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蜜喜歡上幼兒園的生活,陶醉且自得其樂。


    因為在這裏,她可以有很多和自己一樣的小朋友。


    僑小在98年算是個不錯的私立小學,學校一共有三幢大樓,靠左邊的一幢樓,從下到上是四年級、二年級和六年級,靠右邊的是三年級、一年級和五年級,學校這樣插著安排,是為了不讓相近年紀的學生打架。中間一幢標誌性建築用來做教務樓、圖書館、活動室和老師辦公室等。


    每到星期一學校就要舉行升國旗儀式,小學和幼兒園都得參加。這一天全體都要穿校服,隔著一道鐵欄杆麵對國旗台站立。


    蘇蜜的幼兒園校服是一件黃t恤搭靛青色小裙子,溫書辰不允她外婆給她紮花式小辮子,每天基本都隻係個簡單的馬尾巴。


    一般7點45分到操場集合,50分升旗,聽校長講幾分鍾話再散會。蘇蜜穿著小黃t,站在中2班的第二排,幼兒園看過去就像一堆黃澄澄的芒果。每當五星紅旗在陽光下冉冉升起的時候,回到中國的她都會覺得神聖不已,自我感覺的莊重極了。


    教導處主任張國順叉著腰站在旗台下,在禾州的方言裏,屁股的諧音也念“果順”。張國順是個170cm/150斤的半胖子,四十歲前額就已經有點凸了。雖然他看起來矮,但並不妨礙他喜歡跳高。


    有一次課間休息時,張國順在四年級的教室外,準備露一手跳過花壇,結果跳太矮被枝杈勾住了皮帶,露出裏麵包著屁股的一截灰秋褲,後來高年級的小學生就都在背後喊他“張果順”了。


    在國歌剛響起來的時候,鄭秀順會背著書包從幼兒園的小鐵門這邊刷刷刷地衝進去。鄭秀順是個遲到大王,遲到後還得先把他弟弟送到中班,這樣一不小心就悶頭撞上了張國順的屁股。張國順回過頭看見,很氣憤:“二年級4班的鄭秀順,你又遲到!”又提著他書包嗬斥:“書包呢,書包怎麽回事?髒到可以當抹布了是不是!”


    “他昨天放學後跑去垃圾場玩耍。”周勉站在一年級隊伍裏,俊目有神,不急不緩。


    “周勉你放臭屁。”鄭秀順吼,被張國順揪住,拉到旗台邊罰站,直到校長講話結束。


    鄭秀順就是那個經常跟周勉打架的“壞種”。鄭季揚是他的弟弟,因為鄭秀順經常遲到,連累鄭季揚也時常晚來。


    不過雖然他們是兄弟,但他們長得一點都不像,鄭秀順是個方正臉,濃眉大眼,虎虎雄雄的。鄭季揚卻文氣寡言,長得很清秀。而且鄭季揚十分聰明,手工課上老師給他一截廢電池,他能用積木接通小電燈泡。


    但鄭季揚天性孤僻,他和愛抓人的盛樂娟是中(2)班裏最不合群的兩個人。鄭秀順每天課間休息都會從對麵溜過來,趴在他們的窗戶外頭看,看看有沒人欺負他弟弟,看誰和他弟弟玩,然後兩眼虎虎地恐嚇一下。不過蘇蜜不care,她該怎麽的還是怎麽的,仍舊遊刃有餘地坐在他們兩個中間。


    除此之外,蘇蜜還發現了,周勉在學校裏藏著兩個小公主。他為什麽叫自己做他的小太陽而不是小公主呢,是因為他已經在學校裏麵有兩個小公主了,他是別人的王子。


    下課的時候蘇蜜從小鐵門過去,想去看看周勉在一年級都做些什麽。


    一(3)班在右邊教學樓第二層的樓道口,一年級的男生下課都在走廊上跑鬧,周勉一般鮮少出現在裏麵。他並不是個合眾的人,較喜歡特立獨行,有自己固定的小群-交際。


    蘇蜜沿著樓梯往上走,一年級的男孩女孩從她身旁穿梭而過,不會注意中(2)班穿小芒果服臉蛋嬰兒肥的小女娃。


    蘇蜜走到周勉的班級外,就看到周勉坐在座位上給女生削鉛筆,他先是給他同組第一桌一個妹妹頭的女生削,快削完了他隔壁組斜座的女生催他:“周勉你幫林雨雙削、不幫我,還說我是你的白雪公主!”


    那個林雨雙臉紅了紅,說“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周勉像還蠻謙讓她,蹙著他好看的眉宇說:“就快了,朱雯雯你嘴巴能不能別這麽叼?”


    周勉在學校就像個沒底氣的王子一樣,那個紮辮子的朱雯雯就喜歡奴役他,朱雯雯同桌的女孩子也湊過來說笑。忽然瞥見門口站著個小中班,就指著蘇蜜說:“周勉你看,外麵有個小孩是不是在找你?”


    小孩。


    小學生等級森嚴,四年級以上的看三年級以下都是輕蔑,一年級看大班以下的也都是戲謔。


    蘇蜜像一隻猴子。微微地倚在教室門牆上,風把她鬢角柔軟的頭發吹在臉上,像還未褪盡的小胎毛。五歲肚子上還有點嬰兒肥那種,一下子就覺得自己萎了一大截。教室裏那個叫朱雯雯和林雨雙的,她們因為比她大二三歲,嗓音都抑揚頓挫許多,尤其朱雯雯,身高快齊過周勉了。


    而蘇蜜隻到周勉的耳朵下麵一點。蘇蜜就盯著周勉看,渴望從他這裏得到一點類似肯定的意味。


    但周勉瞥了瞥她,稍凝頓一下,就也和她們說出同樣怠慢的話:“那是我隔壁家的小孩。”


    小孩。


    蘇蜜於是就好像被圍觀的小猴。就很氣。


    放學時周家的大金毛來接送,路邊的樹蔭下,草葉子舞動,蘇蜜就自己走自己的路。這個時辰集日月金輝於天地,正是霞姑一日手氣最旺的時候,霞姑此刻正抿著牙簽在嘩嘩啦洗牌,放學都是她和周勉跟著狗回家。


    蘇蜜的眼睛很明亮,瑞葉眸,櫻桃小唇。周勉在旁邊,就問她:“小喵,你要不要吃畫糖人?”


    哼,我才不要吃呢。


    dregs,flirt,用魔法棒把你變成野獸。


    蘇蜜在肚子裏說。


    周勉隻好自己硬著頭皮去買了一個,他叫老板印了隻馬的形狀,策馬揚蹄十分威風,他從馬尾巴上吃起,漸漸就忘記了身邊的蘇蜜。蘇蜜瞥見那隻栩栩如生的馬,這麽漂亮的糖她以前從沒見過,逐漸沒了尾巴不見了腿,蘇蜜就更氣了。


    後來周勉就帶蘇蜜去了他祖父的砂鍋店。


    從僑小拐到砂鍋店要繞三條街巷,但並不算遠。傍晚時分,巷子裏播著任賢齊的《心太軟》,偶爾會有插-進幾句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那一般是路邊的小按-摩店。


    周勉從心太軟經過甜蜜蜜,然後元泰路就是他祖父開店的街了。這條街上都是些出名的老牌小吃,周勉祖父的店在路口第二間,挺大的一個門麵,門楣是原木設計,掛著厚樸的「周記禾港砂鍋」牌匾。


    他祖父經常早上或者傍晚都要跑一趟僑民辦,因為他祖父有一個年級比他小很多的弟弟,早年遊去了南洋,這麽多年過去,當年闖蕩的很多同鄉都衣錦還鄉回來辦酒了,就他弟弟一點音訊都沒有。他祖父一有空就跑去問,不問的時候就坐在店裏招呼客人,收收錢,閑談閑談。


    看到周勉引著蘇蜜來店裏,他祖父顯然很高興,拍著他兩個肩膀說:“來了,來來來,坐,坐。”


    叫師傅給他們煮砂鍋。


    蘇蜜這天便嚐到了一碗牛肉海鮮粉。周勉不會吃辣,點了筒骨青菜和金針菇蚌殼。蘇蜜倒是叫點菜師傅加了不少料,砂鍋裏先一層火腿再一層牛雜再一層蝦還潑了一層辣。


    那是她頭一回吃辣醬,天下還有這麽好吃的醬料,她媽媽從不讓她嚐。就好像溫書辰可以自己塗口紅抹麵霜,卻不允許蘇蜜打扮花哨一樣。蘇蜜把最後一根粉吸進嘴裏,吃完嘴唇就腫了,像紅果果的小屁股。


    回去的路上蘇蜜就很擔心:“我外婆要打我了。”她外婆不讓她沾他爺爺店裏的東西。周勉想了想,蘇蜜就揣著小半包剛買的辣條回去了。周勉說:“吃辣條也會嘴腫。你說吃辣條她就不會打你。”


    晚上蘇蜜砂鍋沒消化,吃不下飯,被辣椒辣得上火,鋼琴沒練多會兒就瞌睡。蘇蜜媽媽要張嘴檢查她舌頭,蘇蜜趕緊說:“我今天吃辣條了。”蘇蜜每天的零用隻有象征性的給一毛錢,蘇蜜媽媽讓霞姑把她書包提過來,霞姑抖了抖,果真抖出來半包辣條。


    “不懂事哦,一毛錢一包的辣條也敢吃下去?不怕肚子裏麵長蛔蟲,拉出來一條條。”


    “不好好練鋼琴,這麽笨你長大還能幹什麽?”


    霞姑和溫書辰你一言我一語,板子落下來的那一瞬,蘇蜜兩眼跟著手背一哆嗦,竟然希望她的媽媽飛去爪哇島永遠不回來。


    二樓客廳的窗子沒關,隔壁棟周勉在做家庭作業,這邊蘇蜜高低不平的哭啼就飄進了他耳朵。


    周勉問他媽媽:“小喵長大跟人結婚,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挨打了?”


    他媽媽說他:“專心點,小孩子不好好讀書,都是要挨打的。”


    周勉的媽媽和周勉爸爸是高中同學,那時候周勉爸爸每天放學都開小車接送他媽媽,高中部有不少女生暗戀他,麵上卻不敢表露出來。後來高中畢業他爸爸去服兵役,周勉媽媽上大專,等到退役後就結了婚,再不兩年生下了周勉。周勉從小就沒挨過打。


    隔天早上太陽曬進一樓的漆紅大門,霞姑推著蘇蜜出門上學。抬眼看到蘇蜜沒睡好的喪氣臉蛋,周勉就淡然地錯開眼神,靜默地爬上他爸爸的車。


    周勉爸媽沒生二胎,周坤看著蘇蜜很是喜歡得緊,扶著車門問霞姑:“蘇蜜要不要上來一塊送去?”


    聲音低醇悅耳,蘇蜜抿唇無應。周勉的單眼皮眼睛瞥過來,她知道他把她昨晚最狼狽的遭遇聽去了,這赤果果的沒有自信的人生,她就假裝沒聽見他爸爸好聽的說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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