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野雲是在初中開學前搬家去省城的,她說:“林櫻桃,你是我見過最幸福的小女孩。”


    是這樣嗎?林其樂背著書包,穿著群山一中的校服,坐公交車去上學。昨夜下了場冷雨,爸爸媽媽又加班不在家,林其樂走到後院,看到自己的小白兔倒在兔籠裏,兔腳輕微抽搐,很快便一動不動了。


    死因是什麽,林其樂並不明白。就仿佛她已經不能理解現在的生活。


    她本想給班主任打個電話,請一上午假,去給小兔子到山上找一塊墓地埋葬。但班主任說,她從沒聽過如此匪夷所思的請假理由:“如果你總這樣想著逃課,你就到b班去上課吧!”


    那個時候林其樂對世界的認知是很膚淺的,以為《hey jude》就是孫燕姿唱的歌,而保羅·麥卡特尼的名字一次也沒有聽過。她做過最可怕的噩夢,也無非是她走在省城的街道上,到處也找不到她那些轉學走了的小夥伴,又或是她的小兔子在她沒有照顧的時候死去,變成一具冰涼僵硬的軀體。


    過去在中能電廠小學,有“小四人|幫”為林其樂打掩護,大家一起犯錯,不會有什麽問題。可到了群山一中,沒有人再對“犯錯”感興趣。林其樂一開學就連續惹老師不高興,她有點不受歡迎。


    隻有同桌耿曉青時常會同情她。這個女孩總是一邊假裝做題,一邊對林其樂小聲說:“快低下頭,老師剛才看你了!”


    下了課,林其樂也不再到處閑逛,不去操場上和誰打鬧了。她和同桌耿曉青,還有另一個女生戴麗欣一起,玩女生雜誌上的填字遊戲。


    戴麗欣是耿曉青的“閨蜜”,兩人從小一起長大,住在同一個小區,一起升入中學。“林其樂,你都沒有‘閨蜜’嗎?”戴麗欣性格活潑,大大咧咧,這麽問她。


    閨蜜?林其樂老實回答:“沒有。”


    耿曉青扭頭告訴戴麗欣:“櫻桃以前的好朋友全是男生,他們都轉學去省城了!”


    戴麗欣聽了這個,疑惑道:“全是男生?”


    對她們來說,這顯然是件非常奇怪的事。


    戴麗欣對林其樂說:“那以後我們倆就是你的‘閨蜜’了!”


    耿曉青喜歡在課間十分鍾,對林其樂傾訴早上出門時和爸媽的不愉快。她也拉著林其樂,要林其樂講那些男生之間的事情給她聽。


    看得出,耿曉青從小到大,很少接觸“男生”這一類的物種。


    無論蔡方元、餘樵,還是杜尚——明明隻是一群平凡無奇的男孩,但讓林其樂天花亂墜胡亂回憶下來,似乎每個人都天賦異稟,都有蓋世奇招。


    特別是餘樵,那個取名自“漁樵耕讀”的餘樵,林其樂有一次對耿曉青說:“他說他未來的太太要姓耿,或者姓杜,這樣他叫餘樵,超級相配——”


    林其樂說到這裏,後知後覺扭過了頭,她盯著耿曉青秀氣的眼睛和細軟的短發:“你就姓耿哦!”


    耿曉青這時用力點了點頭。


    “我還是第一次認識姓耿的女生!”林其樂驚訝道。


    那天放學,耿曉青背著書包坐上公交車,和林其樂一同前往群山工地宿舍大院“參觀”。


    這片大院現在除了一小片瓦房還住著人外,其餘地方如同一片廢墟,連路燈都撤掉了。


    林其樂跑進了沒有門衛的大門,站在正衝大門那條最寬的路中央,轉身對耿曉青喊道:“這一條就是‘餘樵街’!”


    餘樵街、杜尚街、蔡方元街……林其樂沿著熟悉的街名一路走回家,走到自己家那排房子前麵,她踩地上的磚塊,小聲道:“這是蔣嶠西街……”


    “什麽?”耿曉青扭頭,她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林電工夫婦一見到耿曉青,異常熱情地歡迎她。林電工說,已經好長時間沒有櫻桃的小朋友來家裏玩了。


    兩個小女生在一起吃完了飯,坐在床邊玩芭比娃娃。耿曉青的媽媽打電話到林家,讓耿曉青早點回去。


    林媽媽給耿曉青裝了一袋棗麵饅頭,裝進書包,因為耿曉青吃第一口就誇它甜甜的很好吃。


    林媽媽也許久沒給人做過棗麵饅頭了。


    林其樂去送同學回家。兩個小女生走在傍晚的群山工地,走在林其樂的王國,那一條條被命名為“杜尚街”或是“蔡方元街”的街道上……工人俱樂部荒廢已久,大門緊閉,還未拆掉。林其樂穿著校服走上了雜草叢生的樓梯,她的眼睛貼近了門縫,往黑漆漆的俱樂部裏麵看了一會兒。


    “有一回新年晚會,餘樵在俱樂部裏麵唱歌,”林其樂回頭,對台階下麵的耿曉青說,“唱得可難聽了!他故意亂唱!我和杜尚就把他的話筒線偷偷拔掉了——”


    耿曉青聽著就笑起來,細窄的肩膀輕微聳動。


    林其樂見她這麽開心,也跟著笑。


    “他唱的是什麽歌?”耿曉青問。


    “《直到世界終結》。”


    耿曉青說,她從小暗戀的人就是“三井壽”。


    “為什麽?”林其樂問。


    “因為我做夢夢到他了,”耿曉青手扶著書包帶,她看上去青澀內向,眼神怯弱,說出的話卻異常大膽堅定,“我覺得這是一種緣分。”


    林其樂把她人生的第一個“閨蜜”送到了公交車站口。真奇妙,林其樂想,以前和秦野雲遇到一起,總忍不住要打架,但和耿曉青就不會。車還沒到站的時候,耿曉青問:“蔣嶠西也是一個人的名字嗎?”


    林其樂看到車來了,生怕司機沒注意她們,連忙招手。黑暗中,車燈晃過來了,路邊隻有她自己的影子。


    戴麗欣在體育課上說,她的夢中情人是“道明寺”。


    學生們正組成大部隊,圍著操場跑圈。耿曉青在隊伍裏對戴麗欣氣喘籲籲道:“道明寺是個流氓!唯一的優點就是有錢!”


    “道明寺怎麽就是流氓了?”戴麗欣跑著步,不服氣道,“他保護了杉菜好幾次!一心一意喜歡她,這樣的男人最最有安全感了!”


    跑完步下來,耿曉青低頭係著鞋帶,擦掉脖子上的細汗,走過來對林其樂說:“女生就是容易喜歡道明寺、流川楓這樣的男生——長得帥,又有錢,”她嘴裏嘟囔,很是瞧不起這些人的膚淺,“可世界上怎麽會有這種男生,你看流川楓,他皮膚也太白了吧,每天打籃球的人,怎麽會那麽白呢,像三井那樣才是正常的!”


    林其樂站在體育場小賣鋪門口,用一瓶冰鎮礦泉水冰額頭,她覺得她有點熱得頭昏。


    杜尚從省城打電話來,說他經過了幾次小考,終於跟上了學習進度。他轉進重點班了,和蔣嶠西一個班:“我去,我懷疑我們年級是不是有一半兒女生都喜歡他啊?”


    林其樂手裏握著聽筒,坐在暖氣片旁翻手裏的《漫畫party》雜誌。杜尚在電話裏絮叨,說他和蔣嶠西現在在一班,蔡方元在三班,餘樵在七班,都在重點班。杜尚突然拿開電話,回頭喊:“餘樵!你要不要和櫻桃說話!”


    杜尚是用他們校園裏的公用電話亭打的電話,餘樵過來了,聽聲音有點喘,可能課間又在打籃球。


    “喂?”餘樵拿起電話來說。


    林其樂當即愣了。


    “林櫻桃?”餘樵問。


    “你是誰啊?”林其樂忍不住道。


    這下換餘樵愣了。


    他的聲音如今是變得低沉多了,變聲期來得早,一段時間不見,聽起來就陌生。


    杜尚在電話外麵問:“怎麽了?”


    餘樵難以置信道:“她問我是誰。”


    從身後爆發出一陣笑聲,林其樂一聽就知道是蔡方元那個死胖子在笑了。


    餘樵把話筒拿回來,貼到耳邊,他想說,你連我聲音都聽不出來了。


    還沒說呢,就聽到很細微的深呼吸的聲音,有點顫抖的,從聽筒裏傳出來。


    以前在群山工地成天聽林其樂哭,餘樵早已習以為常。


    他不習慣的是,他聽出林其樂在忍耐著。


    “餘樵!打球兒啊!”有同學在操場上大聲叫他。


    餘樵對電話說:“後悔了吧,讓你來省城你不來。”


    林其樂忍著哭腔:“我去了省城,我爸爸媽媽怎麽辦。”


    餘樵恨鐵不成鋼道:“你爸媽又不是小孩。”


    林其樂抿了抿嘴。


    她還是舍不得離開家,舍不得離開爸爸媽媽。哪怕群山工地已經沒有什麽人住了。放學的時候,林其樂還是會走過一排排空蕩蕩的宿舍,給這片向日葵地,那片草莓田澆花。


    她獨自上學,獨自放學,在學校的時候與耿曉青、戴麗欣兩個女孩兒說話,放學以後就獨自待在家裏,再也沒有朋友會來家裏找她玩兒了。


    杜尚他們也並不能每天都打電話來。爸爸媽媽也不再訂閱《米老鼠》了,家裏堆積的兒童雜誌開始變成了《漫畫party》。林其樂吃著飯時看,幫媽媽盯洗衣機的時候看,睡了覺熄了燈,她還趴在被窩裏重溫無數遍:看漫畫時她總是很開心,心無旁騖。


    《漫畫party》的邊角欄上,有好幾頁連續印著小讀者的自我介紹和郵政地址,林其樂仔細看,才發現那是交友欄目。


    林其樂飛快從床上爬起來了。她擰開了台燈,打開鉛筆盒,攤開雜誌,把讀者回執單仔仔細細地撕下來。


    “我是宇宙超級無敵小飛俠林其樂,生活在風景美麗的群山市,”林其樂在燈下一個字一個字寫道,“我想結交全國各地的小朋友,做好朋友——”


    一個月飛快過去。林電工一天下班,把郵遞員送到單位的漫畫雜誌帶回家,擱到女兒的書桌上。


    戴麗欣在課間吃驚地看著漫畫雜誌:“林其樂!真的是你哎!真是你啊!!”


    林其樂目瞪口呆翻著手裏一封封的信,她填寫的收信地址是學校的班級郵箱,她根本沒想到會真有這麽多的人寫信給她。


    負責管理班級郵箱的是生活委員,到了隔天早晨,她又拿了滿滿四十多封信進來,當著全班同學的麵:“林其樂,怎麽這麽多全是你的信啊?”


    耿曉青問:“櫻桃,這麽多信,你全都要回啊?”


    戴麗欣也問:“這要回到什麽時候?”


    林其樂趁著課間時候拆信,一不小心一張照片從裏麵掉出來了。林其樂撿起來看了一眼,旁邊戴麗欣的臉一下子紅了:“還有男生寄照片啊!”


    林其樂那天回家,書包裏裝了一大摞信件,每一封都沉甸甸的,熱情洋溢。吃飯的時候,林其樂忽然問:“爸爸,你知道省城總部的郵政地址嗎?”


    林電工說:“知道啊,怎麽了。”


    林其樂猶豫了一下,說:“我想給杜尚寫信。”


    媽媽在旁邊夾排骨給她:“打電話不就得了,寫信不慢嗎?”


    林其樂翻開自己的日記本,那上麵記了好幾個電話號碼,打頭一個便是蔣嶠西的。


    上了初中以後,她斷斷續續又打了這個號碼幾次,隻有一次打通了,是蔣嶠西的媽媽接的。


    她語氣硬邦邦,冷冰冰:“嶠西不在家,他學習忙,麻煩你別給他打電話了。”


    接著便把電話掛斷了。


    這會兒,林其樂打給杜尚,問:“你有沒有蔣嶠西家裏的郵政地址?”


    杜尚說:“幹嘛,櫻桃……你想給他寫信啊?”


    林其樂說:“我先問一問……”


    杜尚說:“你要是寄到他家,不又被他媽看見了。”


    林其樂一愣:“也是哦……”


    杜尚絞盡腦汁,想了下:“要不……你寄到我們班來吧!我現在就告訴你地址——”


    林其樂還經常能回想起幾年前。回想起她吃著雪糕,和自己最好的夥伴們一起上下學。那時候,蔣嶠西總走在她身邊,安靜地聽她說話。


    她在燈光下寫:


    蔣嶠西,


    我是林其樂。


    小兔子死了,你還記得它嗎,它滿四歲了……


    林其樂寫著寫著,眼前一片模糊,也不太清楚她具體都在寫什麽了。她想到什麽便寫,寫以前的回憶,寫她現在的生活,寫她給他打了兩年的電話:“你不想我嗎?為什麽你從不打電話給我呢?蔡方元說你在省城變得不一樣了,你變成什麽樣子了?”


    林其樂還寫到,她前幾天在家翻舊課本,看到了那張小學時畫的皺皺巴巴的“蔣蓴鱸”畫像。


    “你還記得蔣蓴鱸嗎?”林其樂放下鉛筆,打開自己的水彩筆盒,開始在信紙上畫“蔣蓴鱸”的畫像了。


    等到畫完,她繼續用鉛筆往下寫:“如果你忘了,就看一看她想起來。”


    她作業寫得一慣潦草,這一封信卻一筆一畫,認真極了。林其樂寫完了信,興許還覺得不夠,她用水彩筆在信紙周邊畫了一些星星、月亮,畫小小的花瓣、可樂罐子、黑色手表,還有小兔子的頭像,來點綴所有的空白。


    不知蔣嶠西什麽時候能收到信,什麽時候會給她回信。歸根結底,林其樂根本不相信蔡方元他們說的:“蔣嶠西現在和我們不太熟,真的說不上話!”


    一個星期後的放學時間,林其樂正在家裏百無聊賴地看《我為歌狂》,突然她家的電話鈴聲響了。


    林其樂把聽筒拿起來,以為是杜尚。


    “林櫻桃!”是個女孩的聲音,讓林其樂一愣,竟然是秦野雲,“你瘋了!你給蔣嶠西寫的什麽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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