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polo車裏下來一個俏麗身影。


    楊小武後退兩步將其上下一打量, 隨即流裏流氣的吹了聲響亮的口哨。


    這是一種讚美意思的另類表達方式。


    應該是被驚豔了一把。


    路燈光線黯淡, 那女人隔了他有五六米遠的距離, 臉蛋兒看不真切。但剛才她是從自己眼前繞過車頭橫向漂移過去的,驚鴻一瞥間,裴振亨已居高臨下的瞧見了她柔美的側顏,以及,利落的打轉彎手段。


    兩邊都有車的夾道中,她近乎九十度的直角轉彎,且是在幾秒鍾內一眨眼完成,這女人要麽是膽兒夠肥,那麽就是新手上路,百無禁忌。


    裴振亨抵住真皮座椅靠背,微偏了頭看向楊小武那司機位的倒視鏡。


    鏡中的女人穿了件粉色的中長款呢子大衣, 下身搭配的是一條垂感很好且修身的喇叭西褲。褲子有些長,遮住了腳踝,唯露出了她腳上尖細的高跟兒鞋。


    猶有一頭溫柔似水的波浪長發隨意披散, 懶懶的趴在她的肩頭和背部, 三分嫵媚,而風情萬種。


    左右兩邊皆車來車往,銀白與紅色的流光飛逝,她顫巍巍的站在大馬路中央,就像一朵被夜風吹落入水的粉嫩小花, 於潺潺流水中隨波逐流的搖擺, 看著是如此的柔弱可欺。


    但是她一開口, 裴振亨便知道自己看錯了人。


    “誰躲了誰躲了?責任在誰還不知道呢!”下車後的女人風風火火,仰臉就衝著高了自己一個頭的楊小武一頓彪悍的嚷,“我可跟你講,剛剛我已經將你的車牌號碼記下來告訴了我的家人。別以為你開豪車就了不起,我堅信壞人是不分貧富的!所以,你可別想趁著這裏烏漆墨黑就對我耍流氓,也別想故意碰瓷訛詐我!”


    楊小武被嚷嚷得有點懵,“哎哎,不是……那個,你怎麽回事啊?你撞了我的車,竟比我這受害人還囂張哩!”


    “喂,你的車不過是擦破了點皮,我的車可是保險杠都被你撞碎了!”


    “哎呀,你弱你有理?女人,你到底懂不懂交規?交規可不保護爛車!”


    “知道你的車壕可以了吧?” 女人將所有的發都撩至肩後,瞬間就顯得幹練而精明起來,“還是趕緊過來看看我的車被你撞得有多慘吧!”


    說完她就回身鑽進polo車,打開了駕駛室內的閱讀燈,翻箱倒櫃一番找出了個小手電筒出來,然後往車頭走去。


    高跟鞋踩出清脆悅耳的得得得聲,走路似帶著風。


    楊小武一時不查,還真就被她牽著鼻子去欣賞她那輛保險杠被撞得慘不忍睹的polo車了。


    女人舉著手電筒,彎下腰身查看自己那車的傷勢。她圍在車頭這裏摸一摸,那裏掰著零部件搖一搖。秀眉顰蹙,口中驚呼連連,顯而易見肉疼得緊。


    楊小武被愉悅到了,在一旁幸災樂禍,還時不時大放厥詞嘲笑她的車子質量是有多差、多爛、多不經撞。


    女人憤憤然抬頭,一雙亮晶晶的眼牢牢鎖住他,說:“笑?還笑屁呀!趕緊打電話叫保險公司的人來索賠啊!”


    楊小武就摸出手機,剛要撥號碼,“誒,好像不對呀。你的全責,怎麽叫我喊保險公司來?!”


    總算清醒過來了。


    裴振亨忍不住勾唇一笑。


    沒有人員傷亡、車損也不大的小刮蹭,隻要事故雙方對責任無爭議,就不需要報警。這時候,一般都是由責任方打電話通知保險公司的人員來,之後便是定損、修車。


    倘若事故責任分不清楚,雙方扯皮,不能協商一致,那就需要報警等待交警來定責了。責任明確後,再走責任方報險流程。


    楊小武說出那話後,女人臉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裴振亨於是對女人的印象再度改觀---她是個老司機。


    楊小武喜怒哀樂的所有心思都輕易的寫在臉上,所以並不需要花太多時間去琢磨出他是個什麽樣的人。隻需要聽他剛才無所顧忌的評價那輛polo車爛,這女人就應該已經知道了他是個二貨。


    二貨,意味著好騙。


    獨行的漂亮女司機黑夜裏遭遇男司機,盡管這會兒車比較多,不用過分擔心。但正常情況下,一般都會選擇盡快主動積極的報警,不與人多囉嗦。更何況這起事故很明顯責任全在女人,並不存在任何爭議,拖延時間沒有意義。


    可是,心頭的這個想法卻於此時微微晃了一晃。


    除非……


    裴振亨若有所思的探頭出去,看了看牧馬人和polo車此刻擺放的位置。


    驀地,他唇邊的弧度便饒有興趣的彎得更深。


    現在的情況似乎已經有點玄乎了,原來世事並非就如想的那麽理所當然。


    女人抬手擋住了側臉,恰恰對楊小武遮住了她恨恨一咬唇的小動作,卻被裴振亨看得一清二楚,估計正在暗罵那二貨竟然醒過了神。


    片刻後她擋臉的手變作了一撩秀發,動作行雲流水,自然得還真像那麽回事。


    她臉蛋兒微揚,表情重新曝於暈黃的燈光下時,已經又是一副理直氣壯的憤慨模樣:“怎麽就一定是我的全責了?得先看看車轍印子和剮蹭痕跡再下結論吧。”


    裴振亨又止不住笑。


    女人清脆的嗓音幹淨利落,珠圓玉潤的,像白日裏放的鞭炮,劈裏啪啦炸響,即使他坐在車上也聽得一清二楚。


    鬼使神差,在略顯逼仄的前排空間內,裴振亨將兩個座位統統後移,然後扭著身子又別著長腿,就這麽樣子從副駕駛位上跨到了司機位上,端端正正坐好。


    手肘閑適的搭在窗沿上,指關節輕敲。目光稍稍斜視,他便已可將外麵那兩人的互動瞧得更加清晰了。


    “看看看,隨便看!”楊二貨不耐煩的擺手道,“動作搞快點啦!看完了就爽快點,打電話問問保險公司的人還來不來?要是不來的話,就問清楚需要我們如何操作,是自己拍了照,就一起去事故處理中心定損索賠還是怎麽著!”


    聞言,女人狐疑起來:“這麽著急,你何不直接報警?萬一保險公司的人說必須要有警察在現場並出具事故處理材料才行呢。先報警,節約時間。”


    楊小武的臉上頓時流露出不敢苟同之色。


    “美女,你是不是沒處理過這種情況啊?報警很麻煩的!”他不以為然道,“就咱們這點小事故,責任又明確,哪裏需得著交警出麵?”


    “要報你報!不過我可跟你講,等到交警到現場來,一切事情處理完畢,我們起碼得多浪費兩個小時好吧?交通事故快速理賠中心成立起來是幹什麽的?本少爺今天晚上的事情還多著呢,沒空陪你墨跡!”


    “你的車不過是被小小的剮蹭了下,你當然覺得走快速通道好!”女人一邊嘀咕,一邊就微偏了頭,目光緊鎖在楊小武的臉上,眼中閃著精明的光,忽然揚聲笑問道:“小帥哥,你不願意報警,別不是沒駕照吧?”


    要是沒駕照,被交警抓住無證駕駛可不得了,既要被罰款,還可能被拘留。這牧馬人司機跑都跑不贏,百分之百不會找她索賠了。


    想逃避賠償責任,這就是女人磨磨唧唧的原因!


    裴振亨輕笑出聲。


    楊小武也誇張的哈哈大笑數聲,爾後抱懷冷笑道:“要不要我立刻將駕照拿來給你過目啊?不過你沒裝雷達眼,待會兒怕是又要找借口說我這駕照是假的,所以我懶得理你!”


    女人因為吃癟而明顯氣得夠嗆,狠狠瞪了楊小武一眼後,終於收起小心思,不甘不願的去打開了後備箱,拿出三腳架警示牌擱在車屁股後一百五十米處的地上,這才開始裝模作樣的查看起路上的車轍痕跡來。


    同時又掏出手機,對著polo車前後左右各個角度拍照。


    有模有樣,就是磨磨蹭蹭的。


    楊小武是直腸子,人家爽快,他就爽快。要是對方不利索,他就橫了心要跟她杠上。


    所以這會兒,他十分有耐心的跟在女人身旁轉悠。


    兩個人好似打太極,推來推去,誰也不願意報警,但誰也不願意承認是自己的責任,便不時指著地上的車轍痕跡和兩部車上的剮蹭痕跡低聲爭辯幾句。


    polo車內的閱讀燈打開了後就一直沒關過,裴振亨先看了那兩人一陣,瞧他們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人妥協退讓,他的目光就移到了polo車內。


    因為牧馬人車身高,兩車車頭相距不過四五米,而polo車內又開著燈,所以裏麵的情況裴振亨一覽無餘。


    紅色小轎車的內飾整體是種粉色風格,很小女生化,譬如前後排的座椅都套上了毛絨絨的粉色卡通椅套,擋風玻璃處粘著兩個分別戴粉藍色毛線帽子和圍巾的流氓兔香水擺件。


    從穿戴上明顯看得出兔子乃是一公一母,皆有著渾圓白胖的身軀,賤賤的表情,臉蛋兒上各自兩抹誇張的紅暈,眼睛眯成了一條細長直線,十分可愛。


    瞧著那兔子,裴振亨的目光不自覺的變得柔和,嘴角泛起淺笑。


    副駕駛的座位上則放了較多的東西。


    其中有個藍色的紙袋子,裏麵似乎裝的是文件之類的紙製品。


    裴振亨注意到那紙袋外麵的左上角印著個大大的logo,經辨認是兩個變形的漢字:君行。


    他的目光往下移,瞳孔蘧然一縮。


    臉上的笑容也慢慢湮滅。


    隻因為紙袋正中央印著一隻天平。


    天平……這令他不可抑製的想起了法徽。


    圓形圖案的法徽,由麥穗、齒輪、華表以及砝碼組成。那華表和砝碼合成出來的樣子就是一隻天平。


    他清楚而深刻的知道法徽上的天平寓意著公平和公正。


    公平?


    公正?


    嗬嗬。


    他無聲而冷冷的笑了笑,別開了眼沒再往倒視鏡裏看。


    左手臂依舊搭在窗沿上,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車流量逐漸變少,夜涼如水,那兩人的爭辯聲還在繼續。


    裴振亨覺得十分煩躁。


    他想要推開車門下去給那兩個人指點一條迷津!


    隻是……


    君行?


    怎麽這麽熟悉?好似在哪裏聽過。


    裴振亨那要打開車門的手從門把處放開,他眯起了眼,視線重新回到倒視鏡裏,對紙袋上印著的內容再度仔細辨認了一番。


    圍繞天平一圈兒用中英文寫著完整的公司名字:君行會計師事務所。


    君行,君行……


    他閉上眼,在腦子裏反複默念了兩遍,很快恍然醒悟。


    白天在老君廟裏從簽筒中搖出來的那根姻緣簽就這麽浮出了腦海。


    騂馬逍遙任君行,莫愁峻嶺白雲深。


    雖然他處多勞碌,異日歸家有萬金。


    他睜開眼,再次將那家公司名字看了一遍。


    君行會計師事務所,君行……名字還真跟簽上的字一模一樣。


    周遭的一切聲音似乎都於瞬間消失了,唯獨留下了那道士的話清晰異常的響在他耳中:“婚姻屬於先苦後甜的格局,雖然剛開始兩人之間會備受考驗,但是不要灰心……”


    路過的車輛,那車燈的燈光不斷打在裴振亨的臉上,明明滅滅,他臉上的表情因此看著變幻莫測。


    異樣心思已起。


    難道冥冥中似有天意?


    不,也許隻是巧合而已。


    裴振亨不斷說服自己不要多想。


    他想,他一定是受了竇興國太多的影響,什麽天貴星托世,胡扯!無稽之談!


    隻是,他擱在車窗沿上的手,五根粗糲的長指神經質的蜷握成拳,然後又鬆開,接著又握緊,又鬆開……這樣反複兩三遍後,他無聲的掏出了手機。


    隨便打開了一個網頁,裴振亨在搜索欄內輸入了“君行會計師事務所”這八個字,頁麵當即出來的第一條搜索結果,便是這家公司的官網。


    他毫不猶豫的點擊進去。


    將該事務所的首頁快速瀏覽完畢後,沒找到什麽感興趣的內容,裴振亨於是又打開了“君行動態”這個分頁麵。


    該網頁上麵最新的一條消息是:本所在駿豪大酒店召開2017年度總結表彰大會。


    他意興索然的打開了這條消息,忽的眼前一亮。


    身體無意識的坐正,裴振亨望著頁麵上的第一張照片有些出神。


    照片中的女人一頭栗色大波浪卷發,明眸皓齒,靜靜的含笑望著他。


    正是外麵那個想要極力逃避賠償責任的polo車的女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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