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錄入


    圖源:狐壯壯


    錄入:↑我媳婦


    位於山腳下的巴恩斯宅邸,隱藏一個秘密,這是附近小孩子都知道的事。


    戰前,這棟巴恩斯宅邸是外國人的別墅。


    戰爭一開始,這家人就返回祖國,戰後不知何時,這棟別墅住進一位單身外國男子,這男子卻在某次返國後失去蹤影(沒人知道真相,但大人們閑聊時,都推論這名外國男子神秘失蹤)。


    因此高聳石牆所圍繞的庭院與房舍,目前是任其荒廢的狀態。


    石牆內矗立著數棵高大的山毛棒,一到夏天,陰涼的樹蔭就覆蓋著小徑,還有一陣陣如雨聲般的蟬鳴。在這片蒼鬱的樹林籠罩下,即使大白天,小徑也顯得陰暗,並夾雜陣陣冷風,暮色似乎也較附近任何地方都要提早降臨。


    這道石牆是以當地傳統獨特砌法建蓋而成。房屋則是西式建築,就建築專家的角度來看,日式石牆顯得格外突兀,但日式石牆與西式建築結合而成的氣派風貌,倒也令人覺得協調。


    對附近的小孩來說,這座庭院簡直是夏日的遊樂勝地。因為來這裏,一定可以看到豐沃腐葉上中的各種昆蟲,例如黑亮的獨角仙和鍬形蟲、旋風式的鬼蜻蜓和閃耀紫水晶色澤的大紫峽蝶。


    如何才能進入這座庭院?方法有兩種。首先爬上延伸至對麵馬路的大樹枝,越過房子的低矮圍牆,這比較適合大一點的男孩或較強壯的女孩。另一種則是從北邊山丘圍牆上的洞口鑽進去。


    其實這座石牆有一處稱為「臍窩」的地方,它周圍的石頭都可以移動。最初發現的小孩,不知是偶然發現亦或是石匠家的孩子,現在已無從得知。隻要搬開石頭、鑽進洞裏,就可以進到庭院裏。從這個孔洞進出庭園的小孩,現在已經多得無法計數。


    照美小時候也經常鑽過這個洞進到庭園裏玩耍。比起盛夏耀眼的庭園,她更喜歡在帶點寂寥氛圍的初秋到庭園裏尋找芒草根的野菰。可是照美現在的個子已經無法再從孔洞進出了,而她也不好意思從大樹枝攀爬進去。再加上這兩、三年忙著學校與補習班的課業,連提都沒再提過巴恩斯宅邸的話題。


    照美的雙親都在工作,夫妻經營一間小餐館,每天回到家總是超過十一點。照美沒有兄弟姐妹,經常孤單一人。她原本有個雙胞胎弟弟,但六年前因為感冒並發肺炎,不久就過世,他的名字叫小純。


    因為母親難產的緣故,小純一生下來就有輕微的智能遲緩。通常在母親還沒下班的時間裏,照美會照料小純吃飯、洗澡、上床睡覺。但小純死後,父母突然要她參加英文補習班,大概是母親也不放心她獨自在家吧!小純在世時,母親隻有在中午以及傍晚用餐的尖峰時間才會到店裏幫忙,然而小純死後,母親就和父親一樣,每天都在店裏從早忙到晚。


    即使照美學校下課後,還到補習班補習,但還是比父母早回家,在這段漫長的時間裏,她都獨自待在家裏。有時她會莫名地使用小純最喜歡的小熊杯盤,甚至發呆地盯著小熊杯盤。


    死亡,令照美感到不可思議。


    已經失去主人的「東西」,似乎也失去存在的空間而四處擺放。這些全變成照美的東西。起初,照美還會有「擁有」的感覺。但轉念之間,卻感到無比空虛。


    在母親的告誡下,照美的朋友——綾子也會體貼地避免提到小純。但畢竟和小純非常熟稔,綾子常不自覺脫口叫出「小純……」然後又慌慌張張地閉嘴。不過這樣的情況,已經愈來愈少。畢竟小純過世已是六年前的事了。對照美和綾子而言,六年算是非常漫長的時間。


    照美的祖父母已經過世,不過,綾子的爺爺還健在。


    據說綾子爺爺小時候曾受邀前往巴恩斯宅邸遊玩,那時還不需要鑽石牆孔洞,當時住在巴恩斯宅邸的英國家庭有一對姐妹,「我記得姐姐叫蕾秋、妹妹叫蕾貝嘉。她們的日文說得很流利。我第一次吃到餅幹和冰淇淋就在那裏。以前我都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麽好吃的東西!」


    雖然爺爺最後總會提起餅幹和冰淇淋。但照美還是很喜歡到綾子家,聽聽老待在設有佛壇與充滿線香氣味房間裏的爺爺閑談往事。


    照美家沒有人「老待在房間裏」,也沒有佛壇或神桌。連弟弟的牌位擺在哪裏,照美都不知道。因為爸媽從不會提起,所以照美有時甚至會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曾有過一個弟弟。


    起初,照美非常害怕綾子的爺爺。因為每次到綾子家,爺爺總是駝著背待在自己的房間,一動也不動,即使偶爾在走廊遇見,也是繃著臉不說話。照美經常心想:『為什麽綾子的爺爺這麽嚴肅?好像對我視而不見。』可是事後回想,或許爺爺隻是不知如何和小女孩相處!因為自從和爺爺聊過天後,爺爺就再也不會無視於照美的存在了。說不定爺爺其實很想和照美聊天。人與人之間的誤會,往往就是這樣引起的。


    照美開始喜歡和綾子的爺爺聊天,是在弟弟的告別式結束後不久。


    爸媽重新投入餐廳的經營,那天照美得孤單度過,她突然很想見綾子而來到綾子家。不巧,綾子和父母外出用餐,當獨自看家的爺爺告訴她這個訊息時,她有種被世界遺棄的感覺。雖然照美經常有這種感覺,但此時情緒格外強烈。


    正想回家,爺爺卻對她說:「如果沒事,就進來坐坐。」這是爺爺第一次邀請她進到家裏。也是照美第一次進入爺爺的房間。


    麵對別扭的照美,爺爺不知從何處端出切得不太好看的羊羹。


    那時已是晚秋時分。


    混紡的暖爐被散發出煙草的氣味。照美正襟跪坐著,未將膝蓋伸進暖爐桌下。照進屋裏的冬陽,在榻榻米上映照出長長的影子。


    沒多久,不自在的照美正想開口說:差不多該回家了,爺爺卻開始低聲說起自己小時候的事(主要是巴恩斯宅邸的事)。這是在照美出生前發生、仿佛脫離現實的故事,但對現實感到疲累的照美來說,卻猶如在久旱的心靈降下了及時甘霖。


    第二天,照美將這件事告訴綾子,綾子驚訝地張大眼睛,「不會吧!我從沒聽過這些事。」


    此後,綾子爺爺的房間就成了照美最喜歡的地方,每次到綾子家玩,她也一定和爺爺打招呼。


    對了,關於巴恩斯宅邸的秘密。


    就是從爺爺那裏聽來的,巴恩斯家的人似乎將一般人熟悉的內院1,稱為後花園。


    無論何種季節,後花園總盛開著巴恩斯夫婦費心栽種的花草。


    後花園可概分為白、藍、紅與黃等四個區域,裏麵除了栽種日本植物外,也種有許多爺爺從未見過的外國花草。


    早春時,白區的雪柳和麻葉繡球爭奇鬥豔、黃區的棣堂花、還有秋天在紅區盛開的深紅色雞冠花、藍區的矢車菊等等,現在又重新在爺爺的記憶中活了過來。


    雖然爺爺學了許多外國花卉的名字,但很可惜,差不多全忘光了。唯獨有一種花,因為印象太深刻,直到現在都還記得。那種花有著如同蠟燭火炬般的形狀與顏色,綻放鮮紅色的花朵,它就叫做絳三葉草,「傍晚時,絳三葉草花開之處,看起來簡直就像鬼火一樣。」


    照美從未見過這種花,但或許是爺爺的話非常具有說服力,夕陽下,晚霞滿布的天空,就有如熊熊燃燒火炬般的絳三葉草花叢,鮮明地烙印在照美的心中。


    「我長大後會對園藝和農業產生興趣,最根本的原因或許就是受到那個庭院的影響吧!」爺爺的眼神像望向遠方一般,悠悠地說,「巴恩斯宅邸裏,有個被稱為內院的地方。」


    這個內院,正是巴恩斯宅邸的秘密。


    巴恩斯家的妹妹蕾貝嘉,經常因為發燒而躺在


    床上休息。爺爺的姐姐在巴恩斯宅邸裏工作。每當蕾貝嘉發燒時,爺爺——這裏似乎不太適合稱為爺爺。爺爺的名字叫丈次。或許因為丈次的日文發音(jyoji)與喬治(gee)相類似,因此拉近他與這家姐妹的距離——丈次的姐姐總會拜托丈次送冰過去。送完冰後,丈次經常就待在宅邸裏,和巴恩斯家的姐姐蕾秋一起打斯諾克。斯諾克是一種撞球遊戲,在桌台上放置數顆球,然後以棒子撞擊。


    那一天也是如此。在撞球時,蕾秋表情略為陰鬱地說:「蕾貝嘉又跑到內院去玩了,明明媽媽已經告誡那麽多次……」


    「內院?」這是丈次第一次聽到關於內院的事。


    「是啊!我們家有一座內院,可是我很討厭那裏。那裏總讓我心裏覺得毛毛的。」蕾秋放下撞球棍,四下張望後,悄悄地說。


    蕾秋不是那種會說悄悄話的女孩。或許那天正巧是個綿綿細雨、連雨聲都聽不到的日子,在這樣的氛圍,人與人的距離變得非常親近,所以得格外小心。蕾秋雖健談而好動,但她其實是個害怕寂寞的人,因此,在沒有玩伴的午後,也難怪她會將最大的秘密告訴丈次,試圖拉近彼此的距離。


    「我們家有座內院。據說,數百年來,我們的祖先都非常細心地照顧這座庭院,可是出入必須小心。我也隻瞄過一眼……可是蕾貝嘉一天到晚愛往那裏跑。好像已經在那裏栽種什麽似的。雖然爸爸說,我們家族每代好像都會有一個人以這種方式照顧那座庭院……但命中注定要成為內院庭園師的人,身體都非常虛弱,好像精力被吸掉似的。內院似乎是一個距離死亡世界非常近的地方!」蕾秋害怕地繼續往下說,對平常總以大姐頭口吻說話的蕾秋而言,這副模樣還奠難以想像,「雖然說這些話可能不太適合。但媽媽非常擔心,擔心蕾貝嘉不知何時會去了內院後,就再也回不來了。」


    丈次還是不明白,照顧了數百年的內院?這個家庭來日本定居,不是最近的事嗎?而庭院,他秈蕾秋也經常在那裏遊玩,「我不認為那座庭院有多可怕……你們平常不就在那裏玩嗎?」


    蕾秋愣了一下,緩緩點頭,「不是啦,那是後花園。後花園是誰都可以在那裏玩、沒有危險的——雖不能說完全沒有危險。但我現在說的是平常絕不能進去的神秘庭院。想進去需要一點技巧,正門便是你在玄關走廊盡頭看見的那麵大鏡子,另外還有很多密道。蕾貝嘉即使是閉著眼睛都可以自由進出。可是爸爸常說這樣太危險,如果要進去內院,就應該好好地由鏡子穿越。在平常內院正常的時候,圍牆也會很堅固,絕不可能出現任何密道,但最近不知何故,內院變得有些奇怪。而且聽說能自由進出內院的人,他的影子就會漸漸變淡。」


    這麽說,蕾貝嘉應該是個體型纖細、模樣楚楚可憐的女孩。也或許員是她頻繁進出內院的緣故——這個被稱為靠近死亡世界的地方。


    「聽說如果沒有答對問題、沒有走正門,就無法進出內院,可是昨天蕾貝嘉也不知何時就獨自進入內院,今天發燒躺在床上,也應該是這個原因。」


    『蕾秋是在開玩笑吧!可是她的表情卻這麽認真……』丈次半信半疑地想。


    「你不相信!」蕾秋似乎看穿丈次的想法,於是開口問。


    丈次怯生生地點點頭。


    「你跟我來!」蕾秋大步地邁出房門,丈次則懷著緊張的心情尾隨其後。


    丈次對當時是大白天,卻因下雨而變得昏暗的洋樓,感到記憶猶新,雖是六十年前的往事,至今卻仍曆曆在目。


    細長的法國玻璃窗上,被雨水澆打的棕櫚葉陰影清晰可見。洋樓的空氣帶有寒意,像飄散著細小的石頭粒子,寒冷的空氣將走在前麵的蕾秋籠罩成像不知名的生物。走廊角落、天花板上的裝飾昏暗不清,看起來仿佛是有生命的物體。


    那時,蕾秋的雙親與丈次的姐姐應該都在屋裏,但宅邸中卻出奇安靜。


    來到走廊盡頭的巨大穿衣鏡前,丈次偷偷地深吸了口氣。


    這麵穿衣鏡足足有一張榻榻米那麽大。鏡片四周以精細的桃心木浮雕鑲框,看來相當老舊,鏡麵有波狀起伏,站在前麵一照,就看到鏡中的自己往橫向延伸、臉部也扭曲變形。


    「就是這個!」蕾秋意味深長地站在穿衣鏡前。


    穿衣鏡歪曲地映出蕾秋與丈次的身影。蕾秋以丈次聽不懂的英文低聲念著。


    二樓樓梯轉角處的窗戶突然照進一道陽光,並神奇地在鏡麵上形成反射,鏡麵開始搖晃,像冒出微微飄動的熱氣,鼻腔中嗅聞到一股石灰般的刺鼻氣味。


    丈次完全呆住,發楞地佇立在仿佛海底的大廳,眼睛就像被釘在鏡麵上,無法移開視線。然後,仿佛霧散似地鏡裏出現了不可思議的景象。


    小河潺潺地流著,岸邊長著茂密的短草,深紫色的菖蒲花爭奇鬥豔,在菖蒲正對麵遙遠的一端,栽種了顏色深淺不同的薰衣草,如煙般漫開的漸層紫色花海綻放。在這片景致中,有位女孩正忙著灑水。她就是蕾貝嘉。


    蕾貝嘉正在照顧一株剛發出嫩芽的樹寶寶。


    「啊!」丈次不禁叫出聲。


    「是蕾貝嘉。她又到這裏來了。」蕾秋略皺眉頭,大喊,「蕾貝嘉!」


    蕾貝嘉發現了他們,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但馬上就露出滿臉笑容,用力揮手。


    「蕾貝嘉!早點回來!」蕾秋又大喊。蕾貝嘉點點頭,揮著手像是對他們打招呼。


    「喬治,要不要進去?」聽到蕾秋的問話,丈次反射性地搖搖頭。


    確認丈次不想進去後,蕾秋不經意地露出鬆一口氣的模樣。之後又喃喃念著英文,鏡麵重新彌漫了一層霧氣。


    巴恩斯宅邸的內院就這樣關上了。


    「我當時為何會決定不進去?」爺爺喃喃低語。


    「那地方好像很可怕,不想進去也是正常的。」屏氣聆聽的照美,深吐了一口氣後回答。


    「很可怕……是嗎?那時候感覺真的很可怕。因為聽說那裏是距離死亡世界最近的地方。多虧小照美,都是因為你,我才發現自己不進去的理由。從那天起,我就不敢再靠近那座宅邸……之後也沒再見過蕾秋和蕾貝嘉了……」


    「她們兩側人後來怎麽樣了?」


    「聽說蕾貝嘉幾乎沒再出過房門,除了我,也有其他小孩到那座大宅玩,也有偷溜進庭院裏玩的小孩,聽說經常會看到奇妙的景象。尤其是在池塘四周,會突然出現大霧彌漫的陌生景致……我姐姐常說,巴恩斯宅邪的池塘裏出現了海市蛋樓。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海市蟹樓,還是其他的東西,但我內心一直認為,那是因為蕾貝嘉拉近了內院的距離,所以即使不透過鏡子,也能看到內院。這應該就是蕾秋父親說的,內院圍牆的力量愈來愈弱。而且,池塘或許就像位於庭院裏的鏡子吧!」


    「爺爺的內心一直認為?爺爺不會說出來嗎?」


    「我們那個時代不習慣將內心想的事直接說出口。」爺爺落寞地笑了笑。


    其實爺爺不說,照美也猜得到。


    附近的小孩都偷偷將巴恩斯宅邸稱為「鬼屋」。因為不斷有人看到奇特的景象。但即使如此,大家還是繼續前去遊玩,原因就在「鬼屋」這個字眼所具有的刺激感,而且,最重要的是,那座庭園是個擁有豐富資源的自然寶庫,簡直就像聖地一般。


    據爺爺的說法,在那之後又過了幾年,戰爭爆發後,巴恩斯一家就匆忙離開日本,那麵穿衣鏡大概還留在宅邸裏。原本身體就孱弱的蕾貝嘉,好不容易回到英國,卻因在海上長途跋涉,沒多久就過世了。這些事是巴恩斯太太在寄給丈次姐姐的信上提到的。


    巴恩斯姐妹有一些日本女性朋友。爺


    爺不再接近巴恩斯宅邸後,那些孩子仍經常到宅邸遊玩,但他不知道這些人對「內院」的事知道多少。這其中有個叫夏夜的孩子,是爺爺小時候的同學,兩人沒多久便因男女分班而很少往來。但在上下學途中或舉辦全校性的活動時(例如每年春天到河濱公園散步),他們仍有很多機會交談。


    這類全校性的戶外活動經常是由女孩們崇拜的水島老師等人策畫舉辦的。蕾秋非常仰慕水島老師,連發型都會模仿她——將頭發編成辮子,像發帶般盤在頭上。


    很久之後,爺爺才從夏夜那裏得知,蕾秋離開日本前曾到夏夜家,親手將禮物與信交給夏夜,並請夏夜向爺爺轉達問候之意。


    「上戰場的前一天,我才從夏夜那裏知道這件事。總覺得很對不起蕾秋,她特地將秘密告訴我,我卻這麽對她……我至今仍記得那是一個被寒風吹拂的黃昏。坑坑疤疤的圍牆與電線杆對麵是一片火紅的晚霞。那樣可怕而震懾人心的晚霞,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直到現在,我都沒再看過。


    那天夜裏,整個城鎮因空襲而付之一炬,水島老師也在那場空襲中喪生。她是個很愛護學生的老師,還會照顧家中清貧、無法帶便當的小孩,因此很受學生們愛戴。水島老師在搜集民間傳說,所以晚上都會去學生家中聽老一輩的人講述古老的民間故事,結束後都會留下一些禮物。這種時候,蕾秋總是跟老師身邊幫忙,或許是因為蕾秋家裏從事貿易,家境寬裕才有辦法這樣吧!蕾秋就是這樣的孩子。


    當城鎮陷入一片火海時,大部分的人都逃進了巴恩斯宅邸的庭院,猛烈的火舌逼近了宅邸,灰燼與燃燒的煙塵漫天飛舞,但巨大的山毛櫸就像森林般圍住宅邸,隔絕了熾熱的火苗,保護庭園、這座宅邸,還有我們,仿佛火精靈與樹精靈正在激戰。因為擔心,我會探頭查看情況……所有的樹木像手挽著手,向火焰大吼。」


    照美屏氣聆聽,眼睛連眨都不敢眨一下。


    「現在回想起來,那片赤紅晚霞或許就是大自然在對即將毀滅的城鎮致意吧!寂靜的道別,就像船員們在甲板上向即將沉沒的船表達敬意。」


    眼前浮現一片赤紅的晚霞,異樣情緒盈滿了照美的心。


    「天亮後查看,發現最外圍的山毛擇都已燒得焦黑,還嗶嗶剝剝地冒著黑煙……因此,即便後來這些山毛櫸蓋住小徑,也沒有人想砍掉或修剪它們。」


    爺爺不單述說自己的親身體驗,有時也會和照美說說水島老師搜集的民間傳說。


    「從前,有個寡婦和婆婆住在一起。這個媳婦在街坊的風評很好,是難得的好媳婦。但婆婆卻是個無情、狠心的婦人,因為忌妒媳婦年輕貌美,處處刁難媳婦,以讓媳婦吃盡苦頭為樂。婆婆還會將煮好的飯做成飯團,綁在腰間,一個也不給媳婦吃。」


    「為什麽?」照美表情困惑地問。


    爺爺就學婆婆的口氣說:「『媳婦為什麽要吃飯?不吃飯還能幹活的才是好媳婦!』不知是不是因為心腸醜陋,婆婆開始發高燒,得了莫名奇妙的怪病,雙手指尖變得像焦黑的黑炭。雖然媳婦不眠不休地照顧,但婆婆的雙手仍是從指尖持續往上變黑。婆婆怨天咒地、憤怒、歎息、難過,手還是沒有好轉,而媳婦依舊細心地照顧婆婆。」


    『真是大快人心!』照美在心中暗罵。


    「沒多久,婆婆就對媳婦姣好的雙手心生怨慰,還對媳婦說:『如果你想盡孝心,就把雙手給我。』其實媳婦也知道,即便將雙手給了婆婆,也不可能長在婆婆的手腕上,但婆婆都說出口了,她也隻好哭著伸出雙手。」


    「什麽——」照美驚叫一聲。


    「婆婆吩咐雇工砍下媳婦的手,媳婦痛昏過去。婆婆卻責怪媳婦偷懶,並在她的傷口上抹鹽巴,因為鹽巴的刺激,媳婦又痛醒了,就這樣過了幾天,媳婦對婆婆說:『多虧婆婆幫我抹了鹽巴,所以傷口沒有化膿,愈合得不錯。』婆婆聽了很生氣,就說:『你的手一點用處也沒有,我已經把它埋在院子裏了。』媳婦到院子裏一看,卻看到從未見過的藤蔓延伸到天際。」


    「就像《傑克與豌豆》。」


    「沒錯!媳婦看到從天空垂下仿佛梓樹長豆莢的東西,並伴隨難以言喻的樂聲,同時傳來一個聲音:『來吧,宴席已備妥,坐上來吧!』媳婦開心地進到豆莢裏,豆莢立刻縮回天上。婆婆在地麵上懊悔得直跺腳,大叫『帶我一起去』。媳婦用嘴剝下梓樹的藤蔓,將藤蔓垂到地麵上,婆婆高興地咬著藤蔓往天空升去,可是因為綁在腰際的飯團太重,所以重重地摔到地上死了。」


    「她活該!」鬆了一口氣的照美不禁低叫。


    「蕾秋聽到這個故事時,也和你一樣憤恨不平。蕾秋曾說:『如果是婆婆要我把手給她,我一定會頂嘴說:我又不是笨蛋。那個媳婦為什麽明知婆婆討厭自己,卻又容許婆婆傷害自己?還一直和那個討人厭的婆婆住在一起,早點搬出去不就好了!』很有蕾秋的風格吧!」爺爺開心地笑了,「水島老師當時也回答蕾秋:『這個故事裏的媳婦遭遇如此悲慘、手被砍斷、最後死掉,應該是確有其事。但後來流傳時,也許有人認為結局太悲慘,所以才又加上媳婦上天堂、婆婆遭報應的結局……』」爺爺看著遠方,像是想起了那時的事。


    「附近有太多這種傳說。你應該知道觀音山頂有個女人形狀的石頭吧?有一個女人嫁到夫家後,不但沒得到好的對待,還被拚命使喚,最後罹患了心髒病,到了第三年,因為沒有生下一兒半女,就被趕回了娘家。但娘家早已由兒女成群的嫂嫂管事,罹患心髒病的她在那裏已無容身之處。這個女人在走投無路之下,來到山頂,一動也不動悲傷地想著自己的未來。不知何時就化成了石頭。」爺爺的記性很好,當他發現照美對這些故事有興趣時,除了實際搜集的民間傳說外,連在書上看到的故事,也全說給照美聽。


    照美聽爺爺說故事時,綾子有時也會陪在一旁,不然就是在其他房間裏玩電視遊樂器,「照美!你變了,你真的喜歡聽爺爺講故事嗎?換成是我,我覺得看漫畫還比較有意思。」


    「因為我的爺爺奶奶都已經過世。總覺得,有爺爺真好!」


    「嗯——」


    照美可能是害羞,所以隻是輕輕帶過,也可能是她並未發現,爺爺的存在對她有多麽重要。因為沒有大人會認真地(不是敷衍)和照美好好說話。她的爸媽都太忙了。


    父親經營的餐館,小雖小,但生意很好。一到午餐時間,附近大學的學生和老師總將小餐館擠得水泄不通,傍晚則是擠滿攜家帶眷的客人或年輕的情侶。照美的父母隻有在最忙的時段才會請工讀生幫忙,其他時間就都是他們兩人一手包辦。


    媽媽的名字叫幸江。小時候大人都叫她小幸。此處也如此稱呼,因為這種稱呼感覺比較好。


    小幸的母親——也就是照美的外婆——在小幸滿二十歲前就過世。小幸不是很喜歡母親,因為母親非常嚴厲、喜歡諷刺她、常抓她的語病,而且隻對小幸這樣,對其他人卻相當和藹可親。小幸的父親在小幸懂事前就過世了,所以小幸是由母親一手帶大。或許是這樣,母親才認為不可以寵壞小幸。


    此外,母親和小幸的個性也大不相同。小幸是個愛作夢、浪漫的人,但母親卻相反,是個耿直誠實、討厭浪費、實際的人。當小幸畫著當時同儕間流行的少女漫畫時,母親就會站在小幸身後問:「這是什麽?」然後搶走漫畫,睨著哭喊、哀求的小幸,將漫畫高舉,以嘲笑的口吻念著漫畫裏的字句,小幸的母親就是這種人。母親的行為大大羞辱了小幸,也深深傷害了她。


    母親也很清楚小幸被她這種態度刺傷,但也許她就是要以這種方式讓小幸遠離少女漫畫這類愚不可及的


    東西,才能達到明顯的「教育效果」。小幸的母親,就是采取這種教育方式的人。


    小幸完全無法想像自己和母親一起談天說笑的景象,餐桌上總是彌漫沉重的氣氛。


    小時候的日子還算過得去,記憶中沒有被母親嚴格訓斥的印象。但在進小學的同時,小幸也搬到了母親從小成長的地方,從那之後就全是晦暗的記憶。


    『母親討厭我是女孩,隻要有一點不順眼,就將我當成犯人,連一點小毛病都要揪出來。』


    母親連小幸的生理變化,也看成是小幸的原罪,以厭惡或冷笑的態度指責她。


    已經忘了是什麽時候的事,有一次,小幸鼓起勇氣直視母親,開口質問:「媽,你愛我嗎?」


    母親卻若無其事地問:「你呢?」看到小幸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她又說:「是有時候喜歡,有時候討厭嗎?」


    小幸心想,『應該就是這樣吧!』不論怎麽說,母親就是母親,雖然她不總是討厭母親,卻也不能說一直很喜歡她。小幸怪異地應了一聲「嗯」,不知為何,她總有一種自白的感覺。


    沒想到小幸會這麽回答的母親似乎嚇了一跳,卻又立刻說:「我也和你一樣,有時候喜歡,有時候討厭。」


    這些話具有奇妙的說服力,小幸直覺認為母親說的是真心話。


    就算身為母親,也不可能時時刻刻愛著自己的小孩。尤其是她的母親。小幸這時才明白,母親是那種生活在與喜歡或愛完全絕緣的地方的人。


    母親過世時,小幸隻是茫然地發呆,內心沒有絲毫感傷,但她卻又為這樣的自己悲哀、羞愧得流下眼淚。


    母親會對小幸說:「你結婚後,如果生下女孩,我希望你能替她取名為照美。」照美這個名字在當時並不流行,再加上心裏抗拒,小幸反而牢記在心。後來小幸真的將龍鳳胎中的女孩命名為照美,或許是因為對母親的死沒有一絲悲傷而興起的一種罪惡感作祟吧!


    小幸的結婚對象是孩提時代同住在鎮上的人,巴恩斯宅邸的故事是他們共同的話題。而小幸結婚後,就回到以前居住的城鎮。


    小幸想過,她以後絕不讓自己的小孩有同樣不愉快的回憶。但她結婚後生的雙胞胎剛好有一個智力發展遲緩,同時為了家計又必須出去工作,每天都過著兵荒馬亂的生活,曾有過的決心早就不知消失到哪兒去了。她就這樣埋首於工作,茫然地過了一天又一天,就連小純去世時,她也和母親喪禮那時一樣,腦袋一片空白。或許,在家人告別式時發呆是小幸的習慣吧!


    小幸的丈夫,也就是照美的父親,是個沉默的人。小幸認為,他似乎在知道小純智力發展遲緩後,就對家庭愈來愈冷淡。小幸隱隱覺得老公對小純感到失望。而小幸對老公也有些失望。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父親即使麵對身心障礙的孩子,亦能持續付出父愛。


    小純死時,小幸看著緊閉雙唇、不發一語的老公,心想,『他是真的傷心難過嗎?』


    但是他的心情沒有人知道。


    照美的父親外貌俊美,母親也是標致的美人。但兩人所生的小孩——照美,卻不怎麽可愛。父親總覺得照美的五官,像從不同的親戚身上搜集拚湊而成。


    有時親戚來訪,也會仔細端詳照美,然後分析,「這孩子的眉毛像桐原、鼻子像加代子嬸嬸,耳朵像君島。」所以照美總覺得自己像玩具,可以拆解成一塊塊;再加上自己的衣服總是接收堂姐妹穿過的舊衣,這讓照美愈發覺得自己是被拚湊而成的工藝品。


    照美會喜歡綾子的爺爺,是因為爺爺總會仔細端詳照美的全部(所謂仔細端詳全部,並不是從頭到腳仔細看,而是將整個人都當成「小照美」的一部分。這種感覺,就像爺爺是麵對真正的她,並和她說話)。


    當爺爺喊「小照美」時,這種正視她而發出的呼喚令照美很開心。照美覺得,爺爺對自己並非過度關心似地咕溜溜盯著看,也不是漠不關心地無視她的存在,而是恰到好處的關心。


    也因此,對照美來說,爺爺不再隻是朋友的爺爺,而是極為親密的親人,所以在聽到爺爺昏倒送醫時,照美緊張得像心髒就要停止了。


    那天早上,綾子比平常晚到學校。


    綾子像平常一樣從書包裏拿出課本和鉛筆盒放進抽屜,可是看起來卻有些意興闌珊,照美不禁問:「怎麽了?」


    「昨晚爺爺昏倒了。我們立刻將他送醫,可是他現在仍昏迷不醒。」綾子盯著照美的雙眼,以略為低沉的聲音說。


    一聽到這件事,照美不禁擔心地想,『怎麽會這樣。』


    照美內心頓時感到害怕,腦中的某處突然想到,『啊!這種感覺,以前也有過。』


    這種膽顫心驚的感覺,一直持續著。上課時,老師的聲音就像從飄渺的遠方傳來。一下課,照美緊張得立刻詢問綾子。


    「爺爺的情況很嚴重嗎?」照美想知道爺爺的病況,會不會康複?可能再見到爺爺嗎?


    綾子的回答卻隻有短短兩句——「聽說是腦溢血,也不知道會怎麽樣。」


    綾子臉上沒有往常開朗的神情,看起來有些緊張。


    照美再次覺得自己像被世界遺棄了,這種心情一直持續到放學之後,讓照美無力得想哭。


    回家後,難得看到母親在家。雖然擔心爺爺的病況,但看見母親在家還是頗令照美開心。


    「媽,你怎麽在家?」


    「什麽怎麽在家,回家怎麽沒先打聲招呼?」


    雖然照美覺得母親好像在對小朋友說話,但還是乖巧地說:「我回來了。」


    『媽媽——我的做法就和自己的母親一樣。』小幸心想,雖然這種想法不是今天才有。


    不知何故,小幸覺得今天特別累、頭也痛,將店裏的事交代工讀生後就先回家休息。


    照美也一樣,雖然沒有頭痛,卻做什麽事都提不起勁,隻想待在家裏發呆。


    照美漫不經心地從冰箱拿出瓶裝果汁,放在餐桌上邊喝、邊向在隔壁和室折衣服的母親說:「綾子的爺爺昨晚昏倒了。」


    「啊!那可真糟糕。」母親一副倦懶的模樣,同情地說。也難怪,母親幾乎沒有和爺爺聊過天。而照美也沒想再多聊爺爺的事。


    「媽,你知道巴恩斯宅邸的事嗎?」


    這句話在小幸心中激起一陣奇妙又懷念的漣漪——以前她也曾去那裏玩過。可是她立即撫平那陣漣漪,恢複平靜,她一直都有這樣的習慣。


    「你是說山頂上的別墅?那裏怎麽了?對了,我聽說那裏要拆了,要蓋成住宅用地。」


    『什麽?』照美嚇了一跳,『巴恩斯宅邸要拆掉了嗎?』


    「什麽時候?」


    「什麽時候,這我就不知道了,我是聽店裏的客人說的。」


    雖然照美的內心感到非常驚訝,但在知道爺爺昏倒後,無論發生什麽了不得的大事,也不會令照美覺得奇怪。


    「媽,你看過巴恩斯宅邸的大鏡子嗎?聽說那裏有個秘密。」照美抱著碰運氣的心情,試著將穿衣鏡的事告訴母親,『如果媽媽也能興奮地聽我說話,那該有多棒,我可是和她分享秘密。』


    「照美,英文會話課的時間快到了,不要再拖拖拉拉了。」小幸邊折衣服,邊以嚴肅的口氣提醒照美。雖然小幸知道照美現在有話想說,但時鍾的指針已快指向五點,再不出門就來不及了。


    「嗯——可是,我今天想請假……」照美的一顆心就像過午的牽牛花,有種枯萎的感覺。


    「為什麽?身體不舒服嗎?」


    「不是,隻是不想去。」


    「不可以偷懶。一旦養成習慣,就會開始糊裏糊塗地翹課。快點認


    真去上課。」


    照美沒辦法,隻好將英文會話的課本放進書包,走出家門。


    路上經過綾子的家。


    往常隻要從馬路旁的植物圍牆往內看,就可以看到爺爺房間朝向庭院的拉門開著,也可以看到爺爺坐在窄廊上的身影。可是今天卻門窗緊閉,連窗簾都拉上了。照美這才發現,原來爺爺的房間裏有窗簾存在。


    快到英文會話教室的路口時,照美卻沒有走往教室。她的腦中一片空白,雖沒有什麽特別的想法,腳下卻邁向巴恩斯宅邸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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