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糊弄人的本事,倒是越發漸長了。”


    齊糾倚在門邊,揶揄的看著走過來的陸非離,顯然已將方才二人在走廊上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陸非離不理他,抬腳往裏麵走。


    “假正經。”


    齊糾嘀咕一聲跟上去,“喂,我說,你直接告訴她不就完了?因為奪位之爭,有人以為陸家要跟周家攀親,狗急跳牆之下鋌而走險,不惜痛下血本派死士刺殺…”


    “你少說兩句,沒人把你當啞巴。”


    陸非離已經坐了下來,他其實並不喜歡辛辣的食物,來光顧季菀的生意,也都隻吃一些熟食,所以壓根兒就沒有季菀想象的那般不雅用餐的情況發生。


    齊糾在他身側坐下,對他的不解風情很是嫌棄。


    “行,我不跟你開玩笑。”他盯著陸非離,正色道:“我隻是覺得奇怪,如今邊境不安,你這個素來把公事看得比什麽都重要的人,按理說應該在排兵布防才對,怎麽有心情跑來參加季氏火鍋分店的開業典禮?像護送她們回京這樣的事,你直接派人去就是了,也沒必要親自告訴他,這完全不符合你的處事風格。若說你沒半點其他心思,我可不信。”


    他老早就覺得,這家夥對季菀那丫頭過分關注。如果隻是因為周太師的緣故,他屢次援手情有可原,但也沒必要事事都親力親為。再則,人家可是個未出閣的小姑娘,又是情竇初開的年紀。他這麽天天在人家跟前晃悠,不怕惹得小姑娘春心萌動芳心暗許?這與他平日裏不近女色的作風,完全大相徑庭。


    齊糾不得不懷疑,這家夥是不是早對季菀起了什麽心思。


    陸非離沒吭聲。


    又是這樣。


    齊糾很不想同這不開竅的家夥多廢話,但想起江家,他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提醒提醒陸非離,“他們家隔壁鄰居,就是姓江的那家,似乎有意跟周家結親。”


    陸非離終於有了些反應。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淡淡道:“她還不到十四歲,結什麽親?別胡說。”


    “喲,你連人家芳齡幾許都記得這麽清楚啊。”齊糾立即眉開眼笑,“還說對人家姑娘沒心思,你就裝吧。哎不過現在他們家要搬去京城了,有周家做靠山,江家也高攀不上。”


    他一邊漫不經心的說著一邊觀察著陸非離的神色,話音一轉,“不過她也不小了,聲名大噪,再有了周家這重背景,不知多少人上門提親,你又常年呆在邊境。嘖,距離啊…你還不重視,小心人家捷足先登了,到時候你就後悔去吧。”


    這話說完,齊糾都覺得有些鬱悶。他一個風流浪蕩的公子哥兒,怎麽成月老了?


    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麵對齊二公子的‘良苦用心’,世子爺無動於衷,“你還是先想想你自己吧,再不收收心,小心你母親直接把你綁了拜堂入洞房。”


    一本正經的陸三郎居然能說出這麽不正經的話,齊糾險些沒被嗆死。


    他瞪著陸非離,發出噝的一聲,半晌才說了一句話,“你厲害,我甘拜下風。”


    陸非離笑笑,眼神卻浮現一絲若有若無的迷惘之色。


    他從來沒覺得自己對季菀有什麽不同的,事實上這一年多,他也沒見過她幾次。但每一次的情形,他都能記得清清楚楚。


    初次在秀山偶遇,她手持簡易型弓弩,他由此對她生出疑心,隨後查出她母親的身世。


    他去她家,見到了她家裏的境況。


    十三歲入軍營,吃過苦受過累挨過軍棍被禁過足,絞過賊匪殺過水寇。他曾為追擊一隊突襲的遊牧兵而背靠潮濕山壁,半截身子泡在水裏一天一夜,以至高燒數日才行。曾因在外艱苦的環境而不慎食用了毒蘑菇以果腹,險些沒了半條命。至於頂著太陽冒著風雪習武射箭,更是家常便飯。最初他也難以忍受,卻沒想過退縮。


    陸家的男兒,都是這麽過來的。


    但季家不同,尤其是,那樣一個瘦弱的小姑娘。


    十二歲的姑娘,看著隻有十歲,臉上瘦得沒二兩肉,手上全是凍瘡和繭子,還有些淺淺的傷痕。他知道,鄉下的女孩子其實大多都跟她差不多,甚至還有比她更慘的。


    所以他並未有多少的同情心。


    可若本應出身富貴,卻落魄鄉野,吃不飽穿不暖。不但要擔負長姐的責任,還要為了生計而拋頭露麵四處奔波。


    陸家女眷,都躲在男人們的羽翼下衣食無憂,榮光無限。


    她本也應該是無憂無慮,與他的妹妹一般,穿著漂亮的衣服佩戴精致的首飾,纖細的手指應該握著筆應該撥弄琴弦插花泡茶或者拿著書本讀那些晦澀又意蘊深奧的詩經,像沒一個豆蔻年華的女子那樣,嬌貴矜持,懵懂純真。而不是過早的懂得生活的艱辛,學得長袖善舞,圓滑世故。


    他難得的對這個小姑娘有了些微的憐惜,想要幫幫她。出乎意料的,她不想不勞而獲,也不想接受旁人的施舍。盡管,他並沒有那麽想過,卻也為她的清高正直而欽佩。


    想要不露聲色的施以援手,其實有很多種方法。


    其實他不大喜歡生意人的虛偽和勢利,好在小姑娘到底年紀小,本性純良,沒有那些商人的老道和唯利是圖。他覺著,這才是一個十二歲的姑娘應該有的特質。


    純樸、陽光。


    即便在那樣艱苦的日子裏,在麵對親人的不理解和掠奪殘害的時候,她依舊沒有對這現實而殘酷的人生失望,未曾被仇恨吞噬,而是依舊開朗樂觀的麵對重重困難。


    他覺得這個小姑娘很勇敢,也很堅毅。


    這份勇敢和堅毅,實在難能可貴。


    她漸漸成長,終於活成了一個女孩子在這個年紀應有的模樣,灑脫靈動,無拘無束。


    他欣慰的同時,又覺得,這姑娘實在不該埋沒在這樣的地方。她再有非凡的頭腦和心智,終究還是農家出來的小姑娘。到了一定年齡,就該遵從母命嫁給一個門戶相對的人家,從此後宅那一畝三分地,就是她的全部。


    這世間的女子,也都是這樣的。


    哪怕她有些特別,終究還是無法逃出這個漩渦。


    但同樣的結局,她卻可以換一個環境。


    所以他屢次試圖勸周氏回到京城,哪怕是為了那個漸漸長大的小姑娘。


    周家終於來人了,周氏也終於鬆了口。


    可即便如此,他也沒想過季菀和自己除了有些交情意外,還會扯上其他什麽關係。


    齊糾素來頑劣,喜歡開玩笑打趣他,他也從未放在心上過。哪怕是在今天之前,他想的最多的,也是怎樣安全將他們一家護送回京,算是完成了任務。


    如果齊糾沒提起江家,如果他沒想到那晚上刀光劍影之中,明明嚇得汗流浹背卻死死握著弓弩的小姑娘。那天他打馬疾馳而來,借著不甚明亮甚至有些昏暗的月色,看清了她猝然抬頭時的目光。


    明亮而欣喜。


    那目光忽然讓他有些心疼。


    當他將她從對方手裏救下來的時候,她害怕的抱住他,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他看見了她蒼白的臉色和微紅的眼眶,隻是不願母親擔心,所以強撐著沒有落淚。


    這場禍患,是自己帶給她的,她卻連連感激自己的出手相救。


    頭一次,他在這個小姑娘麵前,覺得有些羞愧。


    他思緒有些遠了,心情也隨之起伏不定。無意識的,他的目光移動,穿透牆壁——他知道,她就在隔壁。


    齊糾瞅瞅明顯神思不屬的某人,嘴角勾起一抹玩味兒的弧度。


    木頭要開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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