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嶠西是個很自我的人。幾乎每個見過他, 接觸他的人都這樣講。


    他眼裏放不下人的影子, 無論是至親父母, 還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都隻能看到他的冷臉。


    他每天早出晚歸, 坐在父親的專車裏,有司機接送,他和司機一句話也不講。他上課下課,岑小蔓和費林格陪在身邊, 他也很少理會他們的寒暄。他要麽在看數學, 研究新的題目,要麽就是抬起頭,望窗外樹稍上短暫停留的飛鳥, 發一會兒呆。


    他從小就是這樣,他身邊的人大都習慣了。在實驗高中本校,擠滿了競賽生的小白樓裏, 偶有學生學累了,在走廊裏討論起最近看的電影, 爭辯設定,互不相讓;有時一群人圍在黑板上“賽題”,他們相互出題來玩, 一人一個新的思路, 辯得不可開交,吵得所有人都圍過去看。


    蔣嶠西獨自坐在角落裏他自己的課桌上,仿佛與世隔絕, 連頭也不抬,他學習的時候,就是天塌了他可能也聽不到。


    所以每次,當有岑小蔓的朋友問她:“小蔓,蔣嶠西怎麽也不理人,我看他連你也不理。”


    岑小蔓總會替他解釋:“蔣嶠西學習起來很專注的,天才都是這樣。”


    蔣嶠西的作息非常規律,可以說是十五年如一日。他每天早早來到學校,卡點進了小白樓自習室,坐下學習,刷題,看書,窗外的天逐漸亮了,蔣嶠西渾然未覺。負責他的教授給他開了張課表,需要的時候他就回班裏去上課,上完課再回小白樓自習。中午他在這裏吃飯,然後趴在自習課桌上睡午覺,沒有任何人能打擾。


    他沒什麽特別的娛樂,不玩遊戲,很少看閑書,什麽電視、綜藝、動漫、球賽……普通高一學生愛看的這些,他都很少接觸,費林格和岑小蔓也都不主動和他提起。偶爾在小白樓自習室裏見不到他,那多半他就去樓頂天台了。


    過上十分鍾,他帶著校服上淡淡的煙味回來了,又坐下繼續開始學習。


    很難講蔣嶠西是真的那麽熱愛數學,心無旁騖,還是他在數學競賽上壓了太大的賭注,他不僅要贏,他還要拿到那個“第一”,他要證明“蔣嶠西”的獨一無二,是親生哥哥也無法與他相提並論的。


    費林格總覺得,蔣嶠西不用這麽學也可以競賽出成績的。因為蔣嶠西實在是聰明得不講道理。他分明一天到晚在學數學,偏科偏得致命,卻能靠回班裏上課那點兒功夫補上其他科目的進度。高一期中考試,全年級榜單下來了,蔣嶠西又是年級第一,根本不講道理。


    蔣嶠西也不關心年級排名,他隻看一眼自己的卷麵分數,就又回小白樓去上自習了。快到放學時候,費林格憤憤不平,坐在自習教室對旁人說:“媽的我考那麽好,居然被個鄉下土包子壓在頭上!”


    “什麽鄉下土包子啊,費林格你說誰啊?”


    “林其樂,就那個年級三十六名,”費林格嘴裏罵罵咧咧的,他本以為他能夠考進年級前三十,這樣爸媽寒假就會帶他去夏威夷玩兒了,費林格沒好氣地按著原子筆,攤開書,回頭看了一眼蔣嶠西的作為,發現蔣嶠西沒被打擾到,費林格小聲說,“要不要臉啊,居然來實驗上高中,橡皮糖一樣粘著,沒完沒了地隔應人。”


    岑小蔓放學時來小白樓,找蔣嶠西和費林格一同放學。蔣嶠西坐在座位上收拾書包,他背一個黑色的方形皮書包,拿了幾張卷子,晚上上課的講義,還有幾支筆。


    “你有這次考試的排名表嗎。”


    今天來接他們三個去吃飯、上夜課的是費林格父親的車。費父正在前頭開著車,寬慰自己的寶貝兒子,他拍著費林格的腦袋瓜,說三十七名也挺好,夏威夷,去就去嘍。


    蔣嶠西坐在車後座裏,忽然輕聲問岑小蔓。


    岑小蔓看了他一眼,大約沒料到他主動問她,她從書包裏拿出排名表:“你又考了年級第一。”


    天色暗了,蔣嶠西展開手裏列滿密密麻麻小字的排名表,他坐在車窗邊,借著夕陽的餘光,他看清楚了紙上“林其樂”這三個小字,就在“蔣嶠西”下麵十幾公分的距離。


    車往前開,連帶著“林其樂”三個字也在他眼中晃來晃去。


    蔣嶠西站在小白樓的樓頂天台邊緣,他往下望。秋天了,樓上風大,他身上的校服被吹得裹住了他的腰和肩膀。


    蔣嶠西有時覺得,這是他真正的“母親”的手在擁抱他了。


    可什麽是真正的“母親”,屬於他的“母親”又在哪裏呢。


    是裹住他抱住了他的風,是籠罩在他頭上,時聚時散的雲,還是大地、山川,是虛無縹緲的空氣——人死後,總要化入土中的,所有人擁有共同的生命家園。


    從這個層麵上看,他和別人也是平等的。


    蔣嶠西有時候想不通:明明死了的人,卻一直活著。


    而有的人活著,他還不如死了。


    蔣嶠西坐在梁虹飛後麵的汽車座椅裏,蔣政換了新車,車裏有股甲醛味。蔣嶠西把窗子打開了一點,他手裏拿著筆,為了不聽梁虹飛說話,他總是裝作在看書學習。


    南校在哪兒?


    蔣嶠西抬起頭,朝車窗外張望。


    岑小蔓在課間時離開了她的女性朋友們,來到蔣嶠西桌邊。周圍人都朝他們看來。


    明明隻是男生和女生在一起說話,但一牽扯上蔣嶠西,似乎就有“早戀”的嫌疑。


    岑小蔓也有點臉紅,她問蔣嶠西:“你還記不記得初中給你寫信的那個鄉下女生?”


    蔣嶠西說:“誰啊。”


    岑小蔓回頭朝她的朋友們望了一眼,她搖頭說:“你肯定想不起來了,算了,沒事。”


    無論和岑小蔓或是費林格說點什麽,似乎都會很快流傳到各種人的耳朵裏。


    也許人人都以為蔣嶠西專注於學習,所以什麽都不知道。關於年級第一學神校草“蔣嶠西”的傳說在學校許多角落的悄悄話中演變。


    岑小蔓要蔣嶠西推薦給她一本科普書看,蔣嶠西把書桌上別人送的他還沒翻過的《從一到無窮大》借給她了。


    到下個星期,蔣嶠西所在的班級要去化學實驗室上課,他排隊站在走廊上,看到麵前從實驗室裏出來的隔壁班女生,許多人手裏都拿著這本書,像拿著準考證。


    場麵實在古怪。蔣嶠西發現她們在看他,他垂下眼去。


    因為學奧數,蔣嶠西很少參加班裏活動。他缺課也不需要填請假條。他待在小白樓,天還未亮時,這裏最安靜。他喜歡一個人的課桌,一個人的自習室,耳邊沒有任何吵鬧和爭執,會讓他心煩。


    他塞著耳機聽托福聽力,有時候覺得累了,按著ipod按鍵,也切歌曲來聽。


    是那個2000年出道的新人女歌手的歌。


    “蔣嶠西……”


    她仿佛憑空出現在他身後,出現在蔣嶠西日複一日重複麻木的生活中。她看起來比以前瘦了,圓圓的小臉蛋,一個小下巴,兩隻眼睛望著他,看起來更大了。她背著書包,穿紅白色的校服,校服合身地貼著手腕腳腕,看起來可愛極了。


    可她臉上卻沒有笑容,她用一種迷茫的,害怕不安的眼神看著他,她的眼神飄忽不定,所有人都是不友好的。蔣嶠西身邊的這座監獄,把她嚇跑了。


    蔣嶠西站在岑小蔓和費林格中間,他眼睜睜看著餘樵和杜尚追上去了,好像有什麽東西被從他心裏麵撕了下來,而他隻能站在原地不動。


    岑小蔓說:“我們快走吧,梁阿姨在那邊看我們……”


    有的時候,蔣嶠西會在實驗高中的走廊裏遇到蔡方元和餘樵、杜尚幾個人。他與他們不在同一個班,就算目光接觸到,他也不與他們交談。


    蔡方元偶爾會給他發發短信,還算保持著來往。杜尚不喜歡他,餘樵,就更談不上有什麽交集了。


    梁虹飛有時也會問:“群山那幾個小孩還來找你嗎?”


    蔣政糾正道:“都是總部的孩子,什麽群山群山的。”


    梁虹飛話裏有話,她對蔣嶠西說:“還想嗎?”


    梁虹飛像忌憚病菌,忌憚著與群山有關的一切。她優秀的兒子,她的“夢初”,絕不可以碰上任何會走上歪路的東西,譬如“早戀”。蔣嶠西曾經表現出的任何叛逆不配合,在梁虹飛眼裏都是屬於“群山”和那個叫“林其樂”的小姑娘的罪惡。


    蔣嶠西後來收到林其樂的第二封信。


    她在信上說,她沒有給他寫情書。


    “我不是他們說的那樣的人,我不喜歡你,我也沒纏著你,蔣蓴鱸和你也沒有什麽關係,我隻是畫給你看一看而已。”


    “我去省城不是找你,是正好碰到你了。我以後也不給你寫信不給你打電話了……”


    蔣嶠西在費林格的注視中看完了這封信,他把信團起來,團在手心,像攥住一團無所謂的廢紙,像馬上就要丟掉了。


    他一點兒力氣也沒有,那麽坐著。


    堂哥定時打電話來,像害怕他不定時打,就會再也打不通蔣嶠西這個小堂弟的電話一樣。


    “小林妹妹是不是衝著你來的呀?”堂哥調笑道。


    蔣嶠西卻笑不出來。


    “應該不是吧。”他說。


    堂哥沉默了一會兒:“還有機會在一個學校上學,還可以做好朋友。”


    什麽他媽好朋友。


    蔣嶠西想。


    如果說那一次有什麽是好的,那就是林其樂沒有真正出現在梁虹飛眼前。


    “嶠西,”堂哥說,“你的心思太深了,你在想什麽,和我也不能說嗎。”


    蔣嶠西蹲在小白樓的天台上,他望著頭頂變近了的天空,他想現在就走出校門,打車去南校看看,他想去見林其樂。


    “我有一個瘋子一樣的媽。”蔣嶠西說。


    堂哥無奈道:“嶠西。”


    蔣嶠西推開天台的門,他看到岑小蔓正站在門後,和賣煙的高三學長講話。


    岑小蔓回頭,笑道:“你又在給香港那邊打電話呀。”


    她隻是個無知的,自以為關心他的小姑娘。


    蔣嶠西經過了她,下樓去。


    學校廣播站有時也會放孫燕姿的歌。蔣嶠西學著習,抬起頭,聽上一會兒。


    他踩著樓梯下樓,聽到樓下有人說,蔣嶠西喜歡短頭發的女孩:“像孫燕姿的那種。”


    根本沒有人理解。沒有。


    蔣嶠西生活在一個充滿了誤解的,自以為是的世界裏,每個人都在自作主張地解釋一切。


    競賽班的同學問,蔣嶠西,你究竟是怎麽做到每天學習,拿做題當消遣的?


    蔣嶠西想,可能因為他很難感受快樂。


    費林格立刻幫他回答了:“對蔣嶠西來說,解題比幹別的爽多了!”他回頭笑著問:“是不是!”


    蔣嶠西也沒否認。


    但他並不認為,解出一道數學題來,就是他蔣嶠西人生裏最快樂的事了。


    臨近期末,實驗高中表彰欄裏貼出消息。


    本校百餘名同學通過省內選拔,正式進入數學競賽複賽。其中,高一21班學生蔣嶠西等十一人獲得省一等獎,獲特別表彰。


    蔣嶠西和獲得省一表彰的幾位學長學姐站在一起,杵在校長辦公桌前,他聽見校長在和南校區校長打電話,彼此分享喜訊。校長在電話裏說:“好,好,我看到高二申請轉學過來的學生名單了。”


    蔣嶠西沒有抱任何指望。


    期末考試那天,蔣嶠西拿著他的準考證,走進被打亂了次序的考場。


    他坐下,放下筆,想趁開考前再睡上一會兒。


    有人從後排發出氣聲,叫他。


    “蔣嶠西!”是蔡方元。


    蔣嶠西回過頭去,整間考場裏都是陌生人,他聽見蔡方元說:“林櫻桃要轉來本校了!”


    “考完一塊兒吃飯,你來不來?”


    蔣嶠西像往常一樣,坐進了梁虹飛的車裏,他去上輔導班。夜深了,千家萬戶都聚在飯桌前享用晚餐。蔣嶠西坐在岑小蔓身邊,他一分鍾的課也聽不下去,但他裝作若無其事。雖然還沒見到她的麵,他已經能想象她的樣子了。


    他是一個越獄者,他不知道回來時又要麵對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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