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孟泓沒有要強求的意思, 他留下禮, 便告辭了。


    待行出了靜寧巷,等候在外的孟萱方才迎了上去,問:“今日她不應邀了?”


    孟泓點了下頭。


    孟萱皺起眉:“這樣耗下去,何時是個頭?不如不管她……”


    孟泓轉頭, 看著她,隻淡淡道:“正因你如此,孟家結下的仇家才越來越多。”


    兩人不再交談。


    不多時, 馬車從楊宅駛出, 漸漸駛出巷子。


    孟泓翻身上馬,跟了上去, 孟萱不明所以, 但她向來依賴這個兄長, 想了想便也跟了上去。


    李天吉重金購下的畫舫, 已然停靠在岸邊, 岸邊來往的人都朝畫舫投去了驚歎的目光。而更令他們驚歎的是, 那懸金掛玉的馬車在岸邊停下, 上頭下來了幾個姑娘……


    “那是誰家的?”


    “當是李天吉的一雙侄女。”


    “今日可有好戲瞧了, 前腳東陵李家的姑娘公子,方才租下一隻畫舫, 若是湖上碰了麵, 也不知會不會對著吐唾沫……”


    “哈哈你這老東西, 人富貴人家, 吵起架起來, 豈會如你一樣吐唾沫扯頭發打耳光?”


    李妧也早察覺到了岸邊的動靜,但她隻掃了一眼,便不再多瞧,今日她的目的,又並非為和人爭鋒。


    她身邊的姊妹,倒是發出了嗤笑聲,道:“若知曉我們在此,她們便該識趣些,早早退走,不然丟了麵子的是她們……”


    李妧腦中正在謀劃另一樁事,此時聽她聒噪,倍覺心煩,便出聲道:“心胸狹隘怎能長遠?我們出自大宗族,又何必與他一個假貨計較?”


    李妧在姊妹中威望極高,聽她出言,其他人都訥訥閉了嘴,隻是看向李妧的目光,卻多有不服。


    外頭的人都知道李妧要嫁到柳家去了,她們又怎會不知?


    正因為知道,所以心下就多有輕慢。


    再傾李家之力培育又如何?最後到底是便宜了柳家的劣等貨色!


    李妧並未察覺,她一心向湖麵上望去,像是在等待什麽。


    她的婚事,已經不能指望祖父了。


    那日小皇帝隨口說了三兩句,祖父心下便有了決斷,覺得拿她作犧牲,為李家換取更高潔的名聲,倒也有所值。


    畢竟不論如何,隻要李家與柳家結不成親,背後總會有人念他李家忘恩負義、嫌貧愛富……


    可若是真結了親,那全天下都該知曉,李家是何等有情義的人家!李氏宗族是何等值得依托的一棵大樹!


    李妧咬了咬唇。


    正好啊……


    蕭光和自個兒送上了門來。


    那就讓她瞧瞧,他年少時對她生出的那幾分情愫,究竟有多重……


    李妧這方注意到了李香蝶等人,李香蝶這方卻也注意到了他們。


    李香蝶皺起眉,埋怨一句:“真是令人厭煩!”


    劉嬤嬤仿佛聽不見她們的聲音,也更為注意到東陵李家的畫舫,她隻低聲和楊幺兒說著話,講述先帝在時,曾攜宮妃搭乘龍船,自運河而下……她當時隨侍船上,又見了何等風景,劉嬤嬤一並都說了。


    相較之下,這畫舫,那外頭的東陵李家女,都不值一提了。


    原本就站得高,又哪裏還看得上那些不入流的人和不入流的手段呢。


    楊幺兒的性情更不懂這些,她自然也隻乖乖聽著劉嬤嬤講述那些故事,並不理會外頭的動靜。


    李家這對雙生姐妹漸漸受了影響,倒也冷靜了下來,隻安心陪著楊幺兒,心道,那李四定然不知道她們的際遇造化,將來誰比誰強倒還說不準呢……


    這時有婦人來敲門,道:“天光正好,姑娘可要到欄杆邊上喂魚兒去……”


    劉嬤嬤住了聲,將那婦人的話又低聲複述給楊幺兒聽。


    “去。”楊幺兒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


    劉嬤嬤見她麵上鮮活之色越發多起來,心下也甚是欣喜,轉頭對那婦人道:“準備魚食。”


    婦人點頭,轉身走了。


    劉嬤嬤扶著楊幺兒起身,與春紗一左一右走在她身邊,陪同她往欄杆邊上走去……


    而此時,李妧的畫舫之上,東陵李家的幾個姊妹正談及了文昌觀。


    “那些人打文昌觀回來後,便口口聲聲說山中遇了仙子一般的人物,他們還拿來與四姐相比較……”


    “你打哪兒聽來的?”


    “呂家老三說的,當不會有假,她說那日她也在。說那女子,雖然戴著帷帽,但的確氣質出眾,站在那裏,竟叫人生出不敢褻瀆之感,真如見了天上仙子一般。後頭還有更詭奇的呢!那觀中數百年的老樹,上掛符文、祈福絲帶,她一走過去,樹葉沙沙作響,符文絲帶繞她而走……場麵甚是壯觀美麗!當即便有人誇讚她,一襲留仙裙,當真是留仙了……”


    說著,她們悄悄向李妧的方向瞧了一眼。


    李妧麵上冷淡,手指卻是暗暗攥緊了帕子。


    她在京中名聲,經營多年方才有今日。


    從哪裏胡亂竄出來一人,便要踩著她上去?


    誰不知曉她平日最好仙氣十足的打扮,光站在那裏,都總得神女下凡的稱讚……她與尋常女子不同,又飽讀詩書,身上氣韻更為複雜動人。


    聽她們議論得這樣誇張,李妧心下是極為不快的。


    而此時,一隻小船飄搖著近了。


    船上幾個紈絝公子,一手持釣魚竿,一手持折扇,端的翩翩風姿。


    但若是常在京中走動的,必然能認出,他們是這京裏頭素來混不吝的一群人物,而那其中最為亮眼的,便是一襲錦衣的蕭光和。


    李妧目光定於他的麵龐之上,倒也顧不上再去理會那文昌觀裏的神秘女子了。


    她緩緩起身,朝身邊丫鬟伸出了手:“取魚食來。”


    魚食一早便備好了,那丫鬟當即伸手,交了一個玉石小缽給李妧,裏頭放的正是製好的魚食。


    李妧轉頭,目光落在桌案上。


    那桌案上放著一頂帷帽。


    隻是她猶豫片刻,最終未選擇那頂帷帽,而是就這樣走了出去……


    她走到欄杆外,抬手輕撩過耳畔的發絲,湖上微風習習,吹動她的發絲,還有發髻間垂下的發帶,連她的裙擺都跟隨而動。


    日光灑落在她裙擺之上,她的裙擺便如湖麵一樣,波光粼粼,令人目不轉睛。


    她斜倚在欄杆旁,身段婀娜,一舉一動都是風姿動人。


    她垂眸望向湖水,然後伸手勾動魚食,向下拋灑……


    小舟漸漸行近,卻是夾在了兩座畫舫之間。


    有人碰了碰蕭光和的手臂,驚聲道:“那不是李家四姑娘嗎?”說話那人,提到李四時,聲音含糊了些許,這是怕惹怒了蕭光和。


    蕭光和聞言,正要抬頭望去,便又聽得耳邊的人驚叫道:“快看!那些水中錦鯉……竟是一尾接一尾地朝那邊去了……”


    “有什麽稀奇?當是有人在喂食罷了。”


    “你仔細瞧瞧!”


    蕭光和聞言,便按捺下心中觸動,朝另一邊看了過去。


    而此時,李妧往水裏投了魚食,卻仍不見魚來。


    她眉頭微微蹙起,心下隱有躁動。


    這算怎麽一回事?


    難不成是魚食的問題?


    她又扔了些許下去,卻見麵前的魚兒都擺著尾,朝著另一個方向去了。


    一條魚都沒有。


    又怎麽好裝作是喂食魚兒,才走到欄杆邊上來的呢?李妧輕咬了下唇,順著魚兒遊動的方向望去——


    李天吉的畫舫之上,欄杆邊,身著月白色短衫,羊皮金織八幅月華裙的少女,頭戴帷帽,帽紗長長墜至腳邊。


    她的手臂倚著欄杆,姿勢比李妧要更放開些。


    短衫的袖子向後滑落,便露出了她一截兒玉臂,上戴翡翠,貴氣又不失仙韻。


    而那些魚兒,正在她跟前打轉。


    它們爭相搶著她投喂的食物,紅色鯉魚、金色鯉魚,竟是都競相躍出水麵,天光之下,她的月華裙間水紋漾動,帽紗飄舞,連她的手臂好似都泛著光華……


    那些魚兒也身上泛光,或金或紅……


    畫麵如有神跡。


    李妧半顆心都凍住了。


    她指尖發麻,內心震蕩,極度的憤怒和嫉妒,將她包裹其中。


    不用往兩旁看,她也知道該有無數路人駐足觀此神跡了。


    她艱難地轉動著脖子,便見那小舟之上,紈絝公子哥兒們,都齊齊朝那戴帷帽的少女望去,口中驚歎嘻笑,他們全然忘記了她,連半點目光都不曾分與她。


    李妧隱約聽見他們道:“二哥,那不是你的那位貴人嗎?”


    李妧知道,蕭光和行二。


    “二哥”當是稱呼他的。


    可什麽叫蕭光和的那位貴人?


    李妧再看蕭光和。


    蕭光和已經從帷帽少女身上撤回視線,轉而朝她看來,兩人目光相撞。


    李妧心下才覺得安穩了一分。


    隻是她胸腔中燃起的那把火,卻怎麽也熄不下去了。


    她今日不戴帷帽,對方戴帷帽。


    她著留仙裙,對方著月華裙。


    她喂魚食,無一條魚兒上鉤,對方隨手投擲,卻引得錦鯉躍出水麵爭食……


    豈不襯得她處處不如對方?


    李妧驟然縮緊手指,一時間心跳加快,腦子發暈,竟是有些站不住……


    她從未遭過如此大辱!


    李妧忙平穩了心緒,勉強朝蕭光和看去。


    她眸光微動,像是浸了一點淚光。


    而蕭光和目光沉沉,他正看著她……


    而這一廂。


    劉嬤嬤驚呼道:“姑娘果然有福之人!”


    楊幺兒認真盯著那躍出湖麵的魚兒,她將手臂伸得更長,她的手臂在日光之下,更是白得發光,晃眼勾人得很。


    她無所覺。


    這回的魚兒比上回的好看,好看多多了。


    我若伸手,能撈得住一條嗎?


    楊幺兒暗暗咽了下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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