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就是這裏呀……」


    清遠民宿。


    二十年前,在動物園計劃時提出「熊貓爭取論」的清遠和政,這裏便是他從先聽掛冠求去後經營的民宿。這間命名簡單明了的民宿,位於高知市以西約二十公裏的土佐市宇佐漁港附近。


    那裏最近也成為賞鯨活動興盛的地區之一。


    這間整潔的民宿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擁有留個客用停車位。掛水將縣廳的廂行車停進可能因為是平日而顯得空蕩的停車場內。把車停妥後,他朝著副駕駛座出聲道:


    「可以下車了,明神小姐。」


    「好。」


    明神以一貫的清晰口吻回答——以新員工身份進入款待課,如今已被其他員工親昵地直接以名字「多紀」稱呼的明神多紀,以輕快的動作下了車。她身上的奶油色褲裝散發爽朗氣息,與初夏的季節相映成輝。


    她不論化妝或服裝都與同齡女性一樣毫不馬虎,但很不可思議的是,在她身上就是感受不到女人味。這大概就是她能迅速融入款待課的原因,同時也是讓掛水對擔任助手的多紀,不會莫名懷有過度意識的理由。


    掛水也卸下安全帶下車。


    玄關拉門此時「喀啦喀啦」地被打開。光從那樣的聲響,就能得知屋主平日應該相當細心地維護著建築物。


    鮮豔的藍色突然映入眼簾。那是正走出門外的短發女子身上所穿的襯衫顏色。


    多紀外表看來比掛水年輕,實際上也比他小三歲,而步出門外的那名女子看來則是和掛水年紀相仿。而且,明明看來沒怎麽化妝,服裝也很男孩子氣,卻很不可思議地渾身散發女人味,這一點和多紀形成強烈對比。


    她朝這邊嫣然一笑。


    「如果是想住宿,今天還有空房喔。」


    「啊,不是的……」


    多紀在掛水身旁內斂地保持沉默。多紀是個能判別出這種情況不宜出麵的機靈女孩。


    「如果是觀光,暫停在這裏也無妨;如果是迷路的話,我們也可以幫忙說明喔。」


    她非常親切地主動開口詢問,或許是受平日經營民宿的習慣使然吧。


    「不,不是這樣的。」


    掛水說道,並摸索著胸口的名片夾。


    「請問,清遠和政先生在嗎?我是高知縣廳的掛水……」


    他沒能把名字說完。


    因為他話才說到一半,那名女子討人喜歡的笑容隨即消失,轉變為怒目而視。


    然後,她迅速轉身背對掛水和多紀,伸手拿起放在玄關旁水龍頭下方的水桶。看她雙手施力的樣子,就值得水桶是滿的。可能是要為庭院潑水,或是為停車場地麵灑水吧?


    該不會是……這個念頭剛浮現腦海,結果正如所料。


    掛水隨即一個箭步擋在多紀前幾,幾乎就在同一時間,對方一轉身就把水朝著掛水潑過來。


    「掛水先生!」


    被保護的多紀發出驚叫。


    「喂!你這是在做什麽!沒頭沒腦地潑什麽水啊……!」


    被淋成落湯雞的掛水根本無暇說話,多紀立刻出言斥責。平常總是笑嘻嘻的,原來還是有生氣的時候啊,他在心中漫不經心地這麽想。


    但是,民宿女子卻以咬牙切齒般的態度反駁多紀的抗議,大叫道:


    「事到如今,你們縣廳的人,找我父親還有何貴幹?」


    多紀立即屈服於這句話之下。多紀真是調查「熊貓爭取論」並找到清遠的人,她比任何人都能理解對方這項質問的意思。


    在這種時候,把多紀推到火線上還算是個男人嗎?掛水盡量把濕答答的頭發往上撥,然後抬起頭說道:


    「對不起,由於之前在電話中都無法聯絡到本人……我們也明白此舉可能會造成困擾,不過還是決定冒昧來訪。」


    他彎下腰深深鞠躬。


    「拜托,請幫忙代為轉告令尊。」


    「你們怎麽還有臉來這裏啊,回去啦!」


    她激昂的怒火絲毫沒有平息的跡象。掛水從外套口袋中掏出手帕——但手帕也全都濕透了。


    一條毛巾布手帕從後方靜靜地遞了過來。「謝謝。」他低聲喃喃自語後,擦拭雙手,再從胸口掏出名片夾,將其同樣用毛巾布手帕擦拭過後才打開。幸好金屬名片夾可以完全密封好,當中的名片平安無事。


    他抽出一張,雙手捧著伸向她。


    「拜托,隻是想請你將名片轉交給令尊,讓他知道有這麽一個人來訪就好。」


    「拿回去!不需要!」


    麵對態度強硬的她,掛水捧著名片的雙手不知該如何是好。此時腦海中突然掠過一番說詞——他雖然也很猶豫自作主張說出來是否恰當,但是一想到當初也並未要求守口如瓶,便下定決心。


    「我們是透過一位觀光大使,也就是作家吉門喬介先生的介紹,才會冒昧來訪。」


    至今始終堅持不讓步的她,頓時顯得有些遲疑——至少看來是這樣。


    行得通嗎?


    「請你務必收下名片就好,可以嗎?」


    她仍然滿麵怒容,不過卻單手抽走掛水的名片。緊接著一轉身就跑進玄關。


    「啪!」的一聲關上的拉門,道盡了對方的敵意。


    「明神小姐,你不要緊吧?」


    他一回頭,看到多紀泫然欲泣地望著自己。


    「掛水先生你才要不要緊呢……對不起,都是因為要保護我。」


    「別放在心上,既然無法避免,一個人犧牲就夠了。如果讓女孩子被水潑到,我這個當男人的可就沒麵子啦。」


    多紀用掛水還她的毛巾布手帕,開始幫他擦拭胸前水漬。


    「沒關係啦,這樣也隻是『杯水車薪』。倒是回程能幫我開車嗎?還有,車裏不知道有沒有報紙什麽的呀?」


    背部雖然不會太濕,不過一坐進車裏,座椅應該還是會濕掉吧。


    多紀幫忙從後車廂找到了舊報紙。


    「可是鋪上這個的話,西裝可能會髒掉耶……」


    「反正都已經濕成這樣,一定得送洗了。回程先在我家停一下,不然不換衣服的話可能會把大家嚇到吧。」


    「好,你再告訴我怎麽走。」


    多紀將車開出去後,掛水喃喃地說道:


    「原來有個女兒呀。」


    「好像叫做佐和。」


    對於一邊開車一邊回答的多紀,掛水顯得相當驚訝。


    「你怎麽知道?」


    多紀所調查的資料中,並未包含清遠的家族成員這種細節。


    「信箱名牌。上麵除了清遠和政之外還寫著佐和。詳情我是不太清楚,隻是從旅行社那邊聽說,他的太太不在,但有個女兒幫忙……」


    所謂的「夫人不在」,是指死別還是離婚呢?若是死別,感覺是似乎太早了,但是不論是何種可能性,似乎都不足為奇。


    至今為止接聽電話的人都是女性,而她從未幫忙過轉接電話。那位僅堅持清遠和政「不在」,然後邊「喀嚓」一聲掛上電話的人,似乎就是剛剛的佐和。


    「如果能夠代轉名片就好了……」


    佐和小姐呀……


    最初那種討人喜歡的印象早已從記憶中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仿佛可以刺穿自己的眼裏眼神,簡直像是貓科的肉食性動物一般。


    隨著對方仿佛刺入心中的強烈敵意,佐和的印象同時也強烈地殘留在掛水心底。


    *


    「剛剛在吵什麽啊?」


    回到起居室的清遠佐和,聽到躺在那裏休息的父親和政出聲詢問。


    「沒什麽。」


    她隨即出言回答。而和政則不帶說教意味地以慵懶語調說:


    「怎麽會沒什麽呢,感覺上很火爆耶。」


    家裏一定也都聽得到剛剛的聲音吧。


    「你一直沒向我轉達的客戶,就是剛剛那位吧。」


    佐和的肩頭不自覺瑟縮——父親總能洞察全局。


    他的皮膚就像漁夫般黝黑,不論五官或體型全都散發不怒而威的氣勢,同時給人豪爽的第一印象。而他本人平日的言行舉止,也與那樣的印象不謀而合。果然是高知的男人——正如當地方言所稱的「高知粗獷男兒」。


    然而,仿佛與此等印象背道而馳的縝密細膩,才是和政的本質。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以個人觀光谘詢顧問的角色,成功創出一片天。得以兼顧民宿經營也是相同的道理。


    就連看似爽朗的言行,也是基於那縝密細膩的考量。這是為了在麵對旅行社客戶,或是在民宿接待的觀光客時,營造出高知萬事通的當地男人形象。也是為了讓他們覺得,隻要是高知的相關事物,詢問這個男人包準有辦法。


    佐和把從縣廳那個男人拿到的名片,默默遞給和政。


    高知縣觀光部款待課·掛水史貴。


    當佐和潑出水時,他一個箭步擋在同行女孩麵前保護她。要說有男子氣概嘛,看來也像是有那麽一回事。若非來自縣廳,算是個還過得去的男人。


    「唉,要不然你拒人於千裏之外,人家犯得著跑到這裏來遞名片嗎?」


    接過名片的和政,把名片稍微拿遠一點自信端詳。他已經開始有老花了。


    佐和尷尬地在和政身邊坐下。


    「可是……縣廳現在怎麽還有臉過來嘛。」


    「我了解你的心情,不過如果是工作委托,縣廳可是條大魚。」


    佐和沉默地低下頭。能夠做到工作歸工作,將過往恩怨暫時束之高閣,這種理性冷靜的態度,正顯示和政在工作上的高度專業。


    那樣的和政,在十年前辭去縣廳工作,當時佐和大約十五歲。和政對此並未著墨太多,但不難想象他是因為難以忍受縣廳的對待才下此決定。十年前的話,和政四十五歲,正值工作企圖心最強的壯年時期。但據說他卻專被指派一些像退休顧問做的事。簡而言之,就是擺明讓他混吃等死。


    這全是因為那個突破行政垂直結構、合並擴充市立與縣市動物園,還要掙錢熊貓進駐的構想,遭到扼殺的結果。和政從當時開始,就常發揮與公家單位格格不入的靈活創意,縣廳卻完全不想運用和政的能力。


    大家明明得意洋洋地說什麽:「土地的民情就是『高知粗獷男兒』和『高知女英雄』(注11:高知女英雄(はちきん)為土佐方言,意為「比起當地男性,絲毫不遜色的堅強女性。」)」。結果,縣廳那夥人又是什麽嘴臉?把父親冷凍不用,說什麽要是又提出了「史無前例」的提案可會讓人受不了,然後就隻會要求父親做些顧問的工作。每個人都隻怕父親一個人,還刻意孤立疏遠。


    即便如此,和政還是為了家人,持續忍受了好幾年混吃等死的狀況。當和政辭去縣廳工作時,佐和鬆了口氣。她當時還不太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但是,看著每天穿上西裝、像是隱忍著什麽去上班的和政,她就覺得好難受——可是,母親的想法似乎和父親相反。佐和還看到過好幾次母親在半夜裏說:「今後的生活該怎麽辦?」然後和父親大吵。


    和政後來先開了家民宿。剛開始經營民宿時始終難以步上軌道,大概等到佐和高中畢業時,經營才逐漸穩定下來,父母也是在同一時間離婚的。


    佐和並未繼續升學。


    她一直以來都在民宿幫忙,高中畢業後成為民宿的工作人員,對佐和而言是個再自然不過的選擇。她原本就不太喜歡念書,不升學對父親而言,負擔也能大為減輕。她在觀光業者間拓展人際網絡,收集當地人才知道獨家觀光資訊,以觀光谘詢顧問的頭銜展開雙軌生意——現在的和政,已擁有傲視業界的實際成績,旅行社甚至私下口耳相傳:「如果想在高知規劃出獨具特色的觀光計劃,那就去找清遠。」


    母親如果早知道父親的計劃能夠延伸至此,大概就不會離開了吧?又或者,父親早已詳細說明,母親卻覺得那些隻是空中樓閣,仍然決定離開呢?——時至今日,她還是常會想起這些事。


    不論如此,對佐和而言,所謂的「縣廳」就是逼走父親、害自己全家分崩離析的可恨敵人。


    「款待課……成立了這麽一個課呀。」


    和政不在什麽時候已經起身,掛上了老花眼鏡。他那樣子仿佛是名片上有多少資訊,就想吸收多少似的。


    「還真是破釜沉舟的命名方式呀,很有震撼力。」


    「反正也就隻有名字而已啦。」


    佐和以滿不在乎的語氣這麽一說,雙眼仍盯著名片的和政便咧嘴一笑。


    「我在的那時候,光是這種名字就沒辦法過關吧。頂多就是什麽『觀光振興課』或『促進課』之類的。這名字肯定會被批說『太白話』或『太輕浮』。」


    和政隨後仿佛突然想到什麽似地,轉向佐和。


    「你之前不是都疾言厲色地拒絕人家,怎麽才頭一次來訪,就收下對方的名片啊。」


    「那是……」


    佐和不自覺地含糊以對。


    攻其不備,這樣的形容應該最為貼切。縣廳的人竟然會使出這招,以觀光大使的名義搬出那個名字來。


    吉門喬介。


    如今仍無法以平常心麵對的名字。而且,也難以對父親啟齒。


    「……我一氣之下,往那家夥身上倒了一桶水……當下氣氛就變成好像不收下名片就難以收拾了嘛。旁邊還有個女生在場,雖然被那家夥護著,沒事就是了,但那個女生也差點被淋成落湯雞了呀。」


    「你這怎麽行啊。不管再怎麽火大,怎麽能自亂陣腳呢,真是太嫩了。」


    往佐和的頭敲了一記後,和政朝放在起居室寫字桌上的電腦走去。和政比佐和還常運用設置於該處的電腦設備。在對外聯絡或收集資訊等方麵,以和政這個年紀的人而言,算是非常早就會應用電腦工作的了。


    他打開電源,帶啟動後開啟瀏覽器,隨即在網址欄鍵入些什麽。似乎是印在名片上的網址。


    切換過去的畫麵,是個看來實在沒花多少經費的首頁。


    「歡迎光臨款待課!」


    「活動記錄在哪兒呀?」和政喃喃地說著,一邊在畫麵上四處點擊。


    「是去年成立上路的啊……什麽嘛,花了一年也隻展開了觀光大使活動而已嗎!網頁也到處都是『維護中』,根本看不出任何企圖心嘛。」


    盡管囉哩叭嗦地猛烈批判,光從和政背麵,就能看出他那股躍躍欲試的氣勢。


    ……他是在想,如果自己現在身處那個課中,會怎麽做吧。


    佐和望著和政的背部,一邊這麽想。


    若是如今的縣廳,即便提倡「熊貓爭取論」,也不會被迫轉任閑職了吧。從聲音就能判斷,之前數度來電,拜托她轉告和政的人,就是今天來訪的掛水。


    事到如今,才知道來低頭致歉啊。佐和固執地抿起雙唇。


    以前的事情早已覆水難收。


    「所以,那個叫做掛水的男人,是有什麽事啊?」


    「不知道。反正就說是想見你。說完『麻煩隻要轉交名片就好』,然後就回去了。」


    「是被你趕走的吧。」


    和政苦笑道。然後他把手伸向記事本,邊翻邊歪著頭。


    「周末會有一堆客人湧進來,這一天和這一天要和旅行社開會……所以隻剩明天有


    空了。」


    「你要見他們嗎?」


    「也沒什麽特別理由不見吧。」


    麵對如此幹脆回應的和政,佐和不自覺地發出責備的語調。


    「可是,那是縣廳耶……」


    「縣廳又怎樣了。」


    和政的聲音散發出不容挑戰的堅持,那聲音象征著大發雷霆的前兆。


    「我以前辭掉縣廳工作和現在沒有關係。不管你再怎麽拒絕,人家就是不肯放棄,而且不是還特地跑到這裏來找我了嗎?這其中應該有什麽必須見我的理由才是。不見見人家,是不會知道有什麽理由的。說來還不是你,一直以來隻因為縣廳就深惡痛絕,自作主張地把要找我的預約全都給擋掉。」


    「自從辭去縣廳工作後,一直以來然給你吃苦了,正因為這樣所以我一直沒打算跟你發脾氣。」聽到和政補充的這句話,佐和肩頭不禁瑟縮。


    她本來就知道,這會觸怒和政。就算對方是縣廳,他也無法忍受佐和自作主張搞砸客戶的預約。就算不是如此,和政平常人總是在外東奔西跑,進行各種磋商。他相信佐和絕對會轉達同時充當民宿以及顧問辦公室的自家所接觸的各種聯絡,若少了這份信任感,和政也會無法專心工作。


    「不要挑客人,就算是縣廳也一樣。」


    隻要是自己人以外的聯絡全是顧客,或是要將之視為潛在顧客。工作的線不知道會從中怎麽被牽起來。這是當她正是協助家業後,父親嚴厲叮嚀的守則。


    如果佐和早點轉達縣廳來的聯絡的話,應該早已判斷完是否為了工作了。


    「對不起……」


    看到佐和低頭,和政的語氣也轉為平緩:「既然明白,去做就對了。」接著——


    「自己估估看那個叫掛水的什麽時候回到縣廳,然後打電話過去。問問他們,明天的話我有空,看他要不要過來。」


    「咦,我嗎?」


    對縣廳難以消弭的排斥感,讓她不自覺發出異議,但是和政不讓她有討價還價的空間。


    「別撒嬌,這事都是你擋掉的吧,自己去收拾。」


    自己降低的信賴度,自己去恢複——和政想說的正是這個。因為,自己在留守辦公室的工作崗位上,背叛了和政的新人。


    而對這種時候的和政,哭泣耍賴或妥協退讓都絕對不會管用。即使是運用身為女兒的立場也一樣。


    佐和隻能死心就範。


    *


    回縣廳途中,掛水為擔任駕駛的多紀指路,順道繞回自家一趟。


    他請多紀把車停進建築物占地範圍內的停車場一角。隻是換一下衣服而已,應該不要緊吧。


    「那個,送洗費就讓我……」


    聽到多紀不死心地再度提出開車時就數度提及的要求,掛水笑著揮手說道:


    「都說不用了。我這又不是被明神小姐潑的水。」


    「可是,你也是因為保護我啊。」


    「看對方那股氣勢,就算明神小姐不在場,我也逃不掉的啦。」


    那你先等等,我一會兒就回來。他單方麵地說完,隨即下車跑向老舊的公寓。再怎麽說,也沒有正式職員讓約聘女孩幫忙製服送洗費的道理。即便她如今薪資比打工時還要高也一樣。


    當他在房裏換衣服時,手機響起。是多紀。


    「掛水先生,你常去的洗衣店在哪裏?」


    「啊,走路馬上就到。」


    「那你就先將西裝送到洗衣店去再回來吧。我在這裏等你。」


    「咦,為什麽……」


    「……去洗衣店雖然很近,不過也挺麻煩的吧。我知道有人就覺得明天再送就好,結果一拖再拖,拖到西裝都發黴了呢。我說的,就是我家那個自己一個人住的哥哥啦。」


    這樣的實例,的確很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


    「我知道了。那就讓我先跑過去把事情辦完吧。等我一下喔。」


    掛上電話、係上領帶,掛上便抱著整套西裝步出房間。


    他在步行一分鍾就到的洗衣店放下西裝,然後回到多紀等候著的停車場。


    「久等了。謝謝你,還讓你幫忙為這些生活瑣事操心。」


    他坐進副駕駛座一邊這麽說,當下讓多紀滿臉通紅。


    「不好意思,我好像管太多了……」


    「不會啦,我也是會做出那種事的人嘛。你說不定救了我這一套西裝呢。」


    多紀似乎很尷尬地把車開出去。


    那個實例是多紀的哥哥——有這樣的妹妹,一定會非常疼惜這個可愛的妹妹吧,掛水非常自然地這麽想。


    他已經盡可能選擇一套和被水潑濕的那套看來相似的西裝,但是同事仍一眼識破他穿著和出門前不同的服裝。


    「你為什麽換衣服啦?而且頭發還是濕的呢。」


    「你該不會是企圖拉多紀去什麽可疑的地方吧?」


    拜托,這話對明神小姐可是性騷擾耶。掛水在心底歎氣,但他在課內的正式職員中位居最底層,總不好出言反駁。


    正當他想回答「如果真是那樣,為什麽隻有我換衣服呢」,以安全牌混過去時,一旁的多紀卻發出堅毅的聲音說:


    「這可是性騷擾喔!」


    「別那麽生氣嘛,隻是開玩笑而已呀。」


    「我討厭那種玩笑!」


    麵對平日不常發火的多紀露出這麽強硬的態度,男職員也開始麵露尷尬。


    「那種玩笑,對掛水先生不是也很失禮嗎?掛水先生才不是那種人呢!」


    女職員們緊接著加入聲援。


    「多紀說得沒錯,拜托你們多注意一下不要開這種低級的玩笑。」


    「可別忘了我們辦公室還有女性呢,這種玩笑就等下班後,到居酒屋裏再去說吧。」


    原本已經刻意讓人摸摸鼻子、乖乖退場的氣氛,全因為有個不知道在鬧什麽別扭的家夥兒搞砸了。是近森。


    「那掛水為什麽要換衣服啊。多紀也是莫名其妙地完全袒護著掛水耶。」


    受不了耶,你不是看上多紀了嗎?可是如今情勢這麽一變,你可是會完全被人家討厭耶。


    掛水就是能洞燭機先,很擅長看出他人細微的情緒變化。簡單來說,近森就是對多紀認真地袒護掛水感到不是滋味。他原本企圖試探多紀心意,卻反而完全被多紀討厭了。


    掛水以當事人的身份,介入眼前狀況。


    「純粹隻是因為我去拜訪相關人士時,被灑出來的誰潑到而已。我那時看到明神小姐快被水潑到,想耍帥幫她避開,結果反而弄巧成拙,淋得一身濕。所以,才會回家一趟換衣服啦。」


    所以以多紀的性格,護著我也是理所當然的——掛水語帶牽製地說明。


    「搞什麽啊,你這個白癡~」


    「平常就笨頭笨腦的,別逞強做些自己根本就不習慣的事嘛。」


    藉由嘲笑掛水,辦公室內的氣氛總算扭轉過來了。


    就在情況改善時,下元課長若無其事地叫了聲「掛水」。當他一跑到下元桌邊時,下元低聲問道:


    「那是在『熊貓』的清遠先生那裏發生的事嗎?」


    根據吉門喬介建議,去接觸曾提倡「熊貓爭取論」的前縣廳職員——清遠和政。這件事目前隻有下元、清遠和多紀知道。


    「嗯,算是……」


    他尷尬地搔了搔頭,下元聞言,眼神又落至文件上繼續說:


    「看來這計劃挺困難的呀。」


    「也不是啦,都還沒見到清遠先生本人呢。」


    他想起那猶如貓科肉食動物的凶猛眼神。


    「那個……清遠先生好像是由女


    兒負責通報聯絡事項,因為這位女兒擋在中間,所以始終沒辦法與清遠先生取得聯係。我就是覺得打電話不會有進展,今天才會直接到民宿那裏去試試看,可是出來的卻是他女兒。她一知道我們是縣廳的人,就立刻潑了一水桶的水過來。」


    「想想個中始末,就算人家不相信我們,也是無可奈何的……」


    下元流露苦澀神情,歎了口氣。


    「但是,還很是辛苦你了咧。」


    「不過,總算是把名片塞過去了。隻是,不知道會不會轉交到清遠先生手上就是了。」


    「不是啦,我是說你的水劫。就算叫掛水,搞成這樣也說不過去呀。」


    對掛水而言,那是個已經結束的話題,所以也沒察覺到「辛苦」是指這件事。他隻想到此案的艱難所造成的辛苦。


    「唔,總之明神小姐沒事就好了。」


    要是連多紀都換過衣服才回到辦公室,恐怕會遭受同事更深入的追究,絕不會像現在這樣善罷幹休吧。


    「你的男子氣概也提升不少了嘛。」下元笑道。掛水不由得害臊地笑了。


    「清遠先生所來往的業者,多紀已經幫忙列出大部分的名單了吧。從那方麵下手,問出清遠先生的手機號碼怎樣咧?」


    「我也曾想過這方法……但是明神小姐說,最好不要。」


    「喔?那又是為什麽呢?」


    「她說,阻絕我們與清遠先生聯絡的,不知道是他女兒,又或是他本人的意思。若是清遠先生本人的意思想要女兒幫忙擋掉縣廳來的聯絡,而我們又偷偷摸摸地從業者那邊打聽手機號碼,隻會更增加他的不信任感而已。」


    聘用一位民間人士進款待課吧,多紀就是在吉門如此的建議下聘用的。吉門還說,不論這位新進職員的意見有多細瑣,都絕對不能等閑視之。


    那不僅止於觀光企劃相關事務,隻要是與工作相關的大小事都算吧,掛水是這麽解釋的。


    因為,多紀是款待課擁有的唯一「民間」觀點。絕對要徹底加以運用才行。


    關於向業者打聽清遠手機號碼一案,多紀踩下刹車時的用詞,事實上更為率直。


    不好意思,但是我覺得縣廳的人,總懷著一種縣廳的驕傲。


    多紀以其一貫的沉靜語調,提出相當嚴厲的質疑。


    既然有往來的業者知道,那就從那邊打聽手機號碼不就成了。這根本就是掌權者才會有的想法。總之先和清遠先生聯係上,之後隻要祭出「縣廳的招牌」,無論如何都會有辦法的……你們難道不是這麽想的嗎?這種感覺真的很差。


    他無言以對。


    憑藉「縣廳」這塊金字招牌,毫無愧色地強迫對方配合。在遭受指摘之前,他甚至不曾發現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覺間,習慣了這樣的手法。


    人在麵對地位與權力時,或許當下會配合。這樣或許也能輕易與清遠取得聯係。但是,之後呢?「縣廳的招牌」是不可能打動人心的,就算能強製他人行動,也絕對無法打動人心。


    「原來如此啊……」


    聽到經過掛水費心修飾後,重新呈現出的多紀提出的指摘,下元低喃道:


    「聽這個二十出頭的小女孩這麽一說,才真的發現到我們有多窩囊呀。」


    話雖如此,掛水卻認為這才是下元的過人之處。麵對「小女孩」毫不留情的指摘,仍能毫不反彈地冷靜接受。


    下元的風格並非汲汲營營於取得領導權,但是卻擁有優秀的協調能力,那種柔軟的身段更是難能可貴。比起那些能在「縣廳規則」下工作出色的人,款待課更需要像下元這樣的課長。上頭多少也是經過費心考量,才會做出這樣的安排吧。


    「『縣廳規則』這個名詞,也是吉門先生的指教喔。」


    下元淺淺一笑。吉門所提出的指摘起初受到職員們猛烈反彈,如今已成為「那可是『縣廳規則』喔」,一句課內用來互相提醒的慣用句。


    盡管如此,大家距離吉門嚴厲點出的「民間感受」,事實上還有一大段路要走。如果在這時候,能讓「熊貓爭取論」的清遠——從任職縣廳當時就是個充滿「民間感受」的異端份子加入,款待課會變成什麽樣呢?


    和那些狹隘的振興政策相比,那個男人應該懷抱著規模截然不同的觀光構想。吉門當時是這麽說的。


    款待課能夠接納這麽一號人物嗎?——縣廳能因此脫胎換骨嗎?


    不經二十出頭的多紀指摘就無法察覺的問題至今仍多如牛毛,在這情況下,有辦法做到嗎?


    「掛水,電話喔!」


    「啊,是!」


    就在掛水從下元座位回頭望去的瞬間,呼喚他的女性職員說:


    「是一位姓清遠的人打來的。」


    全辦公室中會因通報的這個姓氏而緊張不已的隻有三個人——掛水和下元,還有多紀。


    「我過去接。」


    他仿佛宣示決心般地如此高知下元,下元也隨之用力點頭。


    當掛水回到自己座位時,眼神和座位相連的多紀相接,他對著那張擔憂的臉龐微微頜首。


    然後,輕吐了口氣後接過電話。


    「讓你久等了,我是縣廳觀光部款待課的掛水。」


    他為避免打結,可以稍微從容地報上名號,對方隨即傳來不悅的聲音。


    「我是清遠。」


    時間還沒久到讓他忘記那聲音,是佐和。


    「剛剛做了……非常失禮的事情,真是很抱歉。」


    她心底根本就是完全相反的情緒嘛!聽到那明顯心不甘情不願的道歉聲,掛水不自覺地忍著聲音偷笑了出來。一旁的多紀看到後顯得很困惑,他用空著的一隻手,向多紀輕輕揮手示意「別擔心」。


    總之,佐和那極度心不甘情不願的道歉,抒解了掛水的緊張。


    「不,我們才失禮,突然冒昧到府上造訪。實在是因為我們真的很想和清遠先生見上一麵……還請多多包涵。」


    雙方的話語支持戛然而止。佐和似乎光是打這通電話就傾盡了所有耐性,有自己主動聯絡先前潑水趕走的「縣廳」人士,或許隻能說是種恥辱吧。掛水不知道到底出現了什麽樣的轉折,才能讓她打這通電話。


    不論如何,隻要一想到其中糾葛,他反而越來越有餘裕來麵對眼前情況。


    「請問,先前寄放在你那裏的名片,是否已經轉交給清遠先生了呢?」


    寄放,這樣的用詞算不上敦厚客氣就是了。


    「給了。」佐和似乎壓抑著滿腔憤恨,咬著牙似地回答。


    「清遠說他明天可以見你們,你們可以過來一趟嗎?」


    麵對這意想不到的要求,掛水不由得挺直了身子。


    「可以,當然可以!」


    「時間方麵……」


    「當然完全配合清遠先生的時間!麻煩告訴我們方便過去的時間!」


    掛水在手邊便條紙上,潦草地寫下佐和告知的時間。


    明天,下午兩點。


    多紀也興奮地從旁窺視那張便條。


    一掛上電話,多紀就迫不及待似地問掛水:


    「他願意見我們了嗎?」


    「嗯,他女兒打電話過來,說清遠先生要見我們。看來過去是她把我們的聯絡擋掉的。」


    他接著仿佛回想起什麽似地輕聲竊笑。多紀歪頭問:「怎麽了?」


    「沒什麽,隻是他女兒好像是非常心不甘情不願地打這通電話。我想她其實很討厭這樣的發展吧……嘔氣的樣子還滿可愛的。」


    「……即使是被潑了水,也這麽覺得?」


    「能和清遠先生聯係上,那點小事


    實在太值得了。而且多虧明神小姐,我那套西裝也撿回了一命。」


    走向下元座位報告進展的掛水,並未察覺身後的多紀流露出些許不悅。


    *


    接著,在翌日正午稍過時分。


    這次掛水與多紀再度造訪清遠民宿,並沒有受到水桶的潑水洗禮。


    隻是,出來迎接的佐和毫不掩飾自己心不甘情不願的表情。


    「歡迎,請往這邊走。」


    那種隻想以最低限度詞句打發他們的執拗,反而讓掛水覺得很有意思。


    民宿規劃出寬敞的玄關,內側另外建成一棟獨立的建築物,似乎做為自宅使用。


    當他們走在連接兩棟建築物的長廊上時,多紀在掛水背後咕噥著說:


    「說一句對不起會怎樣啊。」


    多紀是個平常不太會會說重話的女孩,雖然感覺怪怪的,但掛水將其解讀成「大概還介意昨天我為她擋水的事情吧」。往這方麵一想,就確實很像多紀正直不阿的作風。


    被領進的內側房間看起來像是起居室兼客廳,雖經過整理,仍感受得到一股微妙的生活感。


    在日式矮桌旁盤腿而坐、翻閱著報紙的——是位擁有日曬的黝黑肌膚以及嚴峻印象的中年男性。再加上他一身不拘小節的輕便服裝,完全符合所謂土佐的高知粗獷男兒氣息。


    這位就是清遠和政呀,掛水不禁感概萬分。


    「爸,他們是昨天的……」


    佐和出聲後,清遠這才首度抬起頭來。那張嚴峻的臉龐旋即轉為和藹可親。


    「看看、看看!來的可都是年輕人呢!」


    要和過去遭到縣廳驅逐的「熊貓爭取論」的當事人相見,掛水本來是既緊張又警戒。對方就算答應見麵,也不會親切接待吧……他是這麽想的。多紀似乎原本也抱著相同的想法,對於清遠開朗的聲音顯露出相對困惑的模樣。


    「啊……呃,不好意思,讓你撥冗與我們這些後生晚輩見麵。」


    縣廳之前執拗地想要預約時間和清遠見麵,結果派來的卻是這樣的低階菜鳥嗎?掛水直覺對方態度或許隱含這樣的意味,於是嚐試先道歉。可是,清遠卻笑著在麵前直揮手。


    「不,沒關係、沒關係。我可比較中意年輕人呢。上了年紀的人,腦袋硬邦邦的,很多時候講也講不通。」


    這是對於當初他被縣廳趕走的諷刺?又或者隻是單純的一般論?掛水覺得自己似乎隻能任人耍弄於股掌,無法機靈應答。這場比賽,完全由清遠單方麵主導。


    「聽說你是縣廳的掛水先生?」


    「是、是的!我是觀光部款待課的掛水!」


    「你們應該聽說過我了……」


    清遠說著從屁股口袋拿出名片夾,起身並遞了一張名片給掛水。


    「我想年輕人可能不知道,我就是以前以『熊貓爭取論』大鬧縣廳的清遠和政。」


    哇,就這麽單刀直入啊!掛水狼狽地接過名片,同時也想再次遞上自己的名片不過卻被對方以手勢製止。不知如何是好的掛水,收起名片時真麽脫口而出:


    「那個,我稍微聽說過傳聞……」


    清遠在那麽一瞬間露出驚愕神情,隨即轉向佐和,發出豪邁的笑聲。


    「聽到沒,佐和!這麽年輕的人也聽說過耶!我的英雄事跡還真不是蓋的!」


    「我去端茶過來。」佐和沒好氣地這麽說完,隨即離去。掛水隨著清遠的話,曖昧笑了笑。


    「這邊這位小姐昨天也有來吧?」


    多紀至今始終呆若木雞地佇立一旁,被清遠這麽一問,背脊立刻挺了起來。


    「是的,昨天獲得允許同行前來拜訪!我是掛水的助理,敝姓明神!」


    她從粉彩色係的可愛名片夾中,抽出分配給她的名片,與清遠交換。


    「可以跟這麽可愛的小姐交換名片,我看我做這個自由業者也不賴嘛。」


    清遠邊說著邊露出微笑。這從部分人嘴裏說出來,可能會立刻被視為性騷擾的語句,卻因清遠的個人風格,讓這句話充滿了與猥褻毫不相幹的爽朗感。


    「來,請坐吧,地方很髒就是了。」


    「不,怎麽會呢。」掛水在嘴裏含糊咕噥著,一邊再度坐回坐墊上。


    佐和不久後端著圓托盤回來。以玻璃茶杯所盛裝的麥茶光看就令人感覺沁涼,她從掛水開始,依序送上麥茶。


    佐和最後將麥茶放到清遠麵前後,就坐到清遠的稍後方待命著。


    「首先,讓我們先來解決要緊事吧。」


    清遠如此說著,從日式矮桌下收納信件的木盒中拿出一個信封放到桌上,然後直接往掛水那邊推過去。


    信封上寫著「致歉費」。


    「聽說小女昨天犯下非常輕率的過錯,真的十分抱歉。」


    佐和也把雙手放在榻榻米上,深深低頭。


    「對不起。」


    掛水一陣手足無措。


    「怎麽會呢,不要緊的!我們才是強人所難呢!」


    他雖然想把信封退還,清遠卻把手壓在信封上,完全沒有將信封從掛水麵前移開的意思。


    「不,你們如果不收下,我也會覺得很困擾。我不清楚你們昨天的來意為何,但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小女犯下輕率過錯的事實。若你們不收下這道歉的證明,我就無法與你們站在對等地位。要是我沒有和你們對等交談的立場,就沒辦法談工作的事了。」


    「怎麽會呢,我們並無意將昨天發生的事情當作籌碼呀!」


    「不,這隻是我個人行事作風的問題。如果不收下,我是不會聽你們說什麽的。」


    「不,我怎麽說也是個公務員啊!這樣的錢,實在有點……」


    他再怎麽樣也相當清楚,放在裏麵的錢一定高於送洗費用。公務員明哲保身的敏銳直覺,讓他對於被迫收下信封一事有所抗拒。但是,清遠也毫不退讓,雙方因此爭論了起來。


    突然,多紀從旁拉拉掛水的西裝下擺。


    「掛水先生,昨天的收據呢……」


    聽她低聲這麽一說,他隨即會意過來。那正是讓雙方達成和解的關鍵點。


    「清遠先生,那句讓收下送洗費用的實際金額,怎麽樣呢?」


    掛水說著並拿出錢包。由於昨天剛送洗,取貨單就和收據一起塞在皮夾隔層裏。


    「如你所見,一共司一千五百六十元。」


    清遠以鑒定似的眼神輪流端詳掛水和多紀。


    然後,他露出微笑頷首。


    「我知道了。你們也有你們的立場吧。」


    他收回信封,同時囑咐佐和:


    「佐和,幫我去一下收銀台那邊。」


    佐和隨即起身消失在走廊那端。走廊中途有個民宿的收銀櫃台。


    不久後,佐和拿著一個褐色信封回來。


    「可以請你確認一下嗎?」


    掛水根據清遠所言,確認褐色信封內容物,裏麵果然放著整整一千五百六十元。


    多紀見狀,從自己包包中拿出原子筆遞向佐和。


    「抱歉,可以請你在信封上注明『做為送洗賠償費』嗎?另外再請簽個名。」


    佐和露出詫異神情。掛水也覺得似乎沒有必要做到這個地步;但是,多紀仍頂著張笑臉,似乎無意把伸向佐和的原子筆收回。


    「很不好意思麻煩你,但是如今,像什麽行政監察官之類的各種製度都非常嚴格……為求保險起見,還是必須拜托你。」


    結果,清遠放聲大笑了起來。


    「哇,不隻人長得可愛,還很能幹呢!明神小姐,就由我來寫,好嗎?佐和有她的


    苦衷,對於縣廳的事就是有點固執,身為父親是在於心不忍啊。」


    「——好的,隻要能幫忙簽個名就好。」


    清遠在信封寫下字句後簽名,潑水事件至此也算一筆勾消。緊接著,談話進入正題。


    「那麽,你們有什麽事呢?」


    「啊,是!事實上是縣廳觀光部為發展觀光,成立了一個名為『款待課』的單位,關於這方麵……」


    「我知道那件事。你們也有網站嘛,隻是都在『維護中』,根本沒什麽有用的資訊。去年成立,結果成案的就隻有大使製度?」


    士氣高昂正準備說明的掛水,立刻被潑了盆冷水。


    「是的……那個計劃目前也被凍結了。」


    「怎麽回事?」


    大使名片的觀光設施免費優惠券上附帶的有效期限,引發惡評;還有為了要補償各設施廢除大使名片有效期限而造成的收入短少。正提出修訂預算申請——當掛水說明完凍結理由,清遠發出沉痛的歎息。


    「這種事,為什麽不等到規劃出完善體製後再進行呢?」


    「是,那個……是我們當初在預估情勢時太天真了。」


    「何止是天真呀。每年更新期限,隻會對大使造成沉重負擔而已,怎麽會不知道這點?」


    「我們對此真的沒臉再多做辯解……」


    「不過呢——」清遠頭一歪說道:


    「再怎麽說,在車站或機場放置名片這個點子倒是不錯。大使製度這種企劃本身隨談不上好或不好,但是,不隻拜托大使發送名片,還能想到在那些地方發放,倒是很靈活的想法。」


    「你知道這件事嗎?」


    款待課官網如清遠所言,幾乎都是「維護中」,對於大使製度這件事,也僅刊登「請大使發送可免費利用觀光設施的名片」等約略概要,就連大使名單都還沒有張貼上去。


    「嗯,我畢竟也是做觀光行業的。那時候還不知道企劃者就是你們,不過大概去年夏天發現到車站或機場開始發放名片。當時隻覺得,雖然又用觀光大使這種老梗企劃,但是看起來似乎也有厲害的聰明人在裏頭出主意吧……結果,昨天拿到的那張名片上所印的網站,又脫線到讓我滿肚子疑問。」


    「你所謂的『脫線』是……」


    「不開宗明義張貼『可在車站或機場索取名片』這類訊息的話,根本就毫無意義嘛。又不是每個觀光客都能見到大使。唉,那種到處都在『我維護』的網站,點閱率應該也很低就是了。但是,不論機會多渺茫,都應該盡量宣傳『隻要是縣外遊客,任何人都能享受優惠』啊。」


    「你說得沒錯。」掛水直點頭。


    「想得出這種點子的家夥,照理說應該也會優先在網頁上刊登這樣的資訊才對呀。」


    「啊,那其實並非款待課的構想,而是我們其中一名大使的點子。此外,還承蒙他提供各種不同的寶貴意見,清遠先生的事,也是從他那裏得知的。」


    在清遠身後待命的佐和,仿佛懼怕什麽似地肩頭為之瑟縮——怎麽回事?即使意識一隅浮現疑問,掛水仍繼續說下去。


    「他要我們去找出主張『熊貓爭取論』的人……所以我們才會調查縣廳記錄,循線找到清遠先生這裏來。」


    「喔~」清遠探出身子。


    「那位大使是誰呢?」


    「那個,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是出身本縣的作家,名叫吉門喬介。」


    清遠隔了好半響才點頭。


    「在縣內書店偶爾會看到他出的書。」


    「請問你們認識嗎?」


    「唔,這個嘛,也不能說不認識。」


    「幸好有吉門先生幫忙提供點子,但是我們卻沒想到主動告知大使細節,結果發生了有效期限的問題,名片目前也隻好暫時凍結。枉費吉門先生幫忙提案,說起來真是慚愧。」


    「還是一樣脫線呀……」清遠下意識地低喃,是指「和自己在職時相較之下」嗎?以掛水的立場,也隻能把頭垂得不能再低。


    但,可不能讓事情停在隻能低頭的現況下。


    「的確,款待課還是非常脫線。不過,這個單位成立之初,期許能成為觀光立縣的得力助手,這點也是事實。可是,我們隻是可悲的『公家單位』,想要了解『民間』感受,目前也隻能藉助這位明神小姐之力。」


    清遠似乎大感意外地凝視多紀。


    「你不是縣廳的人嗎?」


    「不是。」多紀挺直背脊回答。


    「我是民間的臨時約聘人員。由於吉門先生建議款待課從民間找一位年輕女職員進來,我在因緣際會下獲得聘用。」


    佐和聽完靜靜起身,不動聲色地步出房間。那如同貓兒般的靈巧動作,在一瞬間捕獲住掛水的視線,在此同時,清遠的話仍持續著。


    「難怪,你就沒有脫線的感覺。」


    「不,我沒有在別的地方工作過,短大(注12:短期大學,指日本兩年製或三年製的大學。)畢業後就一直待在縣廳內打工,等於沒有社會經驗。我是一邊借重在民間工作的父親的智慧,才好不容易能稍微發揮點作用罷了。」


    「沒這回事,怎麽會呢,明明就很了不起啊。」


    對吧?被清遠這麽征求同意的掛水,慌忙地不住點頭。


    「真的,我們都得靠明神小姐的幫忙。每次都隻能深深體認,我們至今是如何浸泡在『縣廳規則』裏,難以自拔。」


    當說到「縣廳規則」時,清遠的表情顯得有些複雜。


    是勾起他那段被縣廳逼走的記憶了嗎?掛水一邊膽顫心驚,又繼續往下說:


    「吉門先生說,如果縣廳真心將發展觀光做為目標,就試著聯絡清遠先生吧。他還說,和縣廳那些狹隘的振興政策相比,清遠先生應該懷抱著規模截然不同的觀光計劃。」


    然後,掛水低下頭。多紀也手忙腳亂地隨之跟進。


    「拜托你了!無論如何,請你務必助款待課……助本縣的觀光一臂之力。」


    他低垂著頭等候,時間感覺上過得十分漫長。清遠好不容易終於開口:


    「……所以是說,款待課要聘請我擔任觀光谘詢顧問羅?」


    「如果可以的話……」


    「我話先說在前頭。如果是以縣為對象,我可不會提出一些半吊子的提案。谘詢顧問費也會很高喔。」


    「那……就先麻煩你協助商議或谘詢這一方麵。」


    「就算沒有共識,商議後也要收谘詢費喔。」


    「是的,我了解。」


    課長下元已經許可,可以動用預算做為計劃開展資金。


    「我明白了。」清遠頜首。


    「那就來決定日期吧。」


    掛水不可思議地望著拿出記事本的清遠。他原本以為沒有三顧茅廬,是不可能請得動他的。


    中途退下的佐和,直到最後都未曾現身。


    她是為了取回清遠所謂的「對等地位」,才一同列席的嗎?掛水在回程時如此想著。今天沒別潑水,所以握著方向盤的是掛水。


    結果,款待課將在下周的周間迎接清遠。


    「話說回來,明神小姐那樣做,會不會太不近人情了呀?」


    當車子奔馳於廣闊大海旁的車道上時,掛水苦笑道。


    「『那樣做』是指什麽?」


    多紀自從上車後,整個人就感覺莫名地有些拘束。


    「就是要佐和小姐寫下送洗費用的名目呀。」


    「潑水的是他女兒,所以我覺得要女兒寫也是理所當然的。」


    「話也不能這麽說,還是要考慮一下佐和小姐的心情吧……」


    「我倒覺得,掛水先生太天真了。」


    多紀的聲音,明顯流露嚴厲之色。


    奇怪,我是踩到什麽地雷了呀。掛水內心戒慎恐懼地試圖想揣摩多紀的心思。


    「我並不是說要懷疑清遠先生,但是畢竟交情還不到可以彼此信任的地步。掛水先生似乎因為清遠先生是吉門先生介紹的,就滿腦子已經相信人家了。但是,我們可是今天才第一次見到他本人耶。頭一次見麵就有金錢往來,隻要是有心人,握著這樣的把柄想怎麽濫用就能怎麽濫用。我們畢竟是縣廳的人,不論金額多小,都應該厘清每筆錢的緣由,『致歉費』這種名目,是說什麽都不能收下的。」


    麵對多紀嚴厲的訓誡,掛水再度感到垂頭喪氣。他很厭惡完全沒有想那麽深入的自己,根本不懂得保護自己。


    「如果是想厘清金錢緣由,要身為當事人的女兒來寫,原本就是天經地義的吧。我哪裏做錯了呢?」


    「不是啦,我隻是……我隻是覺得不用非得讓佐和小姐來寫不可……」


    這是謊話。他當時其實連需要寫下緣由這一點都沒想到。


    多紀突然之間陷入沉默——然後說道:


    「如果是我雞婆的話,那很對不起。我從今以後再也不會多管閑事了。」


    「啊?不是啦,等一下!」


    她那從未出現過的僵硬語調,讓掛水內心著急不已。確認過後方來車後,他把車停到路肩。


    「對不起!我當時什麽都沒考慮!都怪我,明明多虧了明神小姐幫忙,卻還說這種話。」


    單憑掛水一個人是不可能想到能以送洗費的收據讓雙方達成和解的。如果多紀沒插手,掛水或許就會一路被牽著鼻子走,就那麽收下致歉費。結果,竟然還說什麽人家「不近人情」。


    「因為明神小姐很可靠,我也不自覺地什麽都依賴你了。」


    「我才不可靠呢。」


    多紀的側臉仍顯得僵硬,眼神落至膝蓋。


    「我在短大畢業後,一直找不到工作,在沒有正職經驗的情況下,好不容易爭取到縣廳的打工機會,這才總算能賺到生活費。約聘到期時,還多虧掛水先生引薦我進款待課……所以,我想至少得幫上一點忙才行,每天晚上都向爸媽請教商場禮儀,或聽取針對縣廳的直率意見。」


    啊,原來如此,掛水到如今才終於察覺到。比自己小三歲,算起來隻有二十三歲的多紀,雖然很能幹,但這份能幹卻不是與生俱來,而是在不斷摸索的過程中,努力再努力得來的——若非如此,以這麽年輕的年紀,不可能做到像方才一樣適時地低聲提點。


    這是為了誰?為了一個明明大征集三歲,卻完全難以依靠,始終浸在「縣廳規則」的正式職員前輩。


    因為,那家夥碰巧給了自己一份工作。


    有這樣的妹妹,應該會非常疼惜這個可愛的妹妹吧……真是個白癡!掛水在內心大罵著曾有這種想法的自己。多紀遠比自己可靠多了啦。


    自己到底是多麽窩囊呀。


    「抱歉,我隻看得到眼前的事情。」


    「……掛水先生的眼前,隻看得到我不近人情,而讓那個女兒很可憐吧。」


    「咦?」


    「沒事,走吧,都拖到回縣廳的時間了。」


    說是沒事,但看來不像「沒事」——看多紀的神色,感覺上明明更受傷了。


    我到底是怎麽把這女孩傷成這樣的呢?


    「就算是不近人情,但是有幫上忙嗎?」


    「不,呃,我說的『不近人情』隻是輕浮的玩笑話……我要收回。」


    多紀根本不搭理掛水那窩囊的藉口,再次詢問。


    「有幫上忙嗎?」


    「當然有,都靠你幫忙。沒有明神小姐你這個助手,我會很傷腦筋的。」


    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是正確答案,所以隻能這麽說。


    「那就好,謝謝你。」


    多紀之後就仿佛婉轉拒絕再對話似地,將視線投向副駕駛座側的窗戶外。


    雖然明白掛水在意自己的情緒變化,多紀仍佯裝眺望窗外流動的景色,視線同時以不至露骨的程度,閃避掛水。


    從縣內短大畢業後,她一直找不到工作。高知這種鄉下地方,工作機會本來就少。像多紀這樣沒有特殊執照或技能、學曆也不特別高的人,求職活動往往隻有揮棒落空的份。更何況,就業環境對於女性又尤其嚴苛。


    之前好不容易爭取到縣廳的打工機會,也是因為在市內最大,也是唯一的百貨公司工作的父親居中牽線。


    她開始打工後,就拚了命工作。她想自己應該相當受到器重。後來,大家甚至會說「有不懂的地方,就去問多紀。」


    但是,隨著約聘期限逼近,大家嘴裏雖然說「好可惜、好可惜」,卻沒人幫忙阻止這一切。自己隻是約聘人員,所以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在這個時候,來到多紀眼前的是掛水。剛開始時受托調查,那雖稱不上是測試,總之後來也成為一種契機,讓她受征詢是否願意就任成為款待課的約聘職員。


    雖說是約聘,但是身為款待課計劃主幹的工作人員,契約采用隨時更新製。事實上,地位就像準職員一般。


    我做得來嗎?其他還有更……


    持續認真地找工作,卻始終隻聽到對方表示「不需要」的拒絕,對此不會感到挫折的人才奇怪。同樣地,多紀雖然未曾表現在態度上,但其實內心一直感到相當自卑。縣內的工作機會原本就少,就算不離開本縣,要成為正式職員也很困難,返鄉入廳的掛水某種程度可以算是菁英。那樣的菁英,竟然主動運作讓自己獲得聘用……她隻能覺得這其中一定是有什麽地方搞錯了。


    沒有你是不行的。


    掛水拚了命地這麽說,而當時她也聽說了許多關於吉門的事。


    如果是你,就完全符合吉門先生提出的條件了。我也聽說過你在總務部那邊的評價,這樣絕對比現在再找信任來得保險。而且,你幫忙找出清遠先生時的細膩手法,不是別人隨便模仿得來的。你因為了解清遠先生那件事,所以刻意不報出縣廳名號,才找得到目前的聯絡方式,不是嗎?你已經在縣廳打工一年,卻完全沒有沾染上「縣廳規則」。我們款待課想要的,就是你這樣的人。


    第一次——聽到他人說「需要」自己。


    正當她持續被人以「不需要」拒絕時,掛水是第一個對她說「需要」她的人。


    所以,她卻卯足了全力。還拜托父親,進行了像是新人研修般的惡補。每天晚上,必定熱心傾聽父親述說關於「民間的話會這麽做」的指導。


    另外,也聽說了民間對於整體「公家單位」的反感。


    盡管如此——盡管她為了能夠幫上忙這麽努力,盡管她這麽想要幫上忙……


    掛水卻始終以帶點距離感的姓氏「明神小姐」來稱呼她,而麵對佐和,卻打從一開始就以「佐和小姐」來稱呼。


    盡管初次見麵就被潑得一身濕,但在今天的調解中,他卻說多紀不近人情,然後覺得佐和很可憐。


    ——自己是在問什麽蠢事鬧別扭呀?


    說到清遠這個姓氏,在款待課中(雖然目前尚未公布)指的就是提出「熊貓爭取論」的清遠和政。而為了要和佐和有所區別,當然必須叫名字了。


    持續叫她「女兒」,也隻是多紀的執拗罷了。她也知道,這種別扭該適可而止了。


    「啊,抱歉,我可以把車停一下嗎?」


    掛水在即將度過橫瓦仁澱川河口的大橋時,突然出聲道。那裏有間被海邊衝浪客充當基地的小店。


    這裏就隻有土地特別大,掛水


    將車停進因占地廣大而規劃得較為寬敞的停車場,隨即步出車外。然後,跑向店家。


    是要上廁所吧,多紀邊這麽想著邊等待。後來,掛水好不容易回來了。他大概是繞道從車子後方回來的吧,突然打開的駕駛座車門讓她嚇了一跳。


    「抱歉,這個給你。」


    遞到麵前的是「冰淇雪酪」,這是種像是將霜淇淋和雪酪平均混合而成的冰品,高知沿路或觀光區常有販賣這種冰品的小攤販。對方伸手送上的廉價甜筒裏,盛著經冰淇淋杓塑性的渾圓冰淇雪酪。


    「我想,白色應該是最經典的吧。」


    所謂的「白色」,意指純香草口味。其他還有像是草莓或巧克力等不同組合。


    望著掛水仿佛窺探般的神情,以及他遞上來的冰淇雪酪,多紀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對呀,我也最喜歡白色的。」


    一看她接過甜筒,掛水仿佛如釋重負地笑了。


    「我們到堤防那去吃吧,天氣這麽好。」


    掛水拔下車鑰匙,關上車門。多紀無可避免地自然跟著下車。


    她邊走邊舔著冰淇雪酪,嚐到了暌違已久的滋味。原本覺得是隨時都吃得到的東西,卻意外地沒什麽機會吃。那清爽的滋味非常獨特,很好吃。


    一步上堤防,就看到稀稀落落的衝浪客,應該是在等大浪吧。


    「已經有人開始衝浪啦,不覺得冷嗎?」


    「不過,都已經是會出點汗的季節了。聽說有些衝浪迷在更冷的季節就開始衝浪了呢……」


    「喔~」


    掛水正在咬的也是白色冰淇雪酪。和兒時相較起來,有如減肥成功般而小了一圈的甜筒,沒兩三下就被吃完了。


    「很久沒吃這個了,真好吃。謝謝你請客。」


    「嗯,那我們回去吧?」


    走回車子的路上,掛水歪著頭窺探多紀。


    「心情,好點了嗎?」


    多紀再次噗嗤一聲笑出來——真是拿他沒辦法耶。


    「掛水先生,你犯規羅。拜托你可別常做這種事喔。」


    「抱……抱歉。用食物來哄你,果然不太恰當吧?」


    麵對突然變得像泄氣皮球般的掛水,多紀笑說:「不會啦。」


    你這樣,不是會害人覺得比自己年長三歲的男人很可愛嗎?——這她實在說不出口。


    「我隻是在鬧別扭而已。完全不是什麽值得掛水先生掛心的事情啦。」


    「鬧別扭……為什麽?」


    「那就是秘密了。」


    大概是擔心繼續追問下去可能多說多錯吧,掛水沒再追問下去。


    在冰淇雪酪的休息時間之後,多紀似乎又回複了正常,掛水在心底鬆了口氣。


    他也不太清楚狀況,隻有自己似乎做了什麽的自覺。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昨天近森踩到的地雷,他就看得很清楚。要是讓別人來看今天的自己,大概也知道自己是踩到什麽樣的地雷吧。


    不論如何,兩人就在「和小時候想必,冰淇雪酪隻是成功減重小了一圈,其他一點兒都沒變」,還有「相對的,衣服(口味種類)倒是變多了」等等無關緊要的話題中,回到了縣廳。


    向下元課長報告完畢後,掛水立即開啟電腦。


    「是要向吉門先生報告嗎?」


    一旁的多紀問他。以此等敏銳觀察力而言,多紀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掛水點頭,同時開啟電郵軟體。手指任意舞動,完成一篇報告成功與清遠接觸的電郵。


    將電郵送出後不久——


    「掛水,吉門先生來電。」


    職員們對於這通電話,都發出「喔,一陣子沒打來了呢」等的評論。


    「喂,我是掛水。」


    「我是吉門,我已經看過郵件了。」


    吉門的聲音仍然是睡意濃厚。


    「出乎意料地很快就找到了嘛。」


    「啊,那是……」


    他瞄了一旁的多紀一眼。


    「那是因為在吉門先生的建議下,說聘用的那位民間女孩很努力提供協助的關係。」


    「喔~是什麽樣的女孩?」


    「啊,是一個原本從民間進入縣廳總務課打工的女孩,叫做明神小姐。」


    他接著說明聘用多紀的始末。


    「你們還真是不費工夫地就獲得了一個人才呢!」


    吉門同樣大大稱讚多紀的工作表現。


    「話說回來,現在才五月,虧你們已經爭取到商議機會啦。那裏應該有個很猛的門神守著,我本來以為憑那門神的攻勢,應該得花不少時間呢。」


    「啊,你是說他女兒嗎?」


    吉門並未否認。所以,指的大概就是他女兒吧。


    「的確,一開始因為他女兒一直不肯幫忙轉告,讓我們吃驚了苦頭……不過,後來總算請她收下名片。可能後來有幫我麽轉交給清遠先生。清遠先生很快就和我們會麵了。目前暫訂先從商議開始,他下周會來縣廳一趟。」


    「喔~那還真厲害耶。」


    都是托你的福……正當掛水想這麽說時,吉門卻先發製人似地以平淡的聲音繼續說:


    「我看哪,你還是別掉以輕心,先做好心理準備比較好喔。他大概是打算來扔炸彈進行轟炸的呢。」


    在被這麽提點之前,他都差點忘了對方可是傳說中的「熊貓爭取論者」。


    二十年前就倡言那種構想的男人,時至今日又在民間打滾磨練了十年。完全無法預測他會說出什麽。


    「說……說得也是呢。得做好心理準備,迎接他來才行。」


    或許是察覺到掛水的緊張,感覺上吉門似乎在電話那頭竊笑。


    「有這種用心就好。那就加油吧。」


    「是的,謝謝你……」


    「我對於這事的發展很感興趣,方便的話,就麻煩你報告一下經過吧。等你有空閑的時候再報告就行了。」


    「拜啦。」吉門幹脆地掛上電話。他那淡然的樣子讓人完全感受不到所謂的「有興趣」,但是會讓吉門親口說出「有興趣」,由此可知他是真的很有興趣。


    他早就已經摸清吉門這樣的個性了。


    *


    正當佐和在縣廳來的訪客回去後,忙著收拾起居室時(雖然佐和的心情是很想在玄關灑鹽驅邪就是了),麵對電腦的和政對佐和出聲道:


    「你是因為對方報出喬介的名字,才收下名片的嗎?」


    正想收走的托盤頓時在手中躍動,代她回答了這個問題。她完全無法發出隻字片語。


    和政大概是故意的吧,他並未轉向佐和這邊。


    「別在意我,都已經是不相幹的人了。」


    佐和沒說什麽,收完茶具就走出房間。


    躲進自己的房內後,佐和拉開從小用到大的書桌中最深的那格抽屜。


    裏頭塞滿了沒放在書架上的書籍,那是吉門喬介出道至今的書。哪裏完整收集包含文庫文(注13:文庫本為日本的廉價平裝口袋書)在內的十多本首刷書籍。還有一些明信片,放在豎立於抽屜縫隙間的信插中。那些全部都是賀年卡,用一條已經磨損的藍色縐綢裝飾發束紮成了一束。


    她抽出那一束明信片中最上麵的一張。


    那個人小時候曾練過鋼筆字。他用這端正的字體,寫下收件人「清遠和政先生、佐和小姐收」。寄件人的住址、姓名則是印刷。


    背麵也是最老套的十二生肖圖樣,加上常見的印刷祝賀文,空白處再用筆手寫補充上一句:


    「我還是老樣子,也希望你們一切安好。」


    對於這些


    不見創新,但是年年必定行禮如儀寄達的賀年卡,父親沒有說過些什麽。替賀年卡分類是佐和的工作,這難以區分到底算工作關係或親友關係的賀年卡,總會被她悄悄放到這個信插中。


    那個叫做「東京」的都市,對高知而言有如外國一般遙遠。在那些常在電視上看到的繁華街道中,真的存有一處是喬介的住處嗎?不論電視播出的是東京的哪條街道,感覺上就是很難把喬介的住處恰當地鑲嵌其中。


    書上的作者近照,並未使用看得清長相的照片。在那張大概隻能看到一個略為駝背的瘦高男子的遠景照中,那風景——全都是屬於高知的景物。


    那並非是具有特色的著名場所,隻是,佐和就是知道。就連詳細地點都知道。用的是前往東京時一起帶去的照片嗎?又或是偶爾回來時,為作者近照而拍攝的照片呢?


    關於這些,佐和就不清楚了。彼此間僅存的聯係,就隻有每年如同義務般交換著隻字片語的賀年卡而已。


    她知道對方的聯絡方式,對方也知道這邊的聯絡方式。但是,就僅僅隻是知道,彼此實際上都未曾聯絡。


    她根本想不到,會以這樣的形式從縣廳那邊聽到喬介的名字。


    ——為什麽?


    她凝視著那端正的字體,一股複雜情緒油然而生。


    為什麽會將父親介紹給縣廳呢?


    喬介明明知道,和政當年是被縣廳逼走的呀。


    明明就是縣廳,害自己的家庭分崩離析的呀。


    這或許是個好機會,以質問喬介到底做何打算的名義打電話過去。


    但是,數年來中斷聯絡的恐懼占了上風,她還是無法提起勇氣打電話。最後,隻能將取出的賀年卡又原封不動地放回信插。


    如此沒出息的自己,讓她感到相當不耐。


    *


    針對是否該實現公布清遠的相關資訊,下元課長與兩名「清遠負責人」曆經數度縝密會議後,最後決定公布。


    這是因為,清遠很可能會對款待課造成某種程度的衝擊。與其到時候才斷斷續續地被大家問出二十年前的「熊貓爭取論」或資深職員口中的陳年舊事,還不如一開始就講清楚,會有這麽一號人物來廳裏當谘詢顧問,讓職員做好心理準備。


    除了約略說明「熊貓爭取論」的概要,兩名「清遠負責人」也向眾人預告了清遠與眾不同的人格特質。


    「這個人雖然大刺刺的,但是從他二十年前成提倡『熊貓爭取論』就知道,他是個擁有甚至讓吉門先生也自歎不如的創見的人物。在民間也是廣為人知的觀光谘詢顧問。我們完全無法預測,他到底會帶來什麽樣的想法,又會以什麽樣的形式提出。」


    總之,隻要知道有個高知粗獷男兒的怪人要來就是了,款待課大概獲得了這樣的共識。


    接著,就到了商議當天。


    清遠穿著不至過於邋遢的休閑服,拎著個挺時髦的公事包現身。


    哇,是「保羅·史密斯」(paul smith)耶,掛水肩頭一縮。那是掛水之前也覺得不錯,稍微調查過,最終卻因價格下不了手而放棄的新款公事包——而且好適合他。


    已經買不下去了吧——掛水微微歎息。親眼看到它搭在這位成熟男性身上,遠比在自己身上更為瀟灑時髦的樣子,對同一款商品下手的興致也隨之煙消雲散。


    清遠在會議室中,暫時進入了名片交換時間,對象是款待課全體職員。例外就隻有已經交換過名片的掛水和多紀。


    接著,包括多紀在內的女性職員分頭端上茶來,男性職員則開始就座。下元課長在等候茶水時就想開始談話,隨即被清遠揮手製止。


    「她們也是款待課的成員吧。既然是在幫大家送茶,就等到齊了再開始吧。」


    難道因為是女性,就不讓她們全程參與嗎?我可沒這打算——似乎也隱含了這樣的弦外之音。很明顯地,女性職員們也因此展現出高昂士氣。在這個沒有特別惡意,卻彌漫著男尊女卑氛圍的職場中,清遠的態度顯然大受女性歡迎。


    現場氣氛讓一群年輕男性職員也開始幫忙遞茶水,末了全員才一起就座。


    「——就讓我重新自我介紹。」


    清遠開口道:


    「在下就是二十年前以『熊貓爭取論』大鬧縣廳的清遠。」


    在咧嘴一笑的同時,便使出如此強烈的一擊。掛水和多紀早已領教過這一招,但其他職員似乎全都驚愕莫名。這就是他厲害的地方。


    「在下十年前雖然離開了縣廳的工作崗位,如今卻有機會和縣廳的各位有為青年公事,真的非常感謝這難得的機會。畢竟,就連下元先生都比在下年輕十五歲呢!所以,在下也非常期待雙方能夠展現與我當年在職時截然不同的新氣象,展開具有彈性的對話。」


    麵對清遠以戲謔口吻夾雜牽製的話語,簡直像在場中透出幾乎快被判定為「犯規」般的一球,所有人不禁啞然失聲。清遠完全掌握了主場優勢。


    清遠接著再次轉向下元。


    「下元先生,承蒙款待課委托在下擔任觀光谘詢顧問。但是,在下真能認真接下委托嗎?」


    「是的,我們是真有此意。」


    乍看之下,下元一臉平靜地應答,但是對清遠較為了解的掛水,非常清楚麵對清遠這樣的對手時需要多少膽量。


    「高知雖以觀光立縣為目標,但是觀光企劃卻不怎麽高明。承蒙介紹清遠先生的吉門先生出言指正,我們才對本身構想的極限有所自覺。我們的構想,總是難以超越『公家單位』的框架。但是,觀光客並非來自『公家單位』,而是民間大眾。與其事到如今才忙著臨陣磨槍,培養所謂的『民間感受』,還不如以謙遜的態度,仰賴民間人士的智慧,可能比較有效率……」


    「原來如此。簡單來說,就是要為高知縣量身訂製觀光企劃案羅。」


    清遠「嗯嗯」地邊點頭邊答腔。


    「既然是針對高知縣設計的企劃案,那工程可就浩大了。這和以民間旅行社為對象,規劃出住宿一、兩晚又或一周到十天的旅行企劃相比,規模可說是天差地別。你們也必須對在下所收取的酬勞,做好心理準備才行。」


    「那麽,請教是……」


    就連下元也不免誠惶誠恐地詢問。清遠隨即豎起一根食指,那根食指是多少錢呢?所有人吞了口口水。


    「每個獲采用的計劃,收費一千萬元。」


    議場竄過一陣戰栗。但是就在同一瞬間,清遠又繼續說:


    「……本來是想這麽開價的啦,但是我原本也是縣廳的人,很了解縣廳的財政狀況。現在和仗著國營鐵飯碗濫建蚊子館的時期不同,財政也越來越窘迫了吧。所以就給你們打個折,以所須各項經費另計的方式,每個計劃算五百萬元吧。這是最低極限了。」


    這條底線不肯再退讓了,從清遠的聲音當中可以清楚得知這樣的訊息。


    「我們要談的規模,是將縣視為整體企劃來規劃,要是出不了這樣的經費,那最好從一開始就放棄什麽『觀光立縣』的想法吧。」


    下元雖然在一瞬間猶豫了,但隨即便下定決心似地回答:


    「我明白了,酬勞方麵請允許我們再做進一步的檢討。隻不過,希望能先看過企劃案,讓縣廳對此進行討論後再決定,不知道這樣行不行呢?」


    掛水非常清楚課長為何語帶顧慮。


    高知縣觀光部預算約為七億元。在這七億當中,每件企劃索取五百萬元,絕不是個小數目。


    而清遠這邊呢,則向下元露出無畏的笑容。


    「說得好,就是得這樣。想對智慧勞力大幅殺價的公司,是成不了大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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