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曾祖父……)


    聽小春說完那段長長的往事後,喜藏心情複雜,難以言喻。小春、彌彌子、硯台精,都是因為曾祖父而與他有交集。喜藏原本以為曾祖父隻留下這間古道具店,但其實不然。人與妖怪間的緣分,似乎遠比人與人之間的緣分還要久遠。


    (既是這樣,要是能留下更能派得上用場的東西就好了。)


    盡管覺得說來諷刺,但喜藏自己也發現,這並非他的真心話,他嘴角泛起苦笑。滲入他眼中和內心的,是一絲後悔。看見喜藏流露出複雜的表情,小春朝天花板歎了口氣。


    「因為你曾祖父是個無可救藥的濫好人。我從硯台精那裏得知他的遭遇時,也很驚訝,心想『那家夥又做這種事了……』。」


    說完這段往事的小春,已不像剛才那般急躁。似乎是把話說清了,內心舒暢不少,但是喜藏反而因此感到全身無比沉重,尤其是胸口。喜藏也緊接著在小春之後長歎一聲。


    「真是一點都沒變。」


    「就是說啊,一點都沒變……咦,你應該沒見過他吧?」


    小春側頭感到納悶,喜藏卻搖了搖頭。他是想到自己才這麽說。曆經與小春的相遇和別離,他本以為自己心中已經漸漸生出如同像一般人那樣的情感……但根本不是這麽回事。例如對彥次,要是能像昔日兩人感情融洽的那時候一樣待他就好了。更重要的是,如果能和深雪同住,以兄妹的身分,讓過去無法共有的人生從現在開始一同擁有,不知道有多好。而經曆與小春的相遇,他感覺就像附身在他背後的怨靈就此散去,但這似乎是在自欺欺人。喜藏不想改變,而且又懦弱,在背後一直不厭其煩訓斥他的,正是硯台精。回想這半年來,硯台精總是針對彥次、深雪、綾子的事,在他耳邊嘮叨個沒完。但喜藏總是嫌他「羅嗦」,加倍回嘴。而硯台精又再加倍奉還。長期以來,一直填補喜藏內心空虛的,是他與硯台精吵吵鬧鬧的日子。


    (現在才注意到這件事,已為時晚矣。)


    要是我能再多一點正向思考,或許會逐漸有所改變。


    「那麽善良的人,他的曾孫竟然是像我這樣的家夥,他想必覺得很遺憾吧。」


    「我不知道其他妖怪怎麽想,不過,我想硯台精不會這樣想。他這個妖怪就是這樣,就連發牢騷,也一定覺得很愉快。因為他最愛多管閑事了。所以我也很喜歡他。」


    見小春總能如此坦率說出心裏話,喜藏感到既羨慕又嫉妒。這是他說不出口的真心話。斜眼望著喜藏那眉頭深鎖的嚴肅臉孔,小春站起身,脫去綾子替他縫的短袖便服,衣服落地時,他開始換上那件袖口寬闊,大小略嫌短了點的奇異藍色衣服。


    「肚子舒服多了,該去百目鬼那裏了。」


    「你去那裏做什麽?」


    喜藏明知故問。小春以細繩綁好他斑斕的頭發,微微一笑。


    「帶硯台精和其他同伴回來。」


    「……你人真好。」


    「才不是呢!如果是被人類買走,不管對方怎麽使用,我也不會去要回來,不過,如果是被妖怪買走,那就另當別論了。不能讓對方在我的島上為所欲為。」


    小春說完後,撿起他擺在短袖便服底下的木牌——通行證,掛在脖子上。木牌上方有個小孔,有條長長的細繩從中穿過。木牌上好像寫了些字,但喜藏看不懂。雖然很像人類的文字,但上頭有多處缺口,看起來像某種暗號。


    「上麵寫什麽?」


    「『獠牙鬼 通行』。是請道路的妖怪『道觸1』寫的。如果沒有這種通行證證明我是獠牙鬼,就不能在妖道上通行。」


    小春伸手往木牌一拍,伸伸懶腰。最後用力屈膝,再猛然站起,然後朝喜藏抬起單手。


    「我也該走了。」


    小春穿上草屐走下土間,喜藏也起身跟在他身後,這時,小春猛然轉頭,伸手製止了他。


    「他是個神秘莫測的妖怪。我是大妖怪,和他交手應該不至於喪命。不過,像你這麽不堪一擊的人類,恐怕很快便小命不保。」


    小春說得無比駭人,但喜藏一把將他的手推開,坐在榻榻米邊,邊穿鞋邊說道:


    「他確實神秘莫測,不過,他應該不會殺了我。」


    你是傻瓜啊——小春叉著腰,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百目鬼之所以接近你,是為了設陷阱害你。雖然他擺出一副和你很友好的樣子,但他是妖怪耶。」


    「你不也是妖怪嗎?」


    「我比較特別!特別孔武有力、特別聰明、特別慈悲!正因為我太優秀,才會對人類寬宏大量,不過,像我這樣的妖怪可說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


    小春發著牢騷,轉身正準備邁步離去時,突然大叫一聲「好痛」,下巴揚起,猛然往後轉頭。


    「你幹嘛啦!」


    穿好草鞋的喜藏,站起身,用力拉住小春腦後的馬尾。喜藏麵無表情地對他說「帶我去」。小春張大嘴愣了好一會兒,接著板起臉回了一句「不要」。


    「就算你跟我去,也隻是在一旁礙手礙腳。再說了,你要是有什麽萬一……我可是一點都不在乎。」


    那你就帶我去啊——喜藏又用力扯了一下小春的頭發。


    「別扯我頭發!你會有什麽下場,我一點都不在乎,但有人可是很在乎呢……像深雪和彥次,還有硯台精。要是你在硯台精麵前被對方用擂杵磨成泥,一命嗚呼,你猜他會怎樣?要是還用你的血來澆花呢?那一幕恐怕會一輩子烙印在他心頭,而變得像彥次一樣,晚上不敢自己去上廁所。」


    小春老是舉一些駭人聽聞的例子,故意抖動著身軀。


    「就算不管彥次好了,但我可不想讓深雪和硯台精怨我一輩子。特別是深雪,她生起氣來可是很可怕呢……所以我不能帶你去。」


    盡管小春說得斬釘截鐵,但喜藏還是緊抓著小春的馬尾不放。


    「……虧你長得這麽高大,難不成你是迷路的小鬼嗎?」


    小春微微眯起眼睛,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望著喜藏握住他馬尾前端的那隻骨瘦嶙峋的手。


    「再說了,你有通行證嗎?走在妖道的途中,要是遇見道觸,肯定會要求出示通行證。要是沒有通行證,可是會被打入地獄哦。」


    喜藏沉默了一會兒後,回了一句「隻要假扮是妖怪就好了」。


    「你假扮妖怪?」


    那未免也太像了吧——小春並沒笑,而是冷靜地說道:


    「不過,你自始至終都是人類。倒也不是人類就不能走妖道,不過,很少有人自願要走妖道。要是路上人多,很可能會遇上其他妖怪。沒帶通行證的人類竟然敢走妖道,這件事若是穿幫,他們會活活將你……」


    到時候就交由你——喜藏打斷小春的話。


    「交由我?」


    「全權處理。」


    我這條命由你保管——喜藏清楚地說道,小春發出「唔……」的沉聲低吟,接著使勁搔頭。他猛然將喜藏緊抓他馬尾的手彈開,朗聲說道:


    「一,不準離開我身邊。二,不準擅自行動。三,我所做的事,一概不準插嘴或插手。四,一有危險,就趕快逃走。明白了嗎?」


    麵對小春開出的條件,喜藏頷首。


    「唉~我真是太好說話了……我一定是勞碌星投胎轉世。」


    詛咒自己本命星的小春伸手進懷中掏尋,突然朝喜藏丟了一個東西。喜藏將落在腳邊的東西撿起,挑起雙眉。


    「這上麵寫什麽?」


    「獠牙鬼手下的人類 通行」


    木牌上所寫的十個字,對喜藏來說是無法理解的文句,但喜藏什麽也沒說,便


    掛在脖子上。接著喜藏往店裏走去,返回土間,將包袱裏的某個東西收進懷中。小春沒問他那是什麽。小春往起居室的左邊角落——他平時睡覺的地方瞄了一眼,朝鼾聲大作的彥次走近,蹲身查看他的情況。


    「他已經睡了將近一整天。」


    來到小春身後的喜藏如此低語,小春聞言,眉頭微蹙,點了點頭。


    「他有多達一個半月的時間,都沉浸在莫名其妙的妖氣中。已經一兀氣大傷。」


    「好好睡上一覺就能康複嗎?」


    小春朝彥次的身體仔細查看後,點頭應了聲「嗯」。


    兩人留彥次獨自在起居室裏,步出家門,穿過通往裏屋的巷弄,一路來到公用的水井旁。喜藏本以為會直接走向大路,但小春不知為何在水井前駐足。接著他突然晈破自己的大拇指。


    「……喂」


    難得喜藏的聲音中帶有一絲慌亂,小春朝他微微一笑,以拇指流出的血在水井側麵畫了一個圓。圓圈中寫了一個「勿」字。


    「來,我們走吧。」


    小春伸出開叉的舌頭,舔舐拇指的血,接著猛然躍進井中。來不及阻止,也來不及驚呼的喜藏,確認沒發出落水聲後,也拿定主意。他深吸一口氣,和小春一樣投身井中。


    「沒想像中那麽暗嘛。」


    邁步前行的喜藏說道。妖道是妖怪們避人耳目所走的通道。喜藏本以為裏頭一片漆黑,不過以裏頭的暗度來看,隻要有一盞燈籠,便勉強可以通行,令他頗感意外。


    「妖道就是這麽回事。因為連人類也會走。」


    「明明是妖道,為什麽人類也能走?」


    「不知道。應該是開辟這條路的妖怪或神明,做事比較馬虎吧。」


    不論是妖怪還是人類,隻要想走,就能夠在妖道上通行。但是隻限於擁有通行證者。製造妖道通行證的,是道路的妖怪道觸。道觸不隻創造妖道,他們是在道路方麵擁有卓越能力的妖怪種族。不論何種大妖怪,隻要沒有道觸的通行證,就無法在妖道上通行。


    小春與喜藏進入妖道,是半小時前的事。繼小春之後躍進井中的喜藏,猛一回神,已站在妖道途中。而小春就站在喜藏麵前。他窺望喜藏,說了一句「哦,你醒啦」,便向前邁步走去,喜藏跟在他身後,一直走到現在。妖道看起來像是一條單行道,但它不僅光線昏暗,還蜿蜒蛇行,所以不清楚它究竟通往何方。原本隻要心裏默想想去的地方,順著對方的氣味走便可到達,但百目鬼沒有妖氣。這麽一來,不就到不了百目鬼的住處嗎——喜藏蹙眉說道,但小春回了他一句「你放心」。


    「他雖然沒有妖氣,卻有人類的氣味。他在人類世界時,混在人群裏,聞不到他的氣味,但如果是在妖道,反而有利於分辨。因為會走妖道的人類並不多。」


    小春如此說道,看他的步伐確實不顯一絲猶豫。喜藏也深吸一口氣,試著嗅聞氣味,但嗅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他分辨不出「人類的氣味」。他試著聞自己身上的氣味,但他並沒流汗,所以連體味也聞不出。


    「人類的氣味是怎樣?」


    「不同於妖怪的一種氣味。」


    「妖怪的氣味又是怎樣?」


    「像是某種花香。不過我不知道那種花叫什麽。」


    是一種撲鼻的氣味上少伐比平時快上許多的小春如此說道。


    「共通點就是花香,之後會聞出每個妖怪的氣味。由於氣味各有不同,所以可以分辨出是哪個妖怪。」


    「就像野獸一樣。」


    「因為不論是野獸還是妖怪,眼力、嗅覺、力量都遠比人類優異。人類說來還真是可憐呢。」


    眼力、嗅覺、力量,隻要能和一般人一樣,這樣就足夠了——喜藏應道。我可不想這樣——小春如此說道,雙手盤向腦後。


    「雖然我不知道你是拿什麽當基準這樣說,不過我可不想跟普通人一樣。」


    我想得到讓自己滿意的力量——小春如此說道,轉頭朝喜藏瞄了一眼。


    「看你好像完全沒這種念頭。你雖說能和一般人一樣就好,但其實你連這個也不在乎吧?」


    妖道是黃土地麵,可能是下過雨的緣故,走起來略感潮濕。由於路麵部已被踩平,感覺還算平坦,但地上不時會有大石頭,喜藏小心翼翼地走著。小春則完全沒看腳下,視線望著前方,走得飛快,卻不曾被絆倒過。喜藏發現這點後,決定照著小春行走的路線走。


    走了好一會兒,小春聽見前方有個腳步聲走近。數了一百下之後,一陣沙沙沙的腳步聲也傳進喜藏耳中。出現昏黃的燈光後,看到手提燈籠,身穿破袈裟的野寺坊2和琵琶怪「琵琶牧牧3」往這裏走來。


    「有人類。」


    野寺坊如此低語後,琵琶牧牧微微睜眼,注視著喜藏,但看到他掛在脖子上的通行證後,便從喜藏身旁走過。野寺坊一臉詫異地朝喜藏與小春來回打量後,跟在琵琶牧牧身後離去。接下來前後與數名妖怪擦身而過,每個妖怪都很在意喜藏,但最後什麽也沒說,就此離去。


    「他們倒是挺安分的嘛。」


    「那是因為有我在,不敢隨便出手。」


    小春的意思是「他們是因為怕我而不敢靠近」,但喜藏不屑地哼了一聲。見他一副完全不信的模樣,小春轉頭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然你自己一個人走吧?」


    沒關係啊——喜藏一副不當一回事的表情,小春見狀歎了口氣,再次邁步向前。


    「唉!我明明很強,卻因為這樣的外表,而被瞧扁了。」


    他一副可愛少年的外表,會被瞧扁也是理所當然,但喜藏不認為這單純隻是外表的問題。小春不光沒有妖怪的樣子,他個性隨和直爽,應該也是原因之一。喜藏對其他妖怪並沒有這種感覺,所以是小春跟別人不一樣。


    (不……還有一個人也是。)


    雖然現在還不覺得他是妖怪,不過多聞也和小春一樣。他與小春半斤八兩,甚至可能比小春更隨和、直爽。所以喜藏才無法置信,但盡管不相信,此時卻還是前往那名男子的住處。為什麽會這樣?喜藏問自己,但他不是百目鬼,當然不可能知道多聞的心思。


    「唉~遇到討厭的人了。」


    小春突然如此說道。


    鈴——


    傳來清脆的鈴聲。小春停下腳步,拉著喜藏的手臂,讓他躲到自己身後。接著鈴聲再次響起。鈴、鈴、鈴——響了三聲,一陣與鈴聲截然不同的沙啞聲音傳進兩人耳中。


    「哎呀呀,這不是龍大人嗎?」


    不知何時,眼前出現一道人影,令喜藏為之一驚,不過小春倒是回答得神色自若。


    「龍是我以前的舊名。現在我改用別的稱號。」


    「哦,那現在要怎麽稱呼您呢?」


    你不準笑哦——小春先出言警告,接著小聲說了一句「小春」。


    「真可愛的名字。」


    嗬嗬嗬嗬——對方發出老太婆般的笑聲,小春嘴角下垂。這名鬥笠深戴的妖怪,手中的箱形燈籠朝下,所以喜藏隻看得到她腰部以下。身高與小春相仿,似乎穿著吉祥圖案的鳳凰花色長袖和服。穿著比百目鬼還要華麗,不過長袖和服遺算是在能接受的範圍內。


    「龍大人……不,小春大人,您要去見百目鬼大人是嗎?」


    小春眼睛微眯,似乎覺得很有意思。


    「五十鈴,你還是一樣消息靈通啊。你是從哪兒聽來的?」


    「從很多地方。」


    嗬嗬嗬——五十鈴發出和剛才一樣的笑聲,提起箱形燈籠,往小春身後窺探。小春馬上把臉伸向五十鈴麵前。


    「勸你最好別


    往後看。因為他有一張可怕的臉,連你看了都會忍不住尖叫。」


    「那我更想看了。」


    五十鈴動作輕柔地將小春的臉推開。


    「好燙!」


    小春雙手摸著臉頰,大聲責怪道「不準使用妖力」,但五十鈐不予理會,提起燈籠。喜藏本以為對方是個老太婆,但此時出現他麵前的,卻是一名五官工整,色如白瓷的少年。那白皙的肌膚,搭上如同烈火般的紅唇,顯得很突兀。他那一頭黑發,比彥次那頭西洋發型還長,不過剪得整齊有型。讓人這樣沒禮貌地盯著猛瞧,與其說不自在,不如說是不舒服。


    「……你是想在別人臉上瞧出洞來是吧,小鬼。」


    待喜藏回過神來時,這句話已脫口而出。五十鈴先是一愣,接著又嗬嗬而笑。


    「哪會瞧出洞來啊。像你這樣的人臉,可不多見呢。」


    五十鈴突然朝喜藏探出左手。憑五十鈴的手臂長度,就算踮腳應該也構不到喜藏的臉,但喜藏還是向後抽身加以提防。被他躲開後,五十鈴深感遺憾地放下手,轉頭改摸向小春的臉。


    「好燙!不是叫你別這樣嗎!」


    五十鈴一臉納悶地側頭。


    「被我摸過,明明會有好事發生,但為什麽大家都這麽排斥呢?」


    「你的手太燙了啦!況且,好事我自己會去創造,不用你幫忙!」


    小春噘起嘴說道,五十鈴再度發出先前的笑聲。


    「自己會找來幸福?這種想法令人敬佩……那麽,您應該是用不著了。」


    五十鈴將箱形燈籠放在地上,雙手夾住小春的臉頰。小春急忙往後躍開,以慌張的聲音喊了一聲「好冰」,猛拍自己的臉頰。


    「您放心,我已將剛才給您的幸福收回了。」


    既然給了,幹嘛收回啊——小春略感遺憾地說道,在喜藏背後推他往前走。五十鈴什麽也沒做,隻是目送他們兩人離去,接著伸舌舔舐紅唇說道「代我向百目鬼大人問聲好」。


    「我會的,那你也告訴我百目鬼的弱點吧。」


    小春語帶嫌棄地說道,五十鈴微微頷首,小聲卻又清晰地回了一句「要趁晚上」。


    「喂喂喂,你可別亂說啊。妖怪不是晚上正活躍嗎?」


    嗬嗬嗬——笑著拾起燈籠的五十鈴,朝小春他們的反方向走去。浮現在幽暗中的少年身影倏然消失後,喜藏這才問道:


    「她到底是誰啊?」


    「是禍福妖怪。也不知道該說是神還是妖,她的身分很難定義。由於性情多變,會給人幸福,還是帶來災禍,全看她當時心情。就算對方是十惡不赦之人,隻要她心情好,一樣會賜福給對方。說她像妖怪的話,也確實滿像的,就是這樣一個老太婆。」


    我實在拿她沒轍——小春一臉不悅地往前走。五十鈴雖然聲音像是個沙啞的老太婆,外貌卻是個少年。小春表情扭曲,一臉嫌棄地聳了聳肩,對側頭感到納悶的喜藏說了一句「那是她的嗜好」。


    「那隻是化身罷了。其實她是個滿頭白發,渾身皺紋,十足窮酸樣的老太婆,那模樣比枯木還慘,就像被火燒成灰似的。」


    看來,五十鈴相當厚臉皮,變身成落差極大的模樣。喜藏似乎也能明白,小春為何會拿她沒轍。兩人告別了五十鈴後,一路上沒再遇見任何妖怪,一直走在一條狹窄的小路裏,到處都立有以妖字寫成的告示牌。喜藏聞不出妖怪的氣味和百目鬼的氣味,但他卻覺得多聞似乎就在這條路的前方。氣味愈來愈濃了——如此低語的小春,往前走了幾分鍾後說道:


    「再走十步就能抵達他的住處。」


    難得他的口吻如此緊繃。從他的背影也看得出他此刻有多緊張,喜藏也無意識地全身緊繃。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轉眼間已走了十步,小春與喜藏走出了那條小路。


    「好……」


    「巨大啊……」


    他們來到一座巨大的宅邸。如此沉穩的外觀,就算說是哪一藩的藩主別墅,也有人會相信。白牆外頭環繞的,是整片竹籬,宅邸的入門處,有一座氣派的大門。古怪的是,大門完全敞開。


    「這是隨便你們進來的意思嗎?」


    小春似乎覺得無趣,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瀟灑地走進門內,毫不遲疑,一路往宅邸走去。喜藏也隔著數步之遙緊跟在後,但小春轉過頭來,以叮囑的眼神望向喜藏,就像在對他說「要遵守約定哦」。喜藏暗自在心中默念小春先前的交代,可是那四項叮囑他隻記得兩項。


    一路通往宅邸的石板,閃閃生輝。由於太過耀眼,喜藏走在上頭時,覺得有點怯縮,小春則是毫不遲疑地邁開大步。最後終於來到宅邸正麵,像是最近剛蓋好似的,到處都擦拭得晶亮如鏡,看起來井然有序。不同於大門,此處的玄關門緊閉,小春站在門前深吸一口氣,朗聲喚道:


    「獠牙鬼小春與人類喜藏來也。請開門~」


    喜藏很想從後頭將小春的嘴巴搗住。


    「那家夥早知道我會來。既然這樣,就正大光明地編一、兩個借口,迸樣感覺也比較痛快。」


    喏,你看——小春朝玄關門努了努下巴。這時,原本緊閉的門突然往兩旁開殷。有一隻小手扶在門邊,小春與喜藏兩人互望一眼。


    「是彥次說的那名妖怪女孩嗎?」


    往門內窺探後發現,有個頂著妹妹頭,身穿鮮紅長袖和服的小女孩往內奔去。小春回頭朝喜藏望了一眼後,又轉頭麵向前方,往宅邸內走去。走進一看,眼前是一條漫漫長廊。左右都隻有牆壁,放眼望去,看不到半個房間。


    「那女孩跑哪兒去了?才一眨眼就從這條長廊上消失不見,她的移動速度應該沒那麽快吧……」


    「如果她是人類的話。」


    假使她是妖怪,那方法多得是。喜藏一麵走,一麵碰觸一旁的牆壁,但他才剛摸一下,小春便向他吼道「別亂動」。「摸一下應該無妨吧!」喜藏心裏甫一這麽想,小春已猜出他的心思,馬上接著說一句「你心裏想,摸一下應該無妨,對吧?」喜藏不禁眉毛往上一挑。


    他們順著長廊直直往前走,來到一處三叉路。


    「左邊、右邊、斜前方……該走哪一條呢?」


    喜藏如此詢問,小春手摸著下巴,應了聲「右邊」。照小春的指示往右走,來到盡頭處,又遇上一處雙叉路。這次喜藏還沒問,小春便自行往左走。一路前行,又過上一處三叉路。小春佇足片刻,接著選擇直走。短短半個小時裏,一再遇到雙叉路和三叉路,小春總是毫不猶豫地選出該走的路。


    「沒問題吧?」


    走在宛如迷宮般的道路上,喜藏望著小春的背影,出聲問道。


    「氣味一直往前延續。這或許是陷阱,所以我不敢跟你打包票。」


    這樣啊——喜藏就隻是簡短地應了一句,小春覺得很不可思議,停下腳步望向身後的喜藏。


    「你怎麽沒說『既然有可能是陷阱,那就得小心走』?」


    「我完全感覺不出妖氣和人氣,所以隻能仰賴你的直覺。而且也是我自己硬要跟來的,不管會發生什麽事,那也都無可奈何。」


    「……你這麽完全信賴我,反而教人很在意。」


    難得你這麽坦率,害我都亂了套呢——小春如此喃喃低語,選擇走左邊的叉路,就在這時——


    「唰!」


    眼前的道路突然為之開闊。兩人來到一處像洞穴般的寬敞圓形空間。眼前又是一麵牆壁,但不同的是,道路盡頭處有一扇門。小春眉頭一皺,說道「就在那裏」。


    「在那扇品味很差的大門裏麵嗎?」


    多聞平時愛好華麗,但是一些


    看起來很古怪的東西,他也會想納為己有,所以不太會在意美醜。然而,位於盡頭處的這扇門,實在教人很難接受。光芒閃爍的金色質地上,繪有無數個邊角渾圓的紅色菱形圖案。菱形的大小不一,沒半點一致性,就連紅色也帶有色差,有的顏色濃,有的顏色淡。白色壁麵與木色地板所形成的樸素空間,就隻有這麽一個讓人感覺格格不入的怪異物體。確實品味差到極點——小春也頷首同意他的看法。


    「雖然品味很差,但那家夥確實在裏頭。我去看一下。」


    語畢,小春獨自快步往前走,於是喜藏又一把揪住他那斑斕的頭發。


    「……不是說過了嗎!我的頭發不是你的韁繩好不好!」


    小春用力朝喜藏的手拍了一下,但喜藏還是緊抓著不放。


    「之前你都把我拖下水,為何這次有所顧忌呢?」


    此次的事件,還有上次的事件,不用回想也知道,喜藏都對小春說的話很有意見,卻又很配合。別說這種會讓人誤會的話——小春臉上泛起輕蔑的笑意說道。


    「說什麽拖下水,不過隻是去調查而已吧?而且之前那些家夥都遠遠不是我的對手。」


    「那麽後山那隻天狗呢?」


    「啊,你說的對。除了那隻天狗以外。」


    小春很幹脆地承認自己不是天狗的對手,這令喜藏為之皺眉。平時小春都會虛張聲勢,但是像這種時候,卻又顯得特別幹脆,喜藏原本早想好要如何挖苦他,這下全派不上用場。


    「不過,天狗雖然妖力強大,卻破綻百出。畢竟,他還會愛上人類世界的女孩……百目鬼和之前那些家夥可就不同了。」


    真有那麽強嗎?麵對喜藏的詢問,小春側著頭應了一聲「不」。


    「他完全沒半點妖氣,所以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大本事。」


    既然這樣……喜藏話說到一半,小春打斷了他。


    「正因為不知道才可怕啊。」


    「……不知道力量深淺的對手,會讓你感到不安是嗎?」


    說這種示弱的話,一點都不像平時的小春,這令喜藏略感納悶。不過,小春又再次很幹脆地承認喜藏剛的話。


    「確實會不安。如果隻有我一個人,就算跟他拚個兩敗俱傷也無所謂,但偏偏我不是自己一個人。」


    「……聽你這麽說,好像全是我害的。」


    確實是你害的——小春雙手盤在腦後,傭懶地說道。


    「剛才我也說過,我可不想讓深雪和硯台精怨我一輩子。」


    小春望著沉默不語的喜藏,努力以開朗的聲音說道。


    「如果隻有我一個人的話,可以俐落地搞定此事。你就在這裏等我吧?」


    小春拋下喜藏一人,快步往前走去,這時喜藏低語道「我也不想讓人怨我啊」。小春走了幾步後,就此駐足,轉頭對他說了一句「……真是個傻瓜」,頭上冒出約兩寸長的鬼角,瞳孔發紅,口中長出森森獠牙。指甲還是一樣銳利,冷不防地朝喜藏麵前探出。小春的指爪微微畫了個圓,架在他脖子上,但喜藏知道他意在恫嚇,不顯一絲慌亂。眉頭緊蹙的小春發出略帶怒意的低沉嗓音。


    「我好歹也是獠牙鬼耶?隻要我有那個意思,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你殺了。他也一樣。因為我和他是同類。」


    「你之前說他來曆不明,現在又一口咬定他是你的同類,這是為什麽?」


    喜藏的脖子受製於人,卻完全不以為意,以平時的冷淡語氣說道。


    「百目鬼和獠牙鬼同樣有個鬼字。雖然不知道他是會吃人,還是愛玩弄人類,不過,有鬼字的妖怪應該都是係出同源。」


    (既然是同類,那百目鬼應該很安全才對啊。)


    雖然喜藏心裏這麽想,但這種想法就像在告訴小春,自己完全信賴他,所以喜藏一句話也沒說。這不是信賴。不過,有種類似的感覺,確實存在於喜藏心中,他深有此感。


    「人們不是常說,打柴問樵夫,駛船問艄公嗎?這件事就交給我來辦吧。」


    小春擅自將喜藏的沉默視為「同意」,朝他點了點頭,便朝那扇金色大門走去。完全沒有「同意」意願的喜藏,原本打算在小春開門的瞬間,從他背後衝進去,和他一起進入,但他終究還是沒這麽做。


    小春手搭在門上往旁邊一拉,發出卡啦卡啦的聲響,宛如火車駛過一般,往一旁開啟。那沉重的回音,令喜藏忍不住發出一聲冷笑。


    (既然這樣,要在關門前走進去,並非難事。)


    聽到那似乎不易關閉的沉重大門開門聲,喜藏感到寬心許多。卡啦卡啦——當門開到三分之二時,小春已走進門內,喜藏也向前疾奔。理應可以輕鬆進入才對,但來到離門隻差半步的地方,門卻突然關上。衝勢過猛的喜藏,一臉撞向那扇金色大門,鼻子隱隱作疼。


    (……他是故意讓我以為這扇門很重吧?)


    喜藏又氣又羞,忍不住動手敲門。他敲門的部位,正好是邊角渾圓的紅色菱形圖案,但喜藏一敲完門,旋即收手,後退數步。因為那塗成紅色的圖案,紅色開始往中心匯聚,在中間形成一個圓。邊角渾圓的菱形,變成正中央是個紅色的圓,其他部分則是白色,如同眼睛一般。不光是喜藏剛才敲的那個圖案,門上的數十個圖案全都變成眼睛的形狀,眨著眼睛一同望向喜藏。


    喜藏維持後退的姿勢,停頓了片刻,這段時間,那數顆眼睛一直緊盯著他。某處微微傳來一個聲響,眼睛們的視線頓時全往該處匯聚,喜藏急忙趁這個時候轉身跑遠。但當他來到大廳中央時,卻又停下腳步。


    (……怎麽回事!?)


    傳出一陣像地裂般的聲響,他轉頭而望,發現那扇長著無數紅眼的金色大門,就像被吸進地麵般,正逐漸往下降。接著突然一個縱向搖晃,喜藏微微彈向空中。他心想,此時亂跑反而危險,便原地抱頭蹲下,但是本以為會持續良久的搖晃,戛然而止。喜藏謹慎地抬起頭來,張大眼睛觀望四周。喜藏人在圓形的大廳中央,但大廳的牆壁四周卻出現剛才並沒有的二十扇拉門。他猛然一驚,回身望去,原本那扇金色大門已經不見蹤影。


    (……門呢?那家夥消失到哪兒去了?)


    金色大門消失後過了數十秒,喜藏這才朝金色大門原先的所在地奔去,此時已經變成普通的拉門,打開門一看,是個稀鬆平常的房間,擺有枕屏風、箱形火盆等家具,但不見小春與多聞的身影。


    (消失到哪兒去了?)


    那扇古怪的金色大門真的是陷阱嗎?可是,多聞是個玩心很重的人。很難想像他那般大費周章,就隻為了設下這麽簡單的陷阱。他是想將喜藏和小春兩人拆散嗎?雖然不知道走進金色大門內的小春去了哪裏,但隻剩喜藏一個人後,多聞故意變出二十個房間來。


    (雖不知道他在哪裏觀察我,不過,他應該是等著看我如何出招,以此為樂。)


    喜藏握緊拳頭,轉過身來,任憑那扇拉門敞開著,走進隔壁的房間。格局與剛才那個房間完全一樣,但裏頭的家具略有不同。喜藏走進房內,環視四周,這時,有個東西突然從壁龕朝他飛撲而來。動作敏捷的喜藏迅速避開,一個熟悉的聲音慌張地大叫一聲「哇」,傳進他耳中,他迅速伸手接住那個朝他撲來的東西。


    「好、好險……」


    在喜藏臂彎裏如此低語的,是小太鼓怪——小太鼓太郎。他夾在腋下敲打的樂器,是他的原形,不過,他長出短短的手腳和粗大的眉毛,還有一張聒噪的方形嘴巴。他從喜藏臂彎跳下榻榻米,環視四周後,問了一句:


    「咦?為什麽店主你會在這兒?多聞人呢?」


    喜藏比他更想知道。


    他再次環視房內,但沒看到他認識的其他道具。「其他人呢?」他如此詢問,小太鼓太郎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側著頭反問「你說的其他人是什麽意思?」一臉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模樣。


    (難道是分別放在不同的房間裏?)


    喜藏暗啐一聲,抱起小太鼓太郎走出房外。完全無視於惴惴不安的小太鼓太郎,立即走進下一個房間。


    「嗨,多聞。今天可真早……啊?」


    才一走進,馬上便將喜藏誤認為多聞的,是茶勺怪。


    「為什麽你會在這裏?」


    茶勺怪茫然地注視著喜藏與小太鼓太郎,如此說道,喜藏快步朝他走去。


    「嚇!」


    由於喜藏的表情過於嚴峻,茶勺怪不禁後退,在房內四處逃竄。喜藏不懂他為何要逃跑,眉頭皺得更緊了,一路緊追茶勺怪。茶勺怪益發覺得恐怖,死命地逃,花了好幾分鍾的時間,好不容易才抓住他。


    「真是的,一直動個不停……」


    被抓住勺柄上端,提至喜藏麵前的茶勺怪,整個人被垂吊著,氣喘籲籲。那模樣像極了被逮著的黃鼠狼。


    「……到底是怎樣?」


    我做了什麽嗎?茶勺怪無力地呻吟道,喜藏一臉驚訝地對他說:


    「你並沒做什麽……」


    「……那你幹嘛一臉凶惡地追著我跑嘛。」


    我還以為會被你殺了呢——茶勺怪大叫道,喜藏微微側頭。


    「不懂你的意思……總之,我們走吧。」


    去哪裏?側頭納悶的,不隻是茶勺怪,小太鼓太郎也一樣。接下來每遇上一個付喪神,就得做同樣的說明,喜藏嫌麻煩,所以他隻簡短地說一句「去見多聞」。茶勺怪與小太鼓太郎露出不太明白的表情,但在喜藏銳利的目光注視下,他們隻能默默跟在喜藏身後。接著他們三人分別走進隔壁兩間鄰房,但都沒遇見付喪神。接下來的房間一樣沒有,喜藏急躁地打開第七間房的拉門,一走進房內,馬上捂住嘴巴。


    「哇,什麽東西那麽臭啊!」


    「好臭!」


    兩名付喪神在喜藏身後捏住鼻子鬼叫,但喜藏卻說不出話來。因為房內躺著成群的屍體。


    那裏是屋外的戰場。堆疊如山的屍體,被刀箭刺穿。在鮮血與屍體的氣味彌漫下,喜藏腳下一個踉嗆,踩中某個東西。他低頭一看,原來他正好一腳踩在某個人的頭和脖子中間,經他這麽一踩,那顆脆弱不堪的腦袋正好抬了起來。喜藏與地上的屍體四目對望,但屍體的眼窩沒有眼珠。隻剩兩個漆黑的空洞。但是從理應不會說話的空洞深處,仿佛傳出「都是你害的」的責備聲音,喜藏差點昏厥……


    「喂,振作一點。」


    他身後的兩名付喪神極力撐住他,喜藏這才勉強站穩腳步。他強打精神,走出房外,把拉門關上。喜藏雙手置於膝上,弓身喘氣,兩名付喪神麵麵相覷,側頭不解。


    「有臭到會讓人覺得不舒服的地步嗎?」


    「因為臭得分辨不出是什麽氣味,所以我倒是覺得無所謂。」


    聽聞兩人的對話,喜藏這才抬起臉來,以沙啞的聲音問道:


    「……看到那個景象,你一點都不覺得怎樣嗎?」


    「店主你覺得怎樣嗎?」


    當然是很可怕啊——喜藏生氣地說,小太鼓太郎向他應道:


    「可怕?是聞到奇怪的氣味,可是和剛才我們看過的房間沒什麽差別啊?」


    就是說嘛——茶勺怪也在一旁頷首,喜藏為之無言。


    (是夢嗎……?)


    才剛有這個念頭,喜藏馬上心想「不對」。之前曾讓妖怪進入自己夢中的喜藏,仍清楚記得當時夢境的質感。


    (馬上就會明白是夢。夢裏應該是更朦朧才對……)


    剛才看到的光景過於清楚鮮明。據說百目鬼會用他的眼睛操控他人。莫非他操控了喜藏的心,讓他看到那樣的幻覺?不光是鮮血和屍體,還有熏人的腐臭,使他產生錯覺,將幻覺當成現實——盡管心裏這麽想,但眼中的殘影仍未消失,喜藏背對著房間佇立良久。小太鼓太郎和茶勺怪抬頭望著他蒼白的臉色,互望一眼,點了點頭,拋下喜藏,往下一個房間走去。


    「……別想逃。」


    喜藏的聲音就像在呻吟似的,茶勺怪轉頭對他說——我們才沒逃呢。


    「你不是在找多聞嗎?我們幫你找,你就在那裏難看地休息吧。」


    用不著加一句「難看」吧——喜藏回嘴反擊,重新站正。


    「勸你別太勉強。要是待會吐了,那可就麻煩了。」


    「就是說啊。」


    喜藏慘白著一臉張,走向小太鼓太郎和茶勺怪跟前,低頭俯視他們兩人。


    「你們說要幫我找,其實是想逃走吧?我早知道了。」


    茶勺怪誇張地發出一聲「嚇」,喜藏微微一笑。那不是他平時那種帶有嘲諷意味的可怕笑容,小太鼓太郎和茶勺怪反而覺得恐怖而停止動作。趁這時候來到兩人前方的喜藏,深吸一口氣,打開下一間房。他猜想可能又會是另一個可怕的畫麵,早已暗自做好心理準備。


    「啊,你!」


    和一開始同樣格局的房間中央,有個熟悉的人伸手指著喜藏。沒有血腥的畫麵,令喜藏將剛才吸滿的那口氣緩緩籲出。


    「幹嘛?來把我買回去嗎?」


    鐵扇怪蹦蹦跳跳跑來,喜藏蹲下身一把抓住他。


    「噢。」


    鐵扇怪微微縮起身子,但可能是因為喜藏的表情比平時還要可怕,他一句話也沒問,就這樣乖乖讓他帶出房外。


    「哦,這不是小太鼓太郎和茶勺嗎?你們也來把我買回去啊?」


    「一樣是古道具,我們怎麽可能來買你回去啊!」


    「鐵扇怪,你還是一樣迷糊。」


    三個付喪神因重逢而情緒激昂,喜藏對他們說了一句「跟我走」,表情旋即變得像平時一樣可怕。之前那柔和的表情根本就是幻影——三個付喪神同時這麽暗忖,匆匆結束對話,跟在喜藏身後。接著走進的房間也很平凡無奇,但裏頭沒有付喪神。不過裏頭擺了幾張彥次畫的妖怪畫,喜藏急忙走進房內,毫不猶豫地撕起了畫。


    「喂,你這是幹什麽?」


    「擅自破壞別人家的物品,這可是比惡鬼還要惡劣啊!」


    喜藏的舉動令那三個付喪神為之愕然,但當他們看到妖怪從錦繪中冒出手腳後,馬上發出「呀~」的尖叫聲,和喜藏同樣動手撕起了錦繪。喜藏本以為他們是來幫忙,其實不然。那三個付喪神撕毀妖怪畫時,嘻嘻哈哈地發出快樂的叫聲。再怎麽說,那也算是他們的同胞,但是對妖怪而言,似乎玩樂更為重要。


    「啊~撕完了。」


    被畫裏的無臉妖踢了一腳,頭上腫了個大包的鐵扇怪,摸著四分五裂的妖怪畫,以很舍不得的口吻說道。毫不猶豫地完成此事的這三個付喪神,見喜藏仍望著妖怪畫的殘骸,拉著他衣服的下擺央求道:


    「快點到下個地方去吧。或許有更多的妖怪畫呢。」


    那無情的口吻,令喜藏心中略感可怕,但他臉上沒露出半點怯意,隻點了點頭。接著走進的,正好是第十個房間,但裏頭沒有付喪神,也沒有妖怪畫。第十一、十二個房間也和之前一樣,盡管撲了個空,但喜藏和付喪神們還是打開第十三個房間的拉門。他們分頭在房內找尋,這時,小太鼓太郎「啊」了一聲。喜藏心想,如果是他發現了什麽,聲音未免也太小聲了點,但還是快步朝小太鼓太郎的方向趕去。


    小太鼓太郎握在手裏的,是多聞最先買走的鎖怪。這確實是喜藏店裏有付喪神棲宿的古道具,但他


    和其他同伴不同,沒有變身。茶勺怪和鐵扇怪都湊過來朝鎖怪仔細端詳,但他們都隻是不發一語地盯著他瞧。喜藏從小太鼓太郎手中接過鎖怪,輕撫鑰匙孔。換作是平時,隻要這麽做,鎖怪一定會搔癢難耐,笑出聲來,但現在不管喜藏再怎麽撫摸,他也沒半點反應。「為什麽?」喜藏露出疑問的表情,鐵扇怪緩緩朝他搖了搖頭。


    「鎖怪暫時進入休息狀態。」


    喜藏捧著看起來像一般古道具的鎖怪,悄聲問「他死了嗎?」


    「不,他沒死。但似乎消耗了大部分的力量。為了補充力量,他不讓自己變身。」


    「意思是,日後有一天會再變身是嗎?」


    應該是吧——鐵扇怪頷首。喜藏往自己手中凝望半晌,接著他將鎖怪放進懷中,站起來轉過身去。喜藏沒說「跟我來」,但付喪神們都乖乖跟在後頭。他們竊竊私語道:


    「他很生氣呢……就像真正的閻羅王一樣。」


    付喪神說得沒錯,喜藏心中燃起一把怒火。之前他始終無法完全相信多聞帶著惡意。但現在這些念頭都從他心中抹去。多聞隻是以嘲弄他們為樂,沒有危害別人的意圖——喜藏先前的想法的確如同小春所言,太過天真。


    喜藏隔著布麵接觸放進懷中的鎖怪。付喪神入夜後會變身,擁有體溫和心跳。而此刻的鎖怪,卻和白天一樣冰冷。喜藏對鎖怪並非特別關心,也沒和他說過什麽話,但不久前還在自己身旁生龍活虎,此刻卻像死了一樣,不再動彈,這令他覺得很不適應。如果這是很自然的結果,喜藏應該不會這麽想。凡是有生命之物,總有一天會死。但鎖怪可能不是在自然的情況下變成這樣。就算百目鬼沒直接下手,應該也對他做了些什麽。鎖怪並非死了,但喜藏感受到的冰冷觸感,令他感覺鎖怪就像死了一樣。


    喜藏站在下一個房間門前,一改原先的作風,這次是粗魯地一把將拉門推開。


    「哎呀呀,全到齊啦,怎麽了?」


    迎接喜藏他們到來的,是銅壺怪——堂堂水壺,他像個大財主似的,倚著靠肘凳,從倒水的壺嘴處優雅地吸著煙杆。堂堂水壺見喜藏散發著陰沉氣息朝他逼近,發出「呀」的一聲尖叫。接下來和茶勺怪那時候一樣,喜藏被迫追著四處逃竄的堂堂水壺跑。喜藏遲遲抓不到動作俐落的堂堂水壺,猛然停步,以宛如從地底擠出的聲音說道:


    「三秒內你再不停下來的話,我就一輩子把你關進倉庫裏。」


    結果短短兩秒,堂堂水壺便自己奔向喜藏跟前,喜藏一把抓起他。


    「待會兒再跟你解釋,你什麽也別說,跟我走。」


    堂堂水壺拚命點頭。其他付喪神也一樣頻頻點頭。接著走進的第十五間房,也有喜藏店裏的付喪神。發梳的女怪一見喜藏等人到來,立刻躲進柱子後麵,茶勺怪側頭納悶。


    「發梳姬,是我們啊。你大可不必躲。快出來吧。」


    才不要呢——發梳怪「發梳姬」斬釘截鐵地應道。


    「你們想拆散我和多聞對吧……我才不想回到鬼麵身邊呢。」


    被稱作鬼麵的喜藏,盤起雙臂,臉色一沉。由於發梳姬頻頻大叫「人家要待在多聞身邊」,鐵扇怪覺得有趣,對她說道:


    「你愛上人類啦?」


    什麽!堂堂水壺發出一聲驚呼。喜藏聽見他咬牙切齒地悄聲低語著「多聞不可饒恕」。雖說妖怪無情,但爭風吃醋這檔子事,似乎不管到哪裏都會有。


    「多聞和我有很深的情緣。遠非喜藏所能比。」


    「哪有什麽比不比的,你和我之間根本就沒有緣分可言。」


    喜藏語氣冷淡地說道,發梳姬躲在柱子後麵瞪視著他。


    「什麽嘛,你總是這樣!昧著良心說話!你就坦白一點會怎樣嗎?」


    「啥?」


    「啥你個頭啦!你對我暗藏情愫,我早看出來了。都來到這兒了,卻還是一句話也不說,真是個膽小鬼。」


    無來由遭受指責的喜藏,頻頻眨眼,接著將視線投向一旁的付喪神。付喪神們以憐憫的眼光望著他,一再頷首。


    「店主……或許會很麻煩,不過你最好順著她的話,這樣比較好辦事。」


    茶勺怪以充滿同情的口吻加以開導。發梳姬是個有理說不通的人——小太鼓太郎也在一旁說道。鐵扇怪則是歎了口氣,一副放棄的樣子。唔……堂堂水壺的牙齒晈得更緊了。要是羨慕的話,我還真想和你交換呢——喜藏如此暗忖,但可惜現在沒時間讓他躊躇,更沒時間讓他說這種風涼話。不得已,他隻好朝發梳姬走近,在她身旁蹲下。


    「幹嘛,現在才想說你後悔將我賣給多聞是嗎?」


    (原來她想聽這個啊。)


    喜藏維持平時嚴肅的臉孔,動作僵硬地點頭。


    「後悔了吧?既然會後悔,當初幹嘛把我賣給你的情敵!如果是別的男人還另當別論,把我賣給那麽好的男人……你到底是在想什麽啊!」


    「又不是誰都好。正因為他是個好男人,我才會賣給他。要是他不懂得珍惜你,那我可就傷腦筋了。」


    喜藏投其所好,說得出奇流暢,令後頭觀看的付喪神們大感吃驚。就喜藏來說,並非因為對象是發梳姬,他才特別這麽想,他隻是以古道具店店主的身分,說出自己的心裏話罷了,但是看在付喪神眼裏,喜藏那番話聽起來猶如「花言巧語」。和其他付喪神抱持同樣想法的發梳姬,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後悄聲問了一句「真的嗎?」


    「不是因為對我感到厭膩,才把我賣了?」


    (哪有什麽厭不厭膩,我根本就沒這麽想過。)


    喜藏完全沒將自己的心聲顯露於外,隻是重重點頭,發梳姬就此從柱子後走出。


    「我是古道具屋的商品,所以早已做好心理準備,總有一天會讓人買走。但請和我約定,絕不賣給男人。」


    「……我答應你。」


    聽完喜藏的回答後,發梳姬嫣然一笑。發梳姬的發梳像一大頂頭冠,身體則是嬌小的人形。由於模樣就像一寸法師4,所以她笑起來宛如指偶般,無比可愛。喜藏依舊板著臉孔,抓起發梳姬走出房外。可能是心理作用吧,看他抓發梳姬的動作,似乎比抓其他付喪神還要溫柔許多。


    「哎呀,真教人吃驚……他竟然用花言巧語騙妖怪,而不是騙人類的女人。」


    「第一個女人好歹也要選人類比較好吧?」


    「就是說啊……搞不好還會生出妖怪和人類的混血兒呢。」


    「傻瓜,是妖怪和妖怪生的孩子才對。」


    喜藏朝信口胡言的付喪神們瞥了一眼,朝他們施加無言的壓力,往下一個房間走去。


    還剩五個房間還沒看,喜藏賣給多聞的古道具一共有九個。巡視了十五個房間,遇到的付喪神共有六人,所以剩下的五個房間裏應該會有三個付喪神。分別是鍋怪、飯勺妖怪杓文字,以及硯台精。不同於資深的硯台精,鍋怪與杓文字是半年前同時賣給喜藏這家古道具屋。兩人從以前就相知相惜,從未分開過。杓文字把鍋怪當大哥一樣崇拜,所以此刻或許正在嚎啕大哭。盡管要找到他們並不容易,但喜藏還是打開下個房間的拉門。房內隻有家具,沒看到人類或妖怪的身影。但鐵扇怪卻說「有杓文字的氣味」。


    「沒錯,這窮酸的妖氣的確是杓文字。」


    發梳姬也頷首,但任憑眾人再怎麽找尋,房內還是不見杓文字的蹤跡。喜藏不經意地朝納悶的付喪神們詢問。


    「付喪神會完全消失嗎?」


    「會。不過,一旦消失,妖氣也會消失。這裏會飄散著氣味,表示他隻是到某個地方去了。」


    小太鼓太郎麵對表情嚴峻的喜藏


    ,戰戰兢兢地回答。


    「你們被那個男人買下後,就一直待在同一個房間裏嗎?」


    沒錯——眾妖怪異口同聲道。這麽說來,就隻有杓文字被移往他處嘍?就像房間的格局一樣,感覺多聞似乎很喜歡一貫性,所以這令喜藏頗感意外。然而,就算無法理解,也無暇細想了。他決定進入下一個房間。


    才剛踏進房內,便傳來歡樂的笑聲。


    「彥次那時候的表情真是一絕啊。」


    「嗯,店主真是夠狠心的……啊!」


    鍋怪和杓文字似乎正在聊喜藏和彥次的閑話,他們見話題主角突然出現,頓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喜藏昂然立於拉門前,朝他們瞪視了半晌,解除急凍狀態的鍋怪和杓文字刻意擺出諂媚的笑容,挨向喜藏身邊。


    「哎呀呀,這不是古道具店的店主嗎!」


    「哎呀呀呀,還是一樣俊美無比啊。」


    為什麽?喜藏低聲問道,鍋怪和杓文字急忙在一旁恭維。


    「這還用問嗎,店主一直都是位俊男啊。」


    「一點都沒錯。您散發出一種難以親近的神聖之氣,而且目露威光,簡直活像毗沙門天5下凡。」


    我不是問這個——喜藏不悅地說道。


    「我是問你們兩人為什麽會在一起。你不是應該在隔壁嗎?」


    杓文字對喜藏的提問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但在喜藏「快點回答」的目光注視下,他急忙回答道:


    「沒錯!我原本確實是待在隔壁。在多聞剛買下我的那三天。因為我向他抱怨『我有事找鍋兄,一定要見他一麵才行』,結果多聞就帶我來到隔壁這個房間。當時我沒想到鍋兄也被買下,還大吃一驚呢。」


    「我說杓文字啊,你說找他有事,其實是騙人的吧?你到底是用什麽理由強迫多聞帶你來這個房間呢?快自己招了吧。」


    在發梳姬的追問下,杓文字一時顯得怯縮。不論是彌彌子、鍾槌,還是發梳姬,那個世界的女人似乎都比男人來得強悍。麵對一直催促他快說的發梳姬,杓文字心不甘情不願地回答道:


    「因為之前我一直都陪在鍋兄身旁,所以覺得很不安……」


    ——鍋兄不見了!我自己一個人……嗚哇—嗚哇—


    他放聲嚎啕後,多聞對他說「如果你要找鍋兄,他就在隔壁哦」,於是杓文字央求多聞帶他過去。


    「好妖怪是不哭的……」


    小太鼓太郎以難以置信的口吻道,不過喜藏早料到會是這樣。在眾人驚訝的目光注視下,杓文字滿臉通紅,但一旁的鍋怪卻處之泰然。


    「本來就不該拆散我們。我們兄弟就是得生死與共。」


    「沒、沒錯!兄弟就是得生死與共!」


    杓文字對鍋怪說的話點頭稱是。


    「兄弟得生死與共是吧……」


    小太鼓太郎與茶勺怪一副難以殷齒的表情,朝喜藏偷瞄,但喜藏還是像平時一樣「麵無表情」。兩人以驚詫、感佩交雜的眼神窺望喜藏,但這時候的喜藏根本沒在聽鍋怪說話。


    (還剩下……)


    尚未看過的房間還剩三個。還沒找到的付喪神就隻剩一個了。喜藏腦中一直想著此事,對於杓文字遭人挖苦、鍋怪替他說話的事,他完全置若罔聞。


    第十八個房間——喜藏身後跟著七名付喪神。雖然鬥誌昂揚地走進,但裏頭空無一人。那就下一間吧——他打開第十九間房的拉門,但裏頭比之前看過的任何一間房都顯得空蕩。不用找也知道裏頭沒人。


    「對了,小春沒來嗎?」


    就像之前沒想過這個問題似的,堂堂水壺站在最後一個房間門前時如此說道,喜藏這才突然想起。


    (他還在追多聞嗎?如果在我四處尋找付喪神的這段時間裏,他已經遇見多聞的話……)


    如果是見到了麵,但撲了個空,那樣也沒關係。不過,要是對方的力量超乎預期的話上仕第七個房間看到遍地屍體的那一幕頓時浮現喜藏腦中,他使勁甩頭,想揮除腦中愚蠢的念頭。


    「喜藏?」


    喜藏發現發梳姬正以詫異的眼神緊盯著他瞧,他籲了口氣,接著再從鼻孔微微吸了口氣。


    「我沒事。進去吧。」


    老是往壞處想也沒用。隻要打開眼前的拉門,便可知道是怎麽回事——他如此告訴自己,打開最後一道拉門。


    那是個沒有半件家具的房間,卻是所有房間當中最熱鬧的一個。因為房內畫滿了紅色的塗鴉。不同於彥次的畫,這些圖畫筆法拙劣,卻又具有莫名的氣勢。拙劣的線條和外形,以及讓人聯想到鮮血的用色,單純就陰森駭人的程度來說,這裏更可怕得多。


    房內正中央,有個頂著妹妹頭,趴跪在地上的少女,直接在榻榻米上作畫。喜藏敞開拉門,朝房內怪異的景象凝望了半晌,當他看到少女手中的東西時,這才猛然回神。


    「硯台精!」


    茶勺怪與鍋怪同時大叫一聲,少女就此緩緩抬頭。因為她的劉海切齊眼下,看不清楚她的臉,但看起來是個臉色蒼白,身材纖細的幼童。她依序望向喜藏與眾位付喪神,但可能是不感興趣,複又低下頭去。接著,少女拿筆沾向硯台精身上裝得滿滿的紅色顏料,在榻榻米上作畫。這是什麽畫?付喪神側頭不解,喜藏同樣也不明白。喜藏大步來到少女麵前,搶下少女手中的筆,手擋在硯台精上方,遮住他的視線。


    少女再度緩緩抬起臉,這次則是露出微笑。喜藏差點忍不住給她一巴掌,但她雖是妖怪,外表卻像是少女。喜藏無法出手,隻能緊咬嘴唇。


    「哇,動起來了!」


    因鐵扇怪的叫喊,喜藏轉頭而望,發現牆壁、天花板所畫的圖,都開始動了起來。喜藏站起身,卻沒往付喪神的方向奔去。因為少女畫在榻榻米上的畫,也開始紛紛冒了出來。由於冒出的速度遠比牆壁和天花板來得快,所以左腳有一半已轉為立體。喜藏迅速將它弄破,將硯台精體內的顏料全灑在榻榻米上,然後用腳將顏料抹平,掩蓋上頭的圖畫。多虧他這麽做,那幅少主吐血倒地的圖畫,最後隻留下一灘紅色顏料。少女在一旁靜靜注視,始終都正襟危坐。


    「喂,喜藏。」


    杓文字發出一聲悲鳴,喜藏一把抓住少女手中的水盆,朝身後的付喪神奔去。小太鼓太郎和茶勺怪被手長人6的長手纏繞,鐵扇怪則被一反木綿追著跑。堂堂水壺和杓文字被大太法師7抓在手中,像在丟沙包般拋著玩,鍋怪被狸妖叼在嘴裏。當中唯一驍勇善戰的,就屬發梳姬了。她從頭上取下發梳,刺進拉袖小僧8體內。女人果然很強……喜藏一時間閃過這個出格的念頭,但他旋即繃緊神經,以水盆裏的東西潑向纏住眾付喪神的妖怪。潑在妖怪的身上,隻是少許的水,但因為他們是沒畫在紙上的顏料妖怪,馬上便開始融解。


    看到妖怪們那不堪一擊的模樣,眾付喪神登時自信滿滿。小太鼓太郎和茶勺怪朝手長人一口咬下,扯下他的手腕;鐵勖怪開始反過來追一反木綿;而被當沙包丟的堂堂水壺,趁著被拋向空中的力道,撲向天花板,以利爪抓向天花板上的畫。杓文字仍被拋著玩,但原本被狸妖叼在嘴裏的鍋怪,不知何時已經趕來救他。發梳姬解決了三隻妖怪,喜藏不想輸給她,用腳抹除仍未幹透的妖怪畫,和冒出來的妖怪扭打在一起,將他們揉成一團,或是直接加以搗毀,一時之間,房內宛如戰場一般。


    待房內的妖怪畫全部被砸爛,冒出的妖怪也全都擺平後,喜藏和眾付喪神也筋疲力竭,癱坐地上。


    「……多聞那家夥怎麽了?」


    氣喘籲籲的小太鼓太郎說道。


    「對了,多聞。他到底在哪裏?這座屋子簡直就像鬼屋


    一樣嘛!他一直住在這種地方嗎?」


    好像是哦——全身沾滿紅色顏料的鍋怪,臉色凝重地頷首。


    「住在這座宅邸裏,有妖怪出沒,他不可能不知道。搞不好他……」


    鍋怪視線投向喜藏,喜藏不發一語地頷首。反應遲鈍的鐵扇怪向鍋怪詢問道「他死了嗎?」小太鼓太郎以不屑的口吻回答道:


    「他和我們一樣。」


    「什麽!他是妖怪?」


    發出這聲驚歎的不隻鐵扇怪,也包括杓文字,但其他付喪紳則是不為所動。堂堂水壺低語一聲「我就知道」。


    「以人類來說,他表現得太過沉穩了。」


    可是,為什麽會這樣?發梳姬提出疑問。


    「他為什麽要刻意向人類買妖怪?雖然店主比妖怪還可怕,但畢竟是人類吧?」


    多聞確實比店主還更像人類——付喪神紛紛點頭表示同意,喜藏斜眼瞪了他們一眼,也不回答發梳姬的提問,徑自站起身,朝房間中央走去。那名頂著妹妹頭的少女一直端正坐著,動也不動。喜藏他們與妖怪畫交戰時,她一直維持這個姿勢沒變。喜藏和付喪神皆全身染成了紅色,但唯獨這名少女不染一絲髒汙,潔淨無比。喜藏單膝跪下,正麵注視著那名少女。


    「你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喜藏指著剛才被他抹除的那幅少主吐血的圖畫原本所在的位置。做這種事?少女微微側頭。聲音既天真,又充滿孩子氣,語調略帶撒嬌。喜藏一時分不清這名少女到底是不是妖怪。


    「是多聞拜托你畫的嗎?」


    他以轉為柔和的語調詢問。少女望著喜藏喉頭一帶,搖了搖頭。


    「我從多聞那裏聽說這孩子的故事,覺得很可憐,所以我才畫的。」


    她說的「這孩子」,指的是不知何時擺在少女膝上的硯台精。


    「……既然你覺得可憐,畫一幅活力充沛,四處奔跑的圖不是很好嗎?」


    「那孩子根本就沒辦法活力充沛地四處奔跑,因為他是吐血而死的。」


    少女如此說道,很不服氣地噘起嘴,霍然起身。喜藏也馬上站起擺好姿勢,不讓她逃離,少女卻抱著硯台直接穿過喜藏的身軀,從拉門離開。


    (……是幽靈嗎?)


    注意到對方從他身上穿體而過時,他感到全身發毛,不論是少女穿過時還是穿過後,他都沒有任何觸感和真切的感受。由於事出突然,他在原地愣了片刻,但後來他猛然回神,急忙朝少女追去。雖然已不見少女的蹤影,但原本敞開的拉門此時已經關上。等其他付喪神追上他之後,喜藏伸手搭在拉門上。見喜藏使勁往旁邊拉,但門文風不動,茶勺怪納悶道:


    「打不開嗎?」


    「……打不開。」


    讓開—如此說道,快步走到喜藏腳下的杓文字,朝手掌吐了幾口唾沫後,握住拉門外緣使勁一拉。孔武有力的杓文字要是拉不開,在場眾人便再也沒人有能力打開這扇拉門了。


    「……唔~~」


    杓文字鼓足了勁,使命地拉,全身血管都快爆裂,但還是無法推動分毫。杓文字從勺口部位長出的毛茸茸粗壯手臂,開始打顫,喜藏見狀歎了口氣,一把抓住他肩頭,加以勸阻。「我還沒使出全力呢!」杓文字回答得氣勢十足,身子卻搖搖晃晃,一屁股跌坐地麵。他喘氣如牛,鍋怪輕撫著他的背,抬頭望向喜藏。


    「怎麽辦?那丫頭把硯台精帶走了……多聞又是怎麽了?如果他是妖怪的話,砠台精會不會被他拿來做壞事啊?」


    「就是說啊。如果他淨幹壞事的話,喜藏應該是來這裏阻止他的吧?既然這樣,為什麽沒看到小春呢?」


    在十四顆狐疑的眼睛盯視下的喜藏,不得已,隻好說出這一連串發生的事,以及小春與彥次的推測。多聞在店裏買的全是有付喪神的古道具、彥次的妖怪畫、私娼街的騷動——喜藏大致講完整個始末後,發梳姬朝他問了一句。


    「多聞想對我們怎樣嗎?」


    喜藏答不出話來。關於這件事,他更想揪住多聞問個仔細。


    「就算他在我們身上動什麽手腳,我們現在還是一切安好,對吧?」


    堂堂水壺如此說道,小太鼓太郎則是搖了搖頭。


    「鎖怪可一點都不好。」


    喜藏摸向自己胸口。隻感覺到鎖怪堅硬、冰冷的觸感。被少女帶走的硯台精,以及不知消失到哪兒去的小春,難保不會變得和他一樣。喜藏緊緊咬牙,再次站在拉門前,用力一拉。結果這次竟然不費吹灰之力便打開了,一時用力過猛的喜藏,跌跌撞撞地進入房內。


    (這是……)


    眼前的光景,令喜藏為之一震,他身後的拉門突然關上。喜藏迅速轉身,想按住拉門,但門已完全闔上,再也無法開啟。由於在付喪神走進前便關上,他們也被拆散——盡管此事也同樣令他牽掛,但此刻這個房間裏的光景更令他在意。


    裏頭有小春、多聞,以及喜藏的曾祖父。從未見過曾祖父的喜藏,一看就知道此人一定是曾祖父。因為他發現自己長得和眼前這名男子非常相似。而且他和已故的祖父也有幾分神似。而站在曾祖父前方的小春,那模樣喜藏從未見過。那是一隻全身毛色斑斕的小花貓。


    隻有小春正與曾祖父交談,多聞就隻是站在遠處旁觀。看小春與曾祖父兩人之間的視線和反應,可能完全沒察覺多聞的存在。多聞可能是在頭頂高處綁了個馬尾的緣故,看起來年輕些許。喜藏注視著凝望他們兩人的多聞,心裏逐漸明白。小春與曾祖父、多聞、喜藏——這四個人像是身處同一個場所,其實是異地而處。小春與曾祖父沒發現多聞與喜藏,多聞沒發現喜藏,就像這樣的一種結構,這四個人之間,有種不可思議的心境,就如同鋪了一層透明的薄膜。他試著朝多聞伸手,但明明近在咫尺,就是構不著。位在多聞身後的小春與曾祖父,喜藏無法靠近。雖然看得見形體,卻聽不到聲音。


    小春與曾祖父似乎在爭執些什麽——話雖如此,恐怕想爭執的人隻有小春,曾祖父的言行舉止一直都很沉穩。他的表情和喜藏很相似,所以看起來有點可怕,但在某個要素上,兩人給人的印象截然不同。那就是帶著微笑的溫柔表情。喜藏不曾與曾祖父見過麵,卻感到有一股熟悉感。那溫和的笑容,充分展現出曾祖父的內心。小春望著曾祖父的臉,怒不可抑。看起來既生氣,又哀傷。


    曾祖父說了些話後,小春那斑斕的貓毛為之倒豎,雙眼赤紅,口中露出森森白牙,前腳采出利爪。


    (他頭上沒長角。)


    那個時候還沒有角吧——喜藏如此思忖時,小春已經進一步變身。貓的嬌小身軀開始愈變愈大,接著數不到二十,已長成比曾祖父還要大上四、五倍的貓又。連膽子向來比別人大的喜藏,也看得瞠目結舌,暗自吞了口唾沫,但曾祖父麵對眼前的妖貓,卻隻眨了一下眼睛,不露一絲慌亂。


    (多聞他……)


    喜藏差點忘了他的存在,急忙望向他,但多聞卻和平常一樣,麵帶微笑。就在他望向多聞時,小春與曾祖父之間的情勢有了轉變。以眼角餘光看到那一幕的喜藏,急忙將視線移回原處——隻見小春伸出利爪,搭在曾祖父的脖子上。喜藏不禁摸向自己脖子。雖沒留下爪痕,但小春的利爪也曾搭在喜藏的脖子上。由於小春手下留情,所以當時並不覺得痛,也不感到害怕,但眼前這幕光景,與喜藏當時的情況似乎有點相似,卻又迥然不同。


    (那家夥是認真的。)


    與喜藏當時的情況不同,小春是真的想殺了曾祖父。這時候的曾祖父還單身,祖父尚未出世。正因為曾祖父活了下來,此刻喜藏才會站在這裏,可是……喜藏還是無法處之泰


    然。因為小春與曾祖父之間彌漫的緊繃氣氛,正刺破那層薄膜,刺向喜藏的身軀。


    (他說過,當時沒取下曾祖父的腦袋……)


    喜藏的存在,表示小春所言不假。就算不是這樣,喜藏也會相信小春說的話。小春的利爪搭在曾祖父脖子上,兩人交談了半晌。一樣隻有小春滿麵怒容,曾祖父不時泛著微笑,神色自若的表情,如同在閑話家常。喜藏擔心得不得了。因為每次曾祖父麵露微笑,搭在他脖子上的爪子就會多施力一分。他的脖子被掐得愈來愈緊,喜藏見曾祖父的脖子上冒出一粒粒血珠後,盡管明知不是對手,喜藏還是開始掙紮,想衝破這看不見的薄膜。


    曾祖父或許會受傷。但如果隻是受傷,日後總會痊愈,而且曾祖父最後還是原諒了小春。因為小春離開後,他一直在找尋小春。即使小春想取他首級,曾祖父也完全不恨他,而且還一直很思念他,說來還真是強悍。所以喜藏不想看到的,並非是曾祖父受傷的模樣。


    (那麽,又會是什麽呢?)


    他反問自己,卻沒半點頭緒。正當他如此思忖時,小春的爪子正進一步逼迫著曾祖父。喜藏無技可施,隻能呆立原地。我到底是不想看到什麽?在害怕什麽?正當他即將碰觸自己內心脆弱的部分時,多聞突然轉頭對喜藏道:


    「你是不想看到小春傷人。」


    喜藏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多聞接著道。


    「傷了別人後,完全不當一回事的人多得是,但小春不是這種個性。要是傷了別人,傷人者自己反而受傷最重——你是這麽想的吧?」


    多聞這番話,說中了喜藏的心聲。


    (為什麽他知道我的心思……)


    那個時候也是——喜藏想起數天前多聞對他說的話。


    ——我來告訴你你怕什麽,好嗎?


    先前在暮色輕掩的店內,多聞和此刻一樣,說出連喜藏自己都不知道的內心想法。


    ——你害怕別人背叛你。還怕被別人看出你的膽小。


    「你和我完全相反,所以隻要我往反麵去想,就能猜出你的心思。」


    多聞語畢,微微一笑,轉身往前走去。就像薄膜根本不存在似的,多聞以平時那悠哉的態度,朝對峙的兩人走近。但他們兩人渾然未覺。喜藏有不祥的預感,想和多聞一樣往前走,但是辦不到。站在小春背後的多聞,在離小春一步的距離下停步。小春指爪的力道隻要再加重一分,就會對脖子造成重創——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停住不動。小春的指爪以絕妙的力道控製,掐在曾祖父的脖子上,雖有殺意,但看得出他正在猶豫該不該真的殺了他。


    (對了……他不可能殺了曾祖父。)


    而且多聞也隻是來到他身邊,沒采取任何行動。喜藏鬆了一口氣,但緊接著下個瞬間,喜藏發出十幾年來不曾發出過的尖叫聲。


    「……住手!」


    原本隻是站在一旁看的多聞,突然從小春背後推了他一把。看起來隻像是微微一碰,但化身為巨大貓又的小春卻整個人被推向前,赤紅的鮮血從曾祖父的脖子狂噴出來。小春的利爪撕裂曾祖父的脖子。


    全身覆滿斑斕獸毛,背對喜藏的小春,此刻的神情為何不得而知,隻看得見曾祖父緩緩倒落的模樣——喜藏原本這麽以為,但曾祖父的身影未免顯得過於嬌小。頭發顏色鮮豔,而且五官稚嫩——喜藏發出幾不成聲的悲鳴。麵帶微笑、脖子鮮血直冒,倒臥的人,竟然是小春。他流露出從未見過的安詳表情,斷了氣。


    多聞轉過頭來,側著頭莞爾一笑。


    「餘興表演就到此結束。」


    1守護陸路、海路旅行安全的神明。


    2因為沒有村民布施。而導致寺院成為荒寺的住持,因怨念而化身為妖怪,傍晚時出現在荒寺裏,敲著寺鍾。


    3一種琵琶付喪神。人形,琵琶頭,像盲眼的琵琶師一樣,閉著眼睛,手持拐杖。


    4日本的童話人物,身高隻有一寸。


    5是佛教的護法神,知識之神、財神,也是很重要的武神。


    6九州的一種妖怪,手特別長。


    7為日本傳說中的巨人,也有人說他是鍛冶神。


    8不現蹤影的妖怪,會拉人衣袖,不讓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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