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為防盜章


    作為一名魚販子, 賀六實在是個奇怪的人。


    首先他的打扮就跟別人不同。


    為了工作方便,魚販子們大多穿著隨意舒適,有些是家裏婆娘織得線衫, 有些是腥臭熏天的短襖,隻有他總是一身幹幹淨淨洗到發白的破舊中山裝,戴學生帽和黑框眼鏡, 眼鏡瘸了一條腿, 用毛線捆了許多圈。


    其次他工作也不努力, 無論顧小樓什麽時候看見他, 他總在碼頭看書, 不拉幫結派。等漁民回來大家哄搶鮮魚時, 自然沒人記得他, 每次都隻能撿一些尾貨售賣, 賺得錢堪堪夠養活他這條老光棍而已。


    就他這與世無爭的安靜作風,怎麽看都適合去教書, 而不是在這裏賣魚。


    顧小樓確實也問過他一次,得知原來他本是平州城外鄉鎮上的一名教書先生, 因招惹上鄉紳惡霸被搶妻殺子, 慘遭逐出老家, 無處可去, 才來錦州投奔一個遠方親戚。


    親戚是賣菜的,就介紹他賣魚, 無需技巧, 隻要會算賬就能糊口。


    顧小樓不是一個太有善心的人, 當年要飯時沒人幫過他,反倒被不少人嫌棄,於是等他被榮三鯉帶回家,一顆心也隻有麵對她時才會寬容。


    亂世之中,賀六的經曆算不得慘,顧小樓聽了也隻是聽了,沒有太大感覺,仍舊嫌棄他的魚不夠大,偏偏榮三鯉指定了要與他做生意。


    賀六看書看得投入,顧小樓都走到他身後了也沒注意,直到他清清嗓子,賀六才猛地站起身,收起書賠笑。


    “小先生來了,今天要什麽魚?”


    顧小樓把榮三鯉需要的轉達給他,他掏出筆記好,說明天一早就送去,姿勢非常卑微。


    顧小樓看著心煩,不跟他說了,快步回家去。


    走到永樂街,他正好碰上幾個從常家飯莊出來的食客,口中討論著汆蝦丸子有多美味,表情回味無窮。


    他心情更差了,準備進門,一輛黑色小汽車從後駛來,停在常家飯莊門口。


    難道還有達官貴人特地開車來吃他們家的汆蝦丸子?


    顧小樓躲到門柱子後麵看,見車門打開後跳下來一個穿西服梳大背頭的高個青年,走起路來大搖大擺,螃蟹似的進了門,聲音嘹亮地喊了聲:“娘,我回來啦!”


    這人……怎麽看著那麽眼熟?


    顧小樓眯起眼睛回想,腦中模模糊糊冒出一張油頭粉麵的臉,還有常清廷三個字。


    常清廷,常魯易……真是阿巧娘碰到阿巧爺,巧碰巧了!


    他連忙跑到後院去,敲榮三鯉的門。


    榮三鯉還在研究菜譜,聞聲無語地打開門。


    “你怎麽又這樣風風火火的,出了什麽事?賀六的魚賣光了?”


    “不是……是……是常魯易他兒子回來了!”


    “回來怎麽了?”


    這街上的誰都知道常魯易有個兒子,又不是稀奇事。


    顧小樓看看四周,湊到她耳邊快速說了一句。


    榮三鯉聽完不怒反笑,饒有興致地說:


    “這麽巧,真是冤家路窄。”


    顧小樓擔憂道:“咱們跟常魯易本就在搶生意,又揍了他兒子,現在怎麽辦?他們不會合起夥讓我們關門吧。”


    “他們要真想動手,那就奉陪到底。”榮三鯉眼中閃過一抹銳利的光芒,抬頭問:“讓你買的東西買好了嗎?”


    “賀六說明早就送來。”


    “嗯,招呼客人去吧。”


    榮三鯉說完竟然關上門,沒有跟他商量應對方法。


    顧小樓急得想敲門,抬手後想起她訓他急躁時的表情,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收回手。


    錦鯉樓裏她是大老板,他是二老板,不能急躁,更不能別人還沒找上門,就自亂陣腳,像什麽話。


    三鯉肯定有辦法,她不是常說麽,事情沒來不招惹,事情來了不怕事。


    顧小樓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平複下心情,裝作什麽也沒發生去了大堂。


    沒想到的是,當天晚上,讓他食不下咽的麻煩就自己找上門來了。


    當時他倆正和黃老頭夫婦在後院吃飯,隻聽得大堂裏門開了,傳來一聲“榮小姐”,等抬頭時油頭粉麵的常清廷就已經到了眼前,笑眯眯地看著他們。


    顧小樓條件反射地站起身,把榮三鯉擋在身後。


    常清廷笑著拍了下巴掌。


    他的嘴比旁人大,笑容讓人毛骨悚然,仿佛張著血盆大口。


    “榮小姐,真沒想到原來你就是我家對麵新酒樓的掌櫃啊,你說這世上的事巧不巧?咱們怕是從命裏帶來的緣分,用英文怎麽說來著……戴死特你。”


    不等榮三鯉接話,他又看到了黃老頭夫婦。


    “原來黃叔黃嬸也在,你們的事情我都聽我娘說了,往後終於不用風吹日曬賣粉皮,榮小姐真是好人啊。”


    二老不知是懼怕他還是避諱他,幹笑著答應一聲,不肯多說半句。


    常清廷的眼睛滴溜溜轉,打量一圈後院,最後回到榮三鯉身上。


    “榮小姐,咱們既然如此有緣分,今天又算是別後重逢,是不是該單獨聊一聊?”


    顧小樓想都沒想就罵道:“誰要跟你聊?滾!”


    “別這樣,我這次回家來待得時間可長呢,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關係弄僵了多不好。”


    他說話的樣子客客氣氣,因為與伶人待慣了,說話時也學來一點婉轉的調調,配上他那張精心修飾的臉,氣質怪異又油膩。


    顧小樓自打第一次與他見麵就完全沒好感,此刻自然不留情麵。


    “你想用這話威脅三鯉嗎?大家都在一條街上做生意,敢使那些低三下四的手段試試。”


    常清廷根本不接他的話,隻笑眯眯地看著榮三鯉。


    後者想了想,起身從顧小樓背後走出。


    “好,我們去樓上包間聊。”


    “三鯉!”


    “你們吃飯,不用等我。”


    榮三鯉說完就帶常清廷上樓,後者離開時很得意地朝顧小樓擠眉弄眼,氣得他差點沒忍住揍他幾拳。


    兩人上樓後還關上包間的門,顧小樓坐在石凳上,看著桌上的飯菜,一口也不想吃。


    劉桂花勸道:“小樓啊,你別生悶氣,老板是個有主意的人,不會讓自己吃虧的。”


    他側臉看著二老,心中一動,低聲問:


    “你們應該很了解常清廷吧?跟我說說。”


    “這……”


    劉桂花欲言又止,畢竟之前是在常家飯莊門邊擺攤的,分開不到一個月就背地裏議論少東家,有白眼狼之嫌。


    “去去,女人家家有什麽用,我來說。”


    黃老頭推開她,坐到顧小樓身邊,義憤填膺地說了一通。


    原來這個常清廷打小就不是省油的燈,乖張頑皮任性妄為,因為家底頗豐,爹娘寵著,長大後越發無法無天。


    他老早就不上學,跟幾個錦州的二世祖在外混,吃喝玩樂抽大煙,可以說能碰的都碰過。


    二老不跟他說話,起因是三年前過春節的時候,他們的兒子正要考大學,急需學費,於是過年當天都在擺攤。


    常家飯莊每年年底都要放半個月的假,早就不做生意了,隻有常清廷和幾個青年在門口放炮仗。


    當時兒子和黃老頭回家搬煤塊,隻有劉桂花獨自守攤,她怕炮仗炸著鍋,勸常清廷去遠點的地方放。


    對方嫌她掃興,不但不聽,還將她推搡到地上,故意往鍋裏丟炮仗,炸得滿街都是。


    等兩人回來看到這一幕,常清廷和他的狐朋狗友早就不見了,兒子氣得找他們報仇,反被幾人合夥揍到骨折,險些與大學失之交臂。


    事後常魯易為了平息這件事,給了他們兩塊大洋當封口費和營養費,要他們收下後不準再提。


    家裏缺錢,二老憋屈地收下錢,從此見到常清廷躲避不及。


    顧小樓得知真相後,越發擔心榮三鯉,一拍筷子上樓去,想偷聽他們的對話。


    兩人正好下樓梯,六眼相對,榮三鯉對常清廷說:


    “那就這麽說定了,明天早上你開車到門外等我吧。”


    “達令,不見不散哦。”


    常清廷揮揮手,下了樓,連背影都透著誌得意滿。


    顧小樓擰著眉問:“你答應他什麽?”


    “出去逛街。”


    “什麽???”


    顧小樓難以理解,忙把從黃老頭口中得知的事告訴她,嚴肅地說:“他不是什麽好人,別跟他出去。”


    “我又沒說單獨去,明天你跟我一起,酒樓暫時交給他們照看。”


    榮三鯉看著對麵顧客盈門的常家飯莊,嘴角噙著抹冷笑,“反正他愛在我麵前顯擺家底,那就讓他出出血好了。”


    顧小樓見她這副表情,背後升起一陣寒意,莫名地打了個哆嗦。


    第二天早上八點鍾,常清廷開著自家的福特準時來到錦鯉樓門口,按了兩聲喇叭,聲音大得路人捂住耳朵。


    榮三鯉跟顧小樓走出來,他吸了口冷氣,驚豔不已。


    “榮小姐,你可真是……電影明星都沒這麽好看啊!”


    常清廷搜腸刮肚好久,才憋出一句形容。


    “當然是從曾爺爺的菜譜上學來的,昨晚我研究了很久。”


    “原來你昨晚在房間看書啊。”


    “你不是偷看了一晚上麽?連我在房間做什麽都沒看明白?”


    顧小樓這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小動作早就暴露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榮三鯉揶揄他,“以後想偷看別人,先把自己房間裏的燈關了,不然探頭探腦的模樣全都映在了窗戶上。”


    顧小樓鬧了個大紅臉,不說話了,一個勁兒地往灶裏加柴火。


    半個小時後,黃老頭按耐不住,走到大堂喊他們。


    榮三鯉把手頭的工作交給顧小樓,自己洗幹淨手,好整以暇地走出去,笑道:


    “有什麽事嗎?”


    “說好了今天比賽的,你們一直縮在家裏不出來是怎麽回事?該不會後悔了吧?”


    黃老頭為了贏得比賽,特地用最好的材料熬了一鍋鮮湯,所有香蔥啊香菜啊辣椒啊,都是趕早起來買的,最是新鮮。至於做粉皮用得綠豆麵,那更是細細的磨了一晚上。


    現在東西還沒開始做,街坊四鄰已經被鮮湯的香味勾得舍不得走,這使得他對即將到來的比賽十分有底氣,已經忍不住摩拳擦掌了。


    榮三鯉道:“我們正在準備,待會兒就好。”


    “不後悔就行,外麵大家夥兒都在等著了,要是榮小姐你臨陣脫逃、言而無信,以後這生意恐怕是不好做呀。”


    榮三鯉笑笑,“多謝操心,我先忙去了,稍後見吧。”


    她說完就回到後廚,黃老頭不好進去,在大堂裏踮起腳尖張望,隻看得到廚房裏冒出許多白色水蒸氣,不知道到底在做什麽東西。


    管她做什麽,年紀輕輕的女人,還能得贏得過有十幾年經驗的他?


    黃老頭不屑地哼了一聲,走出店門。


    常魯易在自家門口張望,由於比賽的緣故,大家都沒心思進店吃飯了,全都在街邊等著看熱鬧。


    見黃老頭出來,他推開眾人,第一個跑到他身邊,壓低了聲音問:


    “他們在裏麵做什麽?”


    對於自己這個未曾顯山漏水的對手,常魯易還是蠻在意的,尤其對方長得那麽漂亮,就算將來真的要搶生意,他也不希望壞了自己在她心中的好印象。


    好男不跟女鬥,更不跟美女鬥。


    黃老頭隨口道:“還能做什麽,蒸粉皮唄,常老爺您也想嚐嚐?”


    “你們一個在我家門口擺攤子,一個在我對麵開店,嚐嚐不行啊?”


    “行,當然行……”


    黃老頭對這個常老板的態度其實很複雜,一方麵他得每月交租仰仗他吃飯,已經合作十幾年了。另一方麵他知道常魯易一家瞧不起自己,還老說他兒子念那麽多書是白念,賠錢貨一個。


    每當聽了這話他就很不服氣,自己兒子都考上大學了,還是賠錢貨,他家那個吃喝嫖賭樣樣俱全的二世祖算什麽?


    黃老頭心中一動,試探地問:


    “常老爺,以您做菜多年的經驗看,今天誰能贏啊?”


    常魯易嗤笑,“怎麽?現在就想著給自己拉票嗎?黃老頭,雖說我們家吃了你很多粉皮,可人家小姑娘初來乍到,不能拉幫結派欺負她,必須公正投票。”


    看他說得那麽義正辭嚴,黃老頭嘿嘿一笑。


    “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想……常老爺能不能順勢做件好事,你看我都租了你們家門口這麽多年,要是這回我贏了,你就給我免兩個月的租子行不行?”


    “你這黃老頭……真精明!”


    常魯易指著他的鼻子,本想說他想得美,但是念頭一轉,起了戲弄的心思,改口道:


    “兩個月太短,要是你贏了,我就免三個月。”


    “真的?”黃老頭大喜。


    “可要是你輸了……那你得給我交三個月的三倍租金,敢不敢賭?”


    常魯易大喝一聲,冷笑地看著他。


    黃老頭被激起久違的熱血,加之對自己有信心,又想出口往日的憋悶氣,答應下來。


    “好!”


    劉桂花見兩人大呼小叫的,像是在吵架,過來詢問。


    “你們在說什麽?”


    黃老頭懶得告訴她,揮揮手走到攤位前,用勺子嚐了口鍋裏的湯,愈發的鬥誌昂揚。


    今天他贏定了!


    上午九點,過來看熱鬧的人已經快要等不及,近百雙眼睛的注視下,新酒樓裏終於走出兩個人,正是榮三鯉和顧小樓。


    豔陽高照,氣溫轉暖。


    榮三鯉沒再穿大衣,而是一件夾了層薄棉的天藍色短褂子,珍珠扣子折射出瑩潤光澤。


    下麵配一條顏色稍深些的布裙,布料看起來不像絲綢似的反光,又比麻布棉布挺括許多,不知究竟是什麽料子。


    她沒戴帽子和首飾,一頭秀發編成個大辮子搭在左肩上,身姿輕盈利落,該粗的地方粗,該細的地方細。不施脂粉,卻是天生的標誌美人兒,看得在場男性都忘了呼吸。


    “又是過時貨。”


    黃潤芝倚在三樓的窗台邊,居高臨下地打量她,在心中不屑地說了句,就將視線移到她身後的顧小樓身上。


    顧小樓實在是個好看的青年,麵孔白皙眉眼烏黑,身材高挑挺拔,隔得這麽遠她都能看見他濃密的睫毛。


    他站在陽光底下,就如同某種朝氣蓬勃的植物,令黃潤芝回想起自己清純的少女時代,一顆被世俗和金錢渲染過的心似乎都跟著變年輕了許多。


    她更加想把他收到自家當雜役了,如此賞心悅目,如此乖巧懂事,比那個又傻又饞又懶的常天壯好了不知多少倍。


    榮三鯉是空手的,顧小樓兩手捧著一個大湯碗,湯碗上蓋著蓋子,看不見裏麵是什麽。


    黃老頭問:“這就是你們的粉皮?”


    “是。”


    榮三鯉笑得落落大方。


    “別藏著掖著,打開給大家夥看看。”


    有人攛掇。


    榮三鯉將湯碗放在黃老頭的櫃台上,打開蓋子,一陣熱氣衝出來。


    等熱氣散盡後,眾人圍過去看,隻見雪白的湯碗裏盛著一碗紅通通油汪汪的湯,湯裏有晶瑩如玉的粉皮,翠綠的蔥花和香菜,少許辣椒飄在最上麵,看起來讓人食指大動。


    黃老頭看看她的湯碗,再看看自己鍋裏的湯,怒道:


    “你抄我的配方!難怪那天跑來吃粉皮。”


    眾人嘩然,但榮三鯉不慌不忙。


    “我抄你哪裏了?”


    “還用問?你的粉皮看起來跟我的分明一個樣!”


    “大家做得都是粉皮,當然一個樣。另外我問你,普天之下幾個人做湯不放蔥?錦州城裏幾個人不吃辣?你不能因為我也放了,就汙蔑我是學你的吧。”


    劉桂花拉拉自己老頭子的胳膊,小聲說:“她說得沒錯,粉皮不都長這模樣嘛……”


    “去,不說話你能死啊?”


    黃老頭很不耐煩地甩開她的手,衝榮三鯉道:“這個我就不計較了,吃的東西還是要靠味道說話。”


    “那就開始了,為公平也為節省時間,我們每人當場選出五人,共計十人,一起來品嚐兩方的粉皮。嚐完後覺得哪家好吃,就把這個……”


    她從顧小樓手裏拿來十根紅筷子,“放到那人手裏。”


    黃老頭對於規則沒異議,兩人當即從現場選出十個人,又把自己的東西分出十小碗,讓他們開始品嚐。


    黃老頭把自己一家人的生計,還有往後三個月的租子都壓在這場比賽上,重視程度無需多言,緊張地看著他們,大氣也不敢出。


    榮三鯉的表現就平靜得多,站在自己的作品前,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


    顧小樓本來也很緊張,自從看到她做菜的過程以後,就穩操勝券了,現在甚至還能與她談笑。


    第一個食客走到黃老頭麵前,端起一隻碗,先煞有介事地嗅了嗅香氣,然後才夾起一塊放到嘴裏,吃完覺得不過癮,一鼓作氣將碗裏的全部吞吃下肚,邊抹嘴邊衝他豎大拇指。


    黃老頭鬆了口氣,喜笑顏開,仿佛已經看到自己勝利的景象。


    食客來到榮三鯉麵前,視線放肆地在她臉上打量,想套個近乎。


    顧小樓沒好臉地塞給他碗筷,催他趕緊吃。


    他氣得直撇嘴,心不在焉地夾起一塊放到嘴裏,咀嚼兩口後,臉色大變。


    黃老頭期待地湊過來,“不好吃是不是?”


    他沒說話,隻是擰著眉想了半天,得到答案後又吃了一口,讚歎不已。


    “太神奇了,居然是這個東西……好,好!”


    他的兩聲叫好讓黃老頭如墜冰窟,拉著他問究竟好在哪裏。


    他不說話,隻對他投去一個憐憫的眼神,把紅筷子放到榮三鯉手上,意猶未盡地走進人群裏。


    第一票,他輸了。


    黃老頭失魂落魄地回到原位,不知道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眾目睽睽之下,他一個做了十多年粉皮的人,居然輸給了歲數還不足他一半的年輕女人。不僅老臉沒處擱,失敗後需要承擔的代價更是讓他絕望。


    黃老頭叫冤,“我不可能輸!這鍋湯我熬了一夜,用蝦和羊肉吊味道,粉皮也是我親手蒸的,一點邊都沒破,不可能有人比我做得更好!你們串通好了害我!”


    嚐過味道的食客看不下去,勸他道:“黃老頭,到底誰的更好,你自己嚐嚐就知道了,我們真不是偏心。”


    他梗著脖子走到榮三鯉麵前,伸出手粗聲粗氣地說:


    “我要嚐嚐。”


    嚐嚐就嚐嚐。


    顧小樓給他盛了一小碗,他連筷子都不用,直接就往嘴裏倒。


    湯汁濃鬱醇香,質地稍濃,口感類似勾了芡,滑入齒舌間後卻嚐出了很明顯的肉味,鮮美無比。


    難道是用豬蹄燉得湯?


    他還沒想明白,粉皮已經來到嘴邊,吸溜進去後上下牙齒一合,他嚼出了名堂。


    “不對……你這不是粉皮……而是……”


    黃老頭一時間想不起來那東西的名字,常魯易在旁圍觀已久,早就按耐不住,衝到他身旁搶走


    碗,朝自己嘴裏一倒,驚叫道:


    “是甲魚!甲魚的裙邊!”


    沒錯,就是甲魚。


    春天的甲魚最是珍貴,一冬過去,脂肪全都消耗殆盡,剩下的滿滿都是膠原蛋白。


    黃老頭回味著唇齒間爽滑的濃香,不得不承認她的比自己的好吃得多,卻還是叫道:


    “你作弊!說好了做粉皮的。”


    “誰說粉皮就一定要用粉做?這東西叫葷粉皮,揚州人都這麽吃,是你沒見識!”


    顧小樓站到榮三鯉麵前,幫她擋住對方的唾沫星子。


    常魯易見識了他們的第一道菜,看向榮三鯉的眼神不禁變得複雜起來。


    甲魚是多麽昂貴的材料,還隻用裙邊做菜,一不留神就廢了,除了功底深厚的大廚,誰敢嚐試?


    他歎口氣,拍拍黃老頭的肩膀。


    “你輸了。”


    黃老頭如遭雷劈,打了個踉蹌,一屁股坐在地上。


    榮三鯉淡淡道:“小樓,把東西收拾了吧。桂花嬸,前幾天的賭約現在該好好談談了,今天你們別做生意,把他扶到我家後院去,大家慢慢聊。”


    劉桂花是個沒主意的人,問黃老頭,後者睜著眼睛不說話,沒了魂兒一般。她隻好聽榮三鯉的,把他扶到後院裏。


    榮三鯉衝眾人拱拱手。


    “今天有勞大家了,往後這個粉皮攤子應該不會再做生意,等我的酒樓開張以後,歡迎光顧。”


    她說完也走進自家店門,留下一個空蕩蕩的攤子,好似在嘲笑黃老頭的無知。


    路人們唏噓不已,散去做自己的事,卻也對即將開張的新酒樓生出許多期待。


    經過這一茬兒,永樂街附近的百姓已經沒幾個人不知道這家新酒樓了。


    常魯易來到臥室,站在黃潤芝身後,麵色凝重。


    “她手藝不錯。”


    “那又如何?憑這一道拿手菜,能比得過你的常家菜麽?哼,來日方長,還得走著瞧。”


    黃潤芝不屑地瞥了眼對門,砰的一下關上了窗戶。


    酒樓後院裏,黃老頭被老婆子攙扶到石凳上,猶自丟著魂兒。


    榮三鯉和顧小樓放好東西走到院子裏,劉桂花再也顧不上臉麵,往他們麵前一跪,抓著榮三鯉的裙擺央求。


    “好娘娘,你放過我們吧,求求你了……我家老頭子性格倔不明事理,你別跟他一般見識啊。眼看就要開春了,我兒子的學費還等著交,求求你讓我們繼續做生意吧,等他畢業以後,我給你們當牛做馬都行。”


    她年過六十了,花白的頭發攏在舊頭巾底下,因常年貪黑起早露天做生意,皮膚被曬成古銅色。凜冬的寒風吹得她兩頰通紅,皺紋中夾雜著幹燥的裂口,渾濁的眼睛裏含滿熱淚,模樣著實可憐可悲。


    榮三鯉握著她的手,扶她起來。


    “誰說我要讓你們交不起學費了。”


    “你不是要我家老頭子給你白幹幾個月活……”


    “幹活沒錯,可沒說是白幹哦。”


    劉桂花呆住了,愣愣地問:“那你的意思是……會給我們錢?”


    黃老頭一聽見錢這個字,好似木偶被人注入生命,一下子有了生氣,看向這邊。


    榮三鯉問:“你們每個月給常魯易交多少租子?”


    “一塊大洋。”


    “自己淨利多少?”


    “兩塊大洋。”


    榮三鯉頷首,“那麽從今往後,你們的粉皮攤子就不要在他家門口支了,直接擺到我的店裏來,客人什麽時候想要你們就什麽時候給他們做。材料我出,賺得錢我收,每個月給你們發三塊大洋的工錢,你們看如何?”


    如何?


    她這哪裏是願賭服輸的懲罰,分明是解囊相助啊。


    劉桂花驚喜得說不出話,黃老頭則從石凳上衝下來,撲到她麵前,和老婆子一起抓住她的裙擺,激動不已。


    “活菩薩,榮小姐你真是活菩薩下凡了……”


    女人拉就算了,他這個糟老頭也來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顧小樓伸手推他們,“去去,別借著這個機會揩我們三鯉的油。”


    兩人忙退到一邊,不再跪著了,依舊是彎腰弓背,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


    榮三鯉看著他們,又道:


    “不過我也是有條件的。”


    “您說。”黃老頭對她的態度可謂恭敬之至。


    “店裏不忙的時候,你們得幫我看店。店裏忙的時候,你們得幫著搭把手,把這裏的事當成自家的事來做,不要讓我催。”


    劉桂花感激涕零。


    “榮小姐你這話說的……別說幫忙搭手幹活了,你每個月給我們三塊大洋,就算讓我天天熬夜給你看門也沒問題啊。”


    榮三鯉看向黃老頭,“你覺得呢?”


    “必須的,從今往後那就是我們的分內事。”


    她點點頭,走到他們麵前。


    “既然如此,你們就是酒樓的一份子了,別叫我榮小姐,跟小樓一樣叫我三鯉就好。”


    “三、三鯉……”


    黃老頭嚐試著叫了句,隻覺得心肝亂顫,又喜又驚,說不出的滋味。


    劉桂花則不太好意思。


    “我們都收你的錢了,那就是幫你做工的,怎麽能那麽放肆呢……要不我們叫你,榮娘娘?”


    娘娘是錦州地區人慣用的詞,既能用作對母親妹妹的稱呼,也可以用來喊值得尊重的年輕女子。


    榮三鯉聽了忍俊不禁,靠在顧小樓的身上。


    “一個稱呼而已,不用那麽在意。工錢我們就從今天開始算,酒樓過幾天就要開張,你們把攤子收起來,幫忙一起幹活吧。”


    “好。”


    二老擦擦眼角的淚,滿麵春風地走出去,收完攤子就去找常魯易退租。


    常魯易坐在自家大堂裏,悠然地喝著茶。


    時間尚早,第一波客人還沒來,就算來了他也隻會讓自己的徒弟去炒菜,隻有當貴客光臨時才親自上陣。


    本想著這幾個月可以從黃老頭那裏多收幾個打牙祭的錢,誰知對方進門後卻提出了退租。


    等他們說明原因,常魯易杯中的茶喝著不是滋味了。


    “黃老頭,你不是被人耍了吧?天底下哪兒有這種掉錢的美事,有也輪不到你呀。”


    黃老頭在他手中受夠了氣,早就不願意再忍了,隻是苦於沒機會。現在他不用再租他家的攤位,終於能夠揚眉吐氣,下意識就把榮三鯉誇上了天。


    “三鯉那麽好的老板怎麽會耍我們呢?她看我們家窮,不跟別人似的笑話我們,還特地幫扶我們一把,是個長了菩薩心腸的好人。”


    常魯易不樂意。


    “你這話說的,難道我沒有幫扶過你們?不是看你們可憐,這攤位我早就租給別人了,他們一個月給我兩塊大洋。”


    黃老頭心道可去他媽的,那破地方還兩塊大洋,騙鬼呢。


    因為押金還在對方手裏,他沒直說,隻催促道:


    “你租給他們去吧,把押金退回來我們現在就走人,不耽擱常老板您發財。”


    他不叫常老爺了,隻冷冰冰地叫常老板,擺明了與他一刀兩斷。


    常魯易想罵他一句白眼狼,想想自己沒喂過他什麽,罵得不合適,就從錢袋裏摸出兩塊大洋,陰陽怪氣地丟給他。


    “拿去,等過幾個月她的酒樓倒閉了啊,可別回來哭著求我。”


    “常老板這話說得不道義,人家的酒樓都還沒開張,就說她要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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