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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完臉, 榮三鯉打開衣櫃,打算挑選出門穿的衣服。


    這個房間除了麵積稍大點以外,並沒有比雜貨間好多少。家具乏善可陳, 隻有一張床、一個衣櫃、以及一套老掉漆的舊式梳妝台。


    幸好她出平州時,能賣的貴重物品都賣了, 包括首飾和皮草, 帶來的隻有兩手提箱的衣服,放進衣櫃裏還空出一半位置。


    街上人多, 東西買多了還得自己搬, 容易弄髒衣服。


    她把昨天的白色呢大衣掛進去,取出一件墨綠色的小短襖, 配上呢料長褲和小皮靴,及肩的長發梳成中分, 低低地盤在腦後。


    站在梳妝鏡前,她端詳自己。長途跋涉後臉色蒼白,看起來太素淨了些,就打開梳妝盒, 捏著炭筆描出兩道彎彎細細的柳葉眉, 又往唇上抹了點丹琪唇膏,這才拎起包, 打開門走出去。


    走到大堂時, 顧小樓追上來。


    “三鯉, 你不吃早飯了?”


    “既然要開酒樓, 總得了解了解這邊人的口味, 你也別吃了,咱們一起上街吃好吃的去。”


    榮三鯉說完就挽住他的胳膊,踩著小皮靴往外走。


    一出門就是繁華熱鬧的街,人來人往,有穿綾羅綢緞的,也有滿身爛補丁的。


    顧小樓與她靠得這樣近,很不好意思,走了一段後見她挺胸抬頭,眼睛隻顧瞟周圍的店鋪,僵硬的身軀便也逐漸自然起來,指著一家包子鋪問:


    “在這裏吃怎麽樣?”


    包子鋪是家極小的店麵,小到門臉隻有牌匾那麽寬,匾上寫了一行字“老張包子”。


    籠屜一打開,熱騰騰的香味就衝了出來,油條還在鍋裏劈裏啪啦的炸著。


    榮三鯉看了幾眼,搖搖頭。


    “包子哪兒都有,要吃就吃點特色的……你看那兒。”


    她無意間看見常家飯莊外支著個小攤,兩個六七十歲的老人在裏麵忙活,熱氣一陣陣地往外冒,不知道賣得是什麽,隻看得見熱氣當中時常有青花瓷大碗一閃而過,攤位前已經等著好幾個食客。


    顧小樓皺眉,“他們連個店麵都沒有,東西都是露天擺放的,衛生嗎?萬一吃壞肚子怎麽辦?”


    “別人都不吃壞肚子就我們吃壞?沒那麽嬌氣。”


    “可是……”


    “別可是了,排隊去。”


    她下了令,顧小樓隻好照做,不情不願地站到食客身後。


    榮三鯉則等在旁邊,時不時扭頭看一眼,將街上的熱鬧盡收於眼底,大腦不停轉動著。


    其實租下店鋪後,她手裏還有一筆相當豐厚的資產,哪怕月月賠本也能支撐好幾年。


    不過有誰開店是衝著賠本去的呢?要想把生意做好,在這條街上立足,就必須動腦筋。


    食客拿到東西從她麵前經過,她這才發現碗裏裝得是粉皮,湯上飄著一層紅油,配翠綠的蔥花,煞是好看。


    食客們一拿到手,就端進常家飯莊裏吃了,而攤位前並無座位,賣粉皮的老頭應該與常魯易達成過什麽協議,大家配合一起賺錢。


    等了一會兒,輪到顧小樓。


    “兩碗粉皮。”


    收錢的老婆子轉告給做粉皮的老頭,一碗兩張粉皮,老頭往湯裏下了四張,一邊用湯勺將黏連處攪開,一邊朝二人投去奇怪的目光。


    顧小樓在街上要過飯,最討厭別人看自己,尤其是陌生人,總會令他想起不堪的過往,當即把頭扭向一邊。


    榮三鯉卻笑了笑,走到他身邊,衝兩位老人說:


    “你們的生意可真好,是老手藝吧。”


    老婆子很熱情。


    “是啊,都賣了十多年了,大家都喜歡這個味道,天不亮就有人來買,喝完一碗熱乎乎的湯再去幹活,別提多舒服了……不怕你說我吹牛,這整個錦州城啊,也沒有第二家比得過我們。”


    榮三鯉喲了聲,朝鍋裏看。


    “這麽好的東西,那我必須得嚐嚐了。”


    老頭忽然將蓋子蓋上,原來說話時粉皮已經盛了出來,正在往裏加料呢。


    “你吃不吃辣?”


    “吃。”


    他朝碗裏豪爽地灑了兩大把辣椒粉,分量似乎比先前的多許多,嘴裏說:


    “你就是對麵新來的掌櫃是不是?”


    “是,我們見過?”


    他笑得臉上皺紋愈發深刻,“昨天你們下車的時候,我們就在這裏做生意,正好看見了。”


    “以後大家都在同一條街上做生意,多多照顧呀。”


    榮三鯉客氣道。


    老頭點頭,把加好料的粉皮遞給她,滿滿當當地兩大碗。


    “進後麵的店裏吃去,酒樓早上不做生意,桌椅隨便用。”


    榮三鯉剛要接過來,就被顧小樓搶先一步。


    粉皮兩個銅板一碗,他已經放了四個銅板在櫃台上,端著粉皮就朝酒樓裏走,榮三鯉衝二老笑笑,也跟了進去。


    如老頭所說,店裏早上果然不做生意,坐在裏麵的都是吃粉皮的,滿屋子飄著香菜味兒。


    由於不賺錢,雜役也不伺候人,長凳自己翻,筷子自己拿,沒免費茶水,桌上還有些昨晚剩下沒擦幹淨的油膩。


    顧小樓皺眉看著眼前的桌子,碰都不想碰。


    “這是出來做生意的態度麽?咱們回家吃吧。”


    榮三鯉沒說話,也沒動。


    他看她的意思是要在這裏吃定了,隻好用袖子擦幹淨長凳,陪著她坐下。


    “生意能做到現在,說明人家有自己的本事,別隻看缺點不看優點。”


    榮三鯉拿著筷子,認真看這碗飄滿紅油的粉皮,隻見其晶瑩剔透,薄如窗紙,卻又張張分明,不帶一點破損。


    湯水因辣椒粉變得紅通通,上麵飄滿油,卻一點也不顯得膩,蔥花和香菜新鮮飽滿,顏色如此分明,看得人食指大動。


    不說別的,光這賣相,就比她以前吃得好許多。


    顧小樓不像她似的有耐心欣賞,夾起一片白玉似的粉皮就往嘴裏塞,沒成想粉皮竟是那麽燙,湯水又辣,他嗆住了,咳得滿麵通紅,肺管子都差點吐出來。


    榮三鯉忙給他拍背,掏出手帕幫他擦掉嘴角的紅油。


    顧小樓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從額頭到脖子的皮膚都泛出一層粉紅色,眼睛裏滿是淚水,蒙了一層霧似的,模樣看起來十分可憐。


    其他吃粉皮的人看見了,見怪不怪,還笑話他。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粉皮也是一樣啊。你看湯上飄得油這麽厚,又是剛出鍋的,一時半會兒能入嘴嗎?年輕人,還得學著點啊。”


    顧小樓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出洋相,本就很不好意思,還被他這樣一番調侃,就將氣發在粉皮上。


    “什麽破東西,我不稀得吃。”


    榮三鯉笑而不語,拿起那雙塗了黑漆的竹筷子,夾起一塊粉皮吹涼,然後送到他嘴邊。


    顧小樓驚訝,“做什麽?”


    “吃呀,張嘴。”


    她將粉皮往前遞了遞,幾乎碰到他的嘴唇了。


    顧小樓受寵若驚,連謝謝都忘了說,呆呆地把那塊粉皮吃進去。


    等他咀嚼下咽後,榮三鯉才問:“味道如何?”


    味道如何?


    他隻顧著開心了,哪裏還記得住味道?


    顧小樓從小父母雙亡,自懂事起就在街頭流浪,從來沒人給過他好臉色,活得比流浪狗還不如。


    直到十三歲那年,他被恰巧上街的榮三鯉撿回家,對方給他東西吃,給他衣服穿,給他床睡,讓他變成了一個正常人。


    從那時開始,他就在心裏發誓,別說給她當義子,當孫子都行。


    榮家被滅門,榮三鯉要報仇,找祖父的老部下成立榮門,他不顧性命,義無反顧地加入。


    之後榮三鯉解散榮門,給身邊所有人一筆豐厚的遣散費,隻有他拒絕,堅定地留在她身邊,伺候左右。


    兩人以前的關係相比義母義子,更像是主仆。


    如今她居然親手喂他東西吃……


    顧小樓感動得淚光閃爍,連連點頭。


    “好吃!”


    榮三鯉不置可否地歪歪頭,自己也嚐了一塊,細細咀嚼,努力品嚐出它區別於其他店的味道。


    粉皮入口爽滑,口感富有彈性,讓人很難想象隻是用普通麵粉做出來的。


    湯頭清澈,辛辣鮮香,而且不是用洋味精調出來的那種鮮,說不清到底放了什麽,隻知道久久縈繞於唇齒之間,使人回味無窮。


    唯一的缺點,就是辣椒粉著實放得太多,就算像她這種嗜辣的人也有點受不了,稍稍喝一點就鼻頭冒汗。


    回想老頭放辣椒粉時的表情,還有他的話,榮三鯉用手帕掩著嘴,眼中透出一抹了然之意。


    “今天我跟蘇太太她們約好去打牌,順便到歡興路買新到的料子,做幾套春裝……”


    樓梯上響起高跟鞋的咯咯聲,原來是黃潤芝和常魯易睡醒了,下樓出門。


    她一邊走路一邊回頭跟丈夫說話,忽然間瞥見樓下那道亮眼的風景,呆了一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把丈夫往後拉。


    “怎麽了?”常魯易莫名其妙。


    黃潤芝勾著他的胳膊,弓腰彎背,壓低聲音。


    “我問你,那個女的……是不是就是對麵新來的掌櫃?”


    常魯易聞言探頭看了眼,惺忪的睡眼睜大了許多。


    “沒錯,就是她!”


    劉桂花問他到底出了什麽事,他也不肯說,隻拿著湯勺猶自嘀咕。


    她素來做不了他的老板,怕他心情不好出差錯,就把做粉皮的任務也接過來,讓他光守著那一鍋湯。


    常魯易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出門買了幾個包子打算提回家吃。路過兩人攤前忽然停下,很有興趣地跟他們聊起了天。


    “黃老頭,你那在滬城上大學的兒子,可以退學回家了呀。”


    黃老頭梗著脖子不說話,劉桂花則嚇了一跳。


    “常老爺,我們沒有得罪過你呀。你怎麽能……怎麽能說這種話?”


    兩人老來得子,好不容易才生下唯一的兒子。兒子從小聰明伶俐,念書尤其厲害,往上數三代都沒有他這麽會做文章的,簡直讓人感歎老祖宗保佑。


    天賦不容辜負,他們不惜花光所有的積蓄,甚至賣掉祖傳的房子搬到一棟破屋裏,日日起早貪黑賣粉皮,賺錢供他上大學。


    簡而言之,兒子是他們全部的希望,就指著他光宗耀祖。常魯易平白無故說他要退學,那不是故意傷人心麽。


    劉桂花都快哭了,常魯易卻嘿嘿一笑,摸著自己的大肚皮。


    “這話可不是我說的,對麵馬上就要開張了,也賣早點,到時人家肯定都往新店去啊,誰還頂著寒風吃你們的粉皮?”


    “也賣早點?常老爺你聽誰說的?”


    常魯易抬手一指,正是門上貼得招聘啟事。


    劉桂花扭頭看去,總算明白,自家老頭這一上午都在煩什麽。


    要是真像常魯易說得那樣,他們這粉皮生意做不下去,遠在滬城的兒子沒錢交學費,的確得退學回家了。


    這可如何是好?


    她頓時什麽心思也沒了,看著攤子上的東西愁眉不展。


    常魯易並沒有幫他們的打算,純粹看熱鬧,哼著歌就回店裏準備起中午的生意了。


    門外二老大眼瞪小眼,一個比一個煩,客人來了也沒心思接,隻說今天粉皮賣完了,讓明天再來。


    琢磨了半天,黃老頭突然將手中的大勺一摔,大步往前走去。


    劉桂花忙問:“你幹嘛去?”


    他不言語,站在路中間見左右無人,對麵店裏的裝修師傅都在忙手上的活兒,就一個健步衝過去,揭掉貼在牆上的招聘啟事,逃回自己攤位上,把那張大白紙往灶裏一塞,很快就化作一團灰燼。


    這一套動作堪稱行雲流水,流暢非凡。


    劉桂花看傻了眼,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驚問:“你這是幹什麽呢?”


    黃老頭抬起頭對著大街,說話時嘴唇都不帶動的。


    “讓她招人!現在招不到人,看她還怎麽賣早點!”


    “人家要是發現告示沒了,再貼一張呢?”


    “再貼就再撕!反正我這一天不做生意,就跟她耗上了。”黃老頭說著朝她瞪了眼,“我警告你,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要是他們問起來,就說什麽都不知道,聽到沒有!”


    劉桂花哪裏敢說不,饒是心裏覺得這種做法不太好,卻隻能點頭。


    黃老頭拿起菜刀,忿忿地剁香菜,頻頻抬頭望對麵。


    轉眼到了中午,榮三鯉和顧小樓一個準備午飯,一個把新桌椅全都擦洗一遍,順便將昨天買回來的賬本等東西擺放到櫃台上去。


    顧小樓做完最後一道菜,放在院裏的石桌上,過來喊榮三鯉吃午飯。


    走到大堂時他順便朝門外看了眼,納悶道:“怎麽一上午都沒人來應聘的?難道廚子和雜役都不到永樂街來找活幹嗎?”


    榮三鯉站在櫃台後,拿著算盤笑眯眯地說:


    “你出去看看是不是告示有問題。”


    顧小樓就走了出去,下一秒便回來,滿頭霧水。


    “告示怎麽不見了?三鯉你看到有人動它嗎?”


    榮三鯉眨眨眼睛,“沒看到呀,大概是風太大,被風吹跑了吧,你再寫一張好了。”


    自己明明用漿糊刷了好幾遍的,怎麽會被風吹跑呢?


    顧小樓拿了紙筆,撓著頭去院子裏又寫了一張,貼回原來的牆上,特地把邊邊角角都粘得死死的。


    榮三鯉站在門邊看他貼,有意無意地朝粉皮攤瞥去一眼。


    二老專心做事,頭都不抬。


    “貼好了。”


    大功告成,顧小樓拍拍手,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心想這次總不會被風吹跑。


    “那咱們就去吃飯吧。”


    榮三鯉收回視線,拉著他的胳膊進了門。


    告示貼出去直到傍晚,還是沒人上門問,顧小樓不放心,又出去檢查,一看憤怒了。


    招聘啟事不見了,隻剩下因粘性太強留在牆上的幾塊白痕,擺明了是被人撕掉的!


    “肯定有人故意搗亂,說不定是附近的小孩。咱們來個甕中捉鱉,把他抓住怎麽樣?”


    他跑到院子裏,忿忿地跟榮三鯉商量。


    榮三鯉正在看今天雜貨店老板送來的購物清單,一一核算,有幹香菇、幹木耳、臘腸等等,全都是酒樓開張後肯定要用到的。


    另有麵粉大米等物,需要明天才送來。


    聽了顧小樓的話,她不慌不忙地收起清單,吩咐他。


    “你再寫一張告示,先別貼,等晚上睡覺之前再貼到門外去。”


    “你的意思是等大家都睡覺了再貼就不會被人撕?可是別人都睡覺了,也沒人來應聘啊。”


    顧小樓不太明白她的意思,榮三鯉拍拍他的肩,微笑道:“照我說得做就是了,難道我還會出餿主意嗎?”


    也對,她可是榮三鯉。


    顧小樓對她向來是死心塌地的,沒再糾結這個問題,趕緊寫告示去。等入睡前,街上都安靜下來的時候,就將其貼在了牆壁上。


    淩晨五點,天色蒙蒙亮,許多住在城郊或鄉下的農民背著新鮮蔬菜,來到菜市場販賣,街上又熱鬧了起來。


    粉皮攤子也支好了,按照往常的習慣,黃老頭做的第一件事應該是擺出家夥開始蒸粉皮煮湯,應對即將到來的食客。


    今天他卻沒有這樣做,把攤子丟給老婆子,自己躡手躡腳地來到對門,打算撕掉那張招聘啟事。


    這一張貼得格外緊,揭都揭不下來。黃老頭用自己的指甲摳了老半天,才勉強弄開一個角。


    正當他準備一鼓作氣撕掉時,旁邊有人問:


    “要不要給你拿把鏟子?這張紙塗滿了漿糊的,不好揭啊。”


    “不用。”


    黃老頭隨口應一聲,應完覺得不對勁,扭頭一看,隻見榮三鯉和顧小樓就站在自己身邊,抱著胳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他嚇了一大跳,連忙往後退,被顧小樓一把抓住肩膀。


    “老頭子,別走啊,不是揭得很起勁麽?再接再厲。”


    “你放開我,放開我!”


    黃老頭用力掙紮,顧小樓鬆開手,他猝不及防往後倒去,四腳朝天地摔在了永樂街青石板鋪就的地麵上。


    劉桂花驚叫一聲,連忙放下手裏的東西,跑來扶起自家老頭。因為心虛,不敢質問他們為什麽推人,低著頭一聲不吭。


    有幾個趕集的朝這邊看來,好奇地停下腳步。


    顧小樓說:“老頭子,我們到這裏才幾天,沒做過對不起你們的事,你屢屢揭我們的告示,太過分了吧。”


    “你們……你們……”


    黃老頭又羞惱又憤怒,抬手哆哆嗦嗦地指著二人,“你們是沒有做對不起我們的事,可你們是要把我們往死路上逼啊!”


    他的聲音洪亮有力,引來更多的路人圍觀,甚至連常魯易夫婦也被吵醒,推開窗戶朝外打量。


    顧小樓回頭看了眼榮三鯉,見她鎮定自若,沒有阻止的意思,就繼續說:“你不要血口噴人,我們怎麽逼你了?”


    “我們全家上下就指著這個粉皮攤活,我兒子還在滬城念書,學費一個子兒也不能少。如今你們跑來賣早點了,誰還吃我的粉皮?這不是斷我活路嗎?”


    黃老頭說得聲嘶力竭,劉桂花不善言辭,躲在他身後悄悄抹眼淚。


    顧小樓愣住了,他出生到現在沒有過家人,從來都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確沒想到這方麵。


    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榮三鯉終於走上前,讓顧小樓後退,自己問黃老頭。


    “所以你的意思是,希望我們不要賣早點,讓你繼續賣粉皮是不是?”


    黃老頭看她和顏悅色地說話,以為她動搖了,連連點頭。


    “你們是開酒樓的,也不缺這點錢賺,給我們留條活路好不好?哪怕你們以後天天來吃粉皮不給錢都行,我家是真的離不開這門生意啊。”


    榮三鯉摸著下巴,腦袋歪了歪,眼神意味深長。


    “可我覺得,既然是出來做生意,那就沒有一人獨攬的道理。東西究竟能不能賣,不看同行願不願意,得看食客們買不買賬。你家缺錢不是我害的,大家都有公平競爭的機會,你說對嗎?”


    黃老頭愕然地張大了嘴。


    “你的意思是……這門生意你做定了?那我老頭今天就撞死在這裏吧,反正以後也活不下去了!”


    說著他推開劉桂花,朝酒樓的門柱子撞去。


    其次他工作也不努力,無論顧小樓什麽時候看見他,他總在碼頭看書,不拉幫結派。等漁民回來大家哄搶鮮魚時,自然沒人記得他,每次都隻能撿一些尾貨售賣,賺得錢堪堪夠養活他這條老光棍而已。


    就他這與世無爭的安靜作風,怎麽看都適合去教書,而不是在這裏賣魚。


    顧小樓確實也問過他一次,得知原來他本是平州城外鄉鎮上的一名教書先生,因招惹上鄉紳惡霸被搶妻殺子,慘遭逐出老家,無處可去,才來錦州投奔一個遠方親戚。


    親戚是賣菜的,就介紹他賣魚,無需技巧,隻要會算賬就能糊口。


    顧小樓不是一個太有善心的人,當年要飯時沒人幫過他,反倒被不少人嫌棄,於是等他被榮三鯉帶回家,一顆心也隻有麵對她時才會寬容。


    亂世之中,賀六的經曆算不得慘,顧小樓聽了也隻是聽了,沒有太大感覺,仍舊嫌棄他的魚不夠大,偏偏榮三鯉指定了要與他做生意。


    賀六看書看得投入,顧小樓都走到他身後了也沒注意,直到他清清嗓子,賀六才猛地站起身,收起書賠笑。


    “小先生來了,今天要什麽魚?”


    顧小樓把榮三鯉需要的轉達給他,他掏出筆記好,說明天一早就送去,姿勢非常卑微。


    顧小樓看著心煩,不跟他說了,快步回家去。


    走到永樂街,他正好碰上幾個從常家飯莊出來的食客,口中討論著汆蝦丸子有多美味,表情回味無窮。


    他心情更差了,準備進門,一輛黑色小汽車從後駛來,停在常家飯莊門口。


    難道還有達官貴人特地開車來吃他們家的汆蝦丸子?


    顧小樓躲到門柱子後麵看,見車門打開後跳下來一個穿西服梳大背頭的高個青年,走起路來大搖大擺,螃蟹似的進了門,聲音嘹亮地喊了聲:“娘,我回來啦!”


    這人……怎麽看著那麽眼熟?


    顧小樓眯起眼睛回想,腦中模模糊糊冒出一張油頭粉麵的臉,還有常清廷三個字。


    常清廷,常魯易……真是阿巧娘碰到阿巧爺,巧碰巧了!


    他連忙跑到後院去,敲榮三鯉的門。


    榮三鯉還在研究菜譜,聞聲無語地打開門。


    “你怎麽又這樣風風火火的,出了什麽事?賀六的魚賣光了?”


    “不是……是……是常魯易他兒子回來了!”


    “回來怎麽了?”


    這街上的誰都知道常魯易有個兒子,又不是稀奇事。


    顧小樓看看四周,湊到她耳邊快速說了一句。


    榮三鯉聽完不怒反笑,饒有興致地說:


    “這麽巧,真是冤家路窄。”


    顧小樓擔憂道:“咱們跟常魯易本就在搶生意,又揍了他兒子,現在怎麽辦?他們不會合起夥讓我們關門吧。”


    “他們要真想動手,那就奉陪到底。”榮三鯉眼中閃過一抹銳利的光芒,抬頭問:“讓你買的東西買好了嗎?”


    “賀六說明早就送來。”


    “嗯,招呼客人去吧。”


    榮三鯉說完竟然關上門,沒有跟他商量應對方法。


    顧小樓急得想敲門,抬手後想起她訓他急躁時的表情,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收回手。


    錦鯉樓裏她是大老板,他是二老板,不能急躁,更不能別人還沒找上門,就自亂陣腳,像什麽話。


    三鯉肯定有辦法,她不是常說麽,事情沒來不招惹,事情來了不怕事。


    顧小樓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平複下心情,裝作什麽也沒發生去了大堂。


    沒想到的是,當天晚上,讓他食不下咽的麻煩就自己找上門來了。


    當時他倆正和黃老頭夫婦在後院吃飯,隻聽得大堂裏門開了,傳來一聲“榮小姐”,等抬頭時油頭粉麵的常清廷就已經到了眼前,笑眯眯地看著他們。


    顧小樓條件反射地站起身,把榮三鯉擋在身後。


    常清廷笑著拍了下巴掌。


    他的嘴比旁人大,笑容讓人毛骨悚然,仿佛張著血盆大口。


    “榮小姐,真沒想到原來你就是我家對麵新酒樓的掌櫃啊,你說這世上的事巧不巧?咱們怕是從命裏帶來的緣分,用英文怎麽說來著……戴死特你。”


    不等榮三鯉接話,他又看到了黃老頭夫婦。


    “原來黃叔黃嬸也在,你們的事情我都聽我娘說了,往後終於不用風吹日曬賣粉皮,榮小姐真是好人啊。”


    二老不知是懼怕他還是避諱他,幹笑著答應一聲,不肯多說半句。


    常清廷的眼睛滴溜溜轉,打量一圈後院,最後回到榮三鯉身上。


    “榮小姐,咱們既然如此有緣分,今天又算是別後重逢,是不是該單獨聊一聊?”


    顧小樓想都沒想就罵道:“誰要跟你聊?滾!”


    “別這樣,我這次回家來待得時間可長呢,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關係弄僵了多不好。”


    他說話的樣子客客氣氣,因為與伶人待慣了,說話時也學來一點婉轉的調調,配上他那張精心修飾的臉,氣質怪異又油膩。


    顧小樓自打第一次與他見麵就完全沒好感,此刻自然不留情麵。


    “你想用這話威脅三鯉嗎?大家都在一條街上做生意,敢使那些低三下四的手段試試。”


    常清廷根本不接他的話,隻笑眯眯地看著榮三鯉。


    後者想了想,起身從顧小樓背後走出。


    “好,我們去樓上包間聊。”


    “三鯉!”


    “你們吃飯,不用等我。”


    榮三鯉說完就帶常清廷上樓,後者離開時很得意地朝顧小樓擠眉弄眼,氣得他差點沒忍住揍他幾拳。


    兩人上樓後還關上包間的門,顧小樓坐在石凳上,看著桌上的飯菜,一口也不想吃。


    劉桂花勸道:“小樓啊,你別生悶氣,老板是個有主意的人,不會讓自己吃虧的。”


    他側臉看著二老,心中一動,低聲問:


    “你們應該很了解常清廷吧?跟我說說。”


    “這……”


    劉桂花欲言又止,畢竟之前是在常家飯莊門邊擺攤的,分開不到一個月就背地裏議論少東家,有白眼狼之嫌。


    “去去,女人家家有什麽用,我來說。”


    黃老頭推開她,坐到顧小樓身邊,義憤填膺地說了一通。


    原來這個常清廷打小就不是省油的燈,乖張頑皮任性妄為,因為家底頗豐,爹娘寵著,長大後越發無法無天。


    他老早就不上學,跟幾個錦州的二世祖在外混,吃喝玩樂抽大煙,可以說能碰的都碰過。


    二老不跟他說話,起因是三年前過春節的時候,他們的兒子正要考大學,急需學費,於是過年當天都在擺攤。


    常家飯莊每年年底都要放半個月的假,早就不做生意了,隻有常清廷和幾個青年在門口放炮仗。


    當時兒子和黃老頭回家搬煤塊,隻有劉桂花獨自守攤,她怕炮仗炸著鍋,勸常清廷去遠點的地方放。


    對方嫌她掃興,不但不聽,還將她推搡到地上,故意往鍋裏丟炮仗,炸得滿街都是。


    等兩人回來看到這一幕,常清廷和他的狐朋狗友早就不見了,兒子氣得找他們報仇,反被幾人合夥揍到骨折,險些與大學失之交臂。


    事後常魯易為了平息這件事,給了他們兩塊大洋當封口費和營養費,要他們收下後不準再提。


    家裏缺錢,二老憋屈地收下錢,從此見到常清廷躲避不及。


    顧小樓得知真相後,越發擔心榮三鯉,一拍筷子上樓去,想偷聽他們的對話。


    兩人正好下樓梯,六眼相對,榮三鯉對常清廷說:


    “那就這麽說定了,明天早上你開車到門外等我吧。”


    “達令,不見不散哦。”


    常清廷揮揮手,下了樓,連背影都透著誌得意滿。


    顧小樓擰著眉問:“你答應他什麽?”


    “出去逛街。”


    “什麽???”


    顧小樓難以理解,忙把從黃老頭口中得知的事告訴她,嚴肅地說:“他不是什麽好人,別跟他出去。”


    “我又沒說單獨去,明天你跟我一起,酒樓暫時交給他們照看。”


    榮三鯉看著對麵顧客盈門的常家飯莊,嘴角噙著抹冷笑,“反正他愛在我麵前顯擺家底,那就讓他出出血好了。”


    顧小樓見她這副表情,背後升起一陣寒意,莫名地打了個哆嗦。


    第二天早上八點鍾,常清廷開著自家的福特準時來到錦鯉樓門口,按了兩聲喇叭,聲音大得路人捂住耳朵。


    榮三鯉跟顧小樓走出來,他吸了口冷氣,驚豔不已。


    “榮小姐,你可真是……電影明星都沒這麽好看啊!”


    常清廷搜腸刮肚好久,才憋出一句形容。


    黃潤芝以前是不愛管店內事的,一心隻撲在麻將和美國貨上,今天破天荒的跟丈夫一起,站在門口迎接客人,熱情到讓人不好意思不進。


    她看著對麵關上的門,心知是自己最後的辦法起了作用,決心明天一定要贏過他們,牟足了勁兒招呼客人。


    錦鯉樓前樓靜悄悄,後院卻很熱鬧。


    開張第一天,戰果頗豐,榮三鯉把大廚和跑堂也留下來吃晚飯,在後院的石桌上加了層大圓桌,用僅剩的食材炒出一桌子菜。


    “今天辛苦大家了,我先敬你們一杯,往後還要多多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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