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錄入:壱級天災


    而到了最後,你所得到的愛其實等於你所付出的愛。


    〈the end〉 lennon & mcey


    1


    關於那座奇妙島嶼的故事,我是從父親口中得知的。當然,那時他偶爾還會回家看我,那年我十一歲。


    「那座島上四季如夏,周圍是一整片雪白的沙灘和顏色有如昆蟲血液的珊瑚礁。島的盡頭有座教堂,裏麵住著一位年齡和出生地都如謎一般的神父。他為我們舉行婚禮,島上的所有居民也都前來致上祝福。」


    「舉行婚禮?可是爸爸和媽媽不是不倫戀嗎?」


    父親仰躺在房裏的床舖,而我正跨坐在他的身上,隻見他露出相當痛苦的表情。我披散著頭發,發梢柔柔地撩撥著父親的頸項。


    「在日本的法律上是這樣啦……」父親冷淡地答道:「不過那裏是座特別的島嶼,聚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人。」


    「為什麽?」


    「在那座島上,無論兩個人是何種關係都可以結婚。男同性戀也好,女同性戀也好,在那座島上有很多人都是這樣。當然不倫戀也是,即使結過婚另有老婆,或是兩人間有血緣關係也無所謂……」


    「這麽說來……親生父女也可以羅?」


    父親露出仿佛不小心舔到十圓硬幣般的表情,點了點頭。


    「但是有一個條件——神父是這麽說的。」


    「什麽條件?」


    「兩個人必須真心相愛。」


    我將手伸至父親的鎖骨一帶,細數著玻璃窗外的蟬鳴,感受兩人汗水交融的感覺。怎麽,又是愛嗎?


    「要怎樣確認有沒有達成那項條件呢?」


    即使是像這樣的肢體接觸,都無法讓我確認爸爸是否愛著我,那位神父又如何能夠得知呢?


    「反正他就是知道啦!因為上帝跟他同在啊。」


    當時我對於上帝的印象,就是一隻尋找鬆露的母豬——這是因為學校保健室的老師曾經這麽告訴我。據說那種貴得要死的蕈類氣味,就像公豬身上散發出的費洛蒙。那是人類聞不到的、愛的氣息。


    「我一點也不相信那種事,但你母親倒是相信了。大概是因為對一直隱瞞眾人的性愛關係感到不安,所以希望得到別人的認同吧?」


    「所以爸爸和媽媽在那裏獲得認同了嗎?」


    父親移開了視線。


    「我對你母親根本沒有特別的好惡感情,所以才會生出像你這樣的小孩!」


    明明一個月見不到一次麵,父親那天的態度依然非常冷淡,說得好像我這樣的人根本不該出生於世上似的,讓我難過得想哭。


    父母從我還是嬰兒的時候就都不在身邊,祖母以監護人的身分養育我,但總是對我冷嘲熱諷。「竟然就這麽扔下剛出生的你,真是個無藥可救的女人!」祖母就這麽日日夜夜地咒罵我的母親,她大概也相當怨恨我吧,畢竟我這個孫女是人家在外偷生的。然而,祖母卻從來沒說過我父親的壞話。或許她一直認為摯愛的兒子是無辜的,因為不幸牽扯上我和我母親這兩個女人,人生才會亂了調。


    和這種思想扭曲的老太婆同住一個屋簷下,讓我成長成一個標準的逃學兒童。就算偶爾去上學也隻會出現在保健室和圖書館,否則就整天窩在房間裏猛看借來的書打發時間。我不大清楚父親平時在做些什麽,盡管祖母堅稱:「他一定是和正牌的妻子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啊!」但我知道母親在哪裏,也知道父親偶爾會帶著花束什麽的去探望母親,我早已不是會乖乖相信祖母拚命維護父親言詞的年紀了。偶爾父親會回到老家,和我聊些不著邊際的話題,而這就是我唯一的樂趣。父親似乎從事作家之類的工作,總是告訴我一些派不上什麽用場的冷僻知識,或是虛幻到令人難以置信的親身經曆。


    不過,關於他們在那奇妙的南海小島上舉行假的結婚典禮一事,我那天還是第一次聽說。或許是因為我突然要求爸爸跟我做愛吧?剛好那天保健室的老師才很有耐心又仔細地教了我生小孩的方法,還告訴我:「如果你想要父親的愛,要不要試著跟他發生性關係呢?要是懷孕的話,就會變成一輩子的羈絆喔!」所以我聽從老師的話拜托父親,結果當然被罵了一頓。我不甘心地回嘴:「爸爸和媽媽不也做過愛,為什麽和我就不行?做過愛之後爸爸就會變得喜歡我了,不是嗎?」


    於是,父親便告訴了我關於那座島的事——


    秤量愛的上帝之島的故事。


    「你搞清楚,不是有過性行為之後才會相愛。相反的,是由於兩人相愛,因此做了才沒關係。」


    「可是,為什麽做愛一定要彼此相愛呢?」


    麵對我的追問,父親將雙手伸到我的腋下,在起身的同時勉強將我抱起放在床邊的地板上。光是看到他臉上那有如胃酸逆流時的表情,我就清楚地知道他正在思考該怎樣才能讓我閉嘴了。


    「你知道墮胎嗎?」


    「保健室的老師有教。」


    而且還是在說明如何生小孩之前就教了。現在回想起來,我仍然覺得那位老師真是親切體貼。可惜就一位保健教師來說,他似乎太過於激進,在我剛升上六年級時就離職了。我早就在保健室的床上學會了大部分的知識,在那之後我就不再去學校,隻是獨自一人與希望束縛住父親這樣的愛情搏鬥。


    「你學過精子和卵子嗎?生理期呢?自慰呢?」


    「要做給你看嗎?」


    「不必了。」父親歎了一口氣,接著說了下去。


    當時父親提到的問題大意是如此——每個月總會有染紅衛生棉的「半個生命」被丟棄,而每天更有包在衛生紙中的數億個「另外半個生命」被丟棄,但卻沒有人為此悲傷難過。然而,若是兩者結合後的生命遭到拋棄,卻會演變成宗教人士或政治家等大張撻伐的騷動。這到底是為什麽?


    「爸爸,你知道答案嗎?」


    我不懂究竟是為什麽,但這世上真的有人知道答案嗎?大家不都是沒有被拋棄而且得以養育成人的生命嗎?這問題就像在問小狗彩虹是什麽顏色一樣,實在愚蠢到不行。但,父親卻給了我答案。


    「好像有人說過,那是因為愛的關係。」


    「又是愛嗎?」


    這次我忍不住說了出來。我從出生的瞬間到現在一直在和這個無聊的字眼搏鬥,已經覺得很厭煩了。


    「不信你看看電視新聞吧!每次有鯨魚或海豚被殺害的時候,總是有人歇斯底裏地大聲疾呼,但那些鯨魚和海豚每天殘殺好幾噸的浮遊生物,有誰可憐那些浮遊生物呢?」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父親說的話。沒有人知道浮遊生物的可愛之處,我當然也不知道,所以它們隻能默默地遭受殺戮。


    「如果海豚專吃海天使(注:海天使,學名裸海蝶(e limaa),為一種浮遊性軟體生物。外觀呈透明狀,兩側有形似翅膀狀的器官,而身軀中央有紅色的消化器官。)的話,大家也會責怪海豚吧?」


    「或許吧?甚至可能因此而殺掉所有海豚。人類一旦愛上了什麽,再怎麽過分的事情都做得出來。」


    「爸爸,你說的愛或是相愛,怎麽好像跟我知道的意思不大一樣?」


    我抬起頭凝視著父親問道:


    「你說的愛就好像是被關進監牢,還是被刑求一樣。」


    「就是這麽回事啊!」


    就是這麽回事嗎?「愛」這個名詞,對父親來說就隻有這麽悲哀的意義嗎?


    「愛根本就和詛咒差不多。所以母親會毫無條件地疼愛小孩,也是因為母性的本能而覺得嬰兒看起來


    很可愛,否則剛出生就被拋棄的小孩一定更多。」


    「我沒有被拋棄啊。」


    「你早就被拋棄了啦!愛這種事隻會礙手礙腳的,所以早就拋棄了。是你還沒有認清現實罷了!這就是為什麽彼此沒有好感就不能有性行為的原因。跟自己不喜歡的對象生下的小孩,雖然一開始還是會出於母性本能地疼愛有加,但遲早會發現那不過是一種詛咒,最後就會拋棄不管,就像你一樣。」


    「我沒有被拋棄啦!不要隨便就拋棄我嘛,我明明就在這裏啊!」


    我伸手壓住父親的大腿內側,即使隔著一層長褲仍能感受到大腿根部的微微脈動。如果手心所感受到的這股溫度隻是身體的自然反應,那麽太陽、星辰和海洋也全都是由機器運作的了。


    父親沒有回答。隻是給了我一本書。那是父親給我唯一的一樣東西,也是我和父親最重要的羈袢。那就是這個圍繞著愛之島的故事。


    然而,這份羈絆並不如我心中所想的那麽堅強。在我滿十二歲時,父親又回到了我母親的身邊。他們的婚姻明明就如海市蜃樓般虛幻不真實,結果父親最後還是逃不出名為愛的牢籠。人們常說婚姻是人生的墳墓,當我從墳墓中被帶出來時,父親卻已化為燃燒殆盡的純白灰燼了。


    我實在不想再次離開父親了。


    但是要怎麽樣才能讓父親再次對我展露笑容?該怎麽做才能讓父親屬於我呢?


    我從父親說的那個故事中找到了答案。


    在十四歲那年冬季將盡時,我和父親一起踏上了旅程。我翻出所有的貼身衣物心、護照,連同那本對我和父親而言極為重要的書,一起塞進運動背包裏。


    前往那座容許一切愛的島嶼。


    去證明愛確實存在——抑或是根本不存在。


    2


    由於地球自轉的關係,赤道一帶便成了地球上轉速最快的地方。那麽根據相對論的說法,赤道附近國家的時間應該流動得比較慢才對。所以大富翁紛紛前往新加坡或馬爾地夫,應該都是為了想要長生不老吧?——我曾經提出這樣的論點,結果被理工科係畢業的編輯嘲笑了一番。


    然而,像這樣靠在小船前端的欄杆上,任憑頭頂的炎炎豔陽和純白甲板反射的剌眼陽光猛烈夾擊,還是讓我忍不住覺得這裏的時間流逝得較為遲緩。


    我環視周遭,看見兩種僅濃淡略有不同的藍色,漫天蓋地地包夾住整個世界。兩道白色的波痕往船身後方微微延伸,仿佛停滯在十一點三分就忘了前進的時鍾指針。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太陽和我額上冒出的汗珠,似乎也自始至終保持靜止。


    那座沒有名字的島嶼,現在還在不在呢?真希望它就此沉沒算了。如果這艘船永遠靠不了岸,永遠漂蕩在汪洋當中該有多好?一旦抵達目的地,答案便呼之欲出了。雖然,那是我早已心知肚明的答案,我想咲希應該也早就明白了吧?男人追尋答案本身,女人則追尋得到答案的過程。這句話究竟是誰說的呢?印象中這番話應該是為了說明男女對於性欲的追求各不相同,但說不定這其實隻是我自己在小說裏亂掰過的句子。


    無論如何,我還是聽從咲希的話跟著來了。遠離陸地後,腦袋又持續暴露在耀眼的豔陽和濃鬱的海風之中,不禁令我深深體會到自己早已疲憊至極的事實。盡管在小說中寫過數百次「不倫之戀甘甜如蜜」之類的內容,但實際上這種感情不過是鹽水罷了。一旦啜飲過後,喉嚨隻會更加幹渴,讓人忍不住一喝再喝。最後隻能將頭整個浸到退潮後的水窪裏,然後逐漸變成幹枯的木乃伊。雖然咲希的確帶我脫離了那種窘境,卻也使我至今依然離不開她。


    因為我而懷了咲希的女人名叫美鈴。我們相遇在某間出版社舉辦的派對之後第三次或第四次的續攤上,當時她是被帶出場的倶樂部公關小姐。作家隻分成兩種,第一種是看到女人就開價碼包養人家,而另一種則是不停下跪直到對方願意跟自己上床為止。當時的我還沒什麽積蓄,所以當然是後者。不但一口氣喝幹整杯香檳還下跪磕頭,就這樣重複了五次左右才終於得手。


    之後的幾年,我就像被美鈴包養的小白臉一樣,每天在家敲打鍵盤賺取微薄的薪水。直到有辦法在東京都外購置成屋時,又在作家朋友的介紹之下,認識了從事一般工作的結婚對象。


    當我表明要和美鈴分手時,她意外地沒有哭鬧也沒有生氣,隻說想跟我去一個地方看看。據說在遙遠的南方海上有座奇妙的小島,無論是多麽不該結合的兩個人,在那裏都能得到祝福。


    我覺得這樣的分手費實在很便宜,於是便開始著手安排旅行。


    當時我們就像現在一樣,搭著小船漂蕩在大海之中,而就在航行途中,美鈴告訴我她懷孕了——女人的導演功力有時高深得令人為之心驚。


    回到日本之後,我和美鈴的關係依舊藕斷絲連。過了一年,美鈴生下了咲希。咲希出落得比母親更加標致,卻完全沒有遺傳到那卑鄙的個性和演戲似的笑容與淚顏。唯一遺傳自母親的隻有那對我單純而無限的渴求,而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長成如此令人恐懼的少女。我之所以偶爾會去探望咲希,其實並非出自於身為人父的責任感,而是垂涎她驚人的美貌。咲希的名字沒有登記在我的戶籍之下,也幾乎沒有人知道她是我的女兒。更別說她早已過了構成「與未成年性交罪」的年齡,現在已經沒有任何事物可以阻礙我的欲望了。


    我從口袋裏拿出被壓得扁爛的香煙,叼住其中一根並將其點燃。


    一陣生鏽金屬的摩擦聲從背後傳來,我回頭一看,正好看見油漆斑駁得宛如結痂傷口的艙門開啟。一位年輕神父自艙內走了出來,身上一襲漆黑的法袍仿佛要將所有陽光吸收殆盡。神父看來約莫隻有一一十五、六歲,有著高挺的鼻梁和土耳其藍的眼眸。所以當他以流暢的日語說出「您好」時,我不禁吃了一驚。


    「原來這裏還有其他乘客啊!我完全沒注意到呢。」


    我刻意地這麽說,企圖蒙混掉他令我感到訝異的真正原因。船身就這麽點大,怎麽可能會沒發現到其他人呢?在港口時,印象中除了我們父女之外,還看到其他五、六名乘客搭上這艘船。


    「我們快到了呢。已經看得見島的輪廓了。」


    我順著神父的話轉頭望向船頭,眼前卻隻見宛如陳年手術傷痕般緊緊密合的地平線。麵對眼前的景色,我緩緩吐出香煙的煙霧。


    「神父,你是島上教會的人吧?住在那種視野遼闊的地方,人的視力果然會變得比較好嗎?」


    「說不定真的是如此。我在島上出生,一直在師父的照料下長大成人。我也還記得您以前曾經蒞臨過本島呢。」


    我訝異地凝視著年輕神父的臉龐。


    和美鈴一同造訪那座島嶼時,掌理教會事務的是位肌膚曬成了紅銅色、年近四十歲的神父。那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就算現在由其他神父接管教會也不奇怪。然而眼前這位男子既年輕又充滿現代感,一想到他竟然在那仿佛被時間遺忘的教堂裏工作,不免令人覺得有些詭異。


    「其實,有相當多的人都會再度來到這座小島。」


    神父走近我的身邊,凝望著我視力無法所及的小島形影之處。


    「您第一次來的時候,門並沒有開啟對吧?」


    「是啊。」


    我伸出手臂靠在欄杆後方,任由溫暖的海風拂過掌心,依稀想起了美鈴。那家夥曾經在這艘船上開心地對我說:「無論兩人是什麽關係,上帝都會認可並給予祝福——隻要真心相愛,無論兩人是何種關係都無所謂。」


    然而教堂裏的那扇門卻沒有開啟。


    「來訪這座島的旅客,不是因為身邊有人


    在島上結婚了,就是曾經來過卻沒有獲得認可。畢竟這裏隻是一座小島,知道的人也寥寥可數。雖然英國的超自然現象雜誌曾報導


    過,宗教團體相關人士之間也偶有傳言,但實際上親身來訪的人大多還是透過口耳相傳,或者是本身曾經來過。」


    神父說得沒錯。如果不是為了以此取代美鈴的分手費,我也不會千裏迢迢地跑來這種鬼地方。那扇傳說若得到上帝認可就會開啟的教堂門扉,我也根本毫不在乎。


    「請問,那些再度來到島上的人……呃……」我遲疑了一下。


    「應該……都是帶不同的對象回來吧?」


    「是啊。」


    神父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至少我並不記得有相同的兩個人再次蒞臨本島。」


    我試著在腦海中整理了幾種可能的排列組合:


    1·兩個人真心相愛,門扉開啟並獲得祝福。上帝的存在並非謙言。


    2·兩個人真心相愛,但門扉並未開啟。上帝的存在隻是謊言。


    3·兩個人並非真心相愛,但門扉開啟並獲得祝福。上帝的存在隻是謊言。


    4·兩個人並非真心相愛,門扉並未開啟。上帝的存在並非謊言。


    我得到的是第4種結果。再次造訪這座小島的人恐怕都跟我一樣。那些得到第2或第3種結果的人還真是輕鬆愉快,隻要哼笑一聲就能將這座島的故事拋諸腦後。得到第1種結果的人也毋須煩惱,反正懷疑隻會讓彼此都得不到幸福。唯有得到第4種結果的人會為了尋找答案而再次搭上這艘船——隻是身邊換了一個人。


    就算明知如此,我還是跟著咲希再次來到這裏了,隻為了證明這件事。


    我現在才發現自己落入了這可怕的陷阱之中。


    「這次與您一同前來的那位……」年輕神父在我身旁小聲詢問道:「我剛才在船頭附近看見她,那位嬌小可愛的小姐是……」


    「是我女兒。」


    「哎呀,果然沒錯。」


    「她和您之前帶來的那位女士長得一模一樣呢。」神父這麽對我說。出乎意料地,我竟然沒有生氣的感覺。


    一如當初對美鈴那般,我對咲希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好惡情感。


    我不愛她。


    我們兩人並不相愛。


    所以答案隻會是3或4。


    既然如此,那扇門就一定得為我而開。我和女兒的婚姻必須獲得認可——無論是因為當天天氣很好,或是因為奉獻金很多——理由多麽無聊都無所謂,隻要不是上帝的旨意就好。否則我又得懷抱著一個早就得到過的答案4回到日本,然後再次向另一個人提起這座島的事。


    真是煩死了。我該不會永遠都在這個地方兜圈子吧?隻為了證明愛的存在……或是證明愛根本不存在?


    我已經不在乎究竟是真實還是謊言了,隻要有個人能負責給我明確的回答就好。


    船身微微地晃了一下,前方海麵上浮現出宛如綠寶石的淡淡金綠色,應該是珊瑚礁吧?我將手上的香煙丟進海浪之間,再次望向前方。


    「呐,神父。」


    「是?」


    「其實呢,我隻是愛好女色,隻是想上她們罷了。當時我也叫美鈴去把孩子拿掉……就在十五年前的這艘船上。那家夥哭個不停,不過到了島上,看見教堂的門沒有打開,就突然變得老實了起來。因為她終於明白我對她的感覺不過隻是性欲。關於這一點,我倒是很感謝這座島的上帝喔!不過美鈴並沒有聽我的話,反而堅持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說不定她當時就預料到會有今天——女兒向我複仇的這一天了吧?或許也是為了這個目的,而把咲希悉心養育成如此的美人吧?當然啦,這隻是我的胡思亂想罷了。因為老是寫這類小說,變得連平常也隻會想些亂七八糟的事。其實事實應該很簡單,不過是我的外遇對象從公關小姐變成親生女兒罷了。除了那青春水嫩的肉體,還因為是親生女兒而多了一份悖德的快感,這讓我也不禁變得膽怯了起來。不過話雖這麽說,最後我還是順著咲希的意思跟來了。如果教會認可我倆的婚姻,我就能貫徹和她上床的決心,隻要把所有責任都推說是上帝的旨意,就不會有罪惡感了。就算沒有獲得認可,那家夥也會死心而不再纏著我——或者該說,她會認清我是個隻有性欲的人,然後將一切做個了斷。但這根本是白費力氣,一點意義也沒有。早在十五年前來到這裏時,上帝就該替我了斷這一切啊!我問你,你們家的上帝為什麽隻會認可或不認可?不認可的同時不是就該毫不客氣地天打雷劈予以懲戒嗎?還是一定要讓這些人不斷回到島上,否則沒人捐錢給教會就麻煩了?」


    「我想您應該知道……」


    年輕神父笑著打斷了我的話,那笑容就像殘留在海埔地上的鹽結晶般剔透。


    「我們教會並不接受捐獻。」


    「是啊……」


    我再次抽出一根煙,正打算點燃又作罷,直接以手指折彎了香煙投進海裏。我為什麽老是說些毫無意義的話呢?


    「真是抱歉,請你忘了我剛才說的那些話。你應該不能在這裏回答我吧?等到我和我女兒抵達教堂時,你還得在裏頭操縱轉盤或控製杆之類的,好讓門扉開啟或緊閉嘛。」這算不算是一種暈船的症狀呢?除了這種廢話之外我竟然什麽都說不出口。然而神父隻是搖了搖頭。


    「無論我如何說明,您都不會相信吧?因為人總是會使用言語來掩飾自己。」


    「話是這麽說沒錯,也因此我才能靠寫小說混飯吃。」


    之後,神父隻是輕輕地將手覆上我緊緊抓著船舷欄杆的手背上,那冰冷的手指令我幾乎打起寒顫。


    「您所謂的性欲……」


    神父麵對著海麵說道:


    「又有誰能證明那不是愛呢?」


    我緊緊捏住手中的第三根煙,連同整包香煙揉成一團丟進汪洋之中。


    我不記得神父是什麽時候回到艙內的,隻記得回過神時眼前的地平線早已渲染上一整片綠色。


    猛然回頭,我才發現乘客們都已上了甲板,或許是因為目的地的島嶼就近在眼前了吧。年輕男女們的身後,隱約可見到在海風中紛飛的烏黑長發。一隻被豔陽曬成奶茶色的纖細手臂自白色洋裝延伸而出,顫巍巍地抓著船舷的欄杆。似乎還在暈船而略為鐵青的麵容卻因此更顯美豔,讓我體會到一種有如冰塊沿著背脊滑下的滋味。


    這樣的性欲……會是愛?


    而我即將牽起那隻手,一起踏上島嶼。


    ——為了確認這件事。


    咲希搖搖晃晃地站在船舷,閃爍不定的視線八成正在搜尋我的身影。那家夥身上流動的血液,融合了我的性欲,以及美鈴的瘋狂。


    如果這時候將她推落墜海……


    那樣的血液會擴散到什麽程度?其中又會混雜多少既甘又苦的鹹澀鹽汙?


    我咽下帶有相同滋味的口水,鬆開欄杆喚了聲:「咲希!」


    3


    聽到有人呼喚「咲希!」的聲音,我緊抓著被豔陽曬得發燙的欄杆,環顧四周尋找聲音的主人。此時一個看似國中生的嬌小女孩從我麵前飛奔而過,沿著漆成綠色的船舷跑向船頭。


    沒想到船上竟然有那麽小的女孩,究竟是跟誰一起來的呢?以她那樣的年齡,又是不被認同的相愛對象……恐怕隻有父親了吧?


    我的視線移至波光閃燦的海麵上時,耳邊傳來了鏗鏘響亮的腳步聲。「原來你在這裏啊!」


    我抬起頭,正好看見直樹從樓梯口探出頭來。由於船身開始搖晃,他跌跌撞撞地爬上船舷甲板,猛然衝過來將身子俯靠在我身旁的欄杆上。明明已經一一十


    歲了,直樹還是常有這種宛如小男孩般的舉動,讓我每每看著他都有種甜蜜的罪惡感。雖然我倆是姐弟,但生母並非同一人,我也隻比他早六個月來到人世。如果說直樹還是個小男孩,那或許我也仍是個小女孩吧?


    若是隻看直樹的臉龐,更會覺得他一點都沒有長大。我常常思考這是為什麽,最後的結論總是「因為我一直在直樹身上尋找老師的身影」。他們的共通,點在那稚氣未脫的眼眸,隻要凝視著那雙眼眸,我心目中的直樹和老師就永遠都不會成長也不會變老。


    但隻要不經意地將視線往下移動,就會發現那已然是一副成年人的身軀。我隻在老師給我看過的照片中見過小時候的直樹,所以直到他第一次擁抱我時,我才發現自己的鼻子竟然隻到他的下巴,當時還因此大吃一驚。


    「你出來外麵沒問題嗎?剛才不是還在暈船?而且還吐得很嚴重……」


    直樹把臉湊了過來。


    「沒關係。我沒有暈船,這叫婚前憂鬱症啦!」


    直樹將嘴巴噘成了へ形,轉頭望向滿是泡沫的海麵,喃喃自語說道:


    「那明明就隻是個玩笑……」


    「才不是玩笑呢!我可是很認真地要獲得認可喔。」


    直樹哼了一聲。


    「所以呢,在獲得認可之前我都還是你姐姐,你可要乖乖稱呼我為姐姐才行。」


    「我知道了啦……姐姐。」


    直樹伸出手遮在眼睛上方,接著抬起頭來仰望那深陷於一片蔚藍當中的太陽。我也循著他的視線仰頭凝望。約莫四個鍾頭前從建有機場的那座島上乘船出發時,太陽好像就一直停在那個位置了。時間在這個地方真的沒有停止嗎?東京明明還是寒冬,老師的葬禮那天甚至還下了雪。


    我會一直將那個人稱為「老師」,都是因為母親的關係。隻有我和母親兩人組成的那個家,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老師開始頻繁地出現呢?我已經不太記得了。母親說自己曾經是老師的學生,「所以你也要跟著叫老師喔!」年幼的我對此深信不疑,一直乖乖聽從母親的話。


    「老師,你是教什麽的呢?」 「這個嘛,以小學而言應該是數學吧。」 「老師,你喜歡小孩嗎?」 「不,嚴格說起來我討厭小孩。」 「老師,那你為什麽常常來我們家呢?」 「因為我家的飯菜太難吃了。」老師對我總是愛理不理的,這時母親注視我們的眼神就有如一潭滿是苔藻的池水。「這孩子真的跟你一模一樣呢!」唯有對著母親說出這句話時,老師會流露出同樣的眼神。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上了大學、開始和直樹同居時,才終於明白那種眼神的意義。在床上凝視著直樹的眼睛時,他眼裏倒映出我的臉龐、我的眼眸當中,也有著相同的眼神——那是愛欲的神色。


    在我升上中學,不太需要人照顧之後,母親就跟著其他男人遠走高飛了。跟母親住在同一棟公寓的阿姨們會幫忙照顧我,而我盡管心不甘情不願,還是每天乖乖去學校報到。我的生活開銷大概一直都是老師幫我出的吧?從他偶爾來看我時的說話態度,不難發覺到這件事。那時他下意識地直呼了我的名字,一回過神來又連忙改正。


    老師,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啊!


    不行,那怎麽可以!


    為什麽不行?反正媽媽不在了,我的家人就隻剩下老師了。


    我不是你的家人。


    我沒有那麽笨,至少還知道老師你就是我的父親。


    你真傻。快忘掉那種想法吧!


    你不承認嗎?


    我不承認。


    那太好了。


    如果你不是我父親,就可以跟我結婚了啊!你會永遠陪在我身邊,對吧?說什麽血濃於水,媽媽還不是拋下我離開了。無論你是不是我父親都無所謂,隻要永遠陪在我身邊就好了。


    就是在那個時候,老師向我提起了小島的故事。「我不知道你對結婚或愛情懷有什麽無聊的憧憬,但如果那對你來說真的那麽重要,不妨去讓上帝為你見證。」


    所以我現在才會在這艘船上,再次靠近自己曾經拋下老師離開的那座島,隻是身邊的人換成了直樹。


    現在回想起來,我和老師會失敗,或許正是因為否定了血緣。我認為綁手綁腳而切斷的血緣關係,正是牽係住我和老師的繩索。結果我離開了島嶼在海上漂蕩,最後被衝回日本,從此永遠失去了老師。


    也因為如此,為了不和直樹分離,我必須確實地和他保持姐弟關係,也不能讓他直呼我的名字。


    「姐姐,你真的非常在意這些稱謂耶!」


    直樹將手肘靠在我身旁的船舷欄杆上,突然迸出這句話。


    「因為我們是罪犯——我要一直提醒自己這件事。」


    「我們又沒有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才不是罪犯呢!」


    「那你能回到日本,告訴大家我們的襴係嗎?」


    「我說不出口……但這本來就沒必要告訴別人吧?忘記這件事不就好了?不過就是同一個父親生的,也沒什麽大不了……」


    我的凝視讓直樹閉上了嘴巴。隻是這樣的目光交會,就能讓他明白我忘不了這件事。就算是初次見麵的人,大多也都能看出我和直樹是姐弟,若是忽略他臉上那令人想起老師的部分,剩下的就是我的麵容了。


    「我忘不了,也不能忘。」


    「為什麽?我們去那個奇怪的教會不就是為了獲得認可嗎?」


    「話是這麽說沒錯……」


    我將身體拉回欄杆,轉頭望向船首。


    「但是……就算在教會獲得認可甚至接受祝福,也不過是一時的美夢罷了。」


    「原來你也心裏有數啊?我早就說過很多遍了,這樣根本沒有意義。」


    「我早就知道了……」


    明明身在豔陽高照的甲板上,我卻感受到一絲寒意而抱起雙臂。


    「無論神父、島上的居民或上帝給予了多少認同和祝福,我們回到日本之後還是隻能活在謊言之中。」


    「如果不想下船,我也可以陪你直接坐回日本啊!反正這趟旅程本來就很愚蠢。」我搖了搖頭。


    「島上除了教會人員之外還住了很多人,我之前應該跟你說過吧?」


    直樹微微睜大了眼睛。


    「如果神父認可兩個人的婚姻,並且判斷他們回到原來的住處後一定不會幸福,就會同意讓他們在島上定居。」


    直樹將嘴唇噘成一個不大自然的形狀,從我身上移開了視線,隻是愣愣地望著海與天空交界的地方。


    「你一直都這麽打算的嗎?」


    隔了許久,傳來的卻是這樣的一句話。


    「對不起。但如果一開始就這麽說,你一定不會跟我一起來吧?」


    直樹並沒有回答。


    船前進的方向漸漸籠罩上一層朦朧的藍色,直到能看出那就是小島的影子,直樹才終於開口:


    「如果教堂的門扉沒有開啟,你打算怎麽辦?」


    「你覺得不會開啟嗎?」


    「誰知道?」直樹撥了撥被海風吹亂的瀏海。「應該不會開啟吧?」


    「為什麽?」


    「因為我根本就不相信那種愚蠢的傳言,上帝也不會守護不相信祂的人吧?」


    「我以前來的時候曾經聽神父說過,來到島上的人,大部分都是女方相信而男方不相信,同性戀伴侶則幾乎是雙方都相信。」


    「是嗎?」


    直樹漫不經心的回答立刻被海風吹向小船後的遠方,隻在我耳中停留了一瞬間。


    那麽,我相信嗎?


    我當然不相信。早在好幾年前和老師一起來到這座島時,我就


    已經確定上帝根本不存在了。


    即使如此……


    「我不想回去。」


    我的聲音……也許並沒有被直樹聽見。


    「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我不想再過著處處被人責怪的日子了。」 「說不定,我也會成為那個責怪你的人呢……」


    「嗯,就算如此……」


    我也不想再回到沒有老師的地方了。


    我用力地抓住欄杆,手背上浮現出一條條的血管,而直樹隻是輕輕地將手覆在我的手上。他連手指的形狀都和老師越來越像——不對,也許不是直樹和老師相像,而是我不斷地在他身上尋找老師的影子,連指尖都不肯遺漏。


    終於,小船發出了響亮的汽笛聲。


    4


    汽笛響起的時候,我和姐姐並肩靠在船舷的欄杆上。一艘小船緩緩經過欄杆正下方的海麵,小船上肌膚黝黑的少年斜倚在後方的推進馬達上,雙腿直直地伸向隨意堆放的魚網。汽笛聲結束的一瞬間,少年伸出手指推了推草帽,露出了和海水相同色澤的眼眸。


    載著我們的船向右轉了一個大彎,小船沒多久就從我們眼前消失了蹤影,隻剩下帶著鹹味的浪花噴濺在我汗水涔涔的臉頰上。


    陸地已經近在眼前了。


    海水的顏色宛如融化的裴翠,一道青白色的三角形影子漂浮在海麵上。小島的輪廓是那麽虛幻不實,仿佛是什麽人在大海中央倒下的一堆細砂糖,任由海水由下而上滲透其中。船身劃出了一個大大的圓弧,逐漸接近陸地,可以看見小島周圍的白色沙灘和茂密的木麻黃與椰子樹。綠色和白色的交界處依稀可見點點黃色,應該是黃槿花吧?明明還是一月,花朵竟然開得如此美麗繁茂。


    剛才因為我而陷入沉默的姐姐終於開口了。


    「我們快進港了,先整理一下行李吧。」


    我做了個連自己都不明白是點頭還是搖頭的動作回應,姐姐隻說了:「我去把你的行李也拿上來喔。」然後便回到船艙。


    我將手臂越過欄杆整個人癱靠在上麵,目光直盯著接近淺灘而逐漸變得透明的海麵。


    有時我腦海中會浮現這個想法——如果我們不是同父異母,而是同父同母的姐弟,現在又會變得如何呢?或許兩人都會過著比現在還要更加輕鬆的日子吧?


    而奇妙的是——我從未想過如果我們根本不是姐弟的話會變得如何。我和姐姐就像是兩株交相纏繞的榆樹,早已無法分開了。倘若我就這樣留在船上,切斷兩人相依的身形,說不定會在這座島嶼和日本之間的海洋留下無法抹滅的綿長血跡。


    我們還是高一一學生的那一年,母親領養了姐姐。父親早在兩年多以前就搬出去住,隻是持續匯錢讓我們母子過著衣食無虞的生活。正因為父親是這樣的人,所以當出現了一個他和別的女人生下、和我同齡的女兒時,我並沒有特別訝異。真正嚇我一跳的反倒是母親提議收養那個女兒,還要接她來家中照顧這件事。帶著大包小包行李搬來我家的姐姐,顯然也對此感到十分不解。「你就住這個房間吧。」當時母親提議讓姐姐使用的房間正是父親以前的書房。「你一直都住在東京,可能不太習慣這種鄉下小地方吧?我想盡量避免附近鄰居用奇怪的眼光看你,所以對外都說你是來念高中寄宿在我家的侄女,你可要配合我的說詞喔!」


    母親不僅接姐姐同住,甚至辦了收養手續讓她成為養女,並遷入了和我相同的戶籍中,或許就是因為她早就看出我將來可能會和姐姐發生關係了吧?


    三個人的生活開始沒多久,母親的意圖便昭然若揭。姐姐帶來的衣服,每天總會有一件被剪得破破碎碎地撒在她房間的地板上。「唉呀!這下得買新衣服才行了!」母親總是笑著這麽說,但買回來的新衣服仍然被整件剪成碎片。不僅僅是衣服,連棉被的下場也是如此。姐姐的房間就像幾百隻鵝慘遭屠殺後的現場一樣,到處都是羽毛。最後連紙張類都難以幸免。教科書成了最顯著的標的,所以姐姐隻好將課本連同筆記本一起放在學校置物櫃裏,就算放學也不帶回家。最恐怖的是,每當母親親手剪碎」本教科書之後,又會特地幫姐姐再買一本相同的。如果她隻是動剪刀泄憤,我們或許還不會覺得那麽可怕。之後,雜誌和書本全都難逃厄運,照片最後也被翻了出來。看到一張姐姐和應該是她生母的女性合照的相片時,母親喃喃地說:「長得真是一模一樣呢。」、「一眼就能看出是誰跟誰生下的孩子喔。」她的眼神就像是看著第一個孫子出世的慈祥老婆婆般,然後拿出剪刀,當著姐姐的麵將照片剪成三十幾個細小的三角形。姐姐房間中能剪的東西幾乎都遭殃了,唯一幸免於難的大概隻剩下窗簾。母親以令人害怕的程度,分毫不差地對外維持住她的良好形象。後來姐姐害怕得隻好躲來我房間睡。每天深夜,還能透過牆壁聽見母親拿剪刀剪榻榻米的可怕聲響。就算我們想報警或求助於社工人員恐怕也沒用,畢竟姐姐並沒有受到實際上的身體傷害。母親的複仇就是這麽隱忍而固執,仿佛認為如此對待姐姐就能將恨意傳達給她的母親——那個奪走自己丈夫的女人。就如同用放大鏡讓黑紙著火的實驗一般,母親絲毫不碰觸身為透鏡的姐姐,隻是不斷灌注濃密而平均的惡意,試圖讓憎恨透過她在某個地方聚焦。然而這份惡意在現實中就隻是不斷破壞榻榻米罷了。


    「真是莫名其妙!老師他早就不再跟我媽媽在一起了啊!」


    在我的房間裏,姐姐緊抱著我邊發抖邊如此呢喃。


    一定得逃出這個家才行——我這麽想著。於是我舍棄了每天無所事事,隻是邊聽音樂邊盯著相機、鍾表或吉他的目錄發呆的無聊生活,開始念書準備考試。姐姐的模擬考成績幾乎確定能考上東京的國立大學,於是我也報考了同一間學校。前往東京參加複試時,我們一起找了一間公寓。母親一直努力維持的表麵形象這時終於幫了我們一把。附近鄰居都大肆宣揚:「聽說他們家的兒子考上了東京的國立大學,真不愧是大學教授的小孩!」讓母親不得不同意我們前往東京。父親是大學教授、目前外派到美國任教,這些都是母親拚命編織而成的謊言,如果繼續將姐姐綁在身邊實行複仇,這些謊言恐怕遲早會被戳穿,最後有如沙堆城堡般鬆散崩塌。


    我和姐姐彼此皆滿十八歲的那年春天,我們偷偷地在國分寺市一隅的公寓裏開始了同居生活。


    「好像又回到了跟媽媽住在一起的時候呢!直樹的家實在太寬敞了,總讓我覺得不太安心……」


    姐姐開心地這麽說道,同時打開了行李。


    「我和媽媽一起住在公寓裏的時候,老師經常會到我們家玩。那是我最開心的一段時光呢。」


    或許是因為我的母親從眼前消失的關係,姐姐開始經常提起「老師」的事情。然而,我卻始終無法將她口中的「老師」和我的父親聯想在一起,所以我決定問問看。


    「姐姐,你常提到的『老師』在哪裏呢?」


    於是,我聽說了關於那座島的故事。


    一座漂浮在太平洋正中央的奇特小島,容許一切愛戀的島嶼。


    「隻有我從那裏回來,老師就留在島上了。」


    「我一直以為老爸他跟你母親私奔了。」


    我沙啞地擠出這句話。


    「不是的,我媽媽和別的男人遠走高飛了,所以我才以為可以占有老師。可是……」


    「那你為什麽……一個人回來了?」


    如果你們就這樣消失在那座島上該有多好?


    這樣我就能一直過著仿佛住在果凍海洋裏的生活,當中零星飄散著母親瘋狂的碎片。


    「因為我們都沒有找到……而教堂的門也沒有開啟。」


    因為沒有


    找到愛嗎?


    話說回來,那是隻要去找就找得到的東西嗎?難道隔了一道海洋它就會變得具體,冷靜思考過後就能找到答案嗎?但結果隻是硬生生撕裂所有的一切,弄得骨肉分離、血濺四方不是嗎?


    「不過那都無所謂了。因為我現在擁有你了。」


    姐姐邊說邊用雙手捧住我的臉。「老師」和父親在我心中重疊,讓我再也無法移開視線,因為那容顏早已刻印在我倆的血液裏了。那天夜裏,姐姐以冰涼的手指描繪著我的臉頰,還不時在睡夢中叫著「老師」、「老師」,我第一次恨不得殺掉自己的父親。


    然而,這份憎恨立刻就被更為現實的恐懼給壓得粉碎。母親當然不可能就這樣放過我們,她每天都會打兩百多通電話過來,逼得我們幹脆拔掉電話線。接下來就是一箱箱的宅配包裹,裏頭不是全新的羽絨外套就是全新的棉被,隻是全都被剪成了碎片。


    「她為什麽就是不肯放過我們呢?」


    深夜時分,姐姐在我懷裏顫抖著喃喃問道。


    「因為我把直樹也奪走了嗎?」


    「怎麽說奪走了呢?」


    「當然奪走了!你現在已經是我的了!」


    身邊都是隻能用這種方式和人相處的可憐女人,即使被拋棄在遠隔重洋的某座小島上,他仍然被囚禁於這些女人之——我不禁打從心底同情起父親來了。盡管如此,我也不過是從這些人之間黏稠的黑暗之中滲出的一顆小水滴罷了。


    後來我和姐姐都盡量不回公寓,有時偷偷住在學校裏,有時各自住在熟人的租屋處。我們知道母親每周一固定會去看心理醫生,所以一個星期隻會回公寓一次,而每次回去都覺得大門上的抓痕似乎又變多了。


    「我還是回家好了。」


    不知經曆了幾次後的某個星期一,我對姐姐這麽說道。當時我們麵對麵坐在床上,中間是被剪得破破爛爛的鞋子——真不該放在屋外晾幹的。


    「大學也不要念了。這麽一來那個人應該就不會再死纏著你了吧?」


    「不行!」


    姐姐緊緊地抓住我的兩隻手腕,指尖都因為用力而泛白了。


    「不要丟下我!」


    從姐姐的眼中,我發現了漂浮著那座島的海水顏色。


    我這才發現,並不是姐姐拋棄了「老師」,而是「老師」丟下了姐姐,把自己封閉在那座扭曲的樂園裏。


    真是的,這些人都無藥可救了。所以那天晚上我和姐姐發生了關係。無論是第一次的對象是同父異母的姐姐這項事實,或是姐姐如此細致而美好的肌虜,又或是我竟然能毫不遲疑地進入她的身體——這一切仿佛都在我出生之前就早已注定。後來我們每個星期都會進行如此詭異而甜美的交流,而且一定選在星期一。如果不這麽做,姐姐和我說不定就會立刻失去彼此。這樣的關係維持了兩年,在我們二十歲那年的冬天突然畫上句點。


    父親的訃聞從遠方的小島傳了回來。


    船身劇烈地晃了一下,讓我的手肘猛然撞上欄杆。


    幾艘破舊的小漁船首尾相連在一起,相較之下我們乘坐的這艘船簡直稱得上是豪華郵輪了。港邊不遠處排列著幾座涼亭和圓桌,幾個曬得黝黑的人正對著我們揮手,同時將係船的繩索拋了過來。


    「直樹!」


    一道呼喚我的聲音傳來。


    「我一個人搬不了這麽多行李啦!」


    我轉身背對欄杆外蕩漾的大海。


    我們到底要在這座宛如海市蜃樓的島嶼上尋找什麽?父親真的在這裏遺留下了什麽嗎?或是懸崖上那看似棉花糖的教堂能夠給我們一些有意義的答案?


    姐姐的身影再次出現在樓梯口。


    就算其他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不可抗力,但光是保有如此的美麗,無疑就是姐姐的罪過之一。或許她應該打破眼前所有的鏡子與玻璃,過著與狼一般孤獨的生活才對。


    然而事到如今已經太遲了——因為我們即將踏進這座樂園。


    5


    直到船隻入港後完全停止時,我才終於下定決心要拋棄咲希。


    「我去辦理登陸手續,你在這裏等我。」


    我這麽說後,咲希露出疑惑的神色點了點頭,在客艙中的長椅邊上坐了下來。她應該不可能發現我打算拋下她,或許是因為我的態度冷淡而有點擔心吧?


    我再度爬上階梯回到甲板,登上了碼頭。看到我一個人急急忙忙地朝陸地前進,同船的年輕男女都顯得相當訝異,也許是因為他們在船上看見我跟咲希是一起的吧?不過我一點也不介意,徑自走向碼頭上一座教堂風格的圓頂建築,鑽進了大門。一走進遮蔭下便覺得涼爽許多,或許是因為現在仍是旱季吧?之前來的時候正值盛夏季節,連午後雷陣雨時的水滴都是溫熱的。


    「ouicameen!」


    一踏進建築物裏麵,櫃台後方手肘拄著桌麵的黝黑年輕男子便這麽說道。大概是「歡迎光臨」、「你好」或是「你是什麽人」、「給我滾出去」之類的招呼語吧?這個島上的語言大約是由八國語言混雜而成,而大部分的居民都用這種奇妙的語言溝通。櫃台旁邊還有一位正在閱讀聖經的中年男子,聽到聲音之後也對我咧嘴一笑。我在建築物內環顧四周,這裏和記憶中的模樣幾乎毫無改變。水泥外露的窮酸牆壁,壞掉後一直沒修好的日光燈,仿佛從百年前就生鏽的架子上插著泛黃的導覽手冊,沙發的海綿暴露在外,連彈簧都彈了出來。這裏似乎是港務管理局之類的地方,不過我甚至懷疑這座島上的居民可能連自己有幾根手指都管不好。


    「跟你一起來的人還沒下船嗎?」


    中年男子邊問邊靠了過來,這個人說話的腔調有如新加坡人說英語的腔調,但又再更加古怪一些。


    「不,我是一個人來的。」


    「你一個人前來尋找真實的愛嗎?」


    「不是啦!我隻是來島上觀光而已。」


    我在櫃台的申請單上用力地寫下名字和個人資料,幾乎是丟到年輕男子的麵前,然後便匆匆走出建築——因為我看見船上那位白人神父正穿過碼頭往這裏快步跑來。這一切都要怪那個家夥,竟然灌輸我性欲可能是愛的觀念,意思就是可能不是上帝弄錯了,而是我自己弄錯了。我自認為並不愛咲希,但這可能隻是我自欺欺人——雖然這種說法愚蠢又可笑,疑慮卻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究竟要盡情地擁抱咲希,或是離開她從此不再往來?其實我隻希望上帝替我決定這件事,並不需要祂認定這是否為愛情。若要和咲希上床,我甚至不想憐惜她那纖細的身軀,如果可能,我連話都不想多說一句。


    但是我也知道性欲和愛情隻隔著一層薄膜。剝掉那層膜的愛情不過是性欲罷了,我自己就曾在小說裏寫過很多次。運用這樣的修辭是為了眨低愛情,神父卻從相反的方向加以解讀。這下萬一教堂的門扉真的為我們而開,我反而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咲希了。自己心裏竟然萌生不想傷害咲希的念頭,這實在讓我覺得惡心。


    總之我現在隻想離開咲希身邊,獨自思考這件事。反正這座島上很多人都會說日語,而且大家滿腦子都是愛,丟下咲希一個人應該也沒什麽問題。如果她因為被丟下就放棄,直接搭乘原本的船返回日本也算幫了我一個大忙。這麽一來我不需要做任何決定就能得到結論了。


    走出戶外,陽光再次黏在我的後頸。我壓低帽簷、將背包掛在肩上,踏上積滿純白塵埃的道路往小島中心出發。


    道路兩旁是成排的麵包樹與合歡樹(注:合歡樹,別名為「愛情樹」。此種樹的葉片一到晚上便會閉合起來,花瓣形似絨球,下部白色上部為粉紅色。),掉落


    在路邊的樹木果實招來了成群的蒼蠅,越往前走海潮的芬芳就越遙遠,取而代之的是椰子的青果味和陣陣腐臭。


    幾對男女和我擦身而過,其中有人穿著calvin klein的全新t恤,也有女子裹著一身看似印度傳統沙麗的襤褸布料。路過的人紛紛以自己的方式向我打招呼,或是舉起右手或是畫十字或是雙手合十,而我也機械式地一一回以相同的動作。


    奇妙的是這座島上一個老人也沒有,之前和美鈴一起來的時候也是如此。我們見到的人之中年紀最大的就是神父,但他看來也還不到五十歲。這麽偏遠的離島上為什麽沒有老人呢?想著想著突然覺得有點寒意。或許時間流逝的速度在這裏真的比較不一樣。擦肩而過的路人總是有如見到熟人似地對我微笑,這也說不定是因為他們在二十年前就真的曾遇見我。結果隻有我一個人馬齒徒長,這些家夥也許貪食著樂園中取之不盡的愛,所以才能長生不老。


    小島的形狀南北狹長,寬幅恐怕還不到5公裏。港口位於島的南端,周圍聚集了大約上百戶人家,也有幾家店麵。島上的平地很少,整座島幾乎都被長滿球果杜英、露兜樹和榕樹的山地占據。沿著斜坡抬頭仰望,可以看見綠意之間的幾處荒地和為數不多的旱田。


    教堂位於島的東邊,靜立在與海相望的高聳懸崖上。島上沒有什麽景點,除了教堂就隻剩沙灘和大海,所以大家都會前往教堂。咲希若不是待在旅館裏等我,應該就會到教堂去找我。基本上,跑來這種地方尋找愛根本是大錯特錯。如果神父的說法正確,那麽銀座和歌舞伎町就滿地都是愛了。(注:銀座和歌舞伎町皆為東京繁華區域,聚集許多聲色場所。)


    當我走到地麵處處是幹燥砂岩的濱海道路時,船上那位白人神父追了上來。撐著陽傘的修長身影繞到我麵前擋住了去路。


    「您打算丟下女兒自己離開嗎!」


    「丟下她也不至於死在這裏吧?反正一定會有好心人幫忙照顧她,大不了直接搭船回日本也行。」


    「您這樣還算是人父嗎?」


    「我們隻是有血緣關係罷了。」


    神父這時的表情就像不小心生吞了一隻青蛙一樣。


    「這裏不就是倫理淪喪的樂園嗎?拜托你不要對我說什麽生了就有責任養育之類的大道理喔。而且不是我把咲希帶來這裏,提議來這裏的人其實是她。」


    「血緣不隻是關係而已。血緣相連的話親子的心也會相連,這應是上帝造物所導向的必然結果。」


    「那麽上帝創造我的時候恐怕在焊接還是哪裏出了問題吧!」


    「您似乎的確有連接某些事物就會短路的傾向。」


    我在路邊跌了一跤,順勢在一塊砂岩上坐了下來。砂岩的形狀宛如一隻蹲踞猩猩的木乃伊,在烈日照射下燙得讓我覺得屁股仿佛快要著火。


    「運用言詞連結根本毫無關係的事物,這就是我的謀生手段。要說兩者之間會冒出什麽,也就隻是錢罷了。所以我從不寫真正重要的事,因為那賺不了錢。」


    「我一直認為小說家的工作就是撰寫重要的事。」神父這麽說道。由於白色陽傘反射出剌眼的陽光,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是耐著性子應和我的言論呢?還是白費力氣試圖開導我呢?


    「你吃過漢堡嗎?」


    我突然提出這個疑問。神父站在陽傘遮蔽下的淡淡陰影中,似乎用盡了所有的微笑方式般,露出略顯困惑的表情。


    「我在聖路易斯留學的時候曾經看過漢堡店,倒是沒有吃過……」


    生長在這座島上的人也會出外留學啊?我不禁感到有些意外。盡管這裏煞有其事地設有教會和神父,卻一點也不像是正統的基督教。姑且不論這件事,我又繼續剛才的話題:


    「當年小說還不賣錢的時候我就常吃漢堡,因為漢堡店總是營業到半夜。我曾經在漢堡店裏看到一張海報,上麵畫著漢堡肉的製作流程,內容說明牛隻生長於多麽優良的牧場,加工廠是多麽幹淨,而冷凍運送的過程又是多麽安全仔細。但是整個流程都沒有提到屠宰場,這是為什麽呢?因為那隻是一個故事。你明白了嗎?所以小說家並不會寫出真正重要的事。」


    站在熾烈的陽光之下,神父一時之間閉上嘴巴陷入沉思,隔了許久才終於開口:


    「之所以不寫……就是因為知道那比其他一切更為重要吧?」


    這位神父實在很擅長玩文字遊戲,說不定比我還適合當作家,何況他的日語也很流利。然而我沒有回答,隻是點了點頭,對方也隻是轉頭望向港邊。民宅屋頂後方隻見圍繞


    住小島的耀眼白色和藍色,以及兩色交界處搖晃著的幾抹船影。


    「麻煩你轉告咲希,我先去教堂了。我想獨自思考一些事情,回去找她實在很麻煩。不放心的話你就幫我把她帶來教堂吧!」


    年輕神父苦著一張臉,最後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優雅地行了一個禮之後又從原路離開了。在他轉過一個大彎之後,神父的背影便從我眼前消失,我也站起身繼續沿著海岸往前走。腳下的道路漸漸遠離海邊,進入斜坡上的樹林。教堂位於小島的東海岸,地處陡峭的懸崖無法由海岸前往,所以隻能經由山路。周圍的草木漸增,炎熱的感覺也越來越濃厚,就像耳朵裏被人注入了滿滿的蜂蜜一般。往來行人踐踏出的狹窄山路兩旁長滿高大的蕨類,其間夾雜著顏色和形狀都有如火焰的花朵,密密麻麻地盛開在垂落的樹枝上。


    走著走著,左手邊出現了一條岔路。岔路的斜坡令人爬起來有些吃力,應該是通往小島的正中央。記得和美鈴一同前來的時候好像曾經走過這條岔路——那家夥當時並沒有直接去教堂,說什麽難得出門一趟,要享受一下度蜜月的感覺,順便四處觀光。「聽說山上有座發電廠,我們上去看看吧!」美鈴找了一堆理由拉著我到處跑,或許是害怕太快得知結果吧?我想,說不定她可能隱約預料到門並不會開啟了。這也難怪,畢竟被愛的感覺不容易體會,但不被愛的感覺卻能立即明了。這句話是誰說的呢?說不定又是我自己胡亂寫的吧。


    踏上舉步維艱的上坡路,沒多久便覺得腳和喉嚨都痛了起來。我從背包中拿出水壺,無奈仍滋潤不了幹渴的喉嚨,隻好將水倒在臉頰和脖子上。然而水分不久之後就完全蒸發了,隻覺得青草的氣息比先前更為濃烈,包圍在腦袋四周久久不散。不知道為什麽,周遭的炎熱和身上的汗水感覺都如此不真實。直到行至居民開墾出的山地旱田旁,我才終於想到原因——因為這裏聽不見蟬鳴。看來這座小島不僅沒有四季之分,跟一切喧囂擾攘更是無緣。


    就在山路再次沒入林中之際,兩個由山頂方向而來的人影出現眼前。這兩位白人男子穿著款式相同的純白高爾夫球衫搭配運動短褲,走在前麵的約莫三十來歲,後麵那位少年看起來還不到十五歲。兩人的容貌總覺得似乎有些相像,或許是年紀相差許多的兄弟,也說不定是叔侄吧?


    年長的一方以字正腔圓的優雅英語問我:「你一個人來嗎?」臉上的笑容說明了他隻是出於好奇,並沒有責難的意思。


    「當然是一個人來啊!十五年前我來過一次,不過上帝的門扉並沒有為我開啟。」我這麽回答他,然後又說:「所以我記取上次的教訓,這次就一個人來了。畢竟無論如何我都確信自己深愛著自己嘛!」


    眼前的兩人愣了一下,麵麵相覷。也許是因為我的發音太差,讓他們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門扉……?」年少的一方怯生生地問道。


    「你們還沒去過教堂嗎?」


    「我們先去參觀發電廠了。」年長的一方如此回答。


    反正到了教堂之後神父也會向他們說


    明,不過我還是先講了當時教堂之門沒有開啟的事。起初兩人都露出不安的神情,不過他們聽了上帝是借此測試兩人是否真心相愛之後,似乎都鬆了一口氣。原來如此,這樣就可以輕易判別了。隻要觀察兩人鬆了一口氣的時間差就行了,如果相差超過一秒鍾,就不要開門。這麽說來,我說不定也能成為神父呢!


    「祝你也能找到心中的真愛。」少年在道別的時候對我這麽說道。他臉上的笑容無比燦爛,仿佛隻要保持微笑就永遠無須麵對黑夜。我沒好氣地揮了揮手,很快地轉身繼續往上坡邁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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