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秋芹一個人坐在新房裏的土炕上,身上穿著大紅襖,耳邊還別著一朵紅色的大紙花。燈光昏暗,外頭更是一片烏漆嘛黑,她左腿壓在自己個兒的右腿上,兩個手摳住炕沿兒,盯著地麵發呆。


    今兒是她大喜的日子,可是都這個點兒了,新郎官兒還是沒回來,她一個人坐在這兒,也不好意思去吃放在炕桌上的糖餅、豆包。


    都說軍營裏的男人們能喝酒,能起哄,可能她男人是在食堂裏頭被那群大頭兵給絆住了吧。


    他們可都是建國前過命的交情,那種情誼肯定遠遠比得過她這個“妹妹”。


    她正一個人發愣,就聽見院子裏頭有腳步聲傳過來。一想到可能是她男人,她心裏頭就緊張得心髒砰砰跳,就好像下一秒,心髒就要跳出來了似的。


    “大妹子?秋芹妹子?姐來瞧瞧你了!”


    “招弟姐,你咋過來了?咋不在屋裏等老吳?”隔壁二營長吳書來的新媳婦兒吳招弟敲門來了陳秋芹家的小院子,今兒也是她和二營長的大喜日子。


    陳秋芹的男人和吳書來同一年在這白山兵團裏提了連長,又一塊兒打仗立功,一起提了營長,兩個男人誰也不服誰,啥都要爭個高下,就連娶媳婦兒的事兒也是要趕著同一天來。


    “我來瞧瞧你,咱家老吳不知道喝成個什麽德行了,我這也不好去食堂裏把他揪回來,我想八成是在飯桌上跟你們家老王拚酒不肯下來吧,反正老王老吳都不在,我就來找你說說話。”


    陳秋芹是在一個人往白山部隊來的路上遇見的招弟姐,當時她讓人偷了錢,手裏頭一分錢都沒有,就連一個菜窩窩都買不起。


    吳招弟看她一個人可憐,就分了半個窩窩頭給她,再一打聽,兩個人要去的還是同一個地兒。豪爽的吳招弟二話沒說就帶上陳秋芹一塊兒坐著火車過來了。


    “招弟姐,你怕不?俺有點怕。”


    吳招弟看著陳秋芹扭捏的樣子,心裏頭全然是恨鐵不成鋼。怎麽這小妮子就沒有自己身上半分的厲害勁兒呢?


    “你怕啥,你大老遠坐火車走這麽遠是幹啥來的?不就是找你男人來的?現在跟你男人成親了,你有啥好怕的?”


    陳秋芹抿著嘴,低著頭,兩個手交叉放在腿上,一個勁兒地揉搓,“我怕我以後給大雷哥添麻煩啊。”


    她是實在無依無靠了才跋山涉水走過來的,她自打自己十一歲被老王家給撿回家當閨女養,在老王家生活十多年了,她就覺得自己是老王家的親閨女,而在部隊裏頭的王大雷,那就是自己的親哥哥。


    誰能想到,好不容易全國解放了,王家的老兩口卻撒手走了,就剩下孤零零一個陳秋芹。沒法子,她隻好千裏迢迢地走老遠的路,去找她哥王大雷。


    “現在了還叫哥,你再叫,他就拿你當一輩子的妹妹了。要不是咱倆來得及時,現在這新房裏坐的就不是咱們倆了,沒準兒就是什麽軍醫啊,什麽文工團幹事。虧我吳招弟在老吳家伺候老人,伺候這麽多年,他吳書來倒是想撇清我得急。”


    解放了,建國了,到處都是批判封建舊思想,都說那是文化的糟粕,要不得。


    什麽不能裹腳了,提倡自由戀愛了的事兒一件一件往外冒。


    軍人們早些年忙著打仗,哪裏有時間精力去結婚去戀愛?每天在前線灰頭土臉的,再不就是一年半載見不著一個女人。


    吳書來是一等到大家在白山兵團安頓下來以後就火速在部隊裏找個小軍醫談起了戀愛。什麽童養媳,那是封建舊思想,可不能再要了啊。


    在老吳家可憐的吳招弟就莫名其妙地被吳書來給拋棄了。她想不通,為啥建國了,太平了,自己倒卻沒地兒去了。


    “招弟姐,到底咱倆情況不一樣,你是和老吳從小一塊兒長大的情分,好歹是青梅竹馬呢,我和大雷哥之前也不過就見一回,我是真拿他當我哥……”


    吳招弟伸出右手示意她趕緊打住話頭,“老吳小時候那就可以說是讓我帶大的,她要是真敢不要我,就是鬧到上頭去,我也得鬧!見過幾回你也是他媳婦兒,你們爹媽都定好的,哪兒能說改就改了,妹子你就踏踏實實在這小屋裏住下來,要是回頭王大雷敢欺負你,姐可饒不了他。”


    與陳秋芹相比,吳招弟身子骨更結實,也更圓滾,皮膚黝黑,胳膊腿上的肉結實,一看就是一副頂好的莊稼把式。


    陳秋芹對吳招弟的熱心腸感到無比感動,不自覺把自己的手蓋在了她的手背上,心裏頭喊了一聲,“招弟姐謝謝你。”


    “妹子,你長得這麽好看,這麽水靈,半點兒也不像咱們莊稼人,王大雷他有啥瞧不上你的?你不比文工團那個小胡好看多了?”吳招弟抽出自己壓在陳秋芹手心下的手,反過來一下子拍打在陳秋芹的手背上。


    看似誇獎,實則是拿話在敲打陳秋芹。


    她們倆到白山兵團之前,吳書來差點兒娶了小軍醫,王大雷差點兒成了文工團的女婿。雖說現在成了親,可到底還是要小心,那些個水靈的部隊姑娘們,在吳招弟眼裏,都是勾引他們家老吳的小妖精。


    陳秋芹剛想反駁她信任王大雷的時候,院子裏再次出了聲響。


    這次是幾個男人的聲音,聽上去,應該是警衛員跟著王大雷回來了,聽到這個聲音,吳招弟蹭地就站了起來。


    “秋芹啊,我聽著你家王大雷回來了,我想我家老吳應該也回隔壁了,我趕緊回去收拾一下啊。”


    吳弟來兩頰泛紅,起身後整理整理自己身上的大紅花襖,就趕緊匆忙告辭離開了,陳秋芹自然是送她到院子裏,也順路給警衛員小張搭把手,把喝得醉醺醺的王大雷給扶進來。


    隻見王大雷大半個身子靠在小張的肩膀上,走路十分艱難,幾乎自己半點兒力都使不上來,嘴裏哇啦哇啦說個不停,卻也聽不出個數來。


    陳秋芹趕緊上前去幫著攙扶他的另一條胳膊,想方設法先把他弄到房間裏頭去,可偏偏王大雷整個身子一點兒也不聽使喚。


    “嫂子,我們營長今兒非要跟二營長拚酒,拚著拚著,兩個人都多了,我們營長還是好的,二營長直接抬著回來了。”


    陳秋芹心下也估計不了太多,隻是想著老家裏,喝多了的情況該要怎麽處理,“小張,咱們趕緊把你們營長給弄進屋去,你幫我看著他,我去廚房煮點兒糖水給他緩一緩啊。”


    兩個人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一個一米八的三旬大漢王大雷給弄到了裏屋的炕上,窗戶上還貼著喜字,炕上放著繡著鴛鴦的大紅被麵,炕桌上的吃食也都冷掉了。


    小張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時候,陳秋芹轉身就往廚房裏去了,臨走的時候還不忘囑咐他,“小張啊,你幫你們營長擦擦臉,牆根下頭的暖瓶裏頭有我備好的熱水。”


    小張看著嫂子的背影,又拎起了牆根地下的暖水瓶,裏頭滿滿都是熱水。


    他忍不住心裏頭感慨啊,還是娶媳婦兒好啊,怪不得軍營裏老的少的都想娶媳婦兒呢。


    小張剛倒好熱水,把毛巾放到臉盆裏,陳秋芹就麻溜兒利索兒地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水進了屋,她耳邊別著的那朵紅花,幾番折騰下來,已經壓扁了,半掉不掉地掛在鬢角,她自己倒是渾然不覺。


    小張放下毛巾,幫著陳秋芹把營長扶起來,看著嫂子一勺一勺把湯水喂到營長的嘴裏,營長卻邊喝嘴裏還邊跟二營長叫喊著喝酒。


    一小碗糖水花了快半個小時才喂完。


    警衛員小張知道自己不方便再留下來了,起身告辭後就匆匆忙忙地跑出去了。


    這會兒時間已經很晚了,原本瞧熱鬧來新房想偷聽牆角的新兵蛋子們也早就都回去了,隔壁吳書來家也安安靜靜沒了什麽聲音。


    一時間,閑下來的陳秋芹倒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炕上躺著的那個男人,長著一副北方漢子的粗獷,棱角分明,麵相上全然是歲月留下的成熟痕跡,這同她十一歲那年瞧見的大雷哥有很大的不同。


    她原本真的是把自己當做是老王家的女兒,把自己當做是王大雷的妹妹。


    可娘過世的時候,狠狠拉著她的手,說讓她去部隊找大雷,嫁給大雷,她無奈隻好應下來。


    偏偏陳秋芹自己還是個死腦筋,一門心思要來白山兵團來幫著娘實現願望,也不顧及自己個兒心裏頭到底願意不願意。不過,她反正回了王家村兒去也是嫁不出去的了。


    自打陳秋芹十一歲進了老王家的門兒,家家戶戶都傳言這是老王家給王大雷找的童養媳,以後要給老王家當兒媳婦兒的。


    她直到如今二十四歲,都沒能在王家村兒成功嫁出去,要是從白山兵團再回到王家村兒,又有哪門子人敢娶她,光說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了。


    她草草地收拾了炕桌上的飯菜,又用熱水自己抹了兩把臉,脫了外頭的大棉襖,但穿著貼身的衣褲就鑽進了自己的被窩裏,抬手拉了一下屋裏小電燈的開關。


    在漆黑的房間裏,她第一次感受到身邊的另外一個被窩裏躺著一個男人,雖然兩個人今晚並不會做什麽,但是她還是莫名其妙地感覺到緊張,她隻有默默地望著窗戶上粘著的喜字發呆,然後漸漸地,漸漸地,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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