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樣子真的好嗎?」


    我看著眼前持續著浪花卷來又退去的大海,問著自己以及命運。


    每天我都自碼頭往西行,再到位於防波塊前方的海岬,至今已是一個星期又兩天。我回到過去後,已經過了這麽長一段時間。


    朝霞也已散去,海麵變回了平穩的色調。淡綠色的海水卷向腳邊,打濕了沙灘和腳踝。海水冷得讓我吃驚,我不由得縮起腳。


    距離真知的死已經不到一個星期。為了避免這個命運,我真的一直都在努力嗎?每天就隻是幫忙外婆田裏的工作,偶爾挖苦鬆平先生,尋找真知。


    一點成果也沒有。我一點也不覺得已經將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心裏。當初救近雄時也是在沒有自覺的情況下,或許原本就是如此。但是,我很不安。


    有時也會在外婆家遇見過去的我。每一次我都向他確認,是否已經與真知和好,但他都隻是搖頭,沒有任何進展。真不愧是我。還是別再對那家夥抱有期待吧。我想那家夥就算知道真知即將死去,還是不會采取任何行動吧。


    我坐在岩場上,往距離沙灘不遠的海麵丟去的釣魚線一點反應也沒有。垂釣在手中的釣魚線至今還沒有獵物上鉤過。是因為我在這裏,真知才不現身嗎?白天我也會在小學放學的時間跑去燈塔察看,但也沒見到真知的身影。仿佛她正藏起來計劃著什麽陰謀似的。再這樣繼續錯開的話,也很難軟禁她。


    但如果要強行啟動作戰計劃,還是在真知死亡的前幾天再進行比較保險吧。萬一綁架了,卻在逃過死亡大關前就被他人發現而將她救出,那也沒有意義。就這方麵而言,剩下的五天也可說是與真知接觸的緩衝期。


    真是樂觀積極又牽強附會的解釋呢。


    「……喔?」


    隻是擺著好看的釣魚竿忽然搖晃起來。我明明沒有裝魚餌,看來是有隻粗心的魚鉤到了釣針。我離開岩場,握緊釣竿。由於魚兒一次也沒有上鉤過,我不禁驚慌失措。我維持著上半身前傾,屁股往後翹的姿勢拉住釣竿,被釣竿另一頭沉甸甸的重量嚇得手忙腳亂,最後好不容易終於拉起了釣竿。剛才感覺那麽重,我還以為會是條很大的魚,結果隻有一隻沙丁魚般的小魚正蹦蹦跳個不停。


    「怎麽辦?」


    由於根本沒料到能釣到魚,我也沒有準備水桶。將它放生回海裏嗎?不,可是,這畢竟是我第一次釣到的魚,那樣未免可惜。幹脆直接跑回外婆家,請她把這條魚料理成早餐吧。下定決心之後,我讓魚兒繼續鉤在釣竿上,拔腿狂奔。


    偶爾會看見在馬匹麵前掛著紅蘿卜這種圖畫,我現在的構圖也差不多。每一次奔跑,眼前的釣線和魚兒就左右劇烈晃動。在旁人眼裏看來,也許會覺得我在虐待這隻魚吧。關於這個隨便亂來的舉止,我就先說聲抱歉吧。


    但是關於吃它,我可不會道歉,而且說什麽也不會退讓。


    我急忙跑回外婆家,氣勢十足地打開大門。平時這扇門都不好打開,但今天似乎狀態良好。再加上又釣到了魚,我總覺得今天是運氣絕佳的一天。接下來會有什麽樣的幸運在等我呢?真知能不能抽到夏威夷旅行大獎,離開這座島上呢?最好至少去一年。


    見到玄關上有雙小鞋,我心想應該是過去的我來了吧,遂興衝衝地前往有地爐的那間房間。為了炫耀我釣到了魚,我高舉起釣線衝進屋內。


    「你看,我釣到魚了喔!」


    然後,我保持洋洋得意的姿勢僵在原地。


    坐在地爐前的不是過去的我,而是真知。


    明明我主動找她時一直遇不到人,但當對方來找我時,卻很幹脆地就見到了。這就是邂逅的奧妙與有趣之處。但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


    真知側眼朝炫耀著釣到魚的我瞥來一眼,把手中一直把玩的魔術方塊放在到一旁,將坐著的身體轉向我。


    「你隻釣到這一隻?」


    真知先是用冷淡的嗓音問我。我與真知麵對麵地坐下,同時釣竿和魚兒在眼前搖來晃去。


    「對。」


    「好小氣(注:日文中的「小氣」與「很鹹」同音。)。」


    「因為是海裏的魚嗎?嗯,高明高明。」


    我自己想到了不怎麽高明的同音笑話,一個人笑了起來。真知噘起嘴唇。


    「我今天是來抗議的。」


    「講義(注:日文的「抗議」與「講義」發音相同,講義則為課堂之意。)?」


    率先浮上我腦海的就是大學的講堂。不過,她應該不是這個意思吧。


    從真知不滿的表情來看,她講的應該是抗議才對。


    「你老~是待在那裏對吧!我明明說過那裏是我的最佳位置耶。」


    真知鼓起臉頰。這時候沒有瞪我這點,與十九歲的真知有很大的不同果然那種鋒利的眼神後才誕生的嗎?


    「那裏?是指西邊的海岸嗎?」


    「不然還有哪裏!」


    真知揚起下巴,自以為是地擺出高高在上的態度。她果然知道我每天都去。是從遠處看到我的嗎?早知道我也該更加留意四周才對。


    為了能含糊帶過這個問題,我伸長手拿起魔術方塊造型的時鍾。趁著真知輕叫一聲的時候,開始轉齊顏色。


    與真知大吵一架絕交後,之後好幾個月一到假日,我就關在房間裏了無生趣地解著魔術方塊。多半是因此而有所成果,我後來隻要幾分鍾就能夠轉齊魔術方塊的顏色。雖然到了本島以後,我才知道這點小事根本不值得自傲。當時出乎意料地受到了相當大的打擊呢。


    在我回想著這些苦澀回憶的期間,魔術方塊已經每一麵都轉成了相同的顏色。有時針的那一麵是粉紅色,所以自當時起我就一直單純地想這是給女孩子的禮物吧。我將完成品舉到與真知的視線等高後,隻見她的眼睛像是看得入迷般燦然生輝。接著她拿起魔術方塊,將它倒過來,又轉來轉去,開心地看著每一麵的顏色。真知宛如經琢磨過般閃閃發亮的眼睛映照出魔術方塊的顏色後,瞳孔的色彩也接二連三地不停變換。獨自一人磨練出的技巧頭一回幫上了真知的忙,我單純地感到高興。


    大概是察覺到了我正笑容滿麵地看著她,真知連忙擺出一張臭臉。已經看不到她興奮的笑臉了嗎?真是可惜。要是沒注意到我就好了呢。


    「總……總之我已經跟你抗議過了喔!所以不要再過來了!」


    真知像在撂狠話般提醒我後,準備落荒而逃,我懇求地挽留住她。


    這時候不做點什麽的話,下一次見麵不曉得會是什麽時候。


    「等一下。不,請等一下,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幹……幹嘛啦?」


    真知原地踏步地回過頭來。我遲疑著該怎麽邀請她,最後決定開門見山。


    「今天學校放學後,要不要和我約會呢?」


    真知定在原地,纖細脖子上的血管抨咚評咚地浮出表麵。


    「約會?」


    「嗯。就我和你兩個人,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真知悶不吭聲地往上跳。真看不懂這是什麽反應呢。我暫且靜觀其變後,真知不再往上跳,相對地嘟起嘴,「唔唔」地發出沉吟。


    「知!」


    「知?」


    「不!」


    「不?」


    「的!」


    「的?」


    她都隻說一個字,沒再繼續往下說。


    「把……把釣竿給我!」


    「這個嗎?」


    她像在掩飾什麽般對我提出要求。我遞出去後,真知慢吞吞地接下。


    再見了,我釣到的第一個戰利品。


    接著真知


    搔了搔頭發,最後又往上跳了一下後,高舉起釣竿說


    「看在這東西的麵子上,隻……隻有這一次喔!」


    「……啊哈!」


    *


    像在表示我聽見這句回應的心情般,小巧的魚兒左右地擺動尾巴。


    我的頭發依然濕答答的,一有風吹來,連脖子也覺得好冷。撥開發絲後,水滴就濺至地麵上形成水痕。但也很快就蒸發消失,一切又恢複原樣。


    衝完澡之後,我出外散步。都躺這麽久了,如今也不想再躺在床上。況且也不由自主地覺得難得可以走路,得多走走才行。


    我大致猜到了自己的下半身為何安然無恙。因為尼亞死了。既然他是在九年前死亡,那麽我就能明白之間的關聯。尼亞活著我就無法走路,雙腳健全的話,尼亞就會消失。大藤籠和小藤籠都過度地富有魅力(注:源自日本童話故事《剪舌麻雀》。故事中的麻雀為了報恩,準備了大藤籠和小藤籠這兩種禮物。)。


    是因為我在過去做了什麽事情,導致尼亞死掉嗎?如果能再一次回到過去,也許就能找到保住兩者的方法。


    為此,我需要時光機和……鬆平貴弘。但這兩者似乎都已不留一絲痕跡地自這座島上消失了。從過去搭回來的時光機沒來由地消失了,鬆平貴弘也收起了研究所下落不明。那家夥真的不在島上了嗎?


    為了確認這一件事,我的雙腳正往前田小姐家前進。一旦承認了尼亞的死,這次便開始垂死掙紮地想推翻這項事實。我的腦袋到底是什麽構造呢?但是既然都體驗過了一次時光旅行,即便是白日夢,我也要緊抓不放。


    道路上拉起了自行車競賽用的黃色塑膠橫條。要好好比啊,我彈了彈橫條。對了,家裏還留有腳踏車嗎?但就算有,我也不可能參加,隻是忽然想到罷了。如果有的話,早知道就不用特意走路,騎腳踏車去前田小姐家就好了。前往住宅區南邊的時候,由於下坡很多,去程時很輕鬆,回程時則剛好相反,會很吃力。


    「……我還有辦法騎腳踏車嗎……」


    跨上座椅之後,也許雙腳會因為意外的記憶而頻頻發抖,甚至哭起來。


    我沿著塑膠橫條往前走,抵達了前田小姐家。早上曾看見她騎著腳踏車經過我家門前,之後回來了嗎?我按響門鈴。


    「來了來了~」前田小姐很快出來應門。曬得黝黑的肌膚和不知為何老是顯得濕答答的頭發惹人注目。無論是容貌、聲音還是態度,全都是我認識的那個前田小姐。


    換句話說,還是我非常討厭的那個她。


    「哎呀,真是難得呢。有什麽事情嗎?」


    她嬉皮笑臉地拍著我的肩膀,更自以為是大姐姐地接待我。


    這個人似乎一點也沒有變。不管會不會傷害到他人。


    「鬆平貴弘在嗎?」


    我簡短地說明來意後,前田小姐怔怔地張開嘴,呆在原地。


    「你在說什麽啊?」


    這樣一句話,讓我領悟到原本心目中理想的發展已然落空。


    「學者先生早在好幾年前就已經離開這座島了喔。你這是什麽問題呀?」


    「啊,不。我隻是在想,他會不會又回來了。」


    「嗯~他也沒聯絡過我呢。那隻米蟲,竟然沒付飯錢就逃走了!因為他的東西都還在,我就一時大意,沒想到他說也不說一聲就不見了!還大口大口地吃了一堆西瓜!」


    前田小姐握緊拳頭憤恨難平。我倒覺得會在金錢上對那麽沒出息的男人有所期待才奇怪。


    「那麽,你知道他的聯絡方式嗎?」


    「不知道。那個人連親戚的喪禮也不來參加呢。」


    看來是徹底消失了。可是,鬆平貴弘就在這個世界上的某處。他還沒死。既然如此,隻要離開島上找到他,也許就能再次返回過去。


    「我明白了。謝謝你。」


    「咦?你隻是要問學者先生的下落嗎?怎麽,難道你喜歡他?」


    我匆匆忙忙地想離開時,前田小姐開口調侃我。我真的很討厭這個人的聲音。


    「沒錯。如果他聯絡你的話,請你幫我轉告說我很想見他。」


    「嗚哇,真的假的?嗯,我從以前就覺得了,你看男人的品味真差耶。」


    我撇下幾乎要笑到滿地打滾的前田小姐,快步離開。


    還有希望。無論要花費多久時間,隻要有做到最後的決心。


    隻要走遍這個星球的每個角落,鬆平貴弘總會在某個地方。


    說不定——


    說不定我就是為此,才能夠再一次靠自己的雙腳走路。


    *


    「總之就是這樣,所以我要和真知約會。」


    「那真是太好了呢。」


    上午來到前田小姐家後,鬆平先生依然坐在緣廊,含糊敷衍地附和我。自從聽說將有暴風雨來襲後,他就不再出門去重建研究所。


    即便是在聊天期間,鬆平先生的手還是動個不停。他正細心地編著繩子。


    「那是什麽?」


    「你看了還不知道嗎?」


    我捏起金靨製的尖端回答,鬆平先生一本正經地點頭。


    「左看右看都是鉤繩吧?而且還是手工製作的喔!」


    他興奮地舞動著五根手指頭。不,我承認你手很靈巧啦。


    「你開始兼職當忍者了嗎?」


    「凡事小心為上嘛。」


    真是答非所問。鬆平先生停下編繩子的手,重新坐好說道


    「因為大的那一個消失了,所以你目標改成小的這一個嗎?」


    「不不不,小的這一個再這樣下去也會消失喔。」


    「到了這個時期,你打算軟禁真知嗎?」


    「別說軟禁啦,講得真難聽。隻是要讓她無法出去外麵而已。」


    「你的說法聽起來更恐怖喔。」


    是嗎?經他這麽一說,我試著將我說的話與軟禁放在一起比較,但無法區分。


    「軟禁的話……現在時間還早吧。再過兩、三天後,一有任何征兆,我就會展開行動。那方麵的準備基本上也得先做好才行呢。」


    必須找到不容易被人發現的地點才行。能夠說服真知自然是最好,但該怎麽跟她說才好呢?


    大學基礎課程的「人論」這堂課上,也不可能教導我們怎麽說服他人,好讓我們軟禁對方。況且綁架時也不可能取得對方的同意吧?


    「如果要破壞船隻的話,我可以幫忙喔。」


    鬆平先生有絲興奮地提議。這個人好像很喜歡破壞這一類的事情呢。


    我也很想試一次看看。但是,有一件事讓我在意得不得了。


    「為什麽會是坐船呢?我左思右想,但就是聯想不到船。」


    「誰知道呢?不過,她會搭船發生意外過世,是因為你曾一度介入了過去。一旦介入了第二次,也許又會變成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死因,但也有可能她再也不會發生意外。真難判斷呢。」


    嘴上說很難,他的語氣倒是很輕快。不,是很興奮。對這個人而言,那種時間的流動也不過是研究對象之一。這次的罪魁禍首就是這個人,但我怎麽樣也無法責怪他,這就是所謂的個性問題嗎?


    「然後呢?報告完你們要約會之後,沒有其他事了嗎?」


    「不,我想問問和我一起來的同伴情況。他們現在怎麽樣了?」


    「不曉得。他們好像住在發電所裏吧,但很少過來看我。似乎也不太在意修理的進度,也許是相當中意在這裏的生活吧。」


    「……中意……啊。有可能喔。」


    曾經幸福的過去真是不錯呢。無論是誰,偶爾


    都會想回到過往。


    實際上真的回來後,就會發現到各種真相。例如自己小時候是個超乎想像的頭腦簡單小孩,或是喜歡的女孩子果然自當時起就很可愛。


    裏袋見到還能行走的自己時,有什麽感想呢?


    還有另一個人。在裏袋身旁的男子。不在我記憶中的、同年紀的少年。雖然現在還沒有確切的證據能證明他是誰,但我知道,他多半就是林田近雄。


    換言之,因為在我已知的曆史中他並未長到這個年紀,所以我不認得他。


    我想是這樣沒錯。


    因為那家夥跟裏袋的感情很好。是因為家住得很近嗎?


    就算問他,對方大概也不會報上本名,但死纏爛打地追問也很奇怪。雖然無法確定,但也沒有什麽問題。即便那家夥是近雄,也跟我將要做的事情沒有關係。


    「沒有其他的事了嗎?」


    「沒事的話就不能來看你嗎?」


    「嗯,太礙事了。我還想測試一下鉤繩的強度呢。」


    好過分!明明沒過來的時候嚷著自己好寂寞,現在來了又趕人嗎?真是個別扭的家夥。


    另外聽到鉤繩的測試後,也讓我有些心動,但外婆已經拜托了我買東西,所以我決定就此告辭。畢竟要是遇到了前田小姐也很麻煩。


    我起身後,低頭看著鬆平先生的頭部。該說是不修邊幅嗎,還真是顆雜草頭呢。


    「鬆平先生的夢想就是製造時光機嗎?」


    「夢想嗎……嗯,說是夢想,更像是目標吧。」


    這是我臨時想到的問題,鬆平先生卻很快就給了我答案,然後臉色變得有些陰沉。他拿著鉤繩的尖端,將繩子甩出蛇一般的波浪弧狀。


    「不過,我可能不會再做研究了。」


    「為什麽?」


    「人們討厭的事情就該罷手。你在學校沒學過這個道理嗎?」


    鬆平先生的目光銳利地往上抬,將我貫穿。


    「會為他人帶來困擾的話,及時收手才是明智的作法吧?」


    「……真教人意外,原來你這麽有智慧。」


    說話時不含一絲熱情先另當別論,但竟然能做出這種判斷。


    「因為會執著於時間,是受了我老師的影響啊。而且,最近我也找到了其他有興趣的事情,我想往那一方麵發展也不錯。」


    「喔……有興趣的事情是什麽?」


    「我想想……下次也試著做做看煙霧彈吧。雖然炸彈也令人難以割舍,但火藥該去哪裏買才好呢?」


    「所以說啊,為什麽都是忍者?」


    時光機→忍者。這個人興趣的演變真的很莫名其妙。


    不過這樣一來,回到未來的時候,也許時光機就不存在了。


    「……………………………………」


    若真是如此,不可思議地我也覺得有些寂寞。仿佛是冒險迎來了尾聲。


    離開之前,我向鬆平先生簡短地表達了我對這趟旅行的感想。


    「對於回到過去,我並不感到後悔。」


    也多虧如此,我才能知道一些事情。我的這趟旅程,收獲並非是零。


    所以之後就以「隻要結局完美就好」為目標,再展開下一段旅程吧。


    *


    確定鬆平貴弘不在島上後,走在外頭也沒有任何目的地可去。但是,我找到了人生的目標。也就是找到鬆平貴弘。這已變成了我人生的意義。


    但就算找到了他,那家夥願意幫助我嗎?明明知道我的情況,為何還離開了這座島?不安的種子接連冒出。但是,我的希望就隻剩那個大熊般的大叔了。隻有時間,才能讓死者起死回生。


    為了找到鬆平貴弘,首先我需要的就是錢。無論是沒頭沒腦地四處找人,還是委托他人協尋,都需要大筆的金錢。雖然不曉得要存到多少錢才足夠,但總之得趕緊開始存錢才行。也別去大學上課,開始工作吧。


    但回到家向父母表達我的決心後,又該怎麽找工作呢?在這座島上,幾乎所有人都是從事漁業相關的工作,還有供我就職的空缺嗎?雖然也可以請父親為我介紹,但我想找一些能賺比較多錢的工作。我已經做好了覺悟,就算要曆經漫長的歲月,甚至成了老太婆,我也要改變這個世界。但鬆平貴弘要是在這段期間內過世的話,一切就本末倒置了。我想在彼此應該都還活著的時間內找到他。


    情況演變得好奇怪。既然如此,我幹脆自己動手做時光機好了。我腦海中甚至冒出了這種想法,站在馬路正中央自我解嘲。做得出來的話,我就不用這麽辛苦了,我根本不曉得該怎麽製造出時光機。


    這時我被迫察覺到,會在這種小島的角落裏製造出那種東西的鬆平貴弘,完全就是小孩子夢想中的神秘科學家這號人物。有誰想像得到,夢想搭上骨架再纏上血肉後,就誕生出那種大叔般的科學家呢?


    況且話說回來,罪魁禍首就是那個大叔。


    所以我絕對要他負起殺了尼亞的責任。


    *


    與鬆平先生道別之後,我打算在小學的校門口附近等真知。由於忘了指定碰麵地點,最好的作法就是待在下課時鐵定會見到麵的地點等她。但為了避免引起他人的懷疑,我還是與校門保持了些許距離。由於學校不大,待在校門口附近也能看見鞋櫃那裏的情況,真是教我感激。


    盡管自己曾親身經曆過,現在卻想不太起來小學都是幾點放學。我做好了再久也要等的覺悟後,將後背靠在圍起小學操場的鐵網上。大小勉強可以打棒球的操場上沒有半個人影,角落裏滾著一顆學生忘了收拾的足球。確認四下無人之後,我溜進操場。


    就我個人而言,當然很希望別被身為小學老師的父親發現到。我急忙回收足球後,回到小學外頭。足球上滿是髒汙的土塊,氣好像也漏掉了不少,一部分的表麵還不甚牢靠地往下凹陷,也因此足球無法順利滾動。雖然無法順利運球,但沒有任何問題。因為我們都是用這顆球打躲避球,而不是踢足球。


    我往上踢起那顆足球。比起在島上從未見過的一個年輕人什麽也不做地呆站在原地,做點頂球動作比較不會讓人心生警戒吧。不,反而更引人注目嗎?我一邊思索著,一邊再次踢起掉下的球,將它踢得比頭還高。


    由於隔著太陽眼鏡,就算仰頭看太陽也不覺得剌眼。但是若用額頭接住球,太陽眼鏡就會在眼睛上方彈跳起來,太危險了。況且我也無法接受碎土塊在頭頂上方散開,又往我身上掉下來。因此我沒有用頭,僅是用腳控球。


    邊踢著漏了氣、毫無彈性的足球,我邊整理要對真知說的話。


    首先,必須消除真知對我的抗拒才行。否則一到關鍵時刻,縱使我想付諸行動,也會讓她逃走。若要軟禁她,也得先培養好感情才行。


    「啊,不過,也不用硬是把事情鬧大吧?」


    隻要拜托她當天千萬不要離開室內就好了。雖然不夠十全十美,但若能和平解決,這是最妥當的作法。問題在於真知的個性是否會乖乖聽別人說話。因為真知這家夥別人愈跟她說不要去,她反而愈想去啊。


    總之第一件事就是改善她對我的印象,接著就是試著讓她與過去的我和好。也就是我要主動當和事佬。這件事也許與真知的死沒有關係。但是再這樣下去,他們將在不再與對方說半句話的情況下分離。


    縱然這才是我們該遵循的正確軌道,我仍是無法接受。


    原本拒絕接受事實般踢著的足球,凹陷的部分忽然包覆住我的腳,不再往上飛起,而是滾落在地。沒錯,就是因為這樣,我們才不踢足球。


    接著我持續踢著足球踢了快一個小時,鞋櫃那裏終於開始


    出現熱鬧的說話聲。此時我的額頭與後背都已滿是汗水,上氣不接下氣。不小心太熱中於踢足球了。


    我隨手將足球丟回操場裏後,守住鞋櫃。有個比低年級生和真知還要早走出來、獨自一人無精打采地走著的不中用小鬼頭吸引了我的注意。他的表情一看就覺得很沒出息,很明顯將來會變成一個不怎麽像樣的大學生。


    換言之,也就是現在符合了上述所有條件的我呢。


    今天他身旁依然沒有真知的身影。啊啊,真是的,真教人看不下去!


    我在他有氣無力地走出校門時,上前叫住他。


    「嗨。」


    「喔,是太陽眼鏡人。」


    盡管被取了不太體麵的稱號,我也沒有加以訂正。過去的我抬頭看向我,停下腳步。


    「你呼吸很急促耶。」


    「我現在正是呼吸急促的年紀嘛。倒是你,嗯……沒有和那個小女孩一起回家嗎?」


    我自己也覺得這真是個答案顯而易見的問題。過去的我低下頭,嘟嘟囔嚷地辯解:


    「現在……就是那個嘛,所謂的倦怠期。」


    「這樣子啊。」


    雖然無法多說,但是——


    「那孩子明年會搬到本島住喔。」


    「咦?」


    「當你發現可能再也無法和她見麵的時候,你的願望會是什麽?」


    明知道答案,我還是問著自己。過去的我驚慌地抬起小臉來,看樣子現在完全沒有心思去想答案。聽了我告訴他的情報後,他大為動搖,用像在試探真偽的眼神注視著我。我岔開這個話題,同時再給他一句建言:


    「也許不會再有說『等會兒見』的機會了。不要留下任何遺憾喔。」


    語畢,我與過去的我道別,以一定的速度走向與上學路途正好相反的東邊道路。走了一陣子後我回過頭,確認過去的我不見了之後,又回到校門口。真是太難看了。要是被某個人看到了一切經過,我保證太陽眼鏡一定會被淚水衝濕。我暗暗祈禱著沒有任何人目擊到這一切,回到原地繼續守著鞋櫃。


    「喔?」


    真知正在鞋櫃旁和一個男孩子講話。是過去的我鼓起勇氣了嗎?我瞪大眼睛細看,但從輪廓看來不是過去的我。對方是近雄。見到出人意表的人物與真知接觸後,我不由得有些驚慌。


    近雄與真知的交情稱不上好。不,可能隻是我不知道,其實暗地裏兩個人……嗯,不可能吧。因為那家夥死了啊,原本在今天這一天真知與近雄並肩而立這種事,是不可能發生的。這之間有什麽關聯呢?


    真知一臉沒好氣地說著某件事情,近雄則是得意洋洋地挺胸回答她。由於有一段距離,我無法聽見對話內容。明明隻要是與真知有關的事,我都想知道啊。之後再試看看能不能不露聲色地從真知身上套出消息來吧。


    ……咦?真知將魔術方瑰造型的時鍾交給近雄了喔。近雄興高采烈地接下已經被我轉齊顏色的時鍾,將它塞進書包裏。是當作禮物送給他了嗎?該不會是因為過去的我太沒用了,真知對他感到厭煩了吧?我漸漸真的擔心起來。


    兩個人結束對話後,近雄在鞋櫃旁穿上鞋子,停在原地,似乎在等裏袋。真知則是和剛才的我一樣獨自走向校門。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垂頭喪氣,反而顯得幹勁十足。跟九年後的真知很像。


    「……這是廢話嘛。」


    沒有什麽像不像的,原本就是本人。無論要使出什麽手段,我都想再一次看到那張容顏。


    眼神與走出校門的真知對上後,我率先抬手打招呼。


    「哈囉。」


    「唔,太陽眼鏡人!」


    跟過去的我的叫法一模一樣。這種感受性的統一真教我感歎。


    「因為我等不及了,就主動過來找你了。」


    「嗬嗬——」


    真知幾乎要得意地咧開嘴角,但她連忙用手捂住嘴巴,接著張望兩邊的道路。一開始我還搞不懂她在做什麽,但馬上就明白了。


    「啊,那個總是和你在一起的孩子剛才已經回去了。」


    「沒有在一起!」


    她嘟起嘴反駁。哎呀其實現在也還在一起喔。


    不過,真知也一直注意著我嗎?真後悔沒有發現到。


    「不說這個了,約會要做什麽?」


    「我想想……就去你的最佳位置吧。」


    我也考慮過燈塔,但那裏也是同班同學們的遊樂場。不想有人打擾的話,還是選西邊的海岬吧。岩場可供玩耍的場地很小,所以小孩子都不會過來。


    「要在海岸邊緊緊相依偎嗎?真是不羅曼茶耶。」


    變成一種茶了。而且她在說前半句話的時候,似乎也沒搞懂其中的涵義。真知重新背好書包,挺直背脊,站在我旁邊。姑且不論以前的笨蛋,她對我的抗拒似乎變淡了些。是轉齊魔術方塊顏色的這件事產生影響了嗎?


    「要確實跟上來喔~」


    真知開始跑步,同時規律地「呼、呼、呼」吐著氣息。為什麽要跑步啊?真不像在約會呢——暗暗心想,但還是老實地追在她後頭。


    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真知選擇了跑在島上東側的道路上。若要前往西邊海岸,這樣算是繞遠路,但若向西行,就會追上我。九年後的真知就是愈來愈刻意這麽做,在她和我之間築起一道高牆。我遵循著曆史,明白到了這一點。


    真知繼續奔跑。如果我救了她的性命,真知又會再一次無法走路嗎?還是說,連這件事我也要試著改變?但明明不曉得她何時會出意外啊。


    ……意外發生後,又過了好幾年。屆時隻要再搭時光機飛回來就好了。


    我想保護她遠離所有的不幸。將所有的不幸都推到他人身上。


    除了真知以外,在他人眼中我隻是禍害。


    我祈求、希望自己能成為禍害。


    無論何時,無論前方有多麽厚重的高牆,我都會飛越而過。


    我會永遠追在真知身後,一直往前奔馳。


    *


    回到家的時候,我的腦袋沸騰不已,充斥著對鬆平貴弘產生的、類似敵意的亢奮情緒。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指的就是我現在這種感覺。熱意無處排解,仿佛都自耳朵和鼻子裏釋放出來般,臉部好熱。我每一個動作都不禁誇張地放大。在旁人看來,會覺得我像是想耍酷卻失敗了吧。實際上全都錯了。


    最後連在玄關脫涼鞋時我也脫得氣急敗壞。連我自己也覺得怎麽可以脫得這麽辛苦,脫了兩、三次之後才終於大功告成,然後我將涼鞋隨手一丟。好熱。亢奮的情緒完全無法平息。我咚咚咚地用力踩著地板,噠噠噠地在原地踏步。


    「吵死了!」


    母親朝我罵道。但光是如此,我的熱意還是無法冷卻。


    「對不起嘛——!」


    「我都說你很吵了耶!」


    她縱向地捏起我的臉。臉頰被往上拉起後,我的嘴唇頓時成了香腸嘴。


    我就這樣與母親對話:


    「噗噗呢?」


    「去買煙了。」


    嘖。我不幹不脆地咂嘴。我可是恨不得父親盡快介紹工作給我呢。原本至今一直麵無表情的母親大概是忍俊不住了,往我的臉噗喃一聲笑了出來。


    「你這張臉真是有趣,到底是像誰啊?」


    「你自己看看鏡子就知道啦。」


    母親放開我的臉,再以指尖彈向我的鼻尖。「啊!好痛!痛死我了——!」我大聲喊痛後,母親像是忽然回想起來般,用拳頭敲向掌心。


    「對了對了,剛才有個人來找你喔。」


    「找我?」


    我想不到會是誰


    ,探頭看向走廊深處。沒見到半個人。


    「我說你不在之後,他隻留下一句話就回去了。」


    「留話?留了什麽?」


    我漫不經心地問。這是我的疏忽,也是我的怠惰。


    母親滿不在乎的一句話,給予我亢奮的心情最後一擊。


    「八神先生說他會在神社等你喔。」


    *


    從學校繞了約莫半座小島,除了住宅區以外所有主要場所全都經過了後,我們到達了目的地的海岬。半路上還在研究所附近與裏袋及近雄擦身而過,但隻有近雄將目光朝我望來。盡管裏袋也認識九年後的我,但她似乎正專心想著其他事情。


    見到那兩個人並肩走在一起時,我不禁就會聯想到我和真知。


    「嗯?你在發呆耶,怎麽了嗎?」


    「嗯,在想一些事情。」


    真知直到抵達海岬前都不曾停下腳步,但呼吸始終一絲不紊。明明還背著書包,真不愧是頭腦簡單四肢發……不,應該說不枉她總是對自己進行特訓。


    坐在岩場上後,腳底踩著沙灘。真知也坐在我旁邊。


    「真不愧是我的佳位,風景真漂亮!」


    那似乎是最佳位置的簡稱。她真的很喜歡省略所有名詞或是取綽號呢。這也是島上孩子的特征。我想很少有人是用本名來呼喚同班同學。


    「都是因為外麵的人在這裏,害我完全無法過來呢」


    「來也沒什麽關係吧?下次我們一起釣魚吧。」


    雖然釣竿被拿走了。真知「嘖嘖嘖」地左右擺動食指。


    「這裏啊,是我進行秘密特訓的地點。怎麽能在別人麵前特訓呢?」


    「喔,原來是這樣子啊。」


    根本不算秘密就是了。接著好一半晌我們兩人隻是眺望著海浪。期間由於太陽眼鏡很礙眼,我就將它摘下來了。不再泛黃的大海帶著淡淡的綠意。


    過了大約三分鍾時,多半是膩了,真知蹬著雙腳向我攀談:


    「約會就隻有這樣而已嗎?不是應該要有更多火花嗎?」


    「火花嗎……那我們來聊天吧。」


    我在大學學到的約會流程就隻有這樣而已。吃吃飯、去書店看看書,之後就隻是坐在咖啡廳裏聊天。而且這還是原封不動地套用朋友跟我說的約會流程,自己則從未在任何人身上實踐過。因為我想一起出去約會的那個女孩子,和我水火不容啊。


    「要聊什麽?」


    「嗯……啊,我看到你之前說的鴿子時鍾上的塗鴉了喔。變成型男鴿子了。」


    「型男?」


    真知偏過腦袋瓜。哎呀,這個時代「型男」的用法還不普及嗎?也就是說外表不是叫型男,是叫什麽呢?


    「那是外國話嗎?」


    我覺得你講話的語感比較像是外國話喔。


    「意思就是很有男子氣概。」


    但它是鴿子,也許該說是公鳥。但說成公鳥氣概的話,又會變成外國話了。


    「你怎麽知道這件事?」


    「因為我去那孩子家玩的時候,鴿子剛好跳了出來。」


    瞬間真知的臉色變得非常不高興。看來是對過去的我很火大。


    「你和那家夥感情很好嗎?」


    「還算不錯吧。你不跟他和好嗎?」


    「和好?為什麽我一定要主動跟他和好啊?明明是那家夥的錯!」


    「……嗯。」


    說得正是。


    「不過,你要是不主動跟他說話的話,說不定不會有任何進展喔。因為那家夥真的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啊。」


    「那不和好也無所謂啦!」


    真知將臉撇向一旁。不知道這是真心話還是意氣用事。真希望是後者呢。


    「你想對我說的話就是這件事嗎?」


    「嗯,算是吧。」


    「我要回去了。」


    真知跳下岩場,準備離去。「等等等等。」我連忙捉住她的肩膀挽留她。


    「我可是很忙的。而且也得開始準備才行。」


    「準備?」


    「和外麵的人沒有關係。那家夥的事情也和你沒有關係。全都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真知撥開我的手,嘟出下嘴唇狠狠瞪向我。看來我搞錯話題的優先順序了。後悔的浪潮掠過心頭。早知道該先說五天後的事情。在她對我抱有敵意後,很有可能不會乖乖聽我說的話吧,但還是必須拜托她最重要的這件事才行。


    吊兒郎當的態度隻會讓她更加不信任我吧,既然如此——


    「可以再聽我說一件事嗎?」


    「不要。掰掰~~」


    我無視揮著手的真知,徑自說了起來:


    「是關於五天後的事情。」


    第九聿無論何時,都隻為你


    「嗯……嗯?五天後是指五天之後嗎?」


    我當著一臉困惑的真知的麵,毫不躊躇地在沙灘上跪下。


    「我拜托你,那一天請千萬不要離開室內!」


    我將額頭用力地壓在沙灘上,向她懇求。由於砂子曾被海浪拍打過,觸感又濕又冷。盡管沒抬起頭,無法看見真知的表情,但從周遭的氣氛可以感覺到她正手足無措。


    這也是當然的吧,畢竟一個奇怪的男人突然在自己麵前下跪啊。


    「你……你幹嘛突然下跪啊!」


    「我無法跟你說明原因。但是到時候你會有危險,所以隻有那一天,拜托你別跑到屋外!」


    卷來的浪花鑽進了我抵著地的額頭與砂子之間,眼睛和鼻子猝不及防地被灌進海水後,兩者皆傳來莫大的痛楚。眼淚和鼻水跟著噴出,嘴裏也全是鹹味。


    「要我別出門?那學校怎麽辦?」


    「那一天學校會放假。」


    「為……為什麽啊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麽!況且五天後就是那個啊!」


    前方可以看到真知的雙腳無措地後退。我抬起頭後,真知發出了短促的尖叫聲。現在我的臉一定很悲慘吧,或者是很好笑。


    濕透的沙子沒有紛紛往下掉落,繼續黏在我的額頭上。好重。


    我克製著自己別因這份重量而低下頭,嘿嘿地笑了。


    「你聽不懂我在說什麽吧?」


    「就是說啊,根本聽不懂不懂。」


    「說得也是呢……如果我能解釋好一點就好了。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呢?」


    肩膀因自嘲而不停顫抖。無法區分眼裏流出來的究竟是海水還是淚水


    但無論流出來的是哪一種,全都隻帶著鹹味。


    「……喔?」


    真知伸手拍掉我額頭上的砂子。砂子啪沙啪沙地崩落,回到沙灘的懷抱。


    我們彼此的臉靠得很近,大概隻有三十公分左右的距離。


    真知半簿著腰,說:


    「我從之前就在想。」


    「之前?」


    由於不曉得她指的是多久之前,我的眼神開始遊移,真知繼續說道


    「外麵的人身上的味道跟那家夥一樣。」


    「……那家夥?啊,是過去的——」


    「我就是不喜歡這一點!不喜歡啦——!」


    真知忽然大吼大叫,蓋過了我的失言。她的小臉脹得通紅,完全無法分辨她到底是不是在生氣,緊接著這次她真的拔腿跑走了。


    那副嬌小的身軀卯足了全力逃離現場,同時背後的書包激烈地左右跳動。


    即便我能超越時空,還是無法追上那道背影。


    一樣的味道——這是當然的啊。


    因為我就是那家夥。從那時候起到現在一點改變也沒有。


    始終待在這座島上,隻有後悔不斷層層堆砌。


    腦海裏總是隻想著你的事情。


    「我喜歡你啊————————————!」


    我一個人情緒激動起來,還不由得順勢告白。


    原本在九年前非說不可的這句話語,如今已傳不進任何人的耳中。


    *


    大出意料的發展自正麵朝我襲來,眼睛裏冒出了兩次金星。


    粗暴卻又膽小的熱意一瞬間逃出我的體外,使得身體不住顫抖。腦海中似乎響起了時鍾秒針滴答前進的聲音。這陣幻聽與母親往前跨出一步的聲音重疊。


    「怎麽突然不說話?你對八神先生做了什麽嗎?」


    「我——」


    我才想問這句話呢!八神合彥不是曾經做過什麽?


    「神社嗎?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我說,像是當著八神和彥的麵回答他一樣,然後掉頭走向玄關。「八神」就在神社裏,這是在開玩笑嗎?這次我沒有穿上涼鞋,而是穿上了鞋子。


    為了以最快的速度跑向神社。


    「我和八神和彥感情很好嗎?」


    出門前我向母親確認。母親狐疑地低頭看向言行怪異的女兒。


    「那種事情隻有你才知道吧?」


    就是不知道才會問你啊,但母親將問題一把推開。嗯,也罷,去了就知道了。


    既然會特意指名要我過去,他絕對知道些什麽。


    「還有,腳踏車的鑰匙是哪一把?」


    我將放在櫃子上、以木條編成的鑰匙收納盒舉到母親麵前。母親的眼神中更是多了一份困惑,但還是捏起其中一把串有紫色鈴鐺的鑰匙。


    「謝謝。」


    我一把搶過那把鑰匙後,走到屋外。果然有腳踏車。


    我在玄關前徘徊了一陣子後,拉出那輛停在圍牆與房子之間的腳踏車。母親麵露不安地從玄關大門後方探出頭來。我揮著手要她進屋後,將鑰匙插進腳踏車的大鎖裏。紅綠兩色交錯的華麗車身,再加上塗了銀色油漆的剌眼車籃。


    我牽著典型的淑女腳踏車來到馬路上。聽說大腦會記得騎腳踏車的方式,但如今身體和大腦還不太協調的我有辦法騎嗎?問題不隻如此,最大的難關,就是我也必須克服意外的記憶才行。


    我將腳搭在踏板上,喀喀喀地踩了好幾下,回想著腳該放在哪裏。期間冷汗不停刮過額頭,搔得鼻尖好癢。不舒服的冷汗接連湧出。反胃和最後一次騎腳踏車時感受到的劇烈疼痛襲向下半身。就此,我的雙腳無法再動彈。


    我的呼吸急促,不帶半點熱意。風吹過依然幹涸的心,枯竭的呼吸劃開喉嚨。


    把手動也不動,但不是因為我握得太緊,隻是因為手指僵住了無法移動。


    我走下腳踏車,將它放回原先的空隙之後,握著鑰匙開始狂奔。


    現在不是放聲痛哭的時候。在意誌力被摧毀得再也無法複原之前,我就放棄了騎腳踏車。現在比起這件事,還有更重要的事。我拚了命地蹬在地麵上。


    雖然比不上腳踏車,但我從腳掌上感受到了確切的加速。穿過住宅區後,我沿著塑膠橫條拐了個彎,逆向跑在自行車競賽的跑道上,不停地往北前進。共乘一台腳踏車的那對男女與我錯身而過時,大概是看到了我猙獰的模樣,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去死吧。我在吐出氣息的同時順便詛咒他們。


    我一口氣跑過碼頭前方。跑到這裏時,可以感覺到心臓的跳動已變得比腳步聲還快。我現在的心情仿佛能跑到這世上的每個角落,但相對的,身體卻正誠實地發出悲鳴。腳和肺都好重。我強行壓下想上仰的下顎,咬緊牙關。


    由於繞到石階那裏太麻煩了,經過碼頭前方之後,我直接向右轉彎。穿過滿是直線樹幹的樹林,再繞過一塊像山丘般隆起的土地後,一路直奔到神社的階梯底下。就算縮短了路程,體力還是到極限了嗎?雙腳開始不聽使喚。


    我將手支在膝蓋上以防跌倒,就這樣好一半晌調整呼吸。往前彎曲的背部遲遲不肯再度挺直。要與八神和彥見麵這件事也讓我感到緊張,身體無比僵硬。肺部像是倒轉過來般痛得要命,氧氣有如正灼燒著喉嚨的毒藥。


    就在我找到希望時出現的「八神和彥」,會是太陽嗎?


    還是會帶著落井下石的意圖降臨呢?


    一切都要前往神社,隻有神才會知曉。


    好了,上去吧。就在我做好覺悟,抬起頭來時——


    那道走下神社階梯的人影遮住了太陽。


    一開始由於逆光,那道人影呈現一片漆黑。但就像經陽光照射而蒸發般,漆黑一點一滴散去。宛如電影一般,他的腳邊開始映照出色彩。


    他——


    這家夥就是八神和彥?


    從未見過的男子在階梯的最後一階停下腳步。


    然後站在比我還高一格階梯的地方,露出虛弱的微笑。


    接著他張開那富含光澤的唇瓣,用他優美的嗓音,說:


    「小咪,對不起。可是,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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