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大梁的西南駐軍,已經牢牢封鎖住了草群山所有出口,山腳下的村落亦被清空。黃武定稟道:“末將在接到王爺密函後,便火速改道前來定風城,埋伏於山道兩側。前日午時,叛黨果不其然冒了頭,隻可惜此處地勢險峻,雙方短暫交戰後,我軍隻斬殺對方三百餘人,另有俘虜二十名,其餘殘部則是跟著雷三,又躲回了山中。”


    季燕然看著地圖:“數量。”


    黃武定答:“約八千。”


    八千個熟悉山地作戰、窮凶極惡的歹徒,擅製暗器,還擅製蠱,散落在茫茫崇山峻嶺間,不算好對付。季燕然又問:“芙兒的下落呢?”


    “也在山中。據俘虜供認,雷三待她不薄,甚至還有個老媽子伺候著。”


    “不到最後一刻,他應當不會動這張‘保命符’。”季燕然吩咐,“去找一些熟悉草群山的本地鄉民來,越快越好。”


    這座大山背靠定風城,城中有許多靠山吃山的柴夫、獵戶與郎中,都對地形極為熟悉。這十幾人來到軍營後,被黃武定分別安排至不同的帳篷中,看著一張大地圖,仔細回憶一遍山中哪裏有溝壑、哪裏有溪流、哪裏有懸崖,算是個費腦筋的煩心細致活,不過百姓倒都極為配合,一是因為酬勞豐厚,二則雷三殘部在南下逃亡時,搶掠了不少沿途村落,更可惡的是,此等悍匪居然還敢自稱是玄翼軍舊人,實在該殺。


    趁著眾人還在繪製詳細地圖,季燕然又去了一趟操練場,其實就是草群山下一片相對平整的空地,將士們列著整齊方隊,正在兩兩對壘。負責操練的小統領名叫黃慶,土生土長的西南人,這還是人生中第一次見到威名赫赫的蕭王殿下、戰無不勝的大梁將軍,心中自是激動:“末將參見王爺!”


    “免禮吧。”季燕然看了他一眼,微微皺眉,“怎麽臉色通紅,是高熱還沒消退?”


    旁邊有個不怎麽知道禮數的糙漢老混子,聞言笑道:“他這是見到王爺太激動了,不僅臉紅,手心的汗也快滴到了地上。”


    黃慶狠狠瞪了一眼那兵痞,嗬令他繼續回去操練,又繼續結結巴巴道:“末將久仰王爺威名,一直就以王爺為人生榜樣,今日得見,心中自是激動,末將沒得瘟疫。”


    季燕然笑笑,邊走邊問:“都久仰了些什麽威名,說來聽聽。”


    “是。”提到這個話題,黃慶立刻便興奮起來,從蕭王殿下第一次出征,跟隨老將軍大破敕兒營開始,到孤身衝鋒破騩山,再到後來大大小小十幾場戰役,全部張口就來,說到激動時,更是聲音嘶啞,看向季燕然的目光喲,情真意切得很。


    周圍其餘幾名邊防兵,與黃慶關係不錯的,此時也是哭笑不得,看不下去了。便在季燕然耳邊小聲道,王爺莫怪,阿慶平日裏說起王爺時,也是這副手舞足蹈的激動模樣,他是真心實意仰慕王爺的,並非貪圖好前程來拍馬屁。


    黃慶繼續道:“我爹當年就是給玄翼軍煮了幾天飯,才知道原來男兒一入軍營,便會脫胎換骨,整個人精氣神都不一樣了。他腿瘸當不了兵,便隻好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


    “看你年紀輕輕,便已當上副統領,也算沒有辜負家人期待。”季燕然又問,“當年盧將軍在西南時,你父親是廚子?”


    “是。”黃慶道,“當時軍中人手不夠,所以征用了不少鄉民,我爹燒得一手好菜,還給盧將軍鹵過野雞。”


    這句話說得頗為炫耀,周圍人都聽樂了,黃慶自己也笑,繼續說著瑣碎舊事。季燕然帶著他,二人一道登上高處,看著遠方山林深深,綿延不絕的綠意被金色霞光所籠,樹影隨風輕晃著,寧靜平和。


    季燕然突然問他:“你怎麽看待此番野馬部族叛亂?”


    黃慶微微一愣,像是有所猶豫,隻是還未開口說話,季燕然便又加上一句:“本王要聽真話。”


    “是。”黃慶低頭,“在剛開始的時候,其實軍中與民間多有傳聞,說野馬部族隻是想為盧將軍求一個真相,卻遭到朝廷大肆追捕與屠殺,所以心中難免略有不平。”說完又趕忙補一句,但現在大家都已經知道了,野馬部族不是什麽好東西,先有巨象之戰,後又在滇花城作亂,逃亡時更搶掠了不少沿途村落,行徑同當年玄翼軍剿滅的那些悍匪一模一樣,哪裏來的顏麵自稱是盧將軍舊部?


    他繼續道:“而且我聽黃統領說,瘟疫也是他們弄出來的。”


    “是,不過為免百姓恐慌,為免他們在知道真相後,因懼怕再被下毒而不敢正常飲食,隻能委屈西南駐軍,暫時擔了這‘傳播瘟疫’的罪名。”季燕然道,“也辛苦諸位了。”


    “不辛苦!”黃慶趕忙道,“而且現在瘟疫已被治住,再加上雷三舊部一路為非作歹,惹來民怨沸騰,百姓對我們的態度也好多了。”


    季燕然點頭:“走吧,再隨我到軍營裏看看。”


    眾將士此時已結束操練,正在三三兩兩結伴往回走。見到季燕然後,紛紛行禮,又笑著打趣兩句黃慶,可見這位小統領,的確是以崇拜蕭王殿下而出名。黃慶不好意思道:“有時晚上睡不著,我便會講王爺的勇猛事跡給他們聽,連黃大統領也經常拿此事調侃,說要將我送到西北去,好加入黑蛟營。”


    “西北黑蛟營也好,西南駐軍也好,都是大梁的兵,並無區別。”季燕然笑笑,“先安心打完這一仗吧,為你的父母親友,也為你的故鄉。”


    黃慶聲音嘹亮:“是!”


    而黃武定還在忙著對比繪製地圖,足足花了三天時間,方才將數名柴夫、獵戶與采藥人的描繪整合到一起,繪出了一張詳細的草群山地形圖。


    大戰就定在翌日清晨,朝陽升起時。


    季燕然和衣躺在木板床上,身上搭一條輕薄的雪白蠶絲雲霞被——自然是雲門主塞進包袱中的。這本是他平日裏最喜歡的一條被子,又軟和又輕便,於是靠在床上看書時裹著,躺在軟塌上打盹時也裹著,時間久了,雲霞被也被浸上一層茉莉淡香,在這緊繃如弓弦的深夜裏,似一捧淺白色的花瓣,輕柔飄散在空氣中。


    除了雲霞被,還有從王城帶來的舒服枕頭,桌上擺著日常慣用的茶具,茶葉也用小陶罐細心封存好,至於藥丸,每一包上都寫著服用時間,換洗裏衣疊得整整齊齊。隨行幾名糙漢親兵在替季燕然收拾包袱時,看得眼淚都快落下來了,非常愧疚地想,我們照顧了這麽多年王爺,本以為已經很細心周到了,可同雲門主這無微不至的架勢一比,才知道原來王爺在我們手中,一直算是遭到虐待。


    就是自責,非常自責。


    夜裏的露水,於清晨時分被蒸騰成淡淡薄霧,鳥鳴婉轉。


    大軍被分為三隊,由三個方向,分別向深山挺進。季燕然親率一萬精兵,由中路出發,他身著輕便玄甲,腰佩龍吟長劍,一對劍眉斜飛入鬢,雙目似寒夜辰星。身為大梁最年輕的大將軍,季燕然身上屬於皇室的那一部分氣質,其實已經被衝得很淡了,更多則是常年浸淫沙場,由殺戮與鮮血澆灌出來的修羅煞氣,這麽一個人,哪怕隻橫刀跨馬立於陣前,什麽都不做,也足以令西北沙匪膽戰心驚,而現在,西南深山中窮凶極惡的叛軍與流寇,也很快就要遇到這位威名赫赫的蕭王殿下了。


    黃慶要比大軍早一步出發,他綽號“山猴子”,擅長攀爬絕壁,所以此番便加入了探子營。按照地圖來看,雷三叛軍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應當是位於草群山偏北的白石坪,地勢開闊,能打能退。為防止打草驚蛇,探子營並未走大路,而是攀著藤蔓自絕壁一路爬到最高處,往下一看,果不其然,林中人影攢動,看隊伍與陣型,應當是已打探到了梁軍的行動,正在為迎戰做準備。


    雷三將手中長刀擦得鋥亮,目光沉沉。按照他先前所想,黃武定所率的西南駐軍被瘟疫阻隔,而新調來的中原援軍,習慣了平原作戰,對西南的天氣與地勢皆不適應,短期內理應攻不破滇花城,可人算不如天算,最後一戰對方也不知得了何人指點,如有神助,打得是勢如破竹行雲流水,竟逼得自己隻剩倉惶南逃一條路,實在可惡至極。


    下屬道:“季燕然的確不好對付。”


    “隻是僥幸罷了。”雷三嗤一聲,“哪怕是當年的盧廣原,也足足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方才打下清泉山,而草群山比起清泉山來,隻會更加險峻難攻,就算——”


    一句話還沒說完,一聲尖銳的呼哨便已刺破長空,信號彈在空中拖出一條長長白影,下屬驚呼一聲:“梁軍打來了!”


    雷三猛然站起來:“峽穀埋伏的人呢?”


    “回首領,梁軍並未走南側深峽,而是而是,我們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啊!”隻知道前哨剛傳回消息,說梁軍從四麵八方進了山,還沒來得及整裝完畢,奪命箭雨便已經傾盆而下了。


    另一頭,黃武定正喜道:“王爺果真神機妙算,大軍一路走來,竟沒遇到一處陷阱機關。”


    “多虧那幾位鄉民,先有他們的地圖,我才能推出該走哪條路。”季燕然道,“雷三雖擅製暗器,但也是剛剛逃竄進山,定沒有充分的時間在每一處山口布防,所以對我們來說,這場戰役打得越快,贏麵才會越大。”


    有蕭王殿下親自督戰,大梁的將士們自然士氣高漲——就算先前不高漲,在一路悄無聲息,安然摸進叛軍的老巢後,也不得不高漲了。眾人暗自佩服季燕然的準確判斷,也不知這從未打過西南林地戰,卻能準確摸清犄角旮旯一座荒山的本事,究竟是怎麽練出來的。而黃慶就更加得意了,一股熱血燃上腦門,高高舉起手中長矛,與麵前叛軍展開激戰,頗有那麽一絲絲受到偶像鼓舞,以一敵十的勇猛架勢。


    在梁軍從天而降時,叛軍其實已經有些慌了,但這群亡命徒畢竟久經風浪,又深知自己犯下的是謀逆重罪,若被俘虜,隻有死路一條,便各個都瞪起一雙猩紅雙目,額上青筋暴凸,如噬人凶獸一般撲了上來!


    刀劍相撞聲不絕於耳,在這本該空寂的深穀中,激蕩出重重翻湧巨浪。碧綠的草地被鮮血染紅了,帶著火星的流箭引燃草木,驚得鳥雀騰飛躍起,黑壓壓一片撲棱飛向遠方。


    定風城裏的百姓紛紛仰起頭,看著這萬鳥齊飛的奇景,小娃娃們不懂事,都拍著手歡呼起來,卻很快就被大人捂住嘴,抱著匆匆回家了。隻剩街邊曬太陽的老人,口中喃喃念著經文,惶惶為大梁軍隊祈福,他是親身經曆過幾十年前,那動蕩貧窮的艱苦年代的,何為民不聊生,何為屍橫遍野,可千萬別再重演一次啊。


    黃武定劍指長天,怒吼道:“殺!”


    大梁將士們呼喊震天地,似滔滔洪水般,湧向那已被衝擊得七零八落,一撮撮如荒野蓬草的流寇。戰役打到這種程度,雙方勝負其實已無懸念,黃慶單手提著兩個人頭,還欲再殺向第三人,身後卻有一匹高頭白馬騰躍而過,以及一聲熟悉的:“跟我來。”


    黃慶心頭一喜,趕緊翻身上馬,一溜煙跟上了季燕然。


    雷三正騎著黑馬,一路向山巔衝去。行至途中,馬臀被人一箭射穿,吃痛嘶叫著向前栽倒。雷三就地一滾,隨手抓起地上大布袋,往肩上一甩一扛,僅靠雙腿竟也跑得如同疾風。黃慶收回弓箭,道:“那是通往懸崖的路。”


    “你從這條小路上山,在崖邊找個地方埋伏好,配合我救人。”季燕然吩咐完後,便一甩馬韁,繼續追了上去。


    草群山的山巔,終年霧氣環繞,草瑩綠花潔白,靜謐時如瑰麗幻境,可現在卻被淋淋漓漓的汙血玷汙了仙氣。雷三手中拖著一名女子,自己退至懸崖邊緣,粗喘著看著眼前人:“你再敢前行一步,我便殺了她!”


    “好,我不動。”季燕然示意他先冷靜下來,芙兒像是被灌了藥,垂著頭昏昏沉沉,雙足垂落在懸崖邊,整個人搖搖欲墜。


    雷三眼底寫滿仇恨與怨毒:“隻恨當初在玉麗城時,我未能下毒殺了你!”


    季燕然道:“可我與閣下無冤無仇。”


    雷三“呸”了一聲,道,李家人都該死!


    李家人都該死,幾乎每一個野馬部族的俘虜,都要喊上這麽一句話。雲倚風甚至曾經覺得,鷓鴣是不是弄了個匾額掛在殿上,否則怎麽跟個口號似的,如此深入人心?


    季燕然不緊不慢道:“當年黑沙城一戰,的確有許多真相未曾查明。”他一邊說,一邊往左側踱了兩步,尋了塊幹淨石頭坐下:“但恕本王直言,按照閣下的年紀,應當從未見過盧將軍吧?”


    這話說得其實有些嘲諷,畢竟連麵都沒見過,僅聽旁人描述,就頭腦發熱開始嚷嚷著該死與報仇雪恨,怎麽聽都有些二愣子。雷三果然上鉤,瞪圓了眼睛怒視季燕然,留下左側一大片視線盲區。季燕然手指微微一動,埋伏在林中的黃慶得到指令,似一隻靈猿躥出,半分聲音也沒有。


    一切本都是極順利的,但好巧不巧,偏偏此時芙兒卻睜開了眼睛,見一人正向自己撲來,本能便尖叫出聲。雷三受到刺激,拖著她隨手往後一掀,生生將人推下了懸崖!


    黃慶事先已在腰裏係好了繩子,防的就是這一步,他二話不說往懸崖邊重重一蹬,跟著往下一跳,依靠重力急速墜往芙兒身旁,一手扯住她的衣裙,將人牢牢抱在懷中,右手攀緊麻繩,這才驚魂未定往下看去——白雲環繞,何止萬丈深淵。


    芙兒卻還在抽搐掙紮,牽引粗繩在空中左右搖擺,黃慶心快要蹦出嗓子眼,別無他法,隻好抱著她的腦袋往懸崖上一撞,將人暫時擊暈過去。


    上頭也傳來“當啷”一聲!


    雷三手臂被震得發麻,深知自己絕非季燕然的對手,於是丟掉半柄長刀,退後兩步就想跳崖,卻被急速而至的飛鏢打中腿彎,摔了個結結實實的狗吃|屎。眼前恰好是黃慶護身用的麻繩,他目露凶光,“鋥”地劃出指間刃,拚死一鏟,將粗繩自中間截斷!


    身體忽然開始急速下墜,黃慶大驚失色,第一反應便是,這回死定了!


    而猛然收緊的腰間麻繩,更讓他生生吐出一口血來,五髒六腑似乎都被絞到一起,身體如坐秋千般高高蕩起,又失重地砸向地麵,“砰”一聲!


    ——撞上了蕭王殿下結實的胸膛。


    季燕然一手握著麻繩斷處,硬是將這兩人拉了上來,隻是腳下還踩著雷三,為防這瘋子再爬下懸崖尋死,隻能站在原地,勉強伸手接了一把黃慶與芙兒,讓兩人不至於摔得太慘。


    芙兒昏迷不醒,而黃慶也迷迷瞪瞪,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自己像是沒死。


    季燕然拍拍他的臉:“喂,你沒事吧?”


    黃慶茫然道:“啊?”


    季燕然笑道:“表現得不錯,躺在這兒別動,我讓軍醫上來抬你。”


    黃慶答應一聲,四仰八叉倒在草地上,看著上頭湛藍湛藍的天,心想,原來我表現得不錯啊。


    眼睛一閉,放心地暈了。


    黃武定此時也已率軍剿滅殘匪,大梁將士們正在擰濕衣衫,拍打著草木上的火星與灰燼。隻待來年一場春雨,便會重新萌出嫩芽,恢複往日生機。


    季燕然留下三百將士,跟著俘虜一道拆除山中機關。這一拆才知道,雷三事先其實做了不少安排,好幾處山口,都藏有密密麻麻的彈射鐵矛,甚至還有火油與炸|藥,但硬是被梁軍全部避開了。除此之外,後山懸崖也被動過手腳,在雲霧遮掩下藏著不少繩索藤蔓,可以直接蕩到山腰洞穴。黃武定道:“原來他並非要尋死,而是想借道逃走。”


    “這回還真得多謝那位小黃統領。”季燕然問,“他怎麽樣了?”


    “手臂骨折,不算大事。”黃武定道,“剛一醒來,就迫不及待向軍醫吹噓自己白日裏是如何英勇救人,活蹦亂跳著呢。”


    季燕然笑道:“有勇有謀,是個不錯的苗子,一起帶回玉麗城吧。”


    黃武定也笑:“行,王爺如此厚愛,這小子怕是要樂得蹦起來。”


    梁軍用了八天時間,將草群山整理得幹幹淨淨,直到確定再無任何機關殘留,方才在第九天的深夜悄悄離開。定風城的百姓第二天起來時,城外黑色連綿的帳篷已經消失了,隻在城門口貼有一張告示,告訴大家叛軍已除,風波已定,往後可以繼續安心過日子。


    大軍在山道上蜿蜒前行著,午後剛打算安營煮飯,突然就聽後頭傳來一聲喧鬧聲。幾名副將查看之後,回來笑著說,是定風城的百姓,弄了十幾籃子包子雞蛋與臘肉,讓最精壯的年輕人騎著馬送來了。


    “分給將士們吧。”季燕然道,“先前擔著‘傳播瘟疫’的名頭,大家都受了委屈,現在吃個百姓送來的熱包子,心裏能舒坦些。”


    黃慶也狼吞虎咽吃了個鹵蛋,嘴一擦,道:“老張,老張你過來。”


    不幸被他抽中的“老張”,臉扯成一張充滿嫌棄的紫茄子:“你又要再講一遍自己是如何跳崖救人的?”


    黃慶道:“對!”


    周圍一片哀歎,紛紛貢獻出半個包子,將此人的腮幫子塞成一隻儲食碩鼠。


    同僚不給麵子,小黃統領隻好改成向沿途百姓吹噓,幸好老鄉都很愛聽,一傳十十傳百,倒是比大軍先一步到了玉麗城,並且也不再是“跳下懸崖救人,再被蕭王殿下拽回來”這種無聊版本了,經過沿途無數文人再創作,蕭王殿下目前已經初步掌握了騰雲駕霧的技巧。


    雲倚風道:“我聽說王爺那日在千軍萬馬之前,腳踩祥雲從懸崖下抱上來一個男人?”


    季燕然剛一進門,就遭此當頭一問,二話不說叫來親兵,吩咐,黃慶胳膊養好之後,先打發他去當一個月劈柴夥夫。


    小黃遭此無妄之災,心裏很苦。


    眾人紛紛替他總結經驗,下回你不能再說被王爺接在懷中了,因為雲門主會吃醋。


    “吃醋”的雲門主替蕭王殿下脫掉戰甲,這才笑著抱住他:“我昨日都聽前哨營的人講過了,這一戰打得極為漂亮,恭喜王爺。”


    季燕然捏住他的鼻頭:“知道我為何能打得如此順利嗎?”


    雲倚風想了想:“因為你戰無不勝,就是這麽威風。”


    “錯。”季燕然道,“因為雲兒行李收拾得好,吃穿用度一概不缺,枕頭裏還塞著一萬兩銀票,我一見這天降橫財,自然喜不自勝,精力百倍。”


    雲倚風恍然:“原來上回清月給我之後,被我順手塞進了枕頭裏,就說怎麽死活找不到了。”


    季燕然親了他一口,忍笑:“就這稀裏糊塗的小模樣,將來還想替我蕭王府管賬?”


    “糊塗自有糊塗的好處,”雲倚風舉例,“比如說你若想藏私房錢,就很方便,反正我也發現不了。”


    季燕然道:“有道理。”


    雲倚風態度良好地詢問:“那王爺想藏嗎?”


    蕭王殿下不假思索,我不想。


    雲倚風滿意拍拍他的肩膀:“走,我們去看看芙兒。”


    梅竹鬆已經替她診過脈象,說是因為被雷三灌了藥物,又被黃慶抱著撞了一下頭,還受驚過度,所以才會一直昏昏沉沉,估摸得養上好一陣子了。


    離開臥房後,雲倚風歎了口氣:“對她母女二人來說,遇到我與王爺,可真算得上是無妄之災了。幸好這回順利救下了她,否則將來真不知該如何麵對嬸嬸。”又問,“雷三呢?”


    “咬死了什麽都不肯說,滿嘴汙言穢語。”季燕然道,“隻嚷嚷著要替盧將軍報仇。”


    雲倚風搖頭:“若說是鷓鴣與謝含煙要報仇,姑且還能信一信,雷三算什麽,他連盧將軍的麵都沒見過,怎麽就如此忠心耿耿了。而且我聽說此人在攻占滇花城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擺酒宴,強擄婦女封為‘妃嬪’,十足一個利欲熏心的鄉野惡賊,也憑說‘報仇’二字。”


    隻是可憐盧將軍,好端端一個忠勇剛烈的虎將,身亡後卻要被這種齷齪小人拉來充大旗,白白汙了名聲。


    季燕然問:“臘木林中,一點動靜都沒有?”


    “大軍都在雷三手裏,他們自然不敢冒頭。不過從寧州調撥的火|藥已經快要運到了,若地蜈蚣推算出的陣門無誤,隨時都能炸開入口。”雲倚風道,“江大哥應當已經被他們軟禁,才會這麽多天都沒冒過頭。”


    “攻打地宮一事,越快越好。”季燕然放下茶杯,“再拖下去,我真怕淩飛會出事。”


    雖說陪在他身邊的,是所謂“娘親”,但可當真是半分安心都沒有。


    雲倚風點頭:“明白。”


    在軍中忙碌一天,回房又已近深夜。行軍作戰都是睡硬木板,雲倚風跨坐在他腿上,雙手握成拳頭,幫忙放鬆緊繃的肌肉。季燕然趴在柔軟噴香的被褥中,閉著眼睛舒坦道:“手法這麽熟練,跟誰學的?”


    “找了本針灸按摩的書,自學成才。”雲倚風俯身壓住他肩膀,“省得我拿別人練手,王爺又吃醋。”


    幾縷發絲垂落下來,搔得蕭王殿下心裏一癢,扯住他的手腕輕鬆一拽,將人推在枕被間。


    雲倚風笑著問他:“連日征戰趕路,這才剛回來,不累嗎?”


    季燕然咬住他的唇瓣:“想你。”


    雲倚風單手拽落床帳鴛鴦搭扣,另一隻手握著他的胳膊,輕鬆讓兩人換了上下位置。


    “先讓我檢查一下,身上有沒有再添新傷。”


    季燕然相當配合。


    衣衫紛落在地,露出結實精壯的身體,莫說是新傷了,蚊子包都沒一個。


    季燕然問:“有獎勵嗎?”


    雲倚風單手倚在他肩頭,輕佻一挑眉:“其實除了那本針灸按摩的破書,我還找到了另一本古書,王爺要不要試試?”


    蕭王殿下欣然答應。


    須臾之後,從床帳內飛出一枚暗器,將燈燭也打滅了。


    隻餘一室曖昧聲音,直到天明才安靜。


    可見的確是本實用好書。


    清晨的光透過竹窗,暖暖地灑在床上。


    季燕然拉高薄被,輕輕替枕邊人遮住赤|裸的肩膀,又陪著睡了一會兒,方才輕手輕腳起床去了軍中。臨走前吩咐廚房,燉好一碗清淡養生的菌菇雞湯,在爐火上溫著。


    黃慶主動提出:“我想去送飯。”


    “你送什麽飯,當心被雲門主一掌拍出來。”夥夫也聽說了他的事情,笑著說,“王爺說劈柴,是逗你玩呢,快回去歇著吧,怎麽吊著胳膊就來廚房了。”


    “我還從來沒見過雲門主。”黃慶端了個小板凳坐在灶前,幫忙添火,“聽說生得好看極了,像神仙一樣。”


    像神仙一樣。


    雲倚風裹一件灰不拉幾的大長袍,胡亂捆著墨發,打著嗬欠剛走到廚房門口,就聽到這麽一句,於是不動聲色轉過身,火速回到臥房,洗漱過後,換了身體麵衣服,方才踩著輕飄飄的雲,翩然來下凡了。


    而黃慶的反應也很給麵子,眼珠子瞪得圓圓溜溜,看著眼前雪白雪白的大神仙,驚歎道:“雲門主可當真當真”


    “當真”了七八回,也沒能從貧瘠的大腦裏,找出幾句有文采的句子,隻好道,“當真好看。”


    “過獎。”雲倚風上下打量他,“你就是那位飛下懸崖的小黃統領?”


    “正是在下。”黃慶朗聲道,“當日幸虧王爺出手相救,我才能保住性命。”


    “王爺是怎麽救你的?”雲倚風捧著雞湯坐在桌邊。


    他原隻是沒話找話地隨口一問,但小黃卻很緊張,想起先前諸多同伴叮囑,生怕會被發配到風雨門砍一輩子柴,便趕緊道:“當日王爺將我拉上懸崖後,就飛身一躲,讓我獨自砸在了地上!”


    雲門主:“”


    作者有話要說: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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