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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榮三鯉見他一副不知道答案就不肯幹活的架勢, 撣撣衣服上的灰,招了招手。


    顧小樓輕輕一躍就跳下了梯子, 把耳朵伸到她麵前。


    “當初我把你從街頭撿回來的時候,父親也問我,家裏那麽多下人, 何必撿個半大不小的乞丐。”


    顧小樓怔住, 好半天才喃喃地說:“所以你收留他們是因為發了善心?可是三鯉,那老頭前幾天還要死要活的, 根本不是好東西。”


    “你都看得出來,我怎麽會看不出來呢?”


    榮三鯉的表情意味深長,右手輕輕蓋在他的手背上,皮膚如水豆腐一般滑嫩。


    “小樓,有些事情做完當下就能看見成果,有些事情卻要等很久。你要是不理解, 那就時刻記住一句話——有用的人必然為我所用,明白嗎?”


    顧小樓抿著唇, 糾結了很久決定相信她, 繼續幹活。


    沒過多久, 二樓的窗簾就裝好了,包間裏窗明幾淨,深色地板、棗紅色的桌椅、金線刺繡的窗簾,再配上角落裏一盆碧綠的觀音竹, 萬事俱備, 隻欠東風。


    裏麵很多東西都是他親手擺的, 顧小樓很有成就感,看了一圈興致勃勃地問:


    “三鯉,咱們幾號開張?”


    榮三鯉早就看過了日子,答道:“後天吧。”


    “後天?”


    “二月十五,我看過了,是個開張的好日子。”


    顧小樓對這個沒研究,隻知道三鯉是風,他是草。風往哪邊吹,他就願意往哪邊倒。


    兩人下了樓,碰上黃老頭夫婦推著三輪車進來,車上是他們的爐灶和鍋碗瓢盆。


    榮三鯉讓他們把東西放到後院去,大家一起動手把大堂最後一點活兒收尾。


    當天晚上還留他們下來吃晚飯,劉桂花話不多,做起事卻很勤快,主動搶過做飯的工作,炒出了一桌子的菜。


    榮三鯉從街上的酒坊買來一大缸子花雕,據說是錦州人最愛喝的,另外還備了一些竹葉青、高粱酒等,方便提供給不同喜好的食客。


    吃飯時她讓顧小樓打出一小壇花雕,四人坐在院中的石桌邊,吃了第一頓搭夥飯。


    既然是吃飯,少不了要聊天。


    榮三鯉從他們口中了解到,二老住在離永樂街不遠的一片老城區裏,房租十分便宜,每月隻要兩百文錢,吃食上更是能簡則簡。


    祖上傳下來的房子被他們賣得幾百大洋,連同自己的積蓄一起,全都讓兒子帶到滬城去,充當上大學的學費和日常花銷。


    他們的兒子比顧小樓稍長兩歲,堪堪二十。曾經是錦州城裏家喻戶曉的神童,連學堂裏的老師都忍不住誇他,說他要是早出生幾十年,絕對是能當狀元的人才。


    黃老頭往上數三代都是窮鬼,自己大字不識一個,名字都寫不出。生出這麽厲害的兒子,兩口子自然是捧在掌心裏疼愛,打小什麽活兒也不讓他幹。等他當真考上滬城的大學後,更是恨不得賣血供他上學。


    顧小樓沒爹媽,對他們之間的感情羨慕又嫉妒,說話時帶著酸意。


    “這年頭書生不如商人,商人不如兵匪,你們就不怕他畢業出來以後找不著工作,還是回家賣粉皮?”


    黃老頭喝了幾杯花雕,略微上頭,忘記對他們卑躬屈膝了,豪情萬丈地一拍桌子。


    “放你娘的屁!我兒子將來肯定是要當大官的!當……當省長他秘書!當銀行的會計!賺大錢!”


    劉桂花見他喝醉酒口不擇言,連忙奪過他的酒杯往桌子底下一藏,動作非常熟稔,顯然不是第一次這麽幹。


    黃老頭中計,忘記說話,鑽進桌底下找杯子。


    她拿著筷子尷尬地笑笑。


    “你們別聽他胡說,什麽當官,隻要他讀書讀得開心,我們的錢就沒白花。”


    榮三鯉給她夾了塊肉。


    “他有你這樣的娘,真是幸運。”


    劉桂花看著他們,“你們肯定也是念過書的人吧?看著就一臉書生氣,上過大學嗎?”


    “沒有,跟親戚學過幾篇文章而已。”


    “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不知道該不該問……”劉桂花欲言又止。


    榮三鯉道:“有話直說無妨,我們這兒沒那麽多規矩。”


    “那我可就問了。”


    劉桂花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們,“你們兩個到底是什麽關係啊?看模樣也不像姐弟,我聽人說小先生是你的義子,可你還這麽年輕,怎麽會給自己收義子呢?”


    看她納悶的不得了,榮三鯉忍俊不禁,拉起顧小樓的手。


    “我們隻是想成為彼此的家人而已,至於到底是姐弟還是母子,重要麽?”


    顧小樓感受到手中傳來的暖意,側過臉看向她。


    夜色已深,院子裏點著一盞梨形電燈,高高懸掛在樹梢。她的臉被燈光照成了暖黃色,眼神純澈得像少女,可是世間有哪個少女比得上她?


    他忍不住收緊了手指,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給她披上。


    劉桂花看著親親熱熱的兩人,隻覺得他們之間的關係超出了自己的認知,一個黃花大閨女,養著一個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義子,以後誰還敢娶她?


    但是有一點不用懷疑——不管他們曾經做過什麽,眼下都實實在在地幫了她的忙。


    有這一點就夠了。


    吃完飯,黃老頭醉得走不出直線,是被劉桂花扶出去的。


    榮三鯉和顧小樓目送他們出門,約定好明天上午繼續幹活。


    永樂街上的店鋪基本都關了門,也看不到行人,隻有常家飯莊亮著燈,還有幾桌客人沒走,時而傳出一陣劃拳或哄笑聲。


    看著天空中已經快要變成正圓形的月亮,榮三鯉深吸一口氣,滿足地微笑。


    “明天一定是個好天氣。”


    顧小樓的手抬了抬,似乎想抱抱她,但最終收在袖子裏,隻說:


    “你去睡覺吧,我來刷碗。”


    青年長身玉立地站在月光下,麵容白淨,肩膀已經快與成年男子一樣寬,胳膊腿卻又長又細。


    他的胸腔裏懷著炙熱的真心,以及呼之欲出的喜愛。


    .


    .


    .


    二月十五


    宜祭祀,裁衣,開市。


    忌作梁,造廟。


    今天是開張的好日子,榮三鯉早早起了床,一推開門就聞到撲麵而來的鮮香味,原來黃老頭夫婦已經把粉皮準備好了,湯鍋裏熱氣騰騰。


    由於榮三鯉已經成了他們的老板,他們就把自己做粉皮的秘訣告訴了他。


    其實說是秘訣也不是秘訣,原因所有人都知道,隻是懶得去做而已。


    想要粉皮好吃,必須做到兩點。


    一是用料足,辣椒、醬料、麵粉,全都選力所能及內最好的,放上滿滿一大碗,看著就美味。


    二是得用鮮物吊高湯,黃老頭試過香菇、韭菜、白蘿卜,以及小魚幹小蝦米,反複嚐試後用小蝦米白蘿卜和綠豆芽一起煮湯,煮出來的湯清澈透亮,味道極鮮,價格還非常實惠,於是一直沿用了十幾年。


    榮三鯉當初怎麽嚐也嚐不出是什麽湯,得知秘訣後,一聞到味,就聞出裏麵果然有白蘿卜和豆芽的香氣。


    她走過去打了個招呼,黃老頭問她吃不吃粉皮,她說不吃,又問她幾點鍾開張。


    她看看手表,“不急,有個東西還沒到。”


    黃老頭第一天工作,表現得很積極,問她是什麽東西,自己可以幫忙取。


    她正要說話,顧小樓就從大堂那邊匆匆走來,說:“三鯉,你訂得匾額送到了,過來看看吧。”


    對於一家酒樓來說,匾額是極其重要的東西。好手藝是活招牌,匾額就是固定招牌,開張這天就跟酒樓綁定在一起。要是食客吃得好了,以後還想來,必定說到xx家去吃。


    像常家飯莊,他們的匾額就是特地請了錦州城裏最有名的書法大師寫的,據說花了近百大洋,字跡那叫一個渾圓厚重,讓人看了就忘不了。


    顧小樓當初也提議找大師寫,圖個好彩頭。榮三鯉卻說不用,自家的酒樓自己寫。


    她用宣紙寫下了字樣,送到製作匾額的地方讓人臨摹上去,選了店裏最好的雕工師傅,花了將近十天才做好。


    她隨顧小樓走到大堂,黃老頭夫婦跟在後麵,也想開開眼界。


    匾額就放在第一張桌子上,足有成年人兩手張開那麽長,用紅布蓋住,隻露出邊緣塗了金漆的雕花。


    榮三鯉掀開 一個角看了眼,頷首。


    “不錯,把它掛上去。”


    顧小樓招呼雜役搬來梯子,齊心協力掛到了大門上方,走進走出時仿佛有片紅通通的晚霞掛在腦袋上,格外喜氣。


    街上開店的人看見了,陸續過來道賀,路人也好奇地停下觀看。


    對麵的常家飯莊上午一向沒生意,又沒了賣粉皮的,無論大堂還是店門口都格外冷清,幾乎沒人從那兒過。


    榮三鯉視力好,一眼就看見對門三樓的窗戶虛掩著,好像有人躲在後麵看。


    她心知肚明,微微一笑,收回視線跟鄰家老板寒暄。


    榮三鯉衝他使了個眼色,讓他別多嘴。


    他看她似乎早有準備,不再說話,站在她身後警惕地看向那些人,提防有人對她動手。


    黃老頭要死要活了好一陣,終於被人勸住,跟劉桂花抱在一起,哭天搶地的控訴。


    “我們賣粉皮,一個月起早貪黑辛辛苦苦也才賺幾塊大洋,還要交租子買材料,容易嗎?這生意都做了一輩子,除了這個我也幹不了別的,你現在在對門開起店來賣早點,那就是想讓我們一家三口餓死在街頭!”


    路人們不忍心,幫他勸榮三鯉。


    “小姐,你們年紀輕輕就有本事開酒樓,穿得又這麽體麵,肯定不缺那一星半點兒的。就讓他們賺點嚼頭吧,自己早上還省點事兒。”


    顧小樓還在氣對方不聲不響揭掉招聘啟事的事,覺得他們做事不地道,剛才還以死相威脅,更加讓人覺得惡心。


    他看不過榮三鯉被這麽多人圍攻,正想趕他們走時,榮三鯉出聲了。


    “我不賣早點,我心裏不服氣。你不賣粉皮,你又活不下去。不如咱們來比個賽,讓全永樂街的食客當裁判,怎麽樣?”


    黃老頭不解地問:“你要比什麽?”


    榮三鯉笑道:“開酒樓麽,當然得比手藝了。選個菜每人都做一份,看喜歡吃哪家的人更多,哪家就算贏。”


    “那……選什麽菜?”


    “你年紀大,讓你挑吧。”


    這還用想?黃老頭一拍大腿站起來,激動地說:“我跟你比做粉皮!敢不敢?”


    榮三鯉點頭,“行啊,這兩天我得忙裝修,時間就定在三天後吧,希望到時大家都來捧場。”


    路人們一聽有免費的東西吃,還能決定他們的去留,義不容辭地答應。


    榮三鯉又道:“不過醜話說在前麵,要是我輸了,我就不賣早點,可要是你們輸了,怎麽辦呢?”


    “我……我……”黃老頭支吾著,委委屈屈,“你想怎麽辦?我家窮得叮當響,拿不出錢的。”


    “我不缺錢,你就到我的酒樓來幹幾個月吧。”


    她的笑容讓黃老頭有股不詳的預感,不過白幹幾個月換自己紅火的生意,怎麽看都是劃算的,一口答應下來,約好三天後上午比賽。


    路人散了,常魯易的窗戶關了。


    黃老頭回去做生意,沒再管那張招聘啟事,大白紙終於得以留在牆上,發揮自己該有的作用。


    顧小樓則追著榮三鯉跑到院子裏,拉著她問:


    “三鯉,你幹嘛跟他比啊?還比做粉皮……他們都做了一輩子了,能贏嗎?”


    榮三鯉回過頭,明豔的臉上掛著玩味的笑。


    “你對我沒信心,覺得我一定會輸啊?”


    “當然不是……”顧小樓不知道該怎麽說,站在原地。


    榮三鯉從屋內拿出外套和手提包,招呼他道:


    “別想了,陪我去買碗盤吧,馬上就要開張了,總不能讓客人用手盛飯吃,順便再去一趟碼頭。”


    “去碼頭做什麽?現在就買魚嗎?等到開張都不新鮮了。”


    榮三鯉沒解釋,眼看已經跨出門檻。顧小樓不放心她一個人出門,隻好壓下疑惑,跟上去再說。


    同一時間,平州督軍府。


    霍初霄坐在書房的沙發上處理公文,修長手指夾著一隻純金鋼筆,指腹在嘴唇上摩挲著,黑眸凝視著桌上的文件。


    桌角放著一杯茶,已經冷掉,煙灰缸裏積滿煙灰,屋內安靜到了極點。


    突然,一陣急促的小跑聲傳來,接著就是敲門聲。


    “進來。”


    他的副官範振華推門而入,人高馬大地站在書桌前,態度極其恭敬。


    “督軍,錦州傳來消息,說有人在碼頭看見了榮小姐,一個年輕男人陪著她在買魚,似乎準備開酒樓。”


    霍初霄抬起眼簾,由於眉骨極高、眉毛極濃,眼睛幾乎陷在漆黑的眼窩裏,氣質神秘又冰冷,說話時給人一股無形的威壓。


    “年輕男人?”


    “應該就是她當初收養的小乞丐。”


    “陳總理可知此事?”


    “我們都已得到消息,他若是有心,肯定也能查得到吧。”


    霍初霄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思考了一會兒,放下鋼筆站起身,一邊朝外走一邊吩咐道:


    “馬上調集三萬人,今天下午出發前往彌勒山。”


    “彌勒山?去那裏做什麽?”


    霍初霄停下腳步,回頭冷冷地吐出兩個字。


    “剿匪。”


    範振華還是滿頭霧水,他卻已不願多做解釋,軍靴底在地上踏出沉重的響聲,背影消失在門外。


    榮三鯉花了兩天的時間,把酒樓裏裏外外都布置好了。自從黃老頭不再撕招聘啟事後,應聘的人也接踵而至。


    她成功招到了一個經驗豐富的當地廚子,和三個雜役。兩個放在外麵跑堂,一個留在廚房給廚子打下手。


    賬房先生則由她跟顧小樓輪流擔任,顧小樓人生中的前十三年沒吃過正經的飯,沒上過一天學。被榮三鯉帶回家後,她不僅給他吃穿,還讓他跟自己一起讀書。


    她的老師是榮父的同窗好友,他們那一屆的狀元,在翰林院當學士,相當有文化。


    顧小樓念書刻苦,努力趕上進度,可惜時間有限,不等他追上榮三鯉,榮家就被滅門了。


    以他的文化程度,算個賬是沒問題的。


    榮三鯉站在煥然一新的大堂裏,看著那些嶄新的桌椅板凳和門窗,心知用不了多久,這裏就會坐滿客人,頓時有種別樣的滿足感。


    顧小樓拿著懷表從後院跑出來,擰著眉說:


    “三鯉,咱們那天在碼頭訂得魚怎麽還沒送來?該不會那人拿著咱們的定金跑了吧?我就說該找個靠譜點的老魚販,他到碼頭做生意沒幾天,哪裏有信任可言。”


    榮三鯉慢條斯理地擦著櫃台,悠悠道:


    “定金才幾個錢,沒人會放著更多的錢不賺,拿點蠅頭小利就跑路的,明天一早他準送來。”


    “我不放心,我去碼頭上看看。”


    顧小樓收起懷表就要走,被榮三鯉叫住。


    “小樓,以後這酒樓裏我是大老板,你就是二老板。身為老板做事這樣急躁躁的,像話嗎?等正式開張以後,這種事情多得很,你每件都親自跑去看?”


    “我……我是怕你被人騙了。”


    顧小樓站在原地道。


    “不會的,你放心就是。”榮三鯉話頭一轉,給他台階下,“馬上就要吃晚飯了,我都收拾了一天,你忍心讓我自己做飯?”


    顧小樓不再提找魚販的事,擼起袖子就下廚房了。


    等到二人坐在一桌吃晚飯時,他又問:“三鯉,我們今晚是不是要加班?”


    “加班?”


    “對啊,明天不就要跟黃老頭比賽做粉皮了嘛,我特意幫你打聽過了,這做粉皮的粉到處都有得賣,紅薯粉綠豆粉都行,可要是想好吃呀,還得自己親手磨,那黃老頭就是夜夜親手磨粉的……街上賣大米的那戶人家有頭驢,同意借給我們用一夜,等吃完飯我就把豆子泡好。”


    榮三鯉見他說得有模有樣,忍俊不禁。


    “你笑什麽?”


    顧小樓不滿地問。


    “當然是因為我有這麽勤快的二老板才笑了,不過我們不用熬夜磨豆子,你吃完飯就可以休息去。”


    “那粉皮……”


    “我有辦法。”


    榮三鯉繼續吃飯,什麽也不透露。


    顧小樓擔心得要命——她該不會突然發了善心,準備故意輸給那個討厭的黃老頭吧?


    吃完飯後,榮三鯉還是沒有磨豆子的打算,放下飯碗直接進了屋。


    顧小樓刷了碗燒好水,上樓睡覺。木床的床頭正好靠著雜貨間唯一的窗戶,窗戶對著院子裏。


    他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條縫,偷看她的房間,發現裏麵的電燈亮到十一點才熄滅。


    對方奇怪的舉動讓他琢磨不透,翻來覆去想到淩晨才睡著,導致第二天起床比往日稍晚些。


    一下樓他就跑到店門外,隻見黃老頭已經支好攤子,籠屜和湯鍋騰騰的冒著熱氣,夫妻二人握著勺子往那一站,來勢洶洶。


    永樂街不大,他們要比賽的消息早就在街上傳開,很多人特意起早來看熱鬧。


    黃老頭一眼就捕捉到顧小樓的身影,冷笑著說:“你們掌櫃該不會還沒起床吧?今天我可不會放水的。”


    顧小樓哼了聲,扭頭就走。看似不屑,實際上已經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對方什麽都準備好了,可他們呢?連蒸粉皮用得粉都沒有買,三鯉到底在想什麽?


    他走到後院,看見榮三鯉站在石桌前,麵前擺著個木盆,正在往裏瞧。


    “黃老頭都已經準備好了,我們也快動手吧。我現在就去買麵粉和籠屜,你燒火好不好?”


    “不用,咱們的粉皮是現成的。”


    “什麽?”


    “你看。”


    榮三鯉白嫩的手指指著木盆,顧小樓湊過去看了眼,目瞪口呆,忍不住想摸摸她的腦門,看她是不是燒昏了頭。


    這個玩意兒怎麽可能做成粉皮?!


    門外路麵上灑滿金燦燦的紙卷和火紅的爆竹屑,榮三鯉在早上就給這條街的巡警塞了五十文銅板,後者同意留到入夜後再清掃。


    錦鯉樓打了烊,食客們不能空著肚子回去,就近找地方吃飯,冷清了一天的常家飯莊這才熱鬧起來。


    黃潤芝以前是不愛管店內事的,一心隻撲在麻將和美國貨上,今天破天荒的跟丈夫一起,站在門口迎接客人,熱情到讓人不好意思不進。


    她看著對麵關上的門,心知是自己最後的辦法起了作用,決心明天一定要贏過他們,牟足了勁兒招呼客人。


    錦鯉樓前樓靜悄悄,後院卻很熱鬧。


    開張第一天,戰果頗豐,榮三鯉把大廚和跑堂也留下來吃晚飯,在後院的石桌上加了層大圓桌,用僅剩的食材炒出一桌子菜。


    “今天辛苦大家了,我先敬你們一杯,往後還要多多幫忙。”


    她的酒量不算好,一杯花雕喝下去,臉上便浮出一層紅霞,更加美麗動人。


    顧小樓不喜歡她喝酒,悄悄留了個心眼,借著端菜的機會用盤子擋住她的酒杯。


    大廚年近五十歲,是個在錦州混了許多年的老油條,此時咂著嘴回味花雕甘香醇厚的韻味,眯著眼睛打量榮三鯉。


    “老板,今天賺得不少吧,發出那麽多紅包去,是不是也得給我們發些紅包?”


    他這麽一提,雜役也跟著起哄。


    顧小樓皺起眉,“又不是沒給你們算工錢,怎麽還能另外要紅包呢?”


    大廚嘲道:“這就是小先生你不懂了,開張拜堂做壽,那是三大喜事,花錢買熱鬧。但凡是這種日子啊,發出去的錢越多,以後福氣就越大。”


    顧小樓怎麽說也是要了十幾年飯的,世態炎涼見得多了,怎會看不穿他的花言巧語?當即駁道:


    “沒聽說過這種說法,拿錢幹活是應該的,何況錦鯉樓開得工錢比別處都高,你們別覺得三鯉年輕就坑她的錢。”


    大廚一聽不樂意了,放下酒杯。


    “既然小先生這麽說,咱們也別湊熱鬧了,橫豎人家也不把咱們當自己人看,收工就走人吧。”


    小雜役跟著他要走,黃老頭和劉桂花忙起身攔他們,打圓場。


    大廚仗著自己有手藝,不肯給麵,忽聽榮三鯉慢悠悠地說:


    “小樓,人家是大廚,怎麽可以這樣說話呢?太沒禮貌了。”


    聽她這話裏的意思,是要滅顧小樓的威風挽留他啊。


    大廚心中有了底,停下腳步,趾高氣揚地回過頭。


    榮三鯉朝他盈盈走來,手中還端著一杯酒。


    “師傅說得沒錯,好日子就該散財。不過今天不光是我的好日子,也是你們的好日子,開工第一天嘛,是不是也得表示表示?”


    大廚見她年紀輕輕,說話卻如此老成,玩味地勾起嘴角。


    “老板想要我們如何表示?”


    “我不缺錢,師傅不缺豪爽。你每喝一杯酒,我就給大家每人一百個銅板,不設上限。”


    大廚盯著她那張姣美的臉看了半晌,豪氣衝天地奪過她手中酒杯,一口灌進肚中,喊道:


    “再來一杯!”


    榮三鯉回頭衝顧小樓使眼色,顧小樓忙去倉庫裏搬出一壇子未開封的酒,倒給大廚。


    光看大廚那個大肚子就知道他酒量不小,一連三杯下腹,在場每人分得三百枚銅板,各個喜笑顏開。


    顧小樓又給大廚倒了第四杯,他端在手中,雙腿卻打起了踉蹌,站都站不穩,不等喝下就暈乎乎的一頭倒地,嶄新的酒杯也摔碎了。


    “看來師傅願意放我一馬,免得我破財呀。”


    榮三鯉又從錢袋子裏摸出幾十文,分給幾個雜役,讓他們把喝醉的大廚送回家去。


    之後劉桂花收拾好碗筷,夫婦二人也告辭回家了,錦鯉樓再次剩下榮三鯉顧小樓二人。


    榮三鯉去大堂拿賬本,顧小樓在廚房燒熱水,往灶裏加柴火時臉上掛著不自知的笑意。


    她拿了賬本回來,走進廚房說:


    “大廚是你故意灌醉的吧,你把花雕換二鍋頭了?”


    “有嗎?”顧小樓明知故問,聳聳肩裝出副無辜的模樣,“那可能是天太黑,我沒看清,拿錯了。”


    榮三鯉喲了兩聲,手指在他腦門上一戳。


    “瞧瞧你這機靈勁。”


    他看她沒有怪罪自己的意思,這才承認了,摸著腦門說:


    “我就討厭他們動不動坑你的錢,到底是上班來了還是騙錢來了?要是養成習慣,以後非變成碩鼠,把錦鯉樓吃空不可。”


    “有你這隻小貓在,我相信他們鬧不出大名堂。”


    顧小樓看著她的賬本,興奮地催促,“快快,看看今天賺了多少錢。”


    榮三鯉翻開賬本,對著上麵念道:“今日收入十三塊大洋……”


    “這麽多!”


    “支出五塊大洋……”


    “唉,那也還好吧,賺八塊。”


    “沒賺,虧了。”


    榮三鯉一鼓作氣地念完:“抽獎抽走二十塊,淨利負十二。”


    “不會吧……”顧小樓蹲在地上,喪得像隻蔫茄子,“明明來了那麽多客人,怎麽會虧本呢。”


    “做生意前期賠錢很正常,今天沒賺錢,紅包就不封了,這個拿去當零花。”


    她兩指一彈,一塊大洋就落進顧小樓懷裏,他撿起來反手塞回去,忿忿道:


    “我不要你的錢。”


    “嗯?”


    “別人總說我小白臉,你真拿我當小白臉麽?我跟著你吃跟著你住,給你幹活是應該的,要什麽零花錢。”


    看他說得義憤填膺,榮三鯉笑著收起錢。


    “行,那就不給你了,以後我想給你錢的時候就存起來,幫你攢筆老婆本。”


    “老、老婆本……”


    顧小樓麵紅耳赤,差點被口水嗆住。


    隔壁傳來幾聲貓叫,聽起來像小娃娃哭。


    榮三鯉笑眯眯地說:


    “春天到啦,小貓也要找媳婦啦,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不說了,早點休息吧。”


    她走進臥室,窈窕的身影被門擋住。


    顧小樓卻被那三個字騷擾了一整夜,翌日昏昏沉沉醒來,穿好衣服下了樓,看見大堂坐著七八個人在吃粉皮,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錦鯉樓已經開張。


    雜役和大廚都還沒來,榮三鯉也沒起,隻有黃老頭夫婦在賣粉皮。


    顧小樓無事可做,去街上轉了轉,碰見賣報的小童就順手買了一份。


    買報紙本是為了打發時間,可是他的視線掃過某個標題後,臉色瞬間變了,把它卷成一卷握在手裏,急急忙忙回去找榮三鯉,敲她房門。


    “三鯉,快醒醒!有事跟你說!”


    榮三鯉披著外套,睡眼惺忪地過來開門,頭發都沒梳,烏黑一大片披在雙肩上,濃密又蓬鬆。


    “什麽事?”


    “督軍又打戰去了!”


    榮三鯉聽到這句話,腦子頓時清醒了許多,往左右瞧了幾眼,見沒有人注意這邊,伸手把他拽進屋子裏,關好門後壓低聲音囑咐。


    “不是跟你說了嗎?在外麵別提他,不要讓人知道我們和他的關係。”


    “對不起,我也是突然從報紙上看到他的消息,所以才著急了……”


    顧小樓拿著報紙,一副想說又不敢說的模樣。


    榮三鯉問:“到底怎麽了?”


    “報紙上說督軍前段時間領了三萬大軍去彌勒山剿匪,已經凱旋而歸了。”


    榮三鯉對於這個消息沒太大反應,霍初霄就是靠剿匪發得家,因為平定了西北邊的匪徒叛亂才被如今的總理陳閑庭提拔為督軍,繼續被派出去剿匪再正常不過。


    “所以呢?這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


    顧小樓道:“督軍雖說是凱旋而歸,卻在剿匪途中被人刺殺,身負重傷。”


    “死了?”


    榮三鯉的心髒猛地跳了一下,表情說不清是期待還是擔心。


    顧小樓搖頭。


    “沒死,被緊急送回平州了,據這報紙上的說法,總理已經命他回家休養,暫時不要管剿匪的事。”


    榮三鯉若有所思,輕聲道:“那也不奇怪,如今他是陳閑庭的左膀右臂,總不能讓他帶傷剿匪。”


    “我不是擔心這個。”顧小樓深深地看著她,“我是擔心你。”


    “我?”


    “他奉命回家養傷,也就是說期間不必受任務所限,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顧小樓問:“萬一他來找你怎麽辦?”


    榮三鯉想到這裏,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但是沒過多久就釋然一笑。


    “他來了也沒事,我們的親事早在十年前就被退了,現在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顧小樓依然憂心忡忡。


    “咱們好不容易才在錦州立足,錦鯉樓也才開張,要是他過來一攪和,弄得滿城風雨,不就前功盡棄了嗎?”


    榮三鯉笑著拍拍他的肩。


    “小樓,事情沒來不招惹,事情來了咱不怕。這種事躲是躲不過去的,與其天天發愁,不如多操心酒樓,要是他真的來了,聽我吩咐就是。”


    榮三鯉其實也隻比他大三歲,二十餘一而已,放在別人家隻是個剛過門沒主見的小媳婦,說不定連早上全家人吃什麽都得請教公婆,她卻已經開起酒樓,說話格外有分量。


    顧小樓從不曾質疑過她的決定,事實證明那些決定也確實是對的,聽完立刻心安不少,去大堂幫忙了。


    榮三鯉睡意全無,回房間洗漱換衣,腦中情不自禁地想起霍初霄。


    對於這個在原書中親手殺死原主的凶手,她是敬而遠之的,但是也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經曆坎坷的人。


    霍初霄的家世與原主差不多,父親祖父都是做官的,其中霍父與榮父曾在同一處任職,兩人關係很不錯,恰巧生下一對漂亮的兒女,早早定了娃娃親。


    與從小熱愛舞刀弄劍的原主不同,霍初霄幼時非常斯文,因模樣十分精致,常常被人誤認為女孩。


    “當初我把你從街頭撿回來的時候,父親也問我,家裏那麽多下人,何必撿個半大不小的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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