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長長的影子映在馬路上,照美發現自己來到巴恩斯宅邸的石牆邊。


    夕陽西下後的樹林釀出濃濃的泥土芳香,隨風悄悄飄散在照美四周。


    『我怎麽會在這裏……」照美在宅邸的圍牆大門前停住。


    『這棟大房子真的要拆掉了嗎?它明明就像從開天辟地到地球毀滅為止,都會一直在這裏存在的。『


    照美無法相信。


    陳舊的木門比照美要高上許多。她不經心地往門扉靠近,然後輕輕推了一下門。


    結果門扉居然動了。大概是拆除業者離開時忘了鎖上門鎖吧!照美接著用力一推,門扉開啟一道足以讓她穿過的空隙。


    照美悄悄鑽了進去。她是第一次從圍牆大門進來,所以擔心被人瞧見,緊張得心髒撲通撲通直跳。


    庭院還是和以前一樣。


    混雜野花、野草散發的濃烈香味,這座庭院充滿獨特的草木芳香,讓童年在此玩耍的記憶又全部鮮明地複蘇。照美又想起了小純,『自從小純死後,我就沒到過這裏了……』


    明明兩人是雙胞胎,但小純的個頭卻比照美小一號,她曾經無數次帶小純來這裏玩。每次都是自己先鑽過石牆孔洞,然後再從內側拉小純鑽進來。


    照美最喜歡獨自享受庭院的氣氛。無論是穿過樹木灑在潮濕腐葉土上的陽光,或是風兒吹拂樹梢,使無數枝葉迎風搖曳的姿態,都令照美百看不厭。每當這時,她最討厭身旁有其他人,因為這樣她就不能專心享受這種氣氛。所以她經常讓小純待在池塘邊玩。池塘不深,而且小純最喜歡的蜻蜓經常會飛到池塘邊產卵,照美心想,單純的小純應該可以在池塘邊度過滿足的時光。


    小純有看到什麽東西都想碰的壞習慣。所以發現小貓、小狗時,小純都會靠得很近,有時快被攻擊、有時快被咬,因此照美隻要帶小純到外麵,總得目不轉睛盯著他。但是在這座庭院裏就不需要擔心,因為即使偶爾有野貓跑進來,小純悠閑的動作也絕不會引來它們的攻擊。


    『那時候的媽媽,也比現在溫柔許多……』


    的確,那時候的母親總會感謝照顧小純的照美。連父親也是,照美曾聽父親向人提起:「我女兒幫了很大的忙。」聽到這句話時,照美是既開心又驕傲,內心非常滿足。可是現在,如果想聽到父親的讚美,她就該做些什麽。


    「或許爸爸也覺得我沒用……」這想法令照美很難過。自從小純死後,她已經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才能幫父母的忙。父母每天從早忙到晚,他們眼中似乎沒有照美的存在,或許他們真將她當成沒用處的孩子。


    來到庭院的池塘邊,照美突然想起令她害怕的事——小純就是掉進這個池塘裏。當她聽見水聲慌忙跑到池塘邊時(池塘水位僅到孩童的腰際),小純已經害怕得呆站在池塘中。因為沒隨身攜帶毛巾,照美隻能以手帕稍微幫小純擦臉,然後就任由小純濕著身體待到傍晚。


    當晚,小純發高燒,接著就由感冒轉成肺炎過世。


    『一定是這個原因,一切都是我的錯。所以爸媽才不原諒我……』


    奇怪,以前怎麽都沒仔細想過。可是就在今天這一瞬間,一切都像走馬燈般浮現眼前。為什麽以前不了解?不,或許自己內心早已知道,隻是不願意麵對。


    『這是報應……』


    照美一刻也無法待在池塘邊,便離開池塘,坐在玄關門廊的階梯上,一直待到夕陽完全西沉。


    太陽下山後,照美才慢吞吞起身,回到沒有人的家裏。


    第二天一早,母親發現照美沒什麽精神。


    『昨夜的晚餐幾乎沒吃……『母親銳利地上下打量照美,發現照美比往常沉默,雖然有些擔心,但今天正巧非常忙碌,隻好讓照美到學校上課會比較安心,因此依舊目送照美走出家門。


    但照美的腳步並沒有走向學校,她就在爺爺房間前發呆了好一陣子。


    在爺爺昏倒的前兩、三天,她與有一陣子沒見的爺爺在庭院前談天說地。爺爺看著庭院,向照美提起昔日的自然耕作。


    爺爺年輕時,曾為了理想全力以赴,這令照美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母。父母雖然很認真地活著,但並非滿懷自信與驕傲,甚至可以說不快樂、沒有未來。這對孩子而言,根本就是難以理解的事。


    「既然要開餐廳,為什麽不多用點心?比方用沒有農藥的蔬菜、注意環境問題等。完全沒有任何堅持,就隻是為了掙一口飯!」照美那時流著眼淚,激動地說。


    「小照美真的這麽想嗎?」


    照美原以為爺爺會斥責自己,你爸媽是為了誰才這麽辛苦(因為這是大人在這種情況下,通常會有的正常反應)?但爺爺反而心平氣和地說:「不用農藥費心栽種的蔬菜,無法達到商業化要求的穩定收成,所以要以這種方式經營餐廳會非常困難。」


    爺爺的表情顯得好認真,認真到令照美放下了心中的堅持。


    「有機堆肥施得愈多,營養愈豐富,種出來的蔬菜就愈漂亮。但如果施灑的是家畜糞便,種出來的蔬菜會含有過多的氮,收成後,會因為無法自行處理多餘的澀味而立即枯萎,顏色也會變成奇怪的深綠色,吃起來幹幹的。而兒,氮還會轉變成對人體有害的亞硝酸。如果能去除澀味,那倒還好,隻不過,也有人認為它具有抗癌物質……所以凡事都要適當、恰如其分就好了。爺爺以前的夢想,是不用家畜糞便就能種出像雜草一樣具韌性、生命力旺盛的蔬菜,雖然在某程度上可以做到,但要靠這行生活就難羅……」


    雖然照美不是很懂爺爺的話,但即使如此,她的心情還是很好。


    『爺爺會死嗎?會不會再也見不到他?就像小純一樣?』照美不斷想著,員希望自己從地球上消失。她茫然地走向巴恩斯宅邸,穿過了昨天打開的圍牆大門。眼睛刻意避開池塘的方向,站在宅邸的大門前。


    照美本來就不是愛冒險或充滿好奇心與勇氣的小孩。但今天卻打算獨自進入傳說中沒有一絲人氣的鬼屋。


    以前,照美總覺得宅邸大門既莊嚴又令人畏懼,但或許是聽爺爺說了許多這裏的事,照美現在反而有種懷念的感覺——爺爺也是從這扇門進入宅邸,和蕾秋姐妹一起玩耍。


    不知何故,照美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確信大門可以打開,便朝門把伸出手。


    和圍牆門一樣,大門也發出吱嘎聲響,照美不加思索地朝內推開大門。


    屋裏一片漆黑,但沒多久,眼睛就習慣了黑暗,並透過窗外照射進來的些許光線,大致看清了屋裏的擺設。


    厚厚的塵埃與沉靜已久的空氣粒子仿佛一齊飛向照美。每踏出一步,地板就不停嘎吱作響,聲音回蕩在無人的大廳裏。黑暗中,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往自己這裏看。明明就沒有人,卻令人覺得擁擠不堪,像有什麽東西填滿了四周。


    照美覺得,好像有什麽東西正屏息注視自己的一舉一動。


    『爺爺也來過這裏……』照美下意識地四處張望,仿佛在找尋孩童時代仍在這裏走動的爺爺。


    這時,宅邸深處突然閃過一個女孩的身影,照美嚇了一大跳,定神再看,卻沒發現任何人影。這才覺得是自己想太多,正當鬆一口氣時,卻看到屋子盡頭有一麵散發奇妙存在感的大鏡子。


    就在這一瞬間,照美終於發現屋裏詭異的氣氛就屬這麵大鏡子的四周最為強烈。


    『這一定是爺爺說的鏡子……』照美一靠近鏡子,鏡子裏便映出照美扭曲的模樣,就像遊樂園裏的哈哈鏡,也仿佛因為有數年不會照過人,所以鏡子也忘了該如何映出人的模樣。


    鏡麵四周的木框上有精細的浮雕。一重花瓣的藤蔓玫瑰與龍都若隱若


    現地環繞在鏡子四周。一片片龍鱗與花瓣的微妙起伏,也都被仔細雕刻出來,其精巧令照美不由得伸手觸摸鏡框,仔細端詳。


    摸著摸著,照美耳邊突然響起仿佛呻吟、又像從遠處傳來的回音。


    「who……are……you?」


    這是英文的「你是誰」。一聽到這句話,照美不知是否突然想起昨天蹺掉的英文會話課,反射性地大聲回答:「terumi(照美)2。」


    鏡子周遭的空氣像在一瞬間凍結,接著又再次發出回應,「i tell you。」


    接著鏡麵迅速布滿煙霧,然後呼地向外湧出,一瞬間就包圍了照美。


    『咦?它說什麽?它剛剛那句話是想表達什麽?還是打算告訴我什麽……』對這突如其來的發展,照美雖感到不知所措,同時卻又像英文會話教室裏的學生,拚命判讀那句話裏的含意。


    英文會話教室最近一直在重複練習l和r的發音,所以照美會開玩笑地將自己的名字以英文發音。因為英文或日文發音,下顎的使用力道會有微妙的不同。「照美」或許就是這樣被誤認為是「泰兒美」,也就是「tell me——請告訴我」的意思!


    霧氣似的東西,由照美前方往後漫開,仿佛形成了一條通道。還有,這個如同石灰的怪味又是什麽?


    這時,照美看到一位留著娃娃頭發型的女孩走在霧氣前方。


    『啊!那是我剛剛看到的女孩……』


    照美仿佛受到女孩的引誘,緊握住鏡框,提心吊膽地一步步踏入雲霧之中。


    ※司那夫


    遮蔽在眼前的霧氣漸漸開始散去,眼前出現了不可思議的明亮景致。


    天空像是被薄薄的雲霧覆蓋,雖然有很多地方會投射出刺眼的光芒,但這裏的明亮卻是以前從未見過的。


    此處是一座略為隆起、可以看見遠處山脈的山丘。雖然照美一直以為自己還握著木框,但此刻她才發現,手裏握的木框不知何時已變成細小的橡木樹幹。


    這時,遠山傳來「碰——」仿佛施放煙火的聲響,卻未見到任何煙火,也沒有煙。相反地,山腳下卻有東西在蠢動,照美往那地方一看,居然看到十幾個人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以像是玻璃工藝使用的大型工具,正努力地進行解體工作。


    那麽多人聚在一起,卻沒有人閑聊,而且,他們的樣子與其說是認真,不如說是焦躁不安,仿佛有什麽東西在追趕他們似的,現場彌漫緊張的氣氛。從照美這邊看去,無法分辨他們究竟是年輕還是上了年紀的人。


    照美看向他們正在解體的東西,差點叫出聲來。倒在那裏的是一顆貨真價實的龍頭,可是頭上卻隻有一個像眼窩的凹洞。再仔細看,照美才發現那是龍化石,長長的身體橫例在地,呈現如同寶石般的淡青色,仿佛將遠山的顏色直接封存在玻璃裏;但是換個角度,卻又像透明的麥芽色,是很不可思議的化石。因為眾人的敲打、推拉,讓這具化石像活著一般一點一點地移動,讓人感到既恐怖又不可思議。


    正當照美覺得龍頭根部出現奇怪的伸展時,龍頭突然喀地一聲與身體分離,瞬間朝著遠山飛去,身體也隨之被支解成六塊,由眾人扛走。


    這一切都在轉眼間發生。


    那隻龍似乎已經在那裏躺了很長一段時間,殘骸四周挖開的盡是墨黑色的泥土。眾人離開後,隻剩下光禿禿的一片。


    話又說回來,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她似乎是進到了巴恩斯宅邸的秘密之中,隻是感覺和爺爺說的內院不太一樣。


    照美這時的想法很簡單:既然能碰巧進來,應該也能碰巧出去。而且她也想和爺爺說的一樣,仔細觀察這個世界,心情就像旅行者那樣輕鬆。爺爺對沒進內院一事感到很遺憾。如果他知道照美窺探過巴恩斯宅邸的秘密,會有多麽驚訝呢?倘若爺爺過世,她就再也沒機會告訴爺爺了。


    『拜托!別讓爺爺死去!』


    照美的目光轉向山丘對麵,遠處有一條河,岸邊有個人正在垂釣。照美決定先去那裏。


    草原上的草,高度隻到腳踝,走起來很輕鬆。到處都有大樹,遠方有一處茂盛、陰暗的黑影,像森林的入口。河流也往那個方向流去。對了,那些支解並扛走龍骨的人,究竟到哪裏去了?


    愈接近河岸,照美就愈覺得意外。這條蜿蜒在草原中央的河流裏居然沒有水。那麽,那個垂釣者到底在做什麽?


    那是一個戴破舊寬緣帽、體型細瘦的男人,他的長相很不可思議,無論說他是十五歲或四十歲,都不會令人覺得奇怪。


    『他好像姆米故事裏的司那夫金(阿金)……』


    得開口和他說說話。可是,該說些什麽?


    不能說「你在釣魚」。因為河裏沒有水,當然不可能有魚,明知故問簡直就像白癡。那麽,問他「你在釣什麽」如何?這樣會比較合乎常理,可是如果被誤會我將他當成傻子,也可能會刺傷他。必須將他當成「非泛泛之輩」才行,真是傷腦筋。因為完全猜不到對方會怎麽回應,所以也無法想像什麽樣的狀況會冒犯對方。


    仔細想想,還具感謝世界上有所謂常識這種東西。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對方也有「垂釣要在有水的地方」這點常識,這樣照美也會覺得比較好搭話。


    總之,照美決定先坐在河岸。說不定對方會發現她,然後開口打招呼。照美坐下時,還故意咳了一聲,對方卻完全沒注意到她。


    『他應該發現了,卻故意裝作沒看見……』照美愈想愈生氣。


    這時,遠山又傳來「碰——」的聲音。


    「今天禮炮又響個不停。」那個人終於開口喃喃地說。


    「剛才也有這個聲音。很像煙火、又很像地鳴。」照美不由得接口說。


    「那是加速毀滅的聲音。」


    「加速毀滅?」


    「嗯!就像信號。不過,如果這聲音沒了,一切就都完了。隻要它還響著,就表示這個國家還保有一些能量。」


    照美完全聽不懂。那是不吉利的聲音嗎?還是另有所指?另外,她還有一點不明白,從剛才開始,他們沒有自我介紹,就像老朋友那樣閑聊起來,這讓照美覺得有些七上八下,但說不定先繼續聊下去,彼此就能真的熟稔起來。


    「是誰在何處發出這種聲音?還是說,這是類似地震的現象?」


    「這些都沒有人知道。這種事想都不用想,因為這和問『為什麽會有土地?』是一樣的道理。」


    『這樣說來,我是不是問了什麽蠢話?』照美心中有些許不安。


    「你叫什麽名字?」照美盡可能客氣地詢問。如果自己的態度客氣有禮,對方自然也會以同樣的態度回應,而不會認為自己傲慢自大。


    「你一開始認為我是什麽樣的人?」


    「呃,我覺得你好像姆米故事裏的司那夫金。」照美率直地回答。


    「那我的名字就叫司那夫。司那夫·金。」那個人開心答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照美有些著急,對方似乎不懂她的意思。


    「在我遇見你之前,你叫什麽名字?」


    「我在遇見你之前並不存在,不是嗎?我在和你見麵後,才成為司那夫的。」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不是在這裏釣魚嗎?那個時候,你是『誰』?」


    「我?我不就是我?」


    照美長歎一口氣,打算改變話題,不想再繼續追問,以免司那夫生氣。


    「剛剛在那個方向,我看到泛著青藍色、像是龍化石的東西。」照美指指山丘的方向。


    司那夫瞄了一眼,「喔」了一聲並點頭道,「我來到這裏時,那隻


    龍就已經橫躺在那裏死了。它是獨眼龍,好像活了很久。據說它擁有驚人的力量,曾統治這個世界,並在死後仍持續守護這個國家。還有人說那化石是龍的蛹,正等待長久歲月後的羽化,長出翅膀。另外也有人說它因為過於狂暴而被一個女孩製伏。」


    「可是,我看到它被支解成好幾塊帶走。」


    司那夫的臉色愈來愈凝重,「不可以這樣。這個世界會四分五裂的。雖然我知道那群人似乎正在進行某個計劃,我卻無法阻止。禮炮的聲音愈來愈大或許就是一種預兆。」


    「龍骨如果四分五裂,會怎麽樣?」照美感到有些不安。


    「反正你又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司那夫瞥了照美一眼,「可是,現在和你也不是完全沒關係。這個世界原本是一個王國,現在卻因各自取得一件神器而分成三個藩國,治理的方法也各不相同,所以你要直接回原來的世界就變得很困難,因為他們主張每個藩國『前往異世界的方法』都要不同。」


    「什麽?那我要怎麽辦?」照美哀叫道。內心某處也冷靜地想到,這下非得好好想辦法才行。坦白說,她並沒有非常想回到原來的世界,但總有一天會回去與再也回不去完全是兩回事。


    「該怎麽辦?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司那夫有點不耐煩地嘟噥。


    『啊!是啊!我早就知道了……』照美這才發現自己早就知道方法了,「我必須將龍骨恢複原狀。」


    「沒錯,就是這樣。」司那夫若無其事地卷起釣線,「對了,你的名字是?」


    照美覺得司那夫的眼神有些緊張,她思考著,仿佛以雷射光在自己腦中掃一圈,想找出最適合的答案。最後她慎重地回答,並注意自己的發音,「泰兒美。」


    司那夫聽了,小聲「喔」了一聲,「那我們出發吧!」


    照美的母親——小幸,從照美出門到學校後,就開始洗衣服、晾衣服,現在終於可以坐到餐桌椅上稱作休息。小幸心想:『今天怎麽從早上開始就這麽累?啊!可能是因為昨晚夏夜女士一家人來店裏。』


    夏夜女士是餐廳的常客,是一位滿頭白發、上了年紀的高雅婦人。她總是會避開喧鬧的用餐時間來店裏喝下午茶。這段時間,照美的父親會外出休息半晌,工讀生也回家了,所以經常是由小幸獨自招呼夏夜女士。小幸會細心地為夏夜女士溫熱茶壺,並準備上等的紅茶。如果店裏客人太多,就無法這樣悠哉地慢慢來。但是,不論多麽忙碌,隻要夏夜女士來,小幸一定會費心為她泡茶。


    小幸很喜歡夏夜女士。從店開幕之初,夏夜女士就一直光臨他們這家店,她總是在人不多的下午,一個人悠閑地到店裏享用奶茶。雖然小幸一開始就對夏夜女士有好感,但兩人更為熟稔則是因為小純的告別式暫停營業,後又重新開店時。


    「你們休息了好一陣子。」那天夏夜女士和往常一樣點完奶茶後,說了說了這句話。


    「是呀!因為我兒子過世了。」小幸盡量若無其事地回答。


    夏夜女士驚呼一聲,然後深吸一口氣,直到離開前都沒再開口。當時夏夜女士的沉默讓小幸非常感激,最後夏夜女士在結帳時間說:「你兒子多大年紀了?」


    由於夏夜女士的語氣極為自然,所以小幸也很快就回答:「七歲。」


    夏夜女士低歎一聲,當小幸遞出找零的錢時,夏夜女士溫暖地握住她的手,「我兒子也是在七歲過世的。」


    小幸沒有哭,因為她已經是成年人了,而且當時也正忙著工作。但此後,夏夜女士對小幸而言就成了特別的人。


    之後,也不知道是夏夜女士第幾次來時所發生的事,那時應該是秋天,窗外下著小雨,從微啟的窗縫飄進庭園前栽種的丹桂芳香,夏夜女士像往常一樣坐在靠近櫃台的窗邊,呆看窗外的景色,落寞地低語:「我兒子是唐氏兒。」


    小幸也知道唐氏症,雖然小純隻是輕度症狀,但也是智力發展遲緩,所以小幸會有一段時間會固定到兒童諮詢所與唐氏症的小孩們在一起。在小幸的印象裏,唐氏兒容易和人親近,個性溫和,「我知道唐氏兒,他們是一群很可愛的孩子。」


    「可不是。那些孩子就像天使一樣可愛。可是,他們的病一眼就能看出來,帶著孩子搭公車時,乘客的視線自然就會落在孩子身上,剛開始還好,但不久我就無法忍受這種情況……」夏夜女士像想起了什麽,露出苦澀的笑容,「我一一回瞪那些異樣的眼光,以眼神質問他們:你們在看什麽?有什麽好看的?為什麽死盯著我們。我和他們對抗,以眼神質問每一個人。」


    這種心情小幸能體會,她眼前浮現夏夜女士年輕時的模樣,就像小樹枝一樣纖細,而今,她是一位穿著合身罩衫並散發溫柔氣質的老婦人,正平靜、微笑地訴說從前,怎麽也看不出她有如此強韌的一麵。


    「有了孩子以後,當母親的總會變得更堅強。」小幸回道,她知道很多這種無關緊要的場麵話,有些是和顧客應對時學到的,有些是在成長過程中和許多人交往時知道的。這類客套話就叫做「常識」,從這層意義來說,小幸就是「具有常識的大人」。在使用這種「常識」與人應對時,小幸會覺得有些空虛,覺得自己很膚淺,但她也認為某些場合仍得說些客套話。而這時膚淺的感覺就會一閃而過。


    但夏夜女士是極為敏銳的人,「你真的認為當了母親的人會變得堅強嗎?我倒有不同的看法。其實堅強隻是一種鎧甲,是為了保護心裏最柔弱的部分不受傷害。有人會以客套話應對,有人會回答無關痛癢的話。可是,堅強隻有在必須保護某些東西時才是好的……」小幸愈聽視線就愈往下看,夏夜女士又接著說,「我兒子死後好幾年,我才發現自己還穿著鎧甲。雖然很想脫下它,但那並不容易,一旦發現鎧甲還存在,就會覺得無比沉重。」她停下來喝口茶,「我現在已經了解那些盯著我兒子看的人其實沒有惡意。他們隻是很單純、還有些冒失,因為很少看到唐氏兒,所以才會不自禁地盯著看。」


    在小幸的眼裏,如此優雅的人哪會有鎧甲?連歲月在她臉上刻畫的皺紋都顯得美極了,小幸還不會對夏夜女士提過小純的智力發展遲緩,但夏夜女士卻平靜地說出自己的故事,她的一言一語都深深打動小幸的心。


    「您這一番話,好像是為我說的。」小幸仍低著頭,卻微笑地說。


    「連我自己都很驚訝,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想說這些事,可是說著說著,自己也領悟到一些事。對我來說,在那段時間裏,我的確需要鎧甲。但當我不自覺而穿著鎧甲時,我就不是我了,而是鎧甲取代了我的人生。」夏夜女士微偏著頭思索了一下說。


    小幸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了解這些話,隻是覺得,如果可以稱夏夜女士為母親,不知該有多好——她覺得自己這時的感覺就像貧困少女有所憧憬時那樣悲哀。


    『我一定一直在找尋自己的「母親」,我是如此渴盼……』小幸發現自己一直對與母親年紀相仿的女性抱持著憧憬與撒嬌的感情,『不知何時開始,我就將夏夜女士當成自己的母親了。所以當夏夜女士帶著女兒一家人到店裏時,才會感到非常失落……』小幸坐在椅子上想著。


    「真蠢……』自己的母親是個嚴肅、沒有幽默感的人(其實,除了嘲諷時的冷笑外,小幸從沒見過母親開心地笑),所以小幸無法想像自己出生在有個像夏夜女士這樣穿著輕柔又具女人味服飾的母親的家庭,她覺得自己穿衣服沒有品味都是因為母親的關係,在工作之前,她幾乎沒穿過裙子。


    昨晚,夏夜女士帶孫子到店裏,小幸很周道地招待他們,卻一直注意夏夜女士的女兒身上那股溫柔舒適的氣質,以及夏夜女士注視親人那種充滿親情的眼神……


    『啊!就是這個!』小幸終於懂了,以前曾聽夏夜女士提過自己有女兒,仔細想想,這也是當然的事,女兒和孫子都是夏夜女士在世界上最重要的寶貝。


    小幸出神地看著灰蒙蒙的窗外,『媽媽或許也是穿著鎧甲,不過那一定是在我出生前就已經穿上。不,不對,說不定她根本就是穿著鎧甲出生的……』小幸獨自想著,不禁忘情地笑了。腦中浮現一個無視人生樂趣而活著、悲觀又討人厭的嬰兒臉孔。


    『如果是這樣,那麽,在那冷淡、難以親近的外表下,媽媽身上或許有著像夏夜女士的部分。說不定是在爸爸過世之後,媽媽才不得不將鎧甲穿在身上……』小幸心裏暗自替母親感到可悲,『事到如今,也無法確認了……』她長歎一口氣,看看時鍾,頓時緊張起來,『今天得早點到店裏才行。夏夜女士已經事先預約了,聽說要帶外國朋友來,而且是和巴恩斯宅邪有關的客人……』正要出門,小幸突然想起照美昨天出門前說的話——巴恩斯宅邸有秘密,『這件事,我好像也聽說過……』小幸又再次坐回椅子上,兩手托腮,認真回想。總覺得那是藏在記憶深處,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


    『咦?』怎麽有種意外的感覺,好像一道陽光「啪」地射了進來……小幸覺得好像夥想起來了,卻又想不起來,不禁開始有些焦躁。她隻知道這似乎是很久遠以前的記憶,應該是比念幼稚園更早之前……『對了,是媽媽說的床邊故事——巴恩斯宅邸的不可思議傳說。故事裏有好多公主、王子,還有小矮人……我以前很喜歡這個故事……』原來在小幸的回憶中,母親也有溫柔的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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