場。考慮到人太多,季菀就沒帶弟弟妹妹去,周氏也要在家照看兩個孩子,便把身邊的孔媽媽派給了長女。再外加曾婷和向凡兩個貼身丫鬟,以及長福帶路,馬車後頭還跟著陸非離當初送來的侍衛。剛出門,就碰上了齊府的馬車。齊二公子表示,作為火鍋店的合夥人,開張這麽大的事,怎麽能缺少得了他?


    他說得漫不經心,季菀卻看見了他眼底的謹慎。


    她想起數月前,參加三叔季遠的婚宴回來,途中遇到刺殺的事兒。其實直到現在,季菀都不知道那夥人到底是什麽來曆,陸非離沒說,她便也沒問。


    但她隱約能猜到,那些人,似乎並不單純隻是衝他們家來的。


    去年陸非離說過,今年開春後,或有戰事。而一旦打仗,治安肯定不好。小心些,倒是必要。


    前幾日陸非離又來了一趟,簡單的說了下北狄那邊的情況。老皇帝終於沒能挨過病痛的折磨,駕崩了。而與此同時,本就激烈的奪位之爭,更是被推到了高潮。過程如何,陸非離沒說,但必定十分血腥殘酷。吵吵鬧鬧打打殺殺了一個月,新皇終於登上了大寶。這個小皇帝,是個好戰之人,以前便駐守過邊疆,和陸家交過手。


    根據陸非離推測,小皇帝一旦穩定朝局,必然發起戰爭。最遲不會超過一個月。


    也就是說,要麽三月底要麽四月初,平靜多年的邊境,就會重燃戰火。


    哎,其實她想過,這個時候開分店或許並不是明智的選擇。一旦戰火侵襲,必定生意慘淡,物價上漲。到時候,誰還有心思去下館子?但她要走了,必須趁早把招牌立起來。至於戰時的經營,相信以齊糾這麽多年的生意經驗,應是不會虧本的。而且陸非離不是說了嗎,這戰打不久。隻要戰爭告停,物價也就漸漸恢複了。


    登縣離明縣還是有些遠,坐馬車都得一個多時辰才到。


    老百姓過著自己的日子,還不知即將到來的戰爭,再加上天氣不那麽冷了,街道上漸漸熱鬧起來。


    季氏火鍋開了幾個月,鄰縣許多人也聽說了,這邊分店在裝修的時候,好多人就開始關注。如今終於等來開張,一大早門口就圍滿了人。人山人海的,嘈雜得很。


    孔媽媽掀開車簾看了看,回頭對季菀道:“大姑娘,這裏人太多,怕是擠不進去,咱們從後門進吧。”


    季菀點點頭。


    “好。”


    她一個姑娘,本來也不適合拋頭露麵。


    車夫掉頭,繞了一圈,在後門將馬車停了下來。


    管事早已等候多時,看見她,立即恭敬道:“大姑娘,樓上雅間已經收拾幹淨,您這邊請。”


    這會兒還未正式開門營業,店裏還未有食客。季菀站在二樓走廊上,打量著四周,裝修很氣派,樓道口寬敞,不至於因人多而擁擠出什麽意外事故。


    “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身後忽的響起一個聲音,溫雅的,帶著淡淡笑意。


    季菀側眸,他已走到了身邊。


    陸非離。


    季菀愣了一下,“世子不是說,北地將有戰事嗎?怎的還有時間外出?”


    陸非離看著她,一本正經道:“我以為你會感激我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給你捧場。”


    額…


    這人還真是…好吧,人家是世子爺,有‘驕矜’的資本。


    一瞬間的詫異後,季菀臉上重新露出笑容,“是,世子大駕光臨,小女子不甚榮幸。馬上就要營業了,屆時人聲嘈雜,恐擾了世子清靜,世子還是去雅間吧。”


    說這話的時候,她不自覺的向後退了兩步,刻意的與他保持一定距離。


    她今年十四歲了,已不再是當初在秀山上偶遇他的那個小姑娘,男女大防,該避諱的,還是不能馬虎。


    陸非離自然注意到了她的舉動,眉心微蹙,不過一瞬又恢複了正常。


    “打算何時動身?”


    季菀知道他是問他們回京的事,“三月十八。”


    陸非離點點頭,“聽說周家派了人來接你們。”


    這語氣,哪裏是聽說?分明早就了解得清清楚楚。


    “是。”季菀沒有隱瞞,“舅舅來信說,路途遙遠,恐有隱患,特意派了人馬。”


    陸非離沉默了一會兒,道:“走的時候,帶上我送給你的那一隊侍衛。另外,我再調派一隊人給你。”


    季菀驚訝,然後忙道:“世子好意,小女子心領了。但先前已經多次勞煩世子,不敢再…”


    “別逞強。”


    陸非離突兀的打斷卻並不顯得失禮,他語氣淡漠似有深意,“這個世道,沒你想象的那麽安穩太平。”


    季菀不太喜歡他這種把自己當無知小女孩兒的語氣,大底是相識許久,知道他脾氣好,季菀便有了底氣,忍不住反駁道:“我從未覺得這個世道安穩太平。因為人心最難把控,貪婪永無止境。我們住在鄉下的時候,都免不了許多煩惱。短短一年多,火燒民屋,為財綁架,半路刺殺…這些事,已足夠讓我們一家人警醒。”


    她似察覺自己語氣有些衝,便緩了緩,道:“我知道世子是好意。但世子身兼保家衛國重任,自身安危也尤為重要。若因我們一家之故而讓世子缺失了左右,為世子增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小女子也會良心不安。”


    陸非離看著由理直氣壯漸至平和的小姑娘,眼神裏有意外有深思有欣賞,到最後又多了些笑意。


    “你不必良心不安,因為…”陸非離原本沒打算將那些刺客的身份告訴她的,在陸非離眼裏,季菀是個聰明的小姑娘,但再怎麽聰明,她也隻有十幾歲。會在家人受人欺負的時候憤怒著急,會在遇到危險的時候,一麵應對卻又害怕得保住他尋求溫暖的港灣。那些屬於權利的爭鬥,太過血腥和陰暗,說出來怕是會嚇到她。


    但聽了這番話,他突然意識到,她和普通的姑娘還是不同的。哪怕是鄉下為了生計早早的學會持家的少女,也沒有她在商業上的頭腦和遠見。而尋常的千金閨秀,若是遇到那夜的情形,隻怕早嚇得隻會哭了,而不是如她那般,用自己瘦弱的肩膀護著家人,站在角落裏,放暗箭拖延時間等待救援。


    早在初次相見的時候,陸非離就知道,她是一個很會審時度勢趨利避害的人。


    會害怕,會恐懼,更會尋求最大的生機和出路。


    他先前是以男人的眼光來看,才覺得她瘦弱需要保護。可放在女人堆裏,她可算得上是膽大包天了。


    那些事,倒也不必刻意隱瞞。


    想到此,他便直言道:“那天晚上刺殺你們的人,是死士。”


    季菀震驚的瞪大眼睛。


    短暫的惶恐後,她慢慢恢複了鎮定,雙手卻不自覺地慢慢握緊,“並非針對我們家的,對嗎?”


    她果然敏銳。


    陸非離點頭,“是針對我…興許也有周家的原因。”


    他眼神再次變得古怪,看得季菀莫名其妙。


    “周家?政敵?”


    好歹學過曆史,這些個政權之爭,她多少還是懂的。結合陸非離說的話,和兩家的背景,她大約有了底。可他們家,頂多隻能說是周氏的親族,並非本族。而且她母親早已被逐出家門多年,在外界看來,早已跟周家沒絲毫關係了。政敵打壓,直接針對京城周家就可以了,何必大老遠派死士來刺殺他們這一家對周家來說‘無足輕重’的人?


    陸非離自是知道她的疑惑,“你太祖父是三朝元老,天子之師,你外祖父是當朝首輔,兩個叔公也位列九卿。周家世代簪纓,清貴名門。京城遍地權貴世家,能與周家比肩的,卻也屈指可數。”


    也正因為太過顯赫,所以當時出了那樣的事,才不得不處置得那般決絕。


    榮耀和犧牲,從來都是相對的。


    “在你們遇刺之前,周家已經派人前來,隻是當時不知周家具體是什麽態度,我讓小九扣住了人…小九,就是齊糾。”


    見她麵露疑惑,陸非離體貼的解釋。


    季菀先是不解,隨即明白過來,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


    她幾乎可以想象到,每次陸非離這般稱呼齊糾的時候,那位自命不凡浪蕩不羈的齊二公子,該有多鬱悶。


    陸非離似也想起好友的窘態,不覺一笑,氣氛也跟著輕鬆下來。


    “然後呢?”


    季菀仰頭看著他,等他繼續說。


    她早已掀開了鬥笠,露出明豔不可方物的容顏。小姑娘認真看著他的時候,目光沉靜似有光輝,看著便覺心中熨帖。


    陸非離不自覺的放柔了嗓音,“其實很簡單,有人覺得陸家和周家站在了一條線上,受到了威脅。而我這一年多來對你們家多有照顧,所以他們就鋌而走險,對你們出手。若是劫持,可用來要挾陸家和周家。沒想到你太警覺,沒上當。而他們已露了行蹤,便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殺人滅口。”


    他解釋得很合理,但季菀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可到底是哪兒不對,她一時又想不到。


    陸非離又道:“所以你們遇到的麻煩,算是因我而起。而他們一旦出手,就不會罷休。這一路還不知道有什麽危險,為保證你們安全抵達京城,我責無旁貸。”


    他言之鑿鑿慷慨激昂,季菀也不好再拒絕了,隻好恭敬不如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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