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一年,高知縣觀光部的「款待課」成立上路。


    該課宗旨是以「觀光立縣」為目標,正如該課名稱所示,期望以「款待」之心迎接縣外觀光客,提議縣內觀光。為求營造親切感,就根據此宗旨將「款待」兩字直接當成課名。


    但是,分派到款待課的職員,都是些不好也不壞的公務員——這樣的情況幾近可悲。


    為了本縣的觀光發展,希望各位懷抱獨創性與積極性,多多研擬各種企劃。知事(注4:日本行政區「都」、「道」、「府、「縣」之首長皆稱為知事。」)曾有這樣的調示。


    但是,所謂「觀光發展的獨創性與積極性」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對於向來隻會在縣廳各單位的既定規則內行動的他們而言,那實在難以想象。


    並不是說他們沒有熱枕,絕對不是如此。


    但是,當被要求在未知的領域中有多成果時,他們也就越發倦怠,行動也更遲緩了。


    「聽說,有很多自治團體開始引進那個什麽『觀光大使』的製度,做為觀光發展活動耶。」


    款待課上路一個月,當會議在這個也不是、那個也不行,隻會像跳華爾茲原地打轉的情況下,掛水史貴說出了這句話。掛水進入縣廳三年、二十五歲,是款待課最「年輕」的職員。


    款待課原本就被寄予厚望,希望能夠擁有獨創性與積極性,素以就連課長耶隻有四十歲,組織成員相當年輕。


    「那個『觀光大使』,是什麽東西啊?」


    出言詢問的是那個四十歲的課長下元邦宏。


    在課員的注目禮中,掛水憑藉昨晚剛從網路上搜尋回來的模糊記憶,露了一手。


    「這……我也不太清楚啦。他們好像會去任命一些該縣出身的名人……像明星、運動選手之類的擔任『觀光大使』,請他們幫忙宣傳該縣魅力。」


    「喔~那不錯嘛。」


    原本對這毫無進展的會議顯得有些意興闌珊的下元,探出了身子。其他職員也都一樣。


    「本縣出生的名人還滿多的耶。」


    「漫畫家或作家也很多吧,還有運動選手也是……」


    大家開始討論起那個人也是、這個人也是,暫時炒熱了會議氣氛。


    「等等、等等,誰來記錄一下。」


    在下元的指示下,一名女性開始將列舉出的人名逐一寫在白板上。


    當能想到的人名全數列舉完後,十二名職員一齊眺望白板。


    「這樣的陣容真可觀咧,不是嗎?」


    下元眺望完成的名單,似乎很滿足地頜首。


    被提出的約三十個名字中,有演藝圈、運動相關人士,乃至於作家或漫畫家等,涵蓋領域相當廣泛。


    「然後,要怎麽讓他們為我們宣傳呢?」


    「這個嘛……有些自治團體是製作什麽『大使名片』,名片背麵做成各種觀光設施的優惠券,然後請大使幫忙發送。」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用那些就可以折價或免費吧。」


    「不,我也沒那麽清楚……大概就是自治團體自己決定吧?」


    掛水這麽一回答,另一名職員隨之插嘴。那是資曆多掛水兩年的前輩近森。


    「要是也用什麽小家子氣的折價券,反而會被瞧不起吧。這部分就該大方地直接免費才行。」


    「說得也是,那觀光設施要找哪裏呢?」


    相信自己正在熱烈討論的推門,並未察覺到一件事。


    光是采納其他自治團體既定施行的製度來加以運用,根本毫無「獨創性」可言。


    ——推門真的幾近可悲地,是徹頭徹尾的「公務員」。


    *


    就這樣,款待課展開觀光大使製度。


    他們邀請以高知城或鄉上資料館為首的縣內各觀光名勝,協助加入「觀光大使名片」的免費對象。同時,規劃出搭配施行的利用條件試行方案。暫訂方案規定次數與期限無限製,單張最多可供五人使用。不過,當地縣民不能享有此優惠。


    而且,為篩選出本縣出身的名人,必須查出聯絡方式,然後逐一征詢意願。


    雖然是一步一腳印的繁瑣作業,但是隻要一想到屬於款待課的企劃終於展開,職員就感到士氣高昂。其中,又以提案人掛水特別熱心。


    「拜托請你幫忙。隻要請○○先生見到縣外人士時,幫忙發送大使名片,順便說明活動宗旨就行了。」


    收到征詢的名人大多爽快答應。隻不過,都會加上一句但書:「雖然我不知道自己能夠發揮多大功用。」(而款待課真正了解那句話的涵義,也是後話了)


    隨著觀光大使順利增加,掛水也更鬥誌高昂地聯絡下一個大使候選人。


    就在這樣平順進展的日子中,掛水的熱情忽然被澆了一盆冷水——就如同他名字字麵的意思一般(注5:「掛水」在日文中有澆水、潑水之意,故有此言。)。


    那是當他利用從出版社問來的電子郵件,征詢一位目前居住於關東的本縣作家意願時的事。


    寄回給掛水的郵件內容令人費解。


    「高中縣觀光部款待課 掛水先生


    本人已拜讀郵件。隻是本人至今仍難以理解貴單位的企劃宗旨,可否麻煩貴單位致電說明?


    本人的電話號碼為○○—○○○○—○○○○。


    吉門 喬介」


    這是個單純的企劃,掛水不懂對方為什麽無法了解企劃宗旨。不過,對方就是要求說明,還寫了電話號碼寄過來。


    掛水撥了那個電話號碼。


    電話響了幾聲後,另一頭傳來睡意濃厚的粗啞男聲。


    「喂,我是高知縣觀光部款待課的掛水。請問是吉門喬介先生……」


    「啊……是,幹嘛……呃,不對,我就是。」


    這種聽起來相當疲憊的語氣,是因為剛睡醒還是生性如此?現在明明還是大白天。不過,也常聽說像作家這種特殊職業,都是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


    根據個人簡介中公開資料,他比掛水年長三歲。


    「我收到了你對於觀光大使所提出的問題,所以致電說明。」


    「啊……那個呀。我真的是想破了頭都想不通耶……」


    那種慵懶的說話方式,似乎是與生俱來的。


    「這個嘛,你所謂的『想不通』,大概是指哪個部分呢……?」


    「就是所謂『觀光大使』製度的實效性。」


    怎麽劈頭就是像甩人家一巴掌似的問題,掛水才剛這麽想,沒料到吉門緊接著以其疲憊的語調,接二連三拋出掛水難以立即回答的質問。


    「我看那說明郵件,就是要請大使幫忙發名片吧。光靠這樣一張一張慢慢發,你覺得每個大使到底能發多少?還有啊,你認為到底會有多少人拿到之後,就真的被那張名片吸引跑到高知去呢?隻要想到這裏,就會覺得好像沒什麽實效性……或許該說是沒什麽效率吧,不是嗎?就是諸如此類的問題。所以啦,這個大使製度預期達成的目標,到底是什麽呢?」


    與那疲憊散漫的口吻完全相反,吉門的所有質疑都再明確不過了。


    「那……那是為了……本縣的觀光發展……」


    「嗯,所以我就說啦,觀光發展等同於提升觀光客人數,那這個東西,不會太沒效率了嗎?我啊……不論如何就是會卡在這個問題上耶。『款待課』這個名字取得也很有意思,如果真的有用,我也不是說不願意當大使……隻是自己想半天,就是想不通這個大使製度的實效性,才會想說直接問負責人或許能弄清楚,所以才跟你那邊聯絡的。」


    掛水無言以對——對


    於任何一個質疑,都完全答不上來。


    「這觀光大使製度已經有很多自治團體在做了,說句老實話,就是『拿香跟著拜』吧。還有那什麽名片優惠券,其他地方也都做得很凶。」


    「拿香跟著拜」,這句話是最致命的一擊。發現掛水陷入沉默,吉門改以異常親昵的口吻試圖打圓場:「啊~不好意思。你生氣了嗎?」光是要擠出一句「不會」,就已讓掛水筋疲力盡。


    「『拿香跟著拜』其實也沒什麽不好喔。隻不過啊,要是想跟著拜,又不拜出屬於自己的風格,隻會流於陳腔濫調。高知在這個製度上祭出的獨特風格是什麽呢?我隻是看不到這一點而已。」


    你看不到是當然的。因為,打從一開始就沒人想到這一點。


    隻是有個能剽竊的好用點子,借來用用罷了。


    為了本縣的觀光發展,希望各位懷抱獨創性與積極性,多多研擬各種企劃。款待課創立時的理念也很空泛虛幻。


    「……不好意思,我們並沒有考慮這麽多。」


    吉門在電話那頭發出似乎相當困擾的歎息。好不容易……傳來一句「抱歉,問了你這些」,此時他的語氣已經不帶客套了。拜托,別道歉。


    那是最讓人難受的。


    「呃……我是覺得呢,你們這個課基於『由縣市來款待觀光客』的心意而創設,是很有意思的。可以說是回歸初衷吧。『款待課』這名字很有震撼力,這點也很好。所以說呢,我如果參與這個大使計劃,想對高知做出最大貢獻的話,大概可以這麽幹吧?」


    吉門的語氣已經完全不顧什麽禮節了。


    「像出版社或報社類,總之呢,我常接觸這類媒體。所以就先拿個五、六盒來吧,怎樣?」


    咦?掛水不自覺睇如此出聲。觀光大使的實效性,不是才剛被毫不留情地徹底否定了嗎?


    「嗯,我是覺得啦,就現階段來說,我從這個大使製度和大使名片上唯一看得出來能發揮效果的方式,或許就隻有『不分對象的地毯式攻擊』了。」


    「不分對象的地毯式攻擊」,這是哪一招?


    「簡單來說呢,就是以『高知縣成立了一個叫做「款待課」的單位,這張名片可以當成觀光名勝的免費優惠券,所以如果是預定要到高知的人,不管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取用』這種說明,然後以盒為單位,發送給出版社或各種媒體。我是覺得比起關心是不是有人實際使用,還不如對媒體進行『高知已經成立款待課』的基本宣傳,比較有助於日後長遠發展……怎樣?」


    「是的……這麽說來,你願意接受觀光大使的任命羅?」


    「啊~沒關係啊。反正,我也沒理由拒絕。」


    非常謝謝你,掛水以殘餘的李奇喃喃說完後,無力地掛上電話。


    獨創性與積極性。


    這話指的就是這個吧。吉門在數年前出道,如今已是個擁有一定知名度的作家。正因為是專業人士,所以能夠靠創作維生。


    也因此才能針對這個極度缺乏原創性和實效性的企劃,立即點出這麽多的缺失來吧。


    結束通話、報告完吉門的指摘後,課內的士氣立即蕩到穀底。


    「的確……住在縣內的人就算有知名度,但會不會一直和縣外民眾碰到麵,就很難說了」


    「也有人是在隱居呢。」


    「在縣外活動的人也沒義務幫忙,到底會幫我們發出多少名片也是個未知數呀。」


    「雖然我不知道自己能夠發揮多大功用。」這個前提,大概也隱含著這樣的意思吧。越是忙碌的人,把這個等同義工性質的大使活動,當成「本業」之餘順便做做的事,也是理所當然的。大概也有不少人外出時,會忘記隨身攜帶大使名片吧。


    簡單來說,就是:「名字就借你們用吧,(如果沒忘記的話)我不會吝於幫忙發送名片的。」——要先設想到這些情況才行。至少,款待課要求別人無償幫忙,也無法再要求更多了。


    「我們向觀光部提出這個企劃時,還受到誇讚呢。」


    下元課長以為難的神情歎了口氣。


    「大使製度的實效性啊……」


    提出這項企劃的掛水,開始覺得尷尬。


    「話說回來——」前輩近森以不悅的語氣說:


    「我是不知道那個叫吉門的作家是何方神聖啦,隻是也用不著說成那樣吧。這可是本縣基於發展觀光、投注心力成立的款待課,好不容易展開的首件工作耶。」


    對嘛、對嘛,聽到接連響應的聲音,掛水連忙製止。


    「不,請等等。人家所指摘的內容的確很刺耳,但卻是事實。他也已經接下觀光大使的委任,就把那些當作大使的意見,好好地運用吧。」


    下元立即頜首。不愧是被委以管理全課重任的人。


    「說得也是,既然企劃已經通過,事到如今就不能回頭哩。如果不持續下去,明年的預算可是會被刪減的。」


    此時,款待課的電話響起。一旁的女性接起電話,她的聲音聽來有些僵硬。


    「那個……找掛水先生,吉門先生打來的……」


    「啊,好!」


    他不自覺提高音調。


    不過數十分鍾前,才從他那兒聽盡各種刺耳的指摘。


    現在到底又想怎麽樣?掛水明白周遭氣氛頓時變得尖銳。他拿起附近的話筒,解除保留鍵。


    「你好,我是掛水。」


    「我說你啊……」


    吉門對於這邊陷入什麽狀態渾然無所覺,仍維持方才那種睡意濃厚的語調。


    「是的。」


    「我剛剛稍微想了一下其他的運用管道,例如說,請告知車站或機場的服務台幫忙擺放名片,或在驗票口及機場出入口張貼海報,怎樣?像是『致其他縣旅客:旅遊谘詢服務處備有觀光名勝的免費優惠券,歡迎索取』。這樣不就可以提升民眾對於告知的好感嗎?」


    受到準備麵對挑戰的預期心理影響,讓掛水完全無法正麵回應。好半晌,他隻能僵硬地消化對方說出的話語。


    「那……這種情況下,我們應該用哪位大使的名片才好呢?」


    對於好不容易才開口回答的掛水,吉門歎了口氣。


    「我哪知啊!這部分幹脆就全用什麽『觀光大使:高知』,不是也挺有意思的嗎?如果無論如何都一定要有大使才行,用我的名字也無所謂呀。去找別的大使交涉看看,也不會有人說不要吧?反正,大家名字都已經借給你們用啦。既然要運用大使的知名度,不分對象的天女散花灑出名片也是方法之一吧。或是貼出大使名單,標示『我們將致贈你喜愛的大使名片』之類的模式也很罕見吧?如果是家庭遊客的話,大概就會說『要做紀念的話就拿柳瀨的吧』之類的。」(注6:柳瀨嵩(やなせたかし),日本的漫畫家、繪本作家、插畫家、歌手)詩人,為《麵包超人》的作者。)


    吉門舉例的是以為漫畫家的名字,該漫畫家創作出的動畫大受孩童歡迎。


    掛水像個呆子似地出聲回應,內心焦躁不已。這樣不行,糟了,完了,再這樣下去我就隻會聽而已,跟一台應答機沒兩樣。


    不管是我還是款待課,完全跟不上這個人創造點子的速度。


    僅僅數十分鍾前才和吉門結束通話。在同樣的數十分鍾之間,這邊隻會拖拖拉拉地進行毫無內容的會議。


    「那個,我認為旅遊谘詢服務處的點子很好,隻是像機場或jr(注7:jr為日本大型鐵路運輸交通公司,除了全國性的鐵路運輸服務外,也提供長短程巴士運輸服務。)之類的,會幫我們提供這樣的谘詢服務嗎?而且,要怎麽申請呢?」


    他不自


    覺地完全賴上吉門。吉門的聲音此時首都表現出不耐。


    「那種事情我哪知啊。我隻是把想到的東西講出來而已啊。至於這些能不能實行,應該是你們那邊要負責想的吧?」


    吉門的主張合情合理,他完全無法反駁。


    「——就是因為這樣,難怪人家動不動就會說什麽『公家單位就是這樣』啊。」


    聽到對方低沉地扔出這麽一句話,掛水的頭垂了下來,果然毫無反駁的餘地。


    「要是覺得我多管閑事,聽聽就算了吧。就這樣。」


    就在對方似乎要掛上電話的那一刹那,掛水以最後的氣力賴著他不放。


    「那個……真的很謝謝您提供各種寶貴的意見!如果你另外想到什麽,拜托請隨時提供我們意見!拜托你了!」


    吉門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


    「……唔,如果還有想到什麽的話啦。」


    他回複原本那有氣無力的聲音說道。


    掛水一掛上電話,周遭便一片嘩然。


    「那個唉找碴的吉門到底要幹嘛啊?」


    掛水回答似乎已對吉門徹底反感的近森。


    「他提供了新點子。全都是我們沒辦法想到的,就在這短短數十分鍾之內。而且,他還特意打電話來跟我們說。」


    近森滿臉不悅地陷入沉默。大概是因為他原本將掛水視為盟友,但掛水卻選擇與敵方站在同一陣線,而覺得沒意思吧。


    「我覺得他是為非常熱心的大使。」


    接受大使委任不到一個小時之內,就這麽熱心提供大使製度運用方法的人,目前就隻有吉門而已——雖然光聽吉門那種慵懶隨便的語調,實在想不到他會這麽積極。


    掛水負責征詢吉門十分願意接受大使委任,隻不過是個偶然。


    然而,現在的掛水還不知道,這個偶然日後將改變他自己和整個縣的命運。


    *


    「免費讓觀光客參觀嗎……?」


    「是的!」


    掛水大力點頭,對方是市內鄉土資料館的館長。掛水與近森這天來到了這裏。


    擁有與地方偉人相關的豐富展示資料的資料館,當然也被選為大使名片的免費優惠券合作單位。他們已經實現邀請對方協助,今天是來說明詳細條件。


    近森從公事包中取出隱憂名片設計的紙張。


    「我們會請高知縣任命的觀光大使,幫忙發送這樣的名片。背麵大致就像這樣,是免費的優惠券……」


    近森所指的背麵,有個區分成約十格的表格,每一格都計劃印上能夠免費入場的設施外觀照片。款待課目前正分工合作,分別與候選設施交涉。


    「我們希望貴館能夠讓出示名片的觀光客免費入場。」


    掛水他們原本期待館長會大方地回答「小事一樁」,結果館長的回答卻出乎意料地夾雜困擾之感。


    「這種情況……縣廳會補貼那些免費入場的金額嗎?」


    「啊?」近森發出詫異的聲音。


    「你這是在說什麽啊?所有大使都是義務接下委任工作的耶。設施這邊要求縣廳提供補償未免也太斤斤計較……」


    館長臉上的困擾越發強烈。掛水雖然不太清楚現在是什麽狀況,卻直覺情勢不妙,於是插了嘴。近森個性也說不上好還是不好,總之就是好勝強勢,如果遇到不吃這一套的人,就會陷入僵局。相對而言,掛水雖然懦弱謹慎,卻能敏銳嗅出對象的態度或感覺變化,特別是針對朝向負麵發展的反應。


    「是這樣的,我想你可能把這個計劃看得過於龐大了一點。目前接受大使委任的人數還不到一百位,我們希望在持續號召之下,人數也會持續增加……總之,目前這個時間點的人數還隻有七十名左右。」


    掠過腦海中的是吉門的論證方式——也就是,這計劃「沒效率」。


    「這些名片式請大使在碰到縣外人士時,幫忙介紹高知並順便發送。使用對象也僅限定於縣外旅客,真說起來,算是高知提供的小小優惠。」


    麵對仍維持其一貫消極態度的館長,掛水耐心地持續說服著。


    「大使之中有不少人都在縣內,本來就鮮少有機會與縣外人士碰麵。雖然有點沒效率,不過我們請托的初衷也是希望大家把這計劃視為基礎宣傳活動……這計劃僅止於這樣的規模而已,所以招待持有大使名片的遊客,應該不至於對設施經營造成立即壓力才是。」


    要是所有大使都像吉門一樣,使出「以盒為單位拜托熟悉媒體」的壯士斷腕手段,那可就另當別論了。盡管如此,拿到名片的人之中,有多少人會因此興起到高知一遊的念頭,也讓人存疑就是了。


    「隻是,我從其他設施負責人那裏聽到的消息是,你們計劃在機場或jr不分對象地發送……那麽一來,就沒辦法預測規模會有多大了。」


    「既然是公營設施,自己先熱烈參與應該是先決條件吧。」


    近森焦躁地再次發言。


    「一張名片頂多就五位,不過就是一個家庭的額度而已啊。這麽一點點優惠應該做得到吧,更何況遊客也可能會用省下來的入場費,買些紀念品什麽的,看到館內人來人往的盛況,或許也能吸引更多遊客入館不是嗎?」


    「可是,光看這個設計的話……」


    館長露出為難的神情,一邊拿起設計圖。


    「這不但沒有使用期限,也沒有使用次數限製。隻要拿到名片,就能毫無限製睇免費入館,這東西從設施經營的角度看來,還是會有抗拒感的。這些條件比想象中的要來的嚴苛。」


    「都已經來過一次了,應該也不會再來第二、第三次吧。」


    聽到近森拋出這麽一句話,館長的表情轉為固執。不妙,掛水心中的警鈴大響。


    「如果我們修改名片的使用條件之類的,可以請你再重新考慮看看嗎?」


    他像是要阻止近森般地這麽問。館長似乎因為掛水扮演著平衡近森強勢態度的角色,而對他懷有好感。


    「是呀,至少可以幫我們設下有效期限之類的……不過,要是縣廳能提供補償,多少遊客使用我們都沒意見。」


    「關於這一點,大使方麵也都是請他們義務服務,我們的立場也很為難……要是傳出什麽『大使得義務服務,設施就有錢拿』的話來,就麻煩了。」


    課內認為這樣的做法不僅公平而且也很恰當。


    「我們會再針對名片條件進行檢討,可以請你再考慮看看嗎?」


    「我明白了,那就看結果如何,我再考慮看看吧。」


    在掛水開車回去的途中,坐在副駕駛座的近森立刻大吐苦水。


    「真是的,這個也是、那個也是,每個都這麽小家子氣!『要是收入減少的話』,除了這句沒別的好說了嗎!大使明明都是義務接受委任的……」


    對於接受持有大使名片的遊客一事,麵露難色的設施不止於資料館。和多數設施的交涉都陷入泥沼,讓近森和款待課猶如熱鍋上的螞蟻。


    大家的感想都是:明明是為了促進觀光發展的企劃,為觀光所建的設施為什麽不肯幫忙?


    「但是,和別人吵起來也不行喔,近森先生。」


    掛水主張稍加容忍。


    「要是他們被惹毛,要撤銷合作,麻煩的可是我們呢。」


    「你就不急嗎?縣廳這邊都已經低下頭來拜托了,那是什麽態度呀!」


    「我了解,所以在我麵前這樣倒是沒關係啦。」


    一回到縣廳,就會召開關於大使名片的會議。掛水邊安撫著近森,一邊開車疾駛。


    「觀光設施方麵似乎不太配合呀。」


    下元頂著陰鬱的神情叨念著,會議也隨著這發言揭開序幕。


    如何才能讓不知為何不遠配合的設施園藝鼎力相助?會議討論的焦點集中於此。


    「這個也是、那個也是,每個地方都隻會說一些斤斤計較的話。什麽要設下限製啦、縣廳要提供補償啦。」


    近森迫不及待地搶著發言,其他職員也表示同意。


    其中或許也隱含著壓根兒沒料到會卡在這種問題上的壓力。


    「所以要補貼憑名片入場遊客的入場費用嗎?」


    一名女性職員提出建議,不過數名男性職員立刻反對道:「那可不行。」明明要求大使義務幫忙,哪有隻補償設施這種「厚此薄彼」的道理?這樣的意見占了壓倒性多數。


    「而且要動用到預算也很麻煩。現在完全無法預估大使名片的使用率,所以根本無法列預算。就算以補助設施的名目申請,預算做不出來,上頭也很難核準。」


    這樣的意見理所當然地被提了出來。


    「我是覺得這本來就是個沒什麽效率的企劃,也不用過於期待名片的使用率,那些設施幫個忙其實也沒差呀。」


    掛水對各設施不願配合的態度也感到不滿,回到自家人的會議上,自然而然便吐出苦水。


    「但是呢,照這樣下去的確沒辦法獲得任何進展。若是考量入場費補償的話,各個方麵都很麻煩,所以隻好針對使用期限、次數或人數中的任何一項來設限哩。」


    大家開始討論下元提出的三種選擇。


    「可能不適合再對人數設下更嚴格的限製了。考量到家庭遊客的情況,最好是讓所有家長成員一起入場。既然要做還是把五人視為每戶上限比較好吧。」


    「那就要對期限或次數下手羅。我是覺得好像都沒差別啊!」


    「拜托,免費接受遊客入場又不會有多大影響,都不知道他們在龜毛什麽東西。真是太不識趣了吧!」


    「各設施的利益自然也得考慮進去,隻是大使名片就等同於本縣的照片,萬一讓民眾覺得我們過於小氣,形象反而會變差耶。」


    為激發各個設施的合作意願,就得設下使用條件限製。但是,又不想讓縣背負負麵形象。討論該如何兩者兼顧,同時夾雜著抱怨的會議,就這麽持續了約兩小時。


    結果,大家對名片設下有效期這點,取得大致共識。


    如果要限製使用次數,就必須在名片上加注「限用○次」或「上限為○次」等具有強烈製約印象的文字,執行起來有困難,所以自然而然選擇了較無爭議的「有效期限」。


    「優惠券之類的,設定有效期限可說是理所當然,大概也不會引發遊客不滿吧。」


    「若以年度劃分,不但一目了然,可能也必將容易管理吧!」


    「找到一個絕佳的平衡點了!」——會議就在眾人這樣的滿足感中結束。


    接著,再和各個設施交涉,雖然不至於爽快答應,但是總算得到對方的允諾。


    如此一來,總算能夠印出名片了。身為觀光大使企劃提案人的掛水,至此總算是著實鬆了一口氣。


    *


    就在款待課忙著處理預定要發送給觀光大使的大使名片時——


    一同電話打進來要找掛水。對方是位作家,正式在點出計劃缺失之餘,仍接受大使委任的吉門喬介。


    「我說你啊……」


    掛水一接過電話,吉門隨即轉為不耐煩的粗魯語調。


    「自從我接下觀光大使以後,到今天幾天啦?」


    「啊……?」


    被這麽劈頭一問,掛水也緊張了起來。


    「不……不好意思,請你稍等一下。我現在馬上確認。」


    那是在他收到吉門寄來要求說明觀光大使製度的點子郵件的同一天。在一陣刺耳的指摘轟炸後,吉門答應接受大使委任。


    大概是為了確認吧,吉門時候還傳來一封「本人接受大使任命」的簡短電郵。


    就在掛水手忙腳亂睇用電腦開啟郵件時,吉門歎了一聲說出答案。


    「三十四天,大概一個月了。你聽到這數字,有沒有什麽感想啊?」


    「唔……我……」


    老實說,他一點想法都沒有。吉門很明顯地想要抱怨些什麽,但是掛水對此卻毫無頭緒。


    他戒慎恐懼地試著開口詢問。


    「那個……我覺得自己沒有特別做出什麽事情導致吉門先生你不愉快……」


    「我說你啊……」吉門的聲音毫不掩飾他頭疼的感覺。


    「你怎麽會搞不懂『那個』才是個大問題呢?」


    「啊……?」


    「喂,你是真的搞不清楚狀況?還是在推卸責任啊?」


    越來越混亂的掛水陷入沉默。大概是感受到掛水的反應吧,吉門喃喃地說:「真的搞不清楚狀況呀。」


    「那……那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


    「我說你啊……」


    「我說你啊」這句話似乎是吉門的口頭禪。


    「普通來說呢,要是從最初接洽後的一整個月完全不聯絡,會被認為協議作廢也是理所當然的。你們對於這方麵,又是怎麽想的呢?」


    「咦、咦、咦,那個……」


    被認為協議「作廢」也是理所當然的。掛水打從一開始就被吉門壓著打,他已經完全陷入恐慌,舌頭也跟著打結。


    「沒……沒作廢!整個計劃還在動,還活著呀!」


    「所以啦……」吉門又是一聲歎息。


    「這跟你們那邊的狀況沒有關係。我要說的是,你們商量的對象會覺得『作廢了』。這樣懂不懂?」


    「那個……這段時間,我們款待課在製作要發給各位大使的名片……」


    「咦?給我等一下,這是在跟我開玩笑嗎?」


    吉門啞然失笑。


    「現在這個時代,一個人就算想印個幾千張名片,用網路就找得到滿坑滿穀三、四天以內就能交件的業者了,而你們光印刷就要一個月?所以裏麵是預定委托好幾百個大使,然後每個都發好幾百張名片嗎?」


    「對……到目前為止,吉門先生是最後一位,也是第七十二位接受委托的大使。我們打算每個人發兩百張,吉門先生是六百張……」


    「單純計算下來就是一萬五千張,即使個人訂製也花不到一個禮拜呀。話說回來了,這樣的張數如果要花到一個月,我看業者也不用活了啦。」


    「關於這方麵,那個……我們還有跑公文等各種程序……」


    「那是你們的事吧。」


    「但是……那個,其實另外還要和觀光設施交涉,請他們接受持有名片的遊客入場。」


    「那也是你們的事吧?正常情況本來就是要等這些階段性問題都解決了,再來拜托我們幫忙啊。征詢意見後過了那麽一大段空檔,我當然會覺得協議意見作廢啦,我這邊對於時間的感受就是這樣。這也是個人訂製數千張名片,幾天能就能收得到現貨的『一般大眾的時間感』。這樣懂不懂?」


    懂不懂?這個關鍵詞第二次出現。掛水雖然覺得非常屈辱,卻毫無反駁的餘地。


    「本來呢,這種事情理應經過縝密討論、謹慎安排,確保大使一答應委任就能立刻送出必要物質後,再去征詢意願。這才是一般做法吧。就算再怎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硬是要事先征詢意見的話,也不至於會在沒有任何說明的情況下,就把已經答應幫忙的人晾在一邊,一整個月都不管的道理。這簡直是天方夜譚。以普通常識來說真的是天方夜譚。」


    麵對呆愣著聽訓的掛水,吉門的口吻漸漸轉為無所謂。


    「…


    …你聽到現在,還沒有什麽想法或者著急的感覺嗎?」


    掛水這才猛然回神。


    「我……馬、馬上致電其他大使說明同時道歉……」


    聽到掛水焦急地想要結束對話,吉門極度厭煩地打斷他。


    「事到如今,不差那十、二十分鍾啦。我好歹也算是個大使,你們那邊為了圖方便,就想掛我電話,不覺得很失禮嗎?要掛也要由我來掛吧。」


    「是……是的,真的很抱歉!」


    「你們這些人啊,覺得時間是不用錢的吧?」


    「不是的……那個,不注意時間這一點的確是我們根本性的問題,我也覺得這樣很糟糕。所以得盡早向其他大使……」


    讓我聯絡其他大使吧!拜托!焦慮的漩渦在內心直打轉,但是吉門還是無意就此放過掛水。


    「你這樣就像是把水龍頭大開,浪費地讓誰白白流了幾個小時後,才慌慌張張想去省那一兩滴水,有用嗎?我可是點出『你們水龍頭大開』的人耶,所以好好把我的話給聽完,如何?」


    「是……是的。」


    「我說你啊,我是不知道你待的那棟建築物立麵怎樣啦,不過到了外麵來,時間可是最貴的商品。」


    「是,是的,這一點我很……」


    話還沒說完,吉門立即提醒:「你根本就不了解嘛!」


    「你啊,根本就是完全不了解,不是嗎?不要隨隨便便就給我裝出一副了解的樣子啦。」


    吉門仿佛察覺了掛水心生不服的那一瞬間,持續地往下說。


    「我現在就是把時間花在你——還是說款待課上麵,這你了解嗎?這種事情我原本不想說出口的,但是不說你們又不明白,所以我就自己說羅,這可是免費服務耶。」


    這話仿佛當頭棒喝。


    「那就讓我來具體告訴你,你們這一個月來損失了什麽吧。我在接受大使委任時剛出新書,你知道嗎?」


    「不……是我不夠用心。」


    「嗯,這也無所謂啦。也就是說,你們沒調查過對象的工作狀況或個人資料,就跑來征詢意見羅。」


    吉門的語氣聽來真的是很無所謂,但是越是如此,字字句句就越刺進掛水的心裏。當時完全沒有調查對象的狀況,隻要是高知出身的名人,就進行地毯式的詢問,事到如今才深深領悟到這麽做有多失禮。


    「無論如何,反正我現在很幸運地好像勉強稱得上是個當紅作家,那時候因為正值剛出新書的時間點,所以常接受采訪。這次在報紙方麵,全國性和地方性報紙總共四麵,雜誌可能有個五、六本吧……」


    唔……正確數字就算了,吉門幹脆睇中斷回想的思緒。


    「我這一個月就是這樣的受訪量。所以啦,如果我在接受大使委任後一周,或至少十天時拿到大使名片,你覺得會怎樣?」


    掛水不禁縮起脖子——那種「自己幹了什麽好事」的情緒逼得他縮起脖子。


    「除了跟我合作的出版社之外,另外也有不少媒體可以讓款待課露露臉吧。我是不知道能發揮多少實際效果啦,至少在那一段時間,我幾乎等於是你們的臨時公關。畢竟受訪時,在進行訪談前後也常會閑聊一下。」


    「真是抱歉……」


    「沒必要道歉啦。反正我又沒損失,可能會有損失的反倒是你們呀。」


    可能會有損失。這句話……


    也未免太含蓄了。損失可大了!


    「你知道名片日文為什麽叫『名刺』嗎?」


    吉門突然轉變話題。


    「意思正如其名。」


    「正如其名……」


    「日文漢字是寫成『名』和『刺』吧。意思就是在發現目標是,將自己的名字確實刺進目標對象,刺進對象的意識之中。這道具的用途就在這兒。」


    「開始,連道具都沒送來的話,就真的沒轍了。」吉門再次以無所謂的語調呢喃。


    交換名片早已成為一種習慣。但是,在縣廳中有多少人是懷抱如此自覺交換名片的呢?至少,掛水就完全沒做到。


    請大使幫忙發名片也是這麽一回事。就是先搞仰仗大使本人的知名度,講「高知縣」的名稱刺進對象心中。


    如果是這樣的話,款待課單單隻是沒掌握好吉門一個人,就浪費了多少機會?另外,包括其他大使在內,這一個月內又錯失了多少唾手可得的機會?


    「像報紙之類的呢,半年到一年的時間對他們來說都算是『前陣子』。所以,下次出書的時候,這次采訪過我的媒體是不會再來的。因為,我『前陣子』才剛被報導過,就算會介紹書籍,也不會再進行個人專訪。」


    這種情況也是頭一次聽說。


    「像報社幾乎都是自己篩選訪談對象。由我這邊主動跟他們爭取是很難的。再說,我現在這種受歡迎的情況也不知道能持續多久,在我還受歡迎的時候,能幫的忙我也想幫,不過你們弄成這樣我也沒辦法。我也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有像這樣的機會就是了。」


    「出下一本書時,搞不好就過氣了呢。」吉門自嘲地笑了。


    「所以,我才會希望你們善加運用這次機會。」


    掛水原本想說「真的很抱歉」,又覺得這對以不穩定職業謀生的吉門很失禮,就在他慌忙尋找適當詞句的同時——


    「我要說的就這些了,再見。」


    吉門幹脆地掛上電話。還是老樣子,似乎完全不在乎款待課如何看待他的意見,隻顧自己說完就結束電話。


    掛水向下元課長報告和吉門的通話內容,同時請他找開臨時會議。


    議題是「重新審視對於時間的感受性」。


    課員的反應冷淡,幾乎讓掛水耐不住性子。


    「那隻是因為吉門先生是個急性子吧。」


    「其他大使又沒說什麽。」


    「可是!」


    掛水不自覺地提高音量。


    「就在我們悠悠哉哉慢慢準備的同時,事實上已經錯失那麽多機會了耶。」


    四家報紙外加五、六本雜誌。而且,全國性報刊的比例還很高。


    那些即便是主動拜托他們聽聽款待課的事情,也可能毫無回應的媒體,如果換成吉門,就能在閑聊時順便「把名字給刺進去」耶。


    不,事實上吉門如今已是高知縣的觀光大使。說不定,高知縣的相關訊息甚至還可能夾雜在主要報導中。


    「總而言之呢,我們的確讓一名大使覺得計劃已經作廢哩。」


    下元課長如此總結。


    「為求慎重起見,還是向其他大使說明道歉比較好。」


    光是得出這樣的結果,就花了一個小時。水正嘩啦嘩啦地從水龍頭流出。


    同事個個像按照標準生產流程似地展開工作,掛水則鬥誌高昂地打電話、傳電遊。聯絡主旨是為延遲回應致歉,同時告知相關物品今日內將寄達。


    結果,有些大使和吉門一樣以為「協議作廢」,甚至還有大使回應:「啊,那個呀。」完全忘記有這麽一回事。其中有些對象,自從征詢意見後已經過了兩個月,會出現這樣的反應也毫不令人意外。


    這就是在這棟建築物之外的時間感受。


    耳邊似乎又響起吉門的聲音。


    「掛水走,來去喝一杯羅。」


    當天從縣廳下班時,近森出聲呼喚,一副掛水肯定會來的口吻。


    「今天不去了。」


    「什麽嘛,真不合群耶。今天其他部門的女生也會來耶。」


    「不好意思,這個月手頭有點緊。」


    「你這樣可交不到女朋友喔,外表明明就沒差到哪裏去的說。」


    多管閑事。那像你常常去聚會喝酒,現在就有女朋友嗎?他吞下這樣的吐槽。


    大概是素來便以出產酒國英豪著稱,高知這裏不知道為什麽飲酒聚會特別多。由於周遭彌漫著「善飲能喝是理所當然」的氣氛,對於不會喝酒的人來說非常吃力。掛水的酒量也不好,每次喝得比人家少,付賬時卻得平分,所以他對飲酒聚會其實也挺感冒。可是他很討厭被別人認為「不識趣」,所以平常都會盡量參加。


    婉拒邀約的掛水步出縣廳大樓走向腳踏車停車場,準備拉出自己的腳踏車。


    「啊!」


    龍頭卡住了,腦中才剛這麽想,腳踏車便瞬間如同推骨牌般接連倒下。


    「啊——」他低吟,垂頭喪氣地呆站在原地。但是就這麽呆站著,腳踏車也不會自己站起來排好。掛水也隻好架起自己的腳踏車,心不甘情不願地展開扶起腳踏車的作業。


    就在他扶起那倒下的十幾台腳踏車中的最後一台時。


    「唔,那是我的……」


    他轉向那詫異的聲音來源,看見一名穿著牛仔褲的年輕女孩站在那裏。紮成丸子頭的發型,給人清爽的印象。


    「是不是因為很像,認錯了?」


    在那一瞬間呆看著來人的掛水,這才猛然回神。


    「抱歉,我剛把腳踏車整排弄倒了……現在正在扶車。」


    「什麽嘛。」她笑說。掛水正想把腳踏車還給她時,發現車籃全歪了。因為被壓在最下麵,損害似乎最為慘重。


    「對、對不起!」


    這次是真的手足無措了。


    「車籃都歪掉了!修理……」


    「啊,沒關係啦。這本來就是一台老車了,小意思……」


    她邊說,伸手一扯把車籃調回原位。「看,修好啦。」即便事實和所謂「修好了」頗有出入,她還是毫不在乎插入鑰匙。


    「先走啦。」她踩著腳踏車說。掛水此時才回過神,出聲道:


    「不好意思啊~」


    鈴鈴鈴的鈴聲輕鳴,伴隨著回眸頜首的致意。


    等到稍微平靜下來後,掛水這才拉出自己的腳踏車。


    掛水住在位於距縣廳腳踏車程約十分鍾的公寓套房。若住老家會耗費漫長的通勤時間,所以從縣外大學返鄉進入縣廳工作時,他就租了房子。


    在回家途中經過超商時,他順手買了杯麵和飯團。平常都盡可能自己開夥的他,今天實在沒有那種力氣。


    一步入房間,迎麵而來的是雜亂的「單身男」氛圍。懸掛在窗簾軌道上的曬衣夾掛架看來有夠淒涼,令人不願正視亂七八糟的室內。


    要是有個女朋友,多少也會興起認真打掃的念頭吧。他沒頭沒腦地想起下班時近森說的那些話。他點起火用茶壺燒開水,一邊拆開杯麵包裝。


    「話說回來,那些人真是……」


    他吞下後半段咕噥——這種時候,怎麽還有興致去什麽飲酒聚會啊。


    數小時之前才剛被吉門指摘欠缺時間感受性,掛水實在沒有那種興致。而且飲酒聚會的目的,感受上也不像是借酒澆愁,反倒像是隻想下班後轉換一下心情罷了。


    難道隻有自己一個人這麽意誌消沉嗎?有大使早已忘記為人,還錯失吉門曾經擁有的那些「機會」,這些都讓他心頭沉重。


    虧吉門先生當時還想給我們機會呢。


    同事對此的毫無反應,更加深內心那股莫名的焦慮。就連課長下元,似乎也沒把這樣的問題當一回事。


    他覺得,持續流水的水龍頭還是沒有關緊——就各種意義上而言皆是。


    隻是,盡管如此他也想不出任何辦法,能夠立即改變些什麽。


    掛水吸著泡了三分鍾的杯麵麵條,頹喪地垂著雙肩。


    *


    而後,就在他們寄送完所有大使名片的時候。


    「掛水,吉門先生打來的電話~」


    他接下從年長職員轉來的電話。


    心髒因聽到吉門的名字而狂跳不已。他僅和吉門通過幾次電話,但是每次都是毫無反駁餘地的刺耳指摘,所以自然而然感到膽怯。


    那和自己對吉門的創意以及難以理解的熱情甘拜下風,完全是兩碼子事。


    「電話轉接過來了,我是掛水。」


    「我說你啊……」


    吉門一貫睡意濃厚的聲音。


    「我今天收到你們寄來的名片啦。」


    「啊,是的。由於吉門先生希望有五、六盒,所以我們寄了六盒過去。另外,多虧吉門先生,請車站或機場讓我們擺放大使名片的電子也得以實現。」


    「不是啦,那些都還好。隻是這些名片有點……」


    感覺到對方似乎又要點出什麽問題,掛水一陣惶恐。是什麽呢?有什麽事情未臻完備呢?


    「年底,絕對會有其他大使來抱怨的。」


    意想不到的指摘從天而降,而且根本搞不清楚根據何在。


    「那個……這是為什麽……」


    「自己想啊。要到人家抱怨才知道的話,你們果然就是『官僚』作風耶。拜托你們可別讓借你們名字用的人,包括我在內失望啊。」


    「真是抱歉,可以請你告訴我是怎麽一回事嗎?」


    太窩囊了,雖然這麽覺得,他還是緊咬不放。吉門手中握有我們這邊沒有的牌,如果可以盡量拜托他讓自己看看的話……


    「……我說你啊。」


    我說你啊。他已經聽慣了,緊緊數次電話便已聽慣的口頭禪。


    「我好歹也有自己的本業,也有自己要忙的事情。我要是什麽枝微末節都要一個一個教你們,根本就沒完沒了。所以,拜托你們也用用自己的腦子吧。這件事隻是順便幫忙的吧,我可是自己工作的自營業耶!還是你們要請我全職工作?那不然就根據我去年度的收入,先準備好一年份的薪水也行。」


    伴隨著這個荒唐的提案,吉門實質上等同是拋給掛水一個嚴峻的問題。


    款待課不靠他人之力就辦不了事嗎?隻會憑藉他人之力的款待課,還能以款待課自居嗎?


    款待課真有能力達成發展觀光的任務嗎?


    「請你至少提供一點提示……」


    吉門歎口氣。那聲歎息道盡了一切,也就是——無藥可救了。


    但是,吉門即便東拉西扯地批了老半天,也沒有掛上電話。


    掛水賭的就是吉門那份莫名的情感——恐怕是對於故鄉的眷戀吧!


    「拜托你了……請你務必幫忙。」


    吉門又是一聲無力的歎息,然後才開口。


    「你們所欠缺的關鍵,正是爭取顧客絕對必要的部分。」


    「那是……」


    「民間感受。你們這些人,都隻是圖自己的方便而已。」


    吉門說完,便喀嚓一聲掛上電話。


    「什麽民間感受,不用說我們也知道那是必要的呀!」


    以近森為首,這群對吉門反感的年輕職員怒火高漲。


    「吉門是把我們都當笨蛋啊!」


    「可是……」


    掛上極力反駁這股情勢。


    「我們真的可以說自己了解那是什麽嗎?被問到什麽是民間感受,就能立刻回答出來嗎?我就答不出來。我實在沒辦法具體說明民間感受是怎麽一回事。我從學校畢業後,就直接進入縣廳工作,一直以來隻知道縣廳內的常識而已。」


    「搞什麽啊,你也和那個把我們款待課當笨蛋的吉門,站在同一陣線嗎?」


    「根本就沒什麽同不同一陣線的問題吧。吉門先生可是我們的大使耶!」


    「早知道就不要拜托他了,


    那種人!」


    要是平常,掛水應該會選擇適時讓步,讓講句平和收場。與人爭論,完全就不是他的個性。但是……


    他這次就是不想讓步。這或許是他首度在職場上堅持己見,連自己也感到意外。


    他對自己這麽想要維護吉門也感到意外。


    「冷靜一點,你們。」


    踩刹車的是下元課長。


    「畢竟對方願意接下大使委任,也是提供意見最踴躍的人。拜托人家幫忙又在背地裏抱怨東、抱怨西的,未免也太不男子漢了吧。」


    高知的男人對於「不男子漢」這個關鍵句特別沒轍。聽見這句話,大家即便仍有不滿,總算願意就此打住。


    「事到如今才點出這個問題,可能也太晚哩。但是,公家機關與民間感受脫節也是事實,我們對這一點,可能也沒有反駁的餘地。像是在車站或機場擺放名片也是吉門先生的點子,不是款待課想出來的咧。」


    他們將大使名片寄發給大使前,搶先實施該服務,據說大使名片——也就是觀光名勝的免費優惠券的索取頗為踴躍。而在可以免費使用的十處觀光設施中,名片的使用率也不錯。


    「所謂的民間感受,簡單來說就是……」


    近森似乎很不滿地嘟著嘴巴,再次開口。


    「成本問題吧。他想說的不就是『別亂花錢』嗎?」


    會議場內彌漫一股認同的氣氛,掛水卻心存疑慮。


    吉門所謂的「民間感受」,僅止於此嗎?


    「那個……」


    他毅然決然嚐試發言。


    「所謂的『民間感受』,隻有成本問題而已嗎?」


    「其他還會有什麽?」


    被這麽反問之下,掛水為之語塞。


    「不是啦,我也不清楚……隻是覺得『民間感受』等同於『刪減經費』,這樣的連結似乎過於草率……」


    他低喃至此,察覺到同事流露出不高興的神情,連忙跑出藉口。


    「不是啦!我是說,成本問題是我從進公家單位時,就被批評得很慘的問題!對公家單位來說,好像也成為了一種常識!所以,我才覺得應該還有其他問題才對……」


    「所以他是在指摘我們明明被批得很慘,可是卻還是沒什麽改進羅?」


    年長職員或許是考量到掛水的發言吧,順水推舟地以悠哉的語調說著。


    「是……這樣的嗎?」


    掛水還是無法釋懷。吉門特地說出的那句「民間感受」。


    那已經是在倡導行政改革時的陳腔濫調。幾門如今又說出這樣的語句,意義何在?和吉門直接對話的隻有掛水一人。吉門——或許不僅止於吉門,隻要是「民間」人士都一樣,總之那樣的指摘沒有任何可以放水的空間。


    他所謂的「民間感受」,真的就如同我們這群一路走來始終浸淫於官僚醬缸文化中的人們,這麽幹脆就做出的結論一般膚淺嗎?


    但是,已被人家順水推舟進而做出總結的話題,也不能再重新提起。這麽一來,不但自己難做人,也會讓順水推舟的職員顏麵掃地。


    結果,掛水逃避了這個問題,轉而提起吉門留下的另一個謎。


    「到了年底,大使一定會來抱怨關於名片的事,吉門先生是這麽說的……大家覺得這是什麽意思呢?」


    他們拿出名片樣本,職員們總動員從正麵到背麵巨細靡遺地檢查。


    正麵是以全彩印刷「高知縣 觀光大使」的頭銜以及大使姓名。空白處印有本縣特產或觀光名勝的照片,而且還細心補上「歡迎到高知一遊」的貼心問候。


    背麵是黑白印刷的免費優惠券。十個空格中,印有合作的觀光設施照片做為介紹,另外也寫上使用說明和使用期限。


    「沒什麽讓人覺得奇怪的地方啊。」


    他們也數度推敲說明文字。畢竟是請大使發送,要是說明不充分,或出現對收取對象不敬的文句,問題就嚴重了。


    「會不會是指我們對遊客不夠親切啊?」


    某個人這麽說道。


    「這裏雖然寫了設施名稱,卻沒有標示地點或聯絡方式……」


    「可是要在這麽一張小小的名片上,擠進這麽多資訊,字體也必須縮小,看起來反而吃力吧。這些全是隨便查查就知道地點的地方啊。」


    「不,就是那種覺得讓民眾隨便查查就知道的態度不太好吧。」


    「還是要做一本合作單位的介紹手冊呢……」


    「怎麽可能讓大使帶著那種東西到處跑呀!正因為是名片,才能拜托人家記得的時候可以輕便攜帶,現在怎麽好意思拜托人家幫忙發什麽手冊啊!」


    就在難以得到決定性答案的情況下,會議最後決定微幅變更大使名片。


    那就是將正麵的全彩印刷變更為多彩印刷,降低成本。


    另外,還決定補上觀光設施的電話號碼。這是考量到如果遊客不認識路時,可以直接打電話詢問。


    但是,感覺上就是有什麽地方不對勁,有什麽地方搞砸了……掛水內心騷亂不已,但是就連他自己都沒有答案,所以也不能光憑那股不安就貿然發言。


    *


    終於,到了年底——吉門所預言的年底迫在眉睫。


    「又有大使來抱怨了!」


    「電郵這邊也有!」


    一年內增加至百人以上的觀光大使,對大使名片的抱怨陸續湧入款待課。


    抱怨都集中於同一問題。


    「為什麽設下有效期限呢?」


    雖然事先訂下「期限到發行年的年底為止」的規則,但是這有效期限似乎惹惱了大使。


    ·還剩下很多名片,但是礙於期限逼近,想發也不敢發。


    ·明明是很氣派的名片,到頭來卻全都變成垃圾,真是太可惜了。


    ·說到底,為什麽要設定有效期限呢?


    ·都因為這個有效期限,到了年底這段時間名片變得非常難發。


    ·你們考慮過那些計劃在跨年期間造訪告知的觀光客嗎?


    ·剩下的名片可以直接處理掉嗎?還是要送還給款待課呢?


    ·真沒想到會有什麽有效期限,被人指出這一點時真是沒麵子。


    幾乎所有大使都沒注意到有效期限的存在,即使注意到了,據說也沒料想到期限實際逼近時,名片會這麽難發的事實。


    而且,正中款待課痛楚的莫過於——


    「既然設下有效期限,一開始為什麽不說呢?」這樣的意見。


    「都印在名片上頭了,看了就知道了吧」、「大使自己也會比照辦理吧」等等,這種典型官僚式的不親切做法引發了反彈。


    這名片的前提是「自己不用,請受贈對象利用」。於是大使們深信著名片理所當然會擁有讓遊客得以隨心所欲運用的完備條件,因而也沒想到要確認細節。大使訴求的不滿,都是針對為什麽沒事先告知存在著這麽大的一個陷阱。


    「這部分,看了不就知道了嗎?」


    還有職員不自覺地如此脫口而出,導致大使勃然大怒。雖然課長急忙介入道歉,但是為時已晚,那位大使在盛怒之下,就這麽辭去大使身份。


    也有人要求,如果大使這邊可以自行塗改名片的有效期限,將其視為無限期的名片使用,那麽持續發送也無妨。這可說是相當貼心的提案。


    但是,款待課對此卻無法立即有所回應。因為他們做不出廢除有效期限的決定。


    有效期限是早已拍板定案的大使製度規則之一,基於課的立場而言,實在無法當機立斷地說廢就廢。


    款待課可說是陷入進退維穀的窘境。


    然後——掛水頭一次,自發性地致電吉門。


    「你好,我是吉門。」


    暌違數月沒聽到的吉門的聲音,仍舊懶懶散散、夾帶濃厚睡衣。


    「……你好,我是高知縣觀光部款待課的掛水。」


    「啊,是。」


    他似乎還記得掛水。


    「什麽事?」


    至今都不知道被這極度慵懶的聲音打擊得多慘烈。依循先前的那段回憶,這次,這個報告等同於敗戰宣言。


    「是關於吉門先生你之前……曾經指教的大使名片相關抱怨。」


    吉門過了好一會兒,才應了聲:「喔。」對他而言,那樣的指摘在出言當下就已結案了吧。方才的時間似乎是段用來回憶的空擋。


    「現在,大使的抱怨真的接踵而來。」


    「哦,最後真的變成這樣啦。」


    既非揶揄也非諷刺,聽來隻是單純陳述事實的平淡聲音。這比「不是早跟你們說過嗎」等洋洋自誇的語句,還要更讓人難受。


    「理由,知道了嗎?」


    「……知道了。」


    直接了當地確認,這正是吉門想起那件事,同時開始有所反應的正麵。


    這次又要遭受猛烈指摘了。不過,掛水對此卻不可思議地感到安心。


    沒有人會像吉門一樣,對款待課提出如此直率、不留情麵的指摘。吉門對待款待課的方式,以一般標準看來可說是介入太深,甚至是粗魯無禮。


    但是,這對款待課而言卻是必要的。


    「吉門先生那邊,沒有造成任何不便之處嗎?」


    「沒啊?我收到後,就整盒整盒交給責任編輯,事先說明『這東西又期限限製,用起來可能很不方便,開始如果能用的話,就盡量拿去用吧』,然後就沒再管了。我連那些名片後來怎麽了都不清楚呢。」


    為了順便做宣傳,要向媒體相關人士以地毯式轟炸的方式天女散花發名片。那是吉門最初的宣示,而他果真也依計行事。即便對於「沒再管」一詞感到介懷,但是掛水卻沒立場出言抱怨。


    「所以呢,有什麽感想?」


    「……我們事先真的做夢也沒想到設下有效期限,用起來會這麽不方便。」


    款待課當時考量到的僅止於觀光設施的聯絡方式以及提案的說明手冊,根本就絲毫沒有顧及到當前問題。


    「我們受到了許多大使的斥責。還有人問該拿過期名片怎麽辦,不知道到底該寄回還是直接扔掉。」


    「啊,我可不會寄回去喔。發的時候就已經說過,要是過期就直接扔掉」


    那種迅速判斷,也是「縣廳以外」的時間感受嗎?


    「是的,沒有關係。」


    「然後呢?」


    被這麽一問,掛水呆呆地張大嘴巴。然後呢?——然後,還有什麽呢?


    「對於引發這麽多大使不滿的有效期限,款待課做出了什麽結論呀?」


    他也想回答些什麽,但是眼下既沒有答得出來的個人意見,也沒有經過協商的結果。掛水的舌頭頓時打結。


    「所以說,每年年底都要重複上演相同的戲碼羅?明明搞不清楚每個大使有多少發送的機會,反正就是請人家發送胡亂預估數量的名片,每次過期後就要人家把名片寄回,然後再寄新名片?名片製作也需要費用,真的要這麽做嗎?到時候,會不會有人受不了,抱怨這一切實在太麻煩了呢?去年發過的人,今年碰麵時還要再發一次。這種有使用期限的名片,或許會讓人再也不想幫忙喔?」


    事實上,已經有多位大使提出類似的意見。


    好不容易寄發出去的名片卻必須每年更新。具有期限的名片,還得判斷在什麽樣的時間點必須停止發送。不論哪一點,都隻是徒增義務協助的大使困擾而已。


    「隻要取消有效期限,這些煩人的事情就會全部消失就是了。雖然大使得負責一直保管名片,但是隻需專心把名片發完就行。觀光客也不會當突然想到要用名片時,卻發現名片過期而掃興。」


    「要是款待課還沒決定廢除有效期限的話——」吉門把話說在前頭。


    「那麽究竟為什麽還沒做出這麽合理又簡單的結論呢?我真的是完全無法理解你們款待課在想什麽。」


    掛水此時總算提出其中一位大使的意見。


    「有位大使說,如果能自己塗改名片的有效期限,當成無使用期限的名片,那麽持續保管名片幫忙發送也無妨。」


    「這意見實在是太聰明了嘛。要是我的話,才不想費這種工夫呢。這人有夠親切的啦。」


    「是……你說得沒錯,這做法很費工夫。因此,我們也不能就這樣占人家便宜,而且要廢止有效期限還涉及各種問題。」


    「什麽問題?」


    吉門立即發出質疑的聲音。掛水內心冒著冷汗,一邊回答:


    「那個……還牽涉到各部門間複雜的相互關係……」


    「什麽啊,連行政垂直結構、管轄範圍之類的亂七八糟東西都要扯進來呀?」


    「也不是……」


    不過要說是,也算是啦,他輕聲補充。事實上在縣廳裏每當要實行些什麽時,都必須經過好幾個單位簽核,要等到最後的批準確實曠日費時。


    「和各觀光設施的交涉也……」


    「哈?那啥玩意兒啊?」


    大概是因為太出乎意料了吧,吉門的語調中首度顯露出土佐方言(注8:土佐方言為日本高知市與高知縣東部、中部的區域方言。)腔調。


    「你們現在已經和觀光設施建立合作模式了吧?事到如今還要交涉什麽東西啊?」


    「不,那是因為……幾乎所有設施都是在名片有有效期限的條件之下,才答應接受持大使名片入場的觀光客……」


    「……為什麽?」


    吉門發出打從心底感到詫異的語調。


    「也沒有有效期限,又有什麽不同呢?」


    「那個……設施方麵好像是擔心,沒有有效期限的話收入會減少。」


    吉門對於掛水的說明沒有回應。掛水無法判斷是因為說中他的盲點,還是吉門的想法又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他戰戰兢兢地繼續說明:


    「所以,我們才以暫時設下有效期限來做為懷柔政策……這種說法可能不太好,總之交涉時盡量消除設施方麵的不安。實際上,大使名片所發揮的效果遠大於我們的想象……也有設施抱怨去年度的收入因此而減少,可以想見非常有效期限可能會引發很大的反彈。」


    「你們這群人是白癡啊?」


    掛水嚇得縮起脖子。吉門並未怒吼,聲音也不粗野。但是,光是那句在電話在提高音量且毫無感情的話語,就比被高知粗獷男兒(注9:高知粗獷男兒(いっごそう)為土佐方言,意為高知當地好久、粗獷、頑固、有骨氣的高知男人。)威嚇還要恐怖。


    「就算設下有效期限,反正到了隔年也會再發送定了新期限的名片吧。那麽一來,不就和沒有期限一樣嗎?這樣隻會害大使還有你們要忙著換名片什麽的,毫無意義地浪費工夫,時間和成本而已。說到底,款待課對於所謂的『觀光發展』到底有什麽想法啊?」


    麵對一時之間答不上來的掛水,吉門越說越激昂。


    「連我這個局外人都知道耶。就是要賺『外幣』吧。」


    「……外幣是……?」


    「就是從外市縣進來的錢啦!不是在縣內流通的錢,而是縣外遊客流進來的錢。靠觀光賺『外幣』,那應該才是觀光發展的最終目的。不是嗎?」


    吉門這麽做出總結後,款待課——不,整個縣發展觀光的最終目標瞬間豁然


    開朗。


    「那些拿大使名片就能免費的設施,幾乎全都是公營設施吧。純粹個人營運的設施應該不會列入合作名單內。所以,入場費也不會高到哪裏去。懂不懂啊你?靠觀光賺進的外幣,根本就不是像入場費那種寒酸的規模。」


    什麽觀光設施都隻是誘餌罷了,吉門明快斷言。


    「食宿、特產,還有包括高速公路過路費和油錢在內的交通費等,那方麵的收入才可觀。特別是讓錢流進民間才重要吧。比起硬是要收觀光設施的入場費,周邊收入重要多了。觀光設施那些東西,就應該當成吸引縣外遊客掏出『外幣』的吸睛焦點,必須盡量豪氣地招待遊客才行。要是觀光設施死要錢,遊客的錢包反而會守得更近。他們會調整花費的金額,在設施這邊花錢的話,就會轉而節省在民間花的錢。這種事隨便想想也知道吧。」


    吉門這番一針見血的指摘,正可明顯區分出縣政與民間,縣隻會考慮縣的收支。


    「所以行政單位能靠這種小家子氣的賺錢方式,促進高知經紀繁榮嗎?沒辦法吧?經濟的繁榮要從民間展開吧,而縣廳理所當然要扮演支援的角色。如果款待課的使命是具備『繞到民間背後去』的意識就好。隻要讓民間接收外幣,而你們則是透過稅收從民間回收投資成本就行了。」


    連我這個局外人都知道耶——事實上吉門卻是是個局外人,他不可能每天參與款待課業務,也不是觀光專家。盡管如此,麵對單憑掛水的資訊,就即興展開甚立論至此的吉門,掛水卻毫無反駁餘地。


    「你們打從一開始就搞錯方向了嘛。既然是形狀垂直結構,觀光設施名義上應該也是采獨立核算製營運吧。不過說到底,營運的根本在於整個縣這一點還是不會有任何改變。既然如此,你們就應該事先規劃出完善體製,由縣補貼名片入場遊客的入場費用,然後再展開大使製度和大使名片製作呀。要是那樣的話,就不會有這些瑣碎的麻煩了。」


    「可是,那個……我們是考慮到拜托大使義務服務,另一方麵卻補償設施那邊,會不會對大使有欠公平。」


    「問題本質根本就不同吧。大使是以『當義工』的大前提是接受委任的,設施就不一樣了。而且,大使又不會因此斷了本身財源。必要經費就掌握在縣手上,而入場費用也會回歸到必要經費中啊。」


    這垂死的掙紮被瞬間擺平。


    為補償入場費而牽動預算體製非常麻煩。款待課之前隻是因此而便宜行事罷了。


    因大使名片而損失的入場費金額由縣廳來補償。所以,請毫無顧慮地接待遊客,請努力幫忙吸引遊客。


    要是在展開計劃時,就能開宗明義如此宣示,觀光設施的動力肯定截然不同吧。


    而且那樣的成果,應該也會回流到觀光設施周邊的民間觀光產業。


    款待課內沒有任何人察覺到這一點。但吉門應該也不可能在平日就反複推敲剛剛那番滔滔不絕的論述吧。


    「有一點想要請教你。」


    掛水鼓起十足的勇氣自己先問出口。他本來就是為借助吉門的智慧,才會打這通電話的。


    「你的指摘正中要害,讓人聽了相當慚愧。請問這些意見,都是吉門先生你本身的意見嗎?又或是……」


    掛水開始語帶含糊,吉門似乎也聽出這問題的目的。他並未直接回答。


    「我說你啊……」吉門的口頭禪在這通電話裏第一次出現。


    「我呢,其實還滿常回高知的。那邊畢竟還有朋友嘛。而且我這種職業,隻要有一台筆電和手機,到哪裏都能工作。」


    「所以呢。」吉門繼續說下去。


    「我接受大使委任那時候也回去過一趟。當時報告近況時,也提過這件事。」


    掛水的心髒開始騷亂難安。


    「各位縣民直率的意見,想聽嗎?」


    這句前言道盡了一切,大概有不少抱怨吧。


    隻是——不,怎麽能在這個關頭臨陣脫逃呢。


    「請你告訴我。」


    或許是顧慮到要讓掛水有心理準備吧,吉門隔了一會兒才繼續往下說。


    「根本搞不懂你們的目標是什麽。想吸引觀光客的話,效率未免也太差勁了吧。縣廳根本隻會搞閉門會議,然後自我陶醉。」


    這已經是精簡到不能再精簡的詞句了吧。然而,這就一句足夠了。


    已經足以將人徹底擊垮。


    他完全能夠想象,眾人當場大概就是以「真是官僚呀」這句話來臭罵他們。


    至於他們是否像吉門一樣擁有即興展開滔滔雄辯的技術,掛水沒辦法知道那麽多。但是,並非吉門特別出類拔萃,隻是「民間」認識擁有著光聽到大使製度,就能立即判定「效率很差」、「縣廳的自我陶醉」的感受力。


    那就是「民間感受」——根本就不是「簡單來說,就是成本問題」那麽單純。「民間」意識是以更為綜合複雜的形式,遠遠領先縣廳的思考。


    也因此,吉門沒沒無聞的普通市民朋友,也能立即點出大使製度的重大缺失。


    「……拜托你,可否請你提供一些意見呢?」


    「所以你們是籌好錢,準備雇傭我羅?」


    對於吉門嘲弄的聲音,掛水認真答道:「不是的。」


    吉門一直以來都是對款待課最為嚴苛的大使,那正是由於他對鄉裏的眷戀所致。那些惹惱同事的話語,同時也是針對管理自己深愛故鄉的行政單位如此腐敗窩囊所發出的聲討。


    掛水隻能將希望寄於吉門的這份眷戀——現在如此,今後也是如此。


    「我也非常明白這樣是在以來你的一片好意。但是,請你免費協助我們吧。」


    「哦~」吉門似乎頗為感動地低喃。


    「我在這一年來已經深刻領悟到,我們都是縣廳裏的人。我們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間,就擁有吉門先生所指摘的『民間感受』。在這段期間裏,我們也沒有將吉門先生至今所提出的忠言加以實踐運用——但無論如何,可否請吉門先生務必提供意見,讓款待課免於淪為『有名無實』的下場呢?」


    「你們課就先雇用一名外部人士吧。」


    吉門立即回答。


    「首先,非公務員是絕對條件。然後呢,要有敏捷的機動性,沒學曆也行,要機靈的家夥,而且不要對自己的學曆抱有驕傲心態的那種人比較好。還有,如果可能的話盡量采用女性。」


    「咦,最後一項條件是為什麽……」


    「女性基本上都喜歡旅行,而且對場所比較講究,對於金錢花費也精打細算。所以,如果經過女性使用者點頭讚成,那項企劃基本上就等於是成功了。」


    吉門接著表示,特別是年輕女性,對各項條件的審核最為嚴格,所以很適合擔任顧問。


    「然後就是要注意,不論那位職員的意見有多細瑣,都不能夠輕忽。」


    「唔,在那情況下,要怎麽爭取男性遊客呢……」


    「隻要爭取到女性,男性就會乖乖跟來了啦,像男朋友或老公之類的。若是家庭遊客的話,甚至還會帶小孩子呢。」


    在家庭中,主管財政大權的也以妻子居多吧。聽他說到這裏,掛水終於認同。


    「然後呢,隻要舒適度和便利性通過最嚴格的審核,應該就沒有遊客會說不好了,所以,年輕女性是不可或缺的。」


    「款待課中也有女性職員……」


    「我不是說過,非公務員是絕對條件嗎?縣廳裏的人就隻會根據縣廳規則照章行事而已。」


    所以才需要從民間任用女性職員——是這樣嗎?上頭會批準嗎?掛水暗自數算有多少道必須通過的程序,流露出沉重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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