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具白骨果然就是馬汀。」蕾秋在已經略為平靜的大宅裏,和瑪莎通電話。


    「是嗎?可是……為什麽會在那種地方……」


    「雖然警方判斷,可能是因為馬汀在池塘邊病發而掉進池塘。可是那麽淺的池塘,不可能淹死人……哎,或許這也是有可能的。」


    「對了,照美的情況怎麽樣了?」


    蕾秋還沒將巴恩斯家的「內院」,仔仔細細說給瑪莎聽。以前雖然曾打算告訴她,但瑪莎不喜歡內院這個字眼,她認為內院這個字眼,聽起來讓人覺得是棄置不理、不值得一顧的東西,是有辱庭園的一種字眼。


    「請不要在我麵前使用內院這個字眼。」當時的瑪莎氣憤不已地對蕾秋丟下這句話。


    深知瑪莎個性的蕾秋,事先預料到了,所以自從那次之後,若有必要提到「內院」的事時,總會選擇瑪莎比較能接受的字眼。


    瑪莎就是這種個性的人,她認為「內院」這個字眼沒有存在的必要。所以,蕾秋告訴瑪莎,照美是昏倒在巴恩斯家的大宅裏。當然,這並沒有說謊。


    「聽夏夜說,照美現在每天都很有精神地上學,而且對她爸爸的工作也開始有興趣,經常到店裏幫忙。喬治康複的情況也很好,已經出院了……隻不過現在左半身還有些癱瘓……」


    「大家都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


    「對了,瑪莎,有事想和你商量,我打算在日本待一陣子。所以,你要不要也……」


    瑪莎似乎猜出蕾秋接下來會講什麽話,立刻岔開話題,「露絲最近常來,大概快結婚了。她說再過不久,說不定要在這個家裏借住一陣子。陶樂絲也說她,可能會在同一個時間左右,帶著孩子搬回來這裏……」


    「長大的孩子們又紛紛回來了。」蕾秋開心似地長噓了一口氣。


    「提到孩子們,你和我可是建立了一個了不起的家。」


    「瑪莎,在日本,家庭是家和庭兩個字組成的。即使是住在沒有庭園的公寓大樓,日本的家庭還是在名稱中保有『庭』。而且有些地方還將一家的主婦稱為庭園師。」


    「原來如此……庭園是栽種植物的地方,而生活則是培育家中的每一個人。真是意義深遠的字眼。」


    瑪莎的反應如同蕾秋所預測,於是蕾秋接著說:「沒錯,瑪莎,這裏就是這樣的國家。」


    「蕾秋,你果然非常了解我。」瑪莎在電話另一頭笑得虛軟無力。


    聽到瑪莎的笑聲,蕾秋知道自己已經接近勝利,就差臨門一腳了。


    「那邊的事就暫時先交給露絲她們,你到這裏來,我也想要效法你,開始做做庭園造景了。其實,我是受到那個老朋友孫女的影響,我想為孩子們留下這座庭院。」


    「你的意思是要將它捐給哪個機構?最後會變成怎麽樣也不知道,如沒有好好看管……」


    「雖然我想保留現狀委托給其他人管理。但這棟房子是生根在這塊土地上的房子。我希望在我死後也能開放給孩子們玩耍。」


    「開放玩耍……我覺得,不如保留現在的樣子,讓像照美一樣的孩子,能偷偷溜到裏麵玩。」


    「算了,這還需要再討論討論,但現在這裏的庭院已經荒廢不堪……一定得要先整修處理。如果你願意,我希望你能幫我處理這座庭院,我將『內院』交……」糟了,蕾秋急忙搗住口,而瑪莎(在電話另一邊,恐怕也是)臉色大變,幾乎同時搗住嘴。


    「蕾秋,巴恩斯!你忘了我曾鄭重提出警告,不可以再使用『內院』這個字眼了嗎?所謂的『前院』,隻不過是玄關。而所謂的『內院』,才是人生真正對外的舞台。『內院『才是生活經營的根源,所以,請你正確用『庭院』這個字眼。」


    「我就知道,瑪莎,你還是一樣,一聽到就氣得不得了。」蕾秋歎了口氣。


    『算了,這些話還是以後慢慢來吧——』蕾秋內心重新思索對策,對瑪莎說下次再聯絡後,就掛上話筒走出屋外。


    蕾秋眼中所見的是荒廢不堪的庭園。作為畫分不同區域的紅磚像遺跡般地被保留下來,蕾秋的雙親因為懷念故鄉風景而種植的金雀花、山楂也殘存幾株。


    但垃圾和蔓草如叢林般覆蓋在上麵,它們的旺盛能量真是太嚇人了。


    『而且還有艾蒿和虎杖!真的太糟了……』蕾秋歎了一口氣,『這個庭院和那個庭院都是一樣……』


    其實蕾貝嘉在內院裏栽種的是櫻花樹的幼苗,闊查斯隻是它的名字——從照美口中得知這一點時,蕾秋仿佛受到什麽打擊。


    自從照美的事之後,蕾秋也鼓起勇氣試著想進去內院,但內院還是和以前一樣封閉,完全不讓蕾秋靠近。被拒絕於千裏之外的難過心情,又奇妙地在蕾秋的心中蘇醒。


    『但是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蕾貝嘉!現在的我,可不會因為一時的拒絕就死心。隻不過……』


    這時,蕾秋發覺石牆大門外似乎有人進來。確認那個人影後,蕾秋急忙奔上前去。


    「喬治!你怎麽一個人來這裏?」


    丈次有些麻痹的臉,笨拙地笑著,「我正在散步複健。」然後又無限感慨地看看四周,接著說:「距離上一次進到這宅子裏,已經有半個世紀以上的時間了。」


    「可不是,我也一樣……」仿佛是受到丈次的影響,蕾秋也重新環視四周,「這裏荒廢不堪了。」


    「平常都無人管理,會荒廢也是理所當然的。剛才來這裏之前,我順道到一位朋友那裏——因為住院之前,剛好有朋友拜托我看看他們的家庭菜園,所以我一直放在心上——有沒有人關心、照料,就有很大的不同。」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這麽重承諾。像這種事,等你康複後再處理也不遲。」蕾秋十分驚訝地說,接著又說:「對方也會很不好意思。」


    蕾秋扶住丈次的手,兩人一起往前走,然後坐在陽台的椅子上。


    「那位朋友的菜園,原本每年應該都會長高麗菜,但幾年前開始,就完全不長了。我去看過後,馬上就知道原因。」


    「是為什麽?」


    「因為連作障礙。」


    「連作障礙?」蕾秋努力在腦中搜尋這陌生的字眼。


    丈次點點頭,接著說明:「在同一塊土地上,如果一直種植相同種類的農作物,不久就會出現這種狀況,因為土壤裏一直被消耗某種特定養分,會使得土壤愈來愈貧瘠。」


    一直安靜聆聽的蕾秋,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接著臉頰也愈來愈紅潤,看起來似乎很興奮。


    「對了,喬治,可不可以這樣說——內院會對照美敞開大門,是因為已經病了的內院需要照美——換句話說,它需要注入新的活血,來幫助它恢複活力。」


    丈次思考片刻後,回答:「或許是。但小照美本身也需要內院。雙方碰巧互相需要而湊在一起。」


    「是啊!或許真的是這樣。」蕾秋望著遠方。


    「當我聽到小照美對我說起內院的事時,我真的覺得自己很丟臉,對自己沒有勇氣而感到羞恥。」


    蕾秋歪著頭,心想,『喬治是在說什麽?』


    丈次像下定決心一樣,低頭看著地上,然後繼續說,「你曾經讓我看過內院——但我卻不想進去。」


    『啊!對了!』蕾秋沒說出口,隻是心中嘀咕。


    「直到今天,我才清楚知道。我一直害怕內院裏的那個世界。我真的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個膽小鬼。進到內院後會被吸走精力的傳聞,它員正重大的意義其實是指整理內院的大工程吧!被奪取的精力就是使內院運作循環的能量……」


    蕾秋想起照美的事。以一位經曆風一相具有敏銳洞察力


    的年長者來看,那個孩子聰明得沒有說出最重要的事。


    「我一直想,那個世界究竟有什麽?我總想著有一天要親眼看看。」


    蕾秋已經察覺到丈次想說什麽,她落寞地說,「可是,喬治,我無法打開內院。內院其實不屬於我。即使到今天,我還是被內院拒於門外……」


    「那……那時候我怎麽會看到?」


    蕾秋搖搖頭。那時候,隻是因為小孩子的虛榮心,所以碰運氣試試。而如今,可以說已經感受不到自尊的痛楚了……


    「隻有那一次而已,我成功打開內院,隻有和你一起的那一次……」


    『對了!那個時候!』蕾秋像突然想到什麽似地,目不轉睛盯著丈次,『說不定……說不定是因為這個原因。』


    過了一會兒,蕾秋才謹慎地低聲問:「喬治,要不要再試試?」


    丈次聽到蕾秋的話後,心想,『這是那個時候的蕾秋,和平常有點不一樣,可是卻不令人討厭。』


    「我也覺得,應該想不到其他方法了。」


    看著丈次羞澀的笑容,蕾秋也覺得,『啊——這就是我所認識的喬治。那個時候能成功,是不是因為有喬治在的關係?』


    不知何時,天空飄起如絹絲般柔細的雨。


    時隔數十年未曾再進到巴恩斯宅邸的丈次,聞到了古老宅邸散發的經過長久歲月仍未改變的石頭味道。


    四周一片沉寂,和那時蕾秋帶他到鏡前一模一樣。


    「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又到這裏,真的花了好長、好長的時間。」蕾秋站在鏡前,看看丈次,然後喃喃笑道。


    「是嗎?」丈次認員地回應,接著又說:「真的很久了嗎?我也不知道。現在來到這個地方的感覺仍像那時候一樣。」


    「可是,無論你或我,現在都已經白發蒼蒼了。」


    「這種東西隻是表麵。」丈次笑笑地說。


    蕾秋也點點頭笑了。


    「可不是,真的是這樣。」蕾秋觸摸鏡子的龍紋浮雕。


    不久,就傳出深沉、平靜,卻如同大岩石移動般的聲音,回蕩在大廳裏。


    「who……are……you?」


    『啊!果然是這樣。果然是我和喬治在一起時,就可以打開內院。雖然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蕾秋對著鏡子回答:「tell me……請告訴我。」


    這時,熟悉的花瓣仿佛他們自身無法掩飾的喜悅,接連不斷飄現。


    傳出「i tell you。」的同時,櫻花花瓣宛若雲霧、又像霞靄般從鏡裏飛舞而出,並揚起一股帶著石灰味道的風邀請蕾秋和丈次進入鏡中。


    丈次咽了咽口水,然後傾耳細聽,「好像有什麽聲音,蕾秋。」


    優雅的櫻吹雪的另一側,傳來不可思議的奇妙歌聲並帶有吸引人的獨特抑揚頓挫,與其說是歌聲,不如說是吟唱。


    「去看看。」蕾秋和丈次兩人不自覺地受到歌聲的吸引,毫不猶豫往鏡子裏走。


    櫻吹雪的那頭,出現唱歌的人。


    「這聲音……不是水島老師嗎?」


    專注直視的丈次,不知何時已變成理著平頭、渾身曬得黝黑的少年了。


    「很像,可是還是有點不同。好像是吟遊詩人。」


    和丈次一樣直視前方的蕾秋,也突然變成個子略高,臉上長滿雀斑的女孩。


    但蕾秋和丈次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奇怪。


    他們對歌聲的主人反倒比較有興趣。


    那個人有著一頭長銀發,穿著中世紀的衣服,彈奏豎琴。他那雙和水島老師相似的美麗手臂,從手肘的部位開始直到指尖,閃耀著銀色的光芒。


    「是銀手!」兩個年輕的孩子同時叫出聲來,奔向銀手。


    1譯注:內院,日文中的「裏庭」也就是大家熟知的後花園,為區別日文與英文,此處翻為內院。


    2譯注:照美,「照美」的日文發音為terumi,音似tell me,在虛幻的內院世界之中,照美即化名為泰兒美。


    3譯注:馬芬蛋糕,是一種極受大眾喜愛的蛋糕小點,在歐美又稱為杯子蛋糕。


    4譯注:一枚黃花,多年生草本植物,為民間常用草藥,對環境適應力強,在各類土壤中均能生長,故有生態殺手之稱。


    5譯注:貫頭衣,最原始的衣服形式,單片布料上有一圓領,自頭套下後,再以帶子係住腋下兩側的布。


    6譯注:甲酚,一種無色、液態的有機化合物,廣泛應用於製造消毒劑、防腐劑。


    7譯注:猿梨,木天蓼科落葉矮樹,葉子呈寬橢圓形帶暗紅色。雌雄異株,初夏會開白色五瓣花,果實成球狀,成熟時呈淡黃綠色,味道酸甜。


    8譯注;無猴,「猿梨」之日文發音同「無猴」。


    9譯注:將黃鶯放出來的春之屋,出自日本民間故事〈黃鶯老人〉。一名年輕商人在山裏迷路,來到一間豪宅,豪宅主人請商人幫忙看家,並交代絕不可窺看第四個房間,但商人毀諾,豪宅立刻消失,商人這才知道豪宅主人是一隻黃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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