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熱觸感落在手背,是戀人才能有的親密舉動。雲倚風試著往回抽了抽胳膊, 覺得身上沒什麽力氣, 便也繼續心安理得地與他十指相扣。桌上玉碗中的藥湯還在散發著苦澀氣味,與春末夏初的沁人花香混在一起, 說不上是苦還是甜。


    兩人誰都沒說話。


    時光慢慢流淌,卷走了明晃晃的日頭, 也衝淡了漫天紅霞, 夜間初起的風有些涼。


    雲倚風披著厚厚的外袍,問道:“王萬山大人那頭如何了?”


    “有了巫術殺人的名頭,衛烈倒正好派兵包圍, 外人進不去。”季燕然將粥碗遞到他手中, “王萬山已經被秘密送往宮中, 隻留了一具易容後的假屍體在棺木裏, 因案子還沒查明,也不確定究竟和他有無關係, 所以王家妻兒俱不知情。”


    “隻要一直盯下去,尉遲褚遲早會有動靜的。”雲倚風又問, “那另兩位王大人呢?”


    “看起來都被嚇得不輕, 還沒緩過勁來。”季燕然道, “王之夏主動要求,要讓禦林軍繼續守著他,連睡覺時都得站在榻旁。至於王東, 也是早出晚歸, 一天到晚待在宮裏, 拖到深夜才肯回去睡,或者幹脆就在戶部湊活一晚。”


    無論是裝的還是真的,凶手一日不落網,這兩人怕是一日不消停,還有王萬山,也不能總是住在皇宮密室。


    雲倚風道:“王爺隻管去查案子,我一切都聽鬼刺的便是,他想來也不舍得讓我死。”


    “雖說太醫們沒見過你的毒,不過皇兄還是讓他們每日都來一回。”季燕然道,“至少能幫著看看方子。”


    雲倚風點頭:“好。”


    他其實已經有些困倦了,卻又不舍得睡。丫鬟進來撤走餐盤,手腳麻利地替兩人換上了嫩綠春茶,又偷眼看了眼雲倚風,見他精神像是養回來了不少,便偷偷鬆了口氣,低著頭退出去,對院外守著的人悄聲道:“沒事了,王爺正在同門主一起聊天。”


    “聊什麽?”江淩飛問。


    “沒……沒聽清,像是在聊什麽凶案的。”丫鬟道,“見我進去,雲門主就沒再說話了。”


    吳所思在旁唉聲歎氣,這當口,聊什麽凶案,難道不該聊些別的,風花雪月。


    連俗語都說了,久病床前多情人。


    靈星兒想要進去,也被老吳連哄帶騙帶走,江淩飛敏捷地關上院門,將所有嘈雜都阻隔在外,隻留給兩人一片繁星點點的靜謐長空。


    雲倚風站在窗前,看著遠處天邊透出一抹紅,像未燃盡的霞。


    季燕然替他裹好披風:“還不想睡?”


    “躺了一天,有些頭昏。”雲倚風撿起窗台上的半點落花,粉嫩可愛,“是宮裏用來釀酒的白竹鈴嗎?”


    季燕然從身後抱著他:“是。”


    懷裏的身子單薄如紙,輕得像一捧雪,他連親昵都是小心翼翼,在耳邊輕聲問:“為何是我?”


    “畢竟全雁城的姑娘都在等著給王爺拋帕子。”雲倚風氣定神閑,“我這般愛占便宜,自然也要往前湊一湊。”


    季燕然收緊雙臂:“嗯?”


    “不知道。”雲倚風想了想,“也說不好。”


    他先前過得太苦,苦到沒嚐過一丁點甜。初到逍遙山莊時,雖說甘勇夫婦心地善良,待他很好,但那份好裏有八成都是因為鬼刺,自然無法全然敞開心扉。後來有了風雨門,有了清月、星兒、一眾弟子,還有陸續結識的江湖朋友,也是各有各的好,能一起習武、一起做事、一起喝酒、一起談天,可也僅限於此,再往深,他頂多能同清月提兩句鬼刺的事,便再也不肯自挖傷疤。


    往事像一顆堅固的繭,在夢境裏孵化出無數黑色飛蛾,萬千翅膀煽出令人作嘔的粉末與涼風,帶來滿身淋漓冷汗。往往也隻有在這種被驚醒的夜裏,他才會仔細想一想,倘若父母沒有死於土匪刀下,若一家人順利到了中原……鬼刺曾說過,是在蒼微雪嶺撿到的自己,那是大梁極北的邊境,終年冰雪繚繞,百姓不願住,官府也不願管,天長日久,就成了凶悍劫匪的老巢,為禍一方,不知擄了多少商隊回去。一直到幾年前,才被朝廷派兵剿滅,率軍將領便是大梁最年輕的統帥,蕭王季燕然。


    有了這層關係,再加上那“萬千屍骨鮮血澆灌”的血靈芝,當初在季燕然找上風雨門時,他還頗有一些“命中注定”的感慨,原以為是老天派來的救命稻草,也確實打定了主意要死死纏著、靠他活下去,可往後發生的事情……縹緲峰也好,望星城也好,一天天的朝夕相處,被對方一路細心照顧,竟硬生生慣出了幾分別的心緒。


    如一個破破爛爛的空壇,他本隻想修補好裂縫,再苟延殘喘多活幾年,可誰知冷不丁的,卻被人灌進了一碗酒,又甜又醇又上頭,醉得迷迷糊糊,醉得不知歸處。有時會拚命想多活幾年,有時卻又覺得,嚐過這美酒的滋味後,也總算知道了何為甜,若實在修補不好,就粉身碎骨跌在這滿地酒香裏,也不枉活過一場。


    雁城裏的姑娘們還是頗有眼光的。


    但帕子以後是不準再丟了。


    除非……雲倚風無聲歎氣,準備好了滿腹的惆悵,隻是還沒等他“除非”出生離死別、心如刀絞,就覺得耳後又濕又癢,似乎不大適宜傷春悲秋,隻好反手拍過去。


    季燕然笑著躲開:“你該休息了。”


    “今晚還要進宮嗎?”雲倚風問。


    “明早再去看看王萬山。”季燕然道,“我不在時,淩飛會來守著你。”他實在不願他再見到鬼刺,卻也實在別無他法,隻有盡可能地派更多人過來保護。


    雜役送來洗漱熱水,因為缺乏經驗,所以並沒有蕭王殿下的那一份。


    雲倚風道:“那王爺也早些休息。”


    “不讓我陪著你?”季燕然微微俯身和他平視。


    雲門主淡定後退一步:“清月說了,今晚他守著我。”


    正說著話,靈星兒就抱了一大束夜幽花進來,說是聽老太妃講的,放在房中能安眠。清月也跟在後頭,手中握有一封信函,還有其餘幾名風雨門弟子,見到季燕然後,皆恭恭敬敬行禮:“王爺。”


    “誰送給雲門主的信?”


    “是武林盟。”清月解釋,“過陣子就要開武林大會了,雖說風雨門不參加,不過請柬倒是年年都要收一封,有時還要再三相邀。”


    “做做樣子罷了。”雲倚風抽開看了一眼,“知道我不願去湊熱鬧,就更要拚了命地請,七八張請柬送來,風雨門便又莫名其妙欠了個人情。還是照原先那樣,送一份賀禮過去吧。”


    清月領命,在出門吩咐弟子辦事時,順便把王爺也一道“請”走了。


    夜已經很深了,有什麽話,明日再聊也不遲。


    畢竟我師父身中劇毒,得好好吃,按時睡。


    靜養,靜養。


    雲倚風靠在床上,裹著被子想事情。


    靈星兒把花仔細插好,又好奇地問:“門主在笑什麽?”


    雲倚風回神:“笑……武林大會。”


    靈星兒聽得莫名其妙,武林大會,有什麽好笑的?


    “一群人為了爭個名次、搶個坐席,又是問候對方祖宗又是打得頭破血流,自然好笑。”雲倚風答得有理有據。


    靈星兒隻好道:“哦。”


    原來這麽無趣的嗎,和話本裏寫的不一樣啊。


    而在另一頭,江淩飛也正在圍著蕭王殿下轉圈,有沒有事,這種時候,你怎還能跑回自己的臥房睡?


    就算沒看過話本,戲文總該聽過幾回吧。在情愛之事上,無恥些總是沒錯的,一直發乎情止乎禮,那要何年何月才能抱得美人歸?實不相瞞,老吳已經在訂酒樓了,你可千萬別辜負他。


    “少在我麵前鬧騰。”季燕然不勝其煩,遞給他一杯茶,“尉遲褚怎麽樣了?”


    “毫無異常。”江淩飛道,“皇上這回派了不少影衛,會不會反而讓他覺察出不對,打草驚蛇?”


    “你的意思呢?”季燕然問。


    “暫時撤回一些。”江淩飛道,“或者幹脆交給我,人越少,露出的馬腳也就越少。”


    “明日進宮時,我去向皇兄提一句吧。”季燕然道,“你也早點回去歇著。”


    “等等。”江淩飛放下茶杯,也不知從哪裏拖出來一個大箱子,“了不得,每一本都是絕版,官府看到就燒。”


    季燕然皺眉:“禁 | 書?”


    江淩飛道:“那方麵的禁。”


    季燕然:“……”


    “兄弟隻能做這麽多了。”江淩飛拍拍他的肩膀,“好了,明日記得同皇上說尉遲褚的事,告辭。”


    季燕然麵不改色道:“滾。”


    江門三少翻牆的速度頗快,隻留有一道殘影,一看便知經常被打,已經逃出了豐富的經驗。


    季燕然隨手抽出一冊書。


    良心書商,誠意打造。


    又厚,又詳實生動,圖文並茂,也算達成了另一種意義上的“書中自有顏如玉”。


    當然,其中也有粗製濫造的,連版都沒印對,這一頁還在翻雲覆雨,下一頁就開始討論該如何養豬養兔、混合飼料,早日發家致富。


    季燕然看得哭笑不得,叫來仆役將那一箱書都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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