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小春的身材遠比自己還要嬌小瘦弱,但背起來還是頗有分量。而那些古道具雖然每個都不太重,但一次九個合起來,也占去不少空間。而且他們似乎又在包袱裏變身了,一直動個不停,有好幾次差點不小心掉落,令喜藏擔心不已。就算他以嚇人的聲音警告他們「安分一點」,但感覺付喪神們還是置若罔聞。


    「市街改變好大啊。」


    小太鼓太郎感慨萬千地說道。看來,他從包袱的縫隙往外窺望。


    「真的耶……感覺好像來到國外。」


    你根本就沒去過國外還這樣說——發梳姬笑著道,鐵扇怪卻說「我去過哦」,道出驚人之語。


    「我之前的主人說『真想趁在世時去國外看看』,因而偷渡前往上海。當時我陪著他一起去。」


    「就隻為了這樣的理由而甘冒危險?要是被查到,稍有差池,便是死罪耶?」


    「他坐上外國人的船,到達上海後,一上岸馬上穿幫。立即被送回船上遣返回國。回國後雖然躲過死罪,但好像被判永久在家閉門思過。」


    「好像?後來的事你不知道嗎?」


    「因為回到日本後,他的家人經濟拮據,把我賣給了荻之屋。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不過他是位性格豪爽的男人,之後應該也度過了愉快的餘生吧。」


    距今十年前,那應該是文久年間——江戶幕府即將瓦解的時代。在世道荒亂的時代,竟然有人會為了如此單純的理由而密謀偷渡,這令喜藏大感匪夷所思,但眾付喪神卻是頻頻發出感佩的讚歎。


    「鐵扇怪,你也度過一段很有意思的日子呢。像我以前曾待過蝦夷1。那裏天寒地凍……剛來江戶時,這兩地間的冷熱差異還令我大吃一驚呢。」


    聽完茶勺怪說的話後,杓文字以充滿羨慕的語氣說「真好」。


    「像我,打從出生就沒離開過江戶。當然會想到其他地方去吧?」


    杓文字同意鍋怪說的話,但他接著道:


    「不管待在什麽地方都無所謂,我倒是更在意我的買主住在什麽樣的宅邸。好不容易被人買走,要是又住在破屋裏,那多沒勁啊。」


    店麵被說成是破屋的喜藏,故意用力搖晃包袱。


    「哇—確實……沒錯。比起……去其他地方,被什麽人買走……更為重要。」


    杓文字一麵搖晃,一麵重複剛才說的話。


    「買主確實很重要。要是不小心被妖怪買走就糟了。不過,沒有鑒識客人的眼力,卻還當古道具店的老板,以後這種不小心被賣掉的事,恐怕還會發生哦。」


    被付喪神聯合起來嘲笑的喜藏,將包袱的開口綁緊,讓裏頭的空間變得更小。


    「噢!喂!」


    真是個沒幽默感的家夥——鐵扇怪語帶訕笑地說道。


    「和多聞差多了。那家夥每天晚上都請我們喝酒,還講有趣的笑話給我們聽。」


    「對我則是彈三弦琴,唱小曲給我聽。」


    他聲音真迷人——發梳姬一臉陶醉地說道,對發梳姬有意思的堂堂水壺則是一臉無趣地暗哼一聲。


    「就算這一切都是那家夥施展的幻覺也沒關係。真想再吃一次河豚啊……」


    鍋怪好像每天都叫百目鬼請他吃最愛的河豚。妖怪說來還真是容易被金錢和物質收買。不論金錢還是物質都沒那麽充裕的喜藏,以低沉的嗓音說道:


    「既然他那麽好,我就再把你們賣給他吧。這次絕不再把你們贖回來了。」


    小太鼓太郎聞言,馬上嗬嗬笑出聲來。


    「不過話說回來,真沒想到你會來帶我們走。古道具店老板將有付喪神棲宿的古道具贖回,光想就覺得好笑……」


    我笑到停不下來啊——小太鼓太郎像在極力壓抑從腹中不斷湧出的笑,發出顫抖的聲音。我根本就沒道理被你們嘲笑——喜藏沉著臉說道,但他的行徑確實很怪異。比起這個,他一想到扛在背後,全身癱軟的小春,便有點替他擔心。


    他轉頭瞄了一眼,隻見小春長長的睫毛伏貼,動也不動。雖然張著嘴,但隻聽見微弱的呼吸聲,與他平時的睡姿大不相同。難道是因為四處奔波的緣故?小春那宛如將平時貯存的力氣全部用盡的模樣,跟玩得累過頭的人類幼童別無二致。


    (……真拿他沒辦法。)


    喜藏強忍著想將他拋進河裏的衝動,很不情願地背著小春。背著他一路從愛宕山走到淺草,手裏還拎著裝有古道具的包袱,當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但付喪神們在包袱裏嘰嘰喳喳個沒完,更令他吃不消。


    走了一個半小時上腥過一座舊橋的喜藏,終於回到荻之屋所在的市街。這條商店街的店家幾乎都開店了。走在大路上時,人們的視線全往他背後的小春匯聚,但喜藏對人們想詢問原由的視線視若無睹,冷冷地走過。


    「真是的,人類怎麽都那麽認真啊。竟然一大清早就開始工作。他們的壽命明明就這麽短暫,何不悠哉過日子呢。」


    可能是因為四周人多,有所顧慮,發梳姬如此悄聲說道,喜藏在走進巷弄後回答道——如果可以悠哉過日子,當然會這麽做啊。


    「不工作的話,就沒飯吃。而且還沒地方可住,隻能餓死街頭。因為我們沒辦法像你們一樣仰賴人類而活。」


    巷弄不同於大路,由於沒鏟雪,每當一步踩向地麵,便會發出沙沙的聲音,聽了很不舒服。喜藏心想「等回家後,得先把草鞋清理幹淨晾幹才行」。


    「我們根本就是被一個長相可怕的人類奴役。想想,我們還真是好脾氣呢。」


    你說是吧?茶勺怪朝硯台精咬耳朵,但硯台精一聲不吭。茶勺怪見硯台精自從離開百目鬼的宅邸後,一句話也沒說,頗為在意,不時會向他搭話,但硯台精始終沉默以對。


    「……」


    在意硯台精的人,不光隻有茶勺怪,倒不如說,最在乎的人其實是喜藏,然而,盡管他很想問一句「在百目鬼呈現的幻影中出現的硯台精,真的是他本人嗎?」卻開不了口。雖說付喪神都是妖怪,但他們一共有九個,而且就在旁邊,在這種情況下開口,委實尷尬。喜藏自己也覺得,這種時候害臊,簡直就像小姑娘似的,真不像話,而就在他暗自苦惱時,已來到自己家門前。


    就在他準備從後門進入時,小春突然全身緊繃,開口道:


    「……庭院裏有人。」


    (難道是……)


    喜藏放下小春,將包袱交給仍未清醒的小春保管,躡腳打開後門,悄悄走進庭院裏。接著將立在門邊的掃帚握在右手中做好準備,一步步往屋子靠近。這時,他看到屋簷下有個人影。正好位於暗影下,看不清對方長相,但看得出是名男子。喜藏轉頭望向小春,他雙手捧著包袱,麵露微笑。喜藏見小春這樣的表情,心中感到納悶,但他還是提高警覺,以持刀的架式緊握掃帚,一個箭步向前,舉起手中掃帚,朝蹲踞在屋簷下的人影劈落。


    颼~


    「……咦?哇~」


    喜藏在千鈞一發之際,停住手中的掃帚。動作之巧妙,連他自己也佩服不已,他身後的小春發出「噢—」的一聲讚歎,接著響起一陣沒什麽誠意的掌聲。喜藏仍舊擺著防備架式,接著他收起掃帚,以不客氣的口吻喊了一聲「站起來」。


    「唔……啊?喜藏?小春!你們平安回來啦!有沒有受傷?」


    彥次鬆開抱頭的雙手,站起身敞開雙臂,但等了良久,喜藏和小春都沒投入他懷抱,他隻好掃興地放下雙臂。喜藏斜眼望著彥次朝他走近,低聲說道:


    「你在那裏做什麽?」


    這樣是非法入侵耶?彥次沒回答,小春倒是先搶著說道。


    「哼,你終於淪落


    為小偷了。」


    「俗話說,防人之心不可無,指的就是這個。山中無老虎,你這個猴子就作亂啦!」


    聽他們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彥次笑容就此僵在臉上。


    「至少可以確認你們的嘴巴沒事。」


    「你怎麽會在這裏啦?」小春邊解開包袱邊問道。


    「不,我不是在喜藏家過夜嗎?醒來之後,你們兩個都不知去向,所以我向店裏的妖怪們打聽。結果得知,你們原來是去闖那家夥的巢穴了。」


    真是太見外了——彥次盤起雙臂低語道。


    「歸咎起來,事情是因我而起,所以應該帶我一起去才對……」


    明明沒半點骨氣,卻又講得氣概十足,喜藏毫不客氣地訓了彥次一頓。


    「不知道是誰睡得跟死豬似的。況且,就算你醒著,也不能帶你去。明知你隻會絆手絆腳,為什麽一定得帶你去?」


    「可是,如果可以拿我當誘餌的話,我或許能派上用場吧?」


    下次我會這麽做的——喜藏頷首應道,彥次聞言,垂成八字眉,原地蹲了下來。


    「怎樣都好,見你們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


    看來,彥次整晚都在喜藏家的庭院裏等他們兩人回來。雖然他擅自披上喜藏的棉襖,但鼻子和手指仍凍得泛紅。之所以抱頭蹲在地上,可能是因為住在家裏的妖怪們整晚都在嘲弄生性膽小的彥次吧。喜藏突然想起剛才小春那別有意圖的笑臉,轉頭瞪著他。


    「我隻說『庭院裏有人』。可沒說是百目鬼他們哦。」


    麵對眼前那麵露奸笑,一肚子壞水的小鬼,喜藏怒火竄升,像在泄憤似地,轉頭麵向彥次,單邊臉頰歪斜,露出嘲諷般的表情。


    「顏料全燒光了。再也不能使用,真是遺憾啊。」


    彥次隻有短暫的瞬間,目光遊移。他旋即抬起頭,以鬆了口氣的表情答謝道:


    「你這麽做,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這麽一來,我就能下定決心了。」


    彥次那沒半點逞強,像是真心這麽認為的率直表情,喜藏看了,不知為何益發感到怒火中燒。


    「……既然知道我們沒事了,就快點滾回去吧。」


    語畢,喜藏朝彥次踢了一腳,想趕他出門。


    「喂,你這是幹嘛。竟然把替你擔心,一直期盼你回來的摯友趕出家門,你是惡鬼嗎?」


    我才是惡鬼——小春在一旁插科打譚,但扭打在一起的兩人完全聽不見。明明都這把年紀了,還跟小鬼頭一樣啊?小春對擱置在庭院裏的眾付喪神說道。


    「本以為店主是個很沉穩的男人,我真是錯看他了……」


    鍋怪以詫異的語氣說道,發梳姬則是毫不在乎地說——這樣也不錯啊。


    「雖然表情嚴肅,但也有淘氣的一麵。這樣的落差才可愛啊。」


    「……淘氣?你說那樣叫淘氣?」


    小太鼓太郎似乎打從心底覺得不可思議,指著一把揪住全身冰冷的彥次,將雪塊往他衣服裏塞的喜藏。如果對象是兩個孩子,還能一笑置之,但眼前是一個已過弱冠之年,表情嚴峻的男子,以及一個臉色蒼白的俊男。這呈現出一幅古怪的畫麵,看了實在教人笑不出來。


    「這樣啊……到頭來,原來他是為了打發時間,才利用我們啊?」


    彥次聽完事情的始末後,靜靜說道。不知道他會哭?大叫?還是沮喪?不管怎樣,他的反應一定很大——小春與喜藏原本滿心這麽認為,但他的回答令人意外,兩人麵麵相偂


    「你不是很害怕嘛。就算聽到顏料被燒光了,你也不是很驚訝,這整件事彌漫著濃濃的妖氣,不是你最害怕的嗎?」


    小春與喜藏各自說出百目鬼呈現在他們麵前的可怕幻影,彥次聽得全身顫抖,但他並沒搗住耳朵,而是一直默默聆聽。


    「和妖怪一起生活了半年。比較習慣了對吧。」


    喜藏不屑地暗哼一聲,而坐在地上雙手抱膝的彥次,則是頻頻擺動雙腳,一副靜不下來的模樣。


    「一點都不習慣……我還是很怕。不過,不管我再怎麽說自己害怕,或是表現出害怕的樣子,他們也完全不理會我。知道自己不管做什麽都白費力氣後,我便在害怕的狀態下學會冷靜。」


    在這方麵,你倒是挺想得開呢——小春寄予同情,輕拍彥次的肩膀,但彥次卻朝他投以埋怨的目光。因為造成現在彥次如此煩惱的,不是別人,正是小春。


    「不過……聽完你們說的話之後,你們不覺得不太對勁嗎?因為他至少在兩個月前就開始策劃這次的事耶?我是在那時候遇見他的。既然他花了那麽長的時間來設計我們,最後總不會像打上高空的煙火一樣,曇花一現之後什麽也沒了吧?」


    彥次提出的疑問,小春和喜藏也曾想過。


    「的確,我也曾經想過。感覺有點虎頭蛇尾。但喜藏不是說『這遊戲他還想再繼續玩下去』嗎?考量到那家夥不正經的個性後,感覺不難理解。」


    「他說是遊戲,但這根本就不是遊戲……真是的。」


    彥次指著自己的身體,長歎一聲。雖然他已不再流鼻血,但因為之前在菊屋徒手對付自己所畫的妖怪,渾身都是擦傷和瘀青。雖然傷勢都不太嚴重,但可說是滿身瘡痍。


    「他激起了我的男子氣概,我絕不跟他善罷甘休。」


    雖然嘴巴上這麽說,但彥次的表情卻顯得朝氣蓬勃,喜藏頗為不悅,嘴角垂落。


    「你那什麽表情啊。其實你想袒護他對吧?」


    「才、才沒有呢!我才沒有想袒護他呢!」


    隻不過——彥次話才剛出口,喜藏旋即狠狠瞪向他,他頓感心慌,無法接話。「別激動、別激動」小春在一旁頻頻擺手安撫。


    「隻不過什麽?」


    喜藏就像在窺探彥次的神情般,如此間道。彥次的視線從可怕的閻羅王移向可愛的孩子,恢複平靜情緒,輕咳幾聲後,這才道出心中想法。


    「隻不過……我覺得借由這次的事件,我看到自己先前一直看不到的事。若說這都多虧那個設計害我們的家夥,實在教人很不是滋味,不過……單就這點來說的話,也確實是如此。」


    「看到自己看不到的事?你是指你的懦弱嗎?」


    小春在一旁開玩笑,彥次臉色一沉,點了點頭。


    「講得極端一點,也可以這麽說。不過,這得看人用什麽樣的說法……」


    「你懦弱這件事,打從你一出生,你的家人應該就發覺了。因為從我認識你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了。」


    現在還變得更嚴重呢——喜藏冷冷地說道。所以我才說,這得看人用什麽樣的說法嘛——彥次悄聲應道。他知道自己無法反駁,陷入苦戰。


    「……我以前從沒想過自己想做什麽、想畫什麽。與其說沒想過,不如說是害怕去想。因此過去我總是敷衍了事,以為隻要應付應付,做得快樂,應該就沒問題了。」


    其實才沒那麽簡單呢——彥次難為情地輕撫他那一頭西洋發型。


    「這還用說嗎?隻追求眼前的快樂,怎麽可能會有好結果。」


    小春那毫不留情的口吻,先是令彥次頻頻眨眼,接著突然笑出聲來,他點了點頭,表情轉為正經,向喜藏深深一鞠躬。


    「之前對你講了許多吹噓的話,其實我自己也在逃避……」


    真是無地自容啊——聽彥次這麽說,喜藏就隻是不耐煩地睥睨著他。


    「不管你說什麽,我都不當一回事,還有,你向我鞠躬,露出那顆難看的腦袋,我看了隻會覺得不舒服,別再這樣了。」


    是、是——一麵哈腰一麵抬起頭來的彥次,挺直腰杆。表情已


    恢複成之前那吊兒郎當的花花公子模樣,但小春與喜藏皆看得出來,他臉上微微散發出某種過去所沒有的氣韻。


    「我也該回去了……因為有事等著我去做。」


    「別再來啦。」


    「下次再來啊。」


    望著講出的話完全相反的兩人,彥次笑不可抑,從後門離開。突然變安靜的家中,率先開口打破沉默的是手目。


    「那家夥在七小時前醒來後,就一直在外麵等你們回來,完全沒闔眼。不斷問我要如何去百目鬼的宅邸,我都回答他不知道。」


    「聰明。要是他往水井裏跳,來到妖道,搞不好會惹出更大的麻煩呢。」


    他應該沒那個膽量——喜藏說完後,想到彥次在妖道裏被群妖包圍,渾身顫抖的模樣,不禁皺起眉頭。


    「啊!說到水井,我還沒消除印記嗎?」


    小春是昨晚在店家共用的水井邊,以血字畫出通往妖道的入口。他們回來時沒走妖道,而且小春還是被喜藏背著回來,所以根本無暇靠近水井。


    「印記還留著,表示現在仍通往妖道。」


    小春一躍而起,急忙穿上草鞋往外衝。今天天寒地凍,也許井裏的水已結凍。或許沒人會來汲水,但小春似乎完全沒想到這個層麵。小春轉眼已跑出屋外,家中益發悄靜。


    接著喜藏緩緩站起身,朝店麵方向走去。也許是疲憊的緣故,從百目鬼那裏取回的付喪紳全都恢複成一般古道具的模樣,回到原先擺放的位置上。其他妖怪們也沒對喜藏搗蛋,個個都很安分。想必是整晚玩弄彥次,他們也累了吧。在作業間隨便找事來做的喜藏,重重籲了口氣,朝店內左邊深處走去,站在呈現一般硯台外形的硯台精麵前俯視著他。他凝望片刻後,伸手觸摸硯台精前麵的部位,然後返回起居室。


    (……好怪的感覺。)


    硯台精雖然閉著眼睛,但清楚感覺得到周遭的動靜,他不知道店主那古怪動作背後的想法,沉沉入睡。


    時間流逝,轉眼已是翌晨七點。小春從水井處返回後,兩人便蓋上棉被睡覺。一覺到天亮,中間都不曾醒來。


    (都是他害的……)


    喜藏來到難得一直睡在左邊角落完全沒亂動的小春身旁,以自己的棉被蒙住他的臉。但小春沒發出痛苦的呻吟,也沒半點動靜。喜藏有點擔心,悄悄掀起棉被查看,小春卻悠哉地流著口水,睡得正香甜。喜藏心想,要是沾到口水可就麻煩了,就將棉被從小春臉上移開,折好擺在一旁,著手打掃佛壇和準備早飯。嗅聞著一如往常的早餐香氣,突然有種奇妙的感受湧上喜藏心頭。


    (我真的回來了嗎?)


    也難怪他會這樣猜疑。前天晚上到昨天早上發生的事,一直在他腦中盤旋,而且他剛從睡眠中醒來,哪些是幻覺,哪些又是現實,他已分不清。彥次也曾說過,知道自己不明白的事,非常可怕。不過,不明白的事一直不去弄明白,這樣更可怕。正因為之前一直閉著眼睛裝沒看見,所以現在發現情況不對,當然會想追根究柢。一方麵想要知道,而另一方麵又不想知道。


    (雖然不管怎樣都無所謂……)


    無所謂——這是喜藏以前的口頭禪,同時也是心情寫照,但現在他心中微微湧現一個疑問「真的無所謂嗎?」喜藏對這惱人的變化感到困惑,但他決定想開,就當作「不會對內心造成威脅的事」。


    (怎樣都無所謂,而且怎樣都有可能。)


    雖然不想因旁人或世俗而隨波逐流,卻早已深陷其中。或許稍微逐流一下也無妨——喜藏微微有這樣的念頭。


    「咕嚕……咕嚕嚕~」


    小春肚裏的饑餓蟲發出驚人的響聲,耳朵都快被他震破了,使得喜藏對於剛才認真思考的事感到愚不可及,難得的新念頭也就此煙消雲散。剛好這時味噌湯也煮好了,如果是平時,他會先等湯涼一會兒再端出去,但此時他一肚子火,於是他決定直接端湯出去。捧著裝好飯的飯桶以及芝麻拌小鬆菜回到起居室後,喜藏將自己的早餐放在用膳箱上,小春的早餐則是隨地一擺。


    過了五分鍾後,從棉被裏鑽出的小春,晃動著他那因為睡癖不好而四處亂翹,像刺蝟般的斑斕亂發,好不容易才坐在飯菜前。先吃完的喜藏立刻走向店麵,打開重重的店門,這時正好有人從店門前經過。喜藏與對方都發出「啊」的一聲驚呼。


    「您好……」


    取下鬥笠,微微點頭行禮的,是先前在愛宕山遇見的那名旅行的年輕人。喜藏馬上回到店內,帶著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包巾返回。


    「昨天真是太謝謝您了。」


    喜藏沉穩的答謝姿態,令年輕人頗感意外,他因為開心,不由自主回以一笑。


    「我明明說您可以不用還的,這樣感覺好像我在催討似的。」


    年輕人收下包巾,望向上方高掛的看板,接著往店內窺望。


    「這裏是……古道具店荻之屋?」


    見喜藏頷首,年輕人再度淺淺一笑,放下扛在背後的竹簍,讓喜藏看裏頭的東西,並道出自己周遊列國,四處收集奇珍異寶。竹簍裏有打火器、花瓶、矢立2、狐狸腳,種類五花八門,但每樣道具都從沒見過,形狀和圖樣都很奇特。全都是「珍奇」之物。


    「這也是難得的緣分,可以讓我見識一下您的道具嗎?」


    這時多聞突然從喜藏腦中掠過。


    (這個人該不會也是那家夥派來的吧?)


    雖然懷疑,但眼前這名男子隻是個平凡無奇的年輕人。如今回想,多聞打從一開始就透著古怪,但這名男子就完全感覺不出。真要說哪裏怪的話,大概就是他那一身看起來硬邦邦的肉了。喜藏正在猶豫該不該讓他進店裏,年輕人見狀,額頭和鼻子開始冒汗,明顯看得出他心裏的焦急。


    「啊,真是對不起……您才剛開店對吧—應該還沒準備好,我……」


    真是對不起——男子惴惴不安地抬頭望向喜藏那張閻羅王般的臉,怎麽看都像是個普通人。


    (雖然有點胖……)


    當喜藏正好想到體型時……


    「這家夥一時睡迷糊,才會這樣發愣。這位客人,您盡管進來吧,不用怕。」


    小春猛然從暖簾裏探頭,如此說道,可見這名旅行的年輕人應該隻是普通人。年輕人見到這個臉上留著飯粒,笑得天真無邪的孩子,鬆了口氣,說道:


    「啊……原來是這樣啊。」


    喜藏把門敞開,讓出路來,年輕人戰戰兢兢地走進店內。


    「……嘩~」


    一走進店內,年輕人發出長長的一聲驚呼,那天真的表情,猶如發現玩具的孩子,一雙陷在滿臉肥肉裏,但依舊又大又圓的眼睛,一直眨個不停。


    「瞧你目光炯炯的樣子,我們店裏可沒有什麽能讓你看上眼的值錢商品哦。」


    「不,沒想到在這種地方也會有這種珍品。」


    沒想到?這種地方?喜藏蹙眉,但年輕人心思全放在古道具上,似乎沒發現自己的失言。小春早餐正吃到一半,所以他很快又回到起居室裏,但可能是很在意這裏的情況,他把飯桶和鍋子端到起居室與店麵的交界處,麵朝店麵的方向,重新又吃起了早餐。


    (真是的。他以為我這是什麽店啊……)


    年輕人無視於喜藏的擔心,而且除了他之外,也沒其他人走進店裏,所以他專注地看著古道具,對小春連看也不看一眼。他看得無比認真,但有時也會直接從旁邊走過,沒多看一眼,不過他目光逗留的物品,確實都是店內值錢的商品,所以他或許具有辨別真偽的眼力。年輕人在店內逛過一遍後,拿著一個香爐遞向喜藏麵前。


    「我想買這個。」


    外形是大象揚起長鼻的這個香爐,從左耳的小孔可以嗅聞其香味。確實很像這名年輕人會喜歡的「珍品」。這個香爐雖然很文靜,寡言少語,但他終究也是付喪神。因此,喜藏要從年輕人手中接過香爐時,略感躊躇,但這時,小春在一旁大叫一聲「謝謝惠顧」,喜藏轉頭望向小春。小春眯起眼睛,一副嘲諷的眼神,並悄聲對他說「他說——你可別把我瞧扁了」。這句話的意思,喜藏沒細想,便已自動浮現他腦中。


    ——古道具有古道具的矜持。


    之前乍聽此言時,沒特別感想,但現在重新了解這句話的含意後,他也覺得此言有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後,年輕人對喜藏莞爾一笑。


    「謝謝您。您算我便宜一點對吧?」


    喜藏為了答謝他借包巾的恩情,在售價上打了折,年輕人似乎也已察覺。真是施恩有好報啊——年輕人吐著舌頭說道,喜藏不禁露出苦笑。也許是喜藏的表情令人解除心防,年輕人接著問了一句「我可以再買一樣東西嗎?」


    「那東西不賣對不對?其實那是我最感興趣的……但上麵寫著非賣品。」


    喜藏沒看年輕人手指的方向,神情恍惚地頷首。我猜也是——男子失望地垂落雙肩,伸手搔頭,開始喃喃自語起來。


    「話說回來,那麽好的東西會在店裏販售,未免太奇怪了……而且價格應該也不是我負擔得起……不過,看到那樣的好東西,會想要也是人之常情……」


    您到底是在哪兒得來的?——男子很不死心地詢問,於是喜藏告訴男子,這從很久以前便存於家中,也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但男子似乎不太相信。


    「嗯……可是,為什麽擺在店裏呢?雖然識貨的人並不多,但那麽昂貴的東西,而且又是非賣品,擺在店裏實在很教人擔心,不是嗎?」


    換作是我,一定會擔心得睡不著覺!年輕人說得口沫橫飛,緊貼而來,喜藏一麵避開他,一麵悄聲應道:


    「因為我一直到最近才發現他的價值,所以……一直到現在,我還是不太能接受,不過對我而言……不,對我家而言,他非常重要。」


    喜藏說完後,年輕人這才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


    「這樣啊,原來是到最近才知道……這麽說來,要是我再早一點來就能買到嘍?」


    如果是半年前的話——小春啜飲著味噌湯,得意揚揚地說道,喜藏則是裝不知道,臉轉向一旁。


    「物品皆有其適合存在的場所。」


    偏偏它不適合我——年輕人感觸良深地說道。


    「——咦?!」


    他突然大叫一聲,露出驚愕的表情,望向喜藏與小春。但兩人的表情一如平時。年輕人再次望向店內深處,一再眨眼,臉色略顯羞紅。


    「真對不起,發出那樣的怪叫聲。我剛才覺得那東西好像伸出手腳……」


    一定是我自己想多了——年輕人臉上泛著難為情的笑意,伸手搔著後腦。小春與喜藏互望一眼,接著小春微微一笑。


    「應該不是你想多了。」


    「咦引」


    這怎麽可能——年輕人快步朝店內奔去,戰戰兢兢地仔細打量,但看不出有任何異狀,朗聲大笑。


    「小弟,你真壞心。它根本就沒有手腳嘛。」


    這隻是個普通硯台——年輕人指著硯台精說道。


    「下次到這裏時,請容我再來光顧,到時再麻煩算我便宜一點。」


    年輕人揮手離去。接下來他似乎欲往西行。


    「感覺這個人還滿討喜的。是因為胖的關係嗎?」


    小春目送年輕人離去後,走進店裏。喜藏也跟著走進店內.這時,硯台精在沒變身的狀態下問道:


    「……剛才男子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喜藏本想不發一語地走回作業間,但小春朝他背後一拍,轉頭對硯台精說道「你變身一下嘛」。硯台精沉默片刻後,應了一句「不要」,喜藏坐在作業間裏,眉毛微微一挑。


    「我已不想再開口……要是我一開口,又會開始嘮叨個沒完。其實我並不想發牢騷,也不想和人吵架。」


    換句話說,硯台精不是不想和喜藏講話,而是自己不想開口。小春籲了口氣,雙手盤在腦後,咧嘴而笑,走向店內深處,拿起硯台精,將他立了起來。


    「你往下看的話,就會想開口了。」


    小春說完話,端著吃完早餐後的餐具走向廚房。硯台精雖然有點猶豫,但為了調整目前那極度不穩的姿勢,還是依言變身。他伸出手腳,冒出細長的眼睛和嘴巴。探出腳時,有碰觸木架的觸感,但感覺今天不太一樣。對眼前的滑溜觸感感覺不太對勁的硯台精,戰戰兢兢地望向腳下。這時他發現自己站在一張紙上。紙上所寫的內容教他難以置信,於是他繞到前麵仔細端詳,上頭確確實實寫著:


    ——非賣品。


    「……」


    硯台精朝那沒有特色的筆跡凝望良久。


    「……你們雖然長得像,但個性和字卻完全不像。」


    他簡短地說了這麽一句,喜藏不經意地望向他。


    「上上代店主個性率直,但寫的字卻扭扭捏捏。他的字龍飛鳳舞,就像有生命似的,初次見識時,我大感吃驚。相對的,你嘛……光看字的話,完全看不出你的個性這麽扭捏、神經質。你的筆觸無比率直,就像照著字帖臨摹了好幾百遍而練就似的。」


    見硯台精輕聲竊笑,喜藏移回視線說道「我的字很無趣,真是抱歉啊」。


    「你明明心裏就不覺得抱歉……你就是這樣,才會有人說你別扭。」


    「說的人不就是你嗎?」


    沒錯——硯台精苦笑道,走至木架邊。他所站的位置,正好能與坐在作業間的喜藏目光交會,他望著喜藏的側臉悄聲問道。


    「你對剛才那名年輕男子說的話,本以為單純隻是就商品的價值而說。但看了這個牌子後,似乎不是這麽回事……我可以這樣看待此事嗎?」


    喜藏蹙起眉頭,不悅地說道「你真不識趣」。


    「……是你話太少。」


    「你話太多。」


    一陣沉默後,遠處傳來一個悠哉的聲音說道「這樣不是剛剛好嗎」。別插嘴——喜藏以嚴厲的口氣喝斥,而人在流理台旁的小春,則是以哼歌代替回答。與現場氣氛很不搭調的開朗歌聲,響遍長屋。店內彌漫的緊繃感頓時被吹跑,一些不見蹤影的妖怪們在一旁竊笑。在一片祥和的氣氛下,喜藏歎了口氣。


    「……一直這樣和你拌嘴,感覺真蠢。」


    他轉身麵向硯台精,一改原先的態度,一口氣說了一長串話。


    「你以前好像有不少次都發誓說『我再也不現身,也不講話』,不過依你的個性來看,這是不可能的事。就算你已經被賣出,見人有難,你還是會現身,嘮叨地向人說教。」


    那倒不見得哦——硯台精話說到一半,喜藏打斷他的話,接著說道。


    「我不能再讓你造成別人的困擾。所以決定在有生之年,要一直將你留在身邊。」


    「……你至少也要問一句『可不可以?』吧。」


    硯台精雙眼眨了幾下後,如此低語道,但喜藏隻是冷哼一聲,視線猛然回到手上。硯台精就地坐下,盤起雙臂,低聲沉吟片刻後,點了點頭,霍然站起身。


    「就像你說的,我不管去哪裏,應該都還是會做同樣的事吧。這就是我……你留我在這裏,就表示你願意聽我嘮叨是嗎?」


    我可沒說哦——喜藏語帶不悅地說道,硯台精置若罔聞,自顧自地說道:


    「人不知道未來會怎樣。昨日的歡笑,或許今日會轉為爭吵。而明天可能又


    會懊悔難過。如同時光會流逝,人心也會變動。如果是人心,借由言語的交流,便能再次活絡起來。但生命可就不是這麽回事了。一旦失去便無法重拾。而且結局什麽時候會到來,完全沒半點預兆。有時明明說隻能活到明天,卻又多活了數十年,也有人以為自己可以活到一年後,結果當天就駕鶴西歸。」


    硯台精說的話,與平時無異。但如今喜藏明白他是回顧自己的過往才說出這番話,便無法置若罔聞。


    「……我又沒準你對我說教,真是個愛說話的硯台。」


    喜藏不甘就此認輸,出言嘲諷,硯台精朝他莞爾一笑。


    「你要是明天壽命終結,我會替你的臉和全身塗滿墨汁。」


    幹嘛突然這樣說——喜藏麵露納悶之色,但硯台精不予理會,繼續說道。


    「那女孩苦等你十六年的懊悔,我要塗滿你全身。」


    喜藏緊咬著嘴唇,瞪視著硯台精。


    「要是你明天喪命的話,我也來把你塗黑吧。撬開你的眼皮,把你的小眼珠畫大一點。這麽一來,或許臉看起來會溫柔一點。」


    人要是死了,長得溫柔或可怕已經不重要嘍——小春哼著歌打岔。


    「我的眉毛有點往上挑,我要畫垂一些。」


    「我要在肚子上畫女人臉,念阿彌陀佛~」


    天井下與小太鼓太郎順勢唱了起來,所以喜藏不再瞪視硯台精,暗啐一聲。他就起身,披上短外罩,什麽也沒拿便往外走。他前腳走,小春後腳進,一麵打著哈欠,一麵抱怨道「他們這家人,還真會給人添麻煩呢」,硯台精對他說「所以你才會被引來這裏」。


    「有人替孤單的喜藏擔心,所以才把喜歡照顧人的你召喚來到這裏。」


    「啥?那是你才對吧?」


    小春那張滿是困意的臉側向一旁,朝回到固定位置上的硯台精笑道。


    喜藏在近午時分來到熊阪,但外頭早已經大排長龍。等了約半個小時後走進裏頭,前來接待的是麵露詫異之色的老板娘阿熊。


    「咦?深雪今天請假呢。」


    你應該知道才對吧?阿熊臉上的表情如此寫道,喜藏問她「是請半天假嗎?」現在還算上午,深雪幾乎不曾請過一整天假。阿熊卻搖了搖頭。


    「那麽……她是感冒嗎?」


    「不,不是的。她每年的這一天都會請假。」


    喜藏納悶不解,阿熊則是不可置信地歎了口氣。


    「……今天啊,是她爹的忌日。」


    (忌日……)


    喜藏沒聽深雪提過,也沒向她問過。喜藏從沒想過要問這個問題,所以口(要深雪自己沒主動提,喜藏永遠也不會知道。


    「……這樣啊,原來喜藏先生您不知道啊。雖說是深雪她爹,但是對您來說,卻是位陌生人。」


    聽聞這略帶諷刺的說法,喜藏一時為之瞠目,但最後他終究還是什麽也沒說。原本存心挑釁的阿熊,見喜藏神情謙遜,大出意料之外,過了一會兒,她向喜藏賠罪道「對您說這種失禮的話,真是抱歉」。


    「您並沒有錯……我隻是覺得深雪很可憐。」


    深雪從十三歲起便在這裏工作。自從她母親過世後住在店裏,已經過了三年,阿熊對深雪視如己出,這點喜藏也很清楚。所以當喜藏對她說「對不起」時,阿熊麵露驚詫之色,接著露出很無奈的笑容。


    「喜藏先生,您真是位木訥的人。我先生他也很木訥,但他還遠不及你。既然連我都看得出來,深雪當然早就知道。所以她才沒對您說吧。因為她真的是個好女孩……」


    其實,就算她沒那麽好,也沒關係啊上慣著轉為苦笑的阿熊,微微朝眼角拭淚。


    「……你,快來幫忙。」


    一名看起來很頑固的中年男子,從廚房裏探出頭來。他是熊阪的老板三郎。喜藏固定到熊阪光顧已經兩年半,但這還是第一次看老板開口說話。店內的熟客們也和喜藏一樣,一臉驚訝地望著老板,但老板對客人連看也不看一眼,就隻是望著阿熊。確實是個很木訥的男人。好!阿熊很有精神地應了一聲,轉過身去,喜藏向她詢問:


    「請問墓地在哪裏?」


    麵對喜藏的低聲詢問,老板娘先是聳了聳肩,接著轉頭回以溫柔的笑臉。


    喜藏前往阿熊告知的墓地地址,但沒看到深雪。不過那裏有座小菩提寺,所以他很快便找到深雪父親的墓。喜藏朝墓碑上雕刻的法名凝望了半晌。因為深雪父親的名字旁,刻有一名女子的名字。


    (……是娘嗎?)


    誠如老板娘所言,他與深雪的父親沒見過麵,說來或許有點無情,不過喜藏對他實在沒什麽感想。隻不過,從以前深雪的描違來看,對方似乎遠比他那不中用的父親還好。若非早死,深雪現在應該是和這位父親過著幸福的日子吧。


    (至少比現在還要幸福……)


    喜藏才剛這麽想,便馬上搖頭。深雪的父親已不在人世。就算再怎麽緬懷失去的過往,也無濟於事。與其懷念過去,不如活在當下,若不放眼未來,便無法活下去——喜藏覺得,如果是祖父的話,可能就會這麽想。


    眼前的墳墓實在稱不上氣派,但整理得相當幹淨。不僅沒半點髒汙,而且這一帶的殘雪也好像隻有這裏清除過似的,沒留下半點雪跡。擺在竹葉上的,是模樣難看,但風味絕佳的牡丹餅——這是喜藏小時候愛吃的東西,母親常親手為他作。深雪向母親學了作法,也曾為喜藏作過。


    深雪好像不擅長作菜,但她作的牡丹餅,口味和母親作的一模一樣,勝過任何一家高級的糕餅店,是喜藏最喜愛的口味。以竹子作成的竹筒裏,插有喜藏從花店裏買來的蠟梅。喜藏還沒完全原諒母親,所以無法向她合掌膜拜,他朝墳墓凝望良久後站起身,深深行了一禮,就此離去。


    喜藏想不出深雪會去哪裏,他心想,也許深雪已經回去,於是他再次前往熊阪,但她沒在店裏。阿鬆貼心地前往住處查看,但仍舊不見深雪的身影。


    「深雪可能去的地方,大概就隻有澡堂和五月家的店了……」


    除此之外,實在想不出了——阿鬆一臉歉疚之色。看來,深雪和喜藏一樣過著單調的生活。


    「深雪她……雖然請一天假,但晚上可能會到店裏。」


    她每年都是這樣——阿鬆悄聲道。在一旁聽他們交談的常客笑著說「深雪真的很強悍呢」,阿鬆聞言,突然轉為生氣的口吻。


    「不是這樣的!深雪是很強悍沒錯……但她也有脆弱的一麵。與其在忌日這天,獨自沉浸在哀傷裏,不如到店裏工作,和人說話,這樣比較能轉換心情……啊,對不起……!」


    阿鬆發現自己正瞪著客人咆哮,急忙鞠躬道歉。


    「不……是我不對。她總是充滿朝氣,從沒見過她意誌消沉的模樣,所以我誤會了。」


    (我也一直是這麽想。)


    那位客人尷尬地道歉,喜藏心中對他說的話深感同意。不管什麽時候,深雪絕不在別人麵前示弱。之前喜藏封閉內心、天狗大發雷霆、小春陷入苦惱,但就隻有深雪仍麵帶笑容,療愈眾人像刺婿般的心靈。深雪很強悍——這句話確實沒錯。但就算再強悍,也沒人能獨自麵對一切問題,仍然微笑以對。始終都在逞強的喜藏,這時覺得自己終於比較能明白深雪的心思了。


    (逞強的丫頭……)


    等關門時我再來——喜藏說完後,離開熊阪,接著前往澡堂和蔬果店,但深雪都不在那裏。他向站在蔬果店店門前的五月詢問深雪的去處。


    「你幹嘛這樣問?你該不會是在暗戀深雪吧?」


    五月緊盯著喜藏瞧,令他大感吃不消。五月知道深雪


    有個哥哥,但不知道就是喜藏。而且,喜藏告訴她自己是深雪的哥哥,五月卻不相信。


    「深雪長得那麽可愛耶。你雖然長得不算醜,但表情很可怕。」


    長得一點都不像,很可疑哦——五月還接著這樣說。


    (真是拿這個女人沒轍。)


    喜藏馬上看開,落荒而逃。


    「……對了,就眼睛細長這點來看,你們倒是長得有點像。」


    當五月好不容易可以接受時,喜藏已不見蹤影。


    沒見到深雪,就這麽回到店裏,實在無法接受。本想找個地方打發時間,但是比深雪更無處可去的喜藏,唯一可能去的地方,就隻有那裏了。


    (這種地方可不適合一天去兩次啊……)


    喜藏去的地方,是荻野家位於高輪的墓地。雖然與深雪父親的墓地位於不同處,但一樣是墓地。光單程就得走上三個小時,所以當喜藏抵達時,已日漸西山。走慣這條路的喜藏,毫不遲疑地走過寬廣的境內,抵達墓地,就此在荻野家的墳墓附近發現一道徘徊的人影。喜藏不禁為之駐足,那道人影回過頭來,露出驚訝之色。


    「哥……」


    喜藏萬萬沒想到深雪會出現在這裏,比她更為吃驚。喜藏很自然地露出發愣的表情,然而,他不管什麽表情都一樣可怕。深雪見他的眉宇皺得比平時還要緊,嗬嗬輕笑。


    「嚇了我一大跳。我還以為是哥哥的靈魂跑來了呢。」


    深雪朝喜藏走來,站在他麵前,輕碰喜藏的手臂。


    「嗯,真的有身體嘛。」


    「……那還用說。」


    格格嬌笑的深雪把手收回,臉上泛著平時開朗的表情。


    「我第一次來這裏替爺爺掃墓,一時不知道在哪裏。」


    好在哥哥你來了——澡雪呼著雪白的氣息,開朗地說道。好在我來了——喜藏如此低語,深雪則是收起笑容,一臉正經。


    「哥,你祖先的墳墓在哪裏?」


    深雪就像沒聽到似的,朝四周張望。喜藏不發一語地往前走,深雪乖乖跟在他身後。來到墓地中央一帶,喜藏停下腳步。深雪合掌膜拜後,抬起臉問候道「爺爺,好久不見了」。


    「……你們見過麵?」


    「嗯,見過一次。雖然當時我還隻是個小嬰兒,不記得了……」


    深雪從包袱裏取出牡丹餅,如此說道。媳婦因為兒子的緣故而被逐出家門,祖父擔心她的生活,在深雪出生時曾前往探訪。雖是與自己沒血緣關係的孫女,但喜藏的祖父卻滿是慈愛地將深雪抱在懷中。他以無比溫柔的眼神看著深雪,她母親不禁落下淚來。


    「娘一直對爺爺深感愧疚,所以她改嫁後,見爺爺還是這麽擔心她,心中滿是感激。娘常對我說『你爺爺就像菩薩一樣』。」


    「……這樣啊。」


    喜藏在十歲那年,第一次從父親口中得知深雪的存在,卻從未聽祖父提過。喜藏也很惦記深雪的事,但始終沒能問個清楚。


    (沒想到爺爺也抱過孫女。)


    喜藏一時對這位猜不透的祖父感到生氣,但他旋即露出苦笑,心想「他就是這種個性」。喜藏雖然常被人說木訥,但祖父比他更木訥。祖父少言寡語,態度冷淡,平時幾乎都不說話,但他其實個性溫厚,就像母親一樣。盡管祖父緊抿的雙唇鮮少有笑容,但喜藏不曾對祖父感到畏怯。因為他知道祖父很疼愛他。喜藏瞄了深雪一眼。就算不發一語地望著深雪,她也一定會回以微笑。麵對深雪,就連木訥的祖父恐怕也會不由自主地展露歡顏吧。


    「要是爺爺還活著,就能和他聊聊天了。」


    就算再怎麽緬懷失去的過往,也無濟於事——幾小時前,喜藏才在想這件事,現在便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深雪凝望著墳墓。


    「說得也是……不過,還是見到麵了。」


    她轉頭望向喜藏,原本嚴肅的眼神,改為眼角垂落,露出笑臉。就連遲鈍的喜藏也知道,這句話指的並不全然是祖父。周遭光線昏暗,除了他們兩人外,墓地裏再無其他人影。也許是這裏不同於深雪父母的墳墓,沒那麽老舊,所以不會覺得太陰森,不過黑暗中處在這種場所,絕不會讓人覺得舒服。深雪蹲在地上,喜藏一直站在她身後,這時深雪倏然站起身,移向一旁。


    「我們回去吧。」


    深雪如此說道,喜藏向她頷首,邁步向前。向寺裏借來燈籠,照著腳下,在夜路中行走時,喜藏向跟在他身後的深雪道:


    「……這麽晚了,不該一個人行走。好在你今天剛好遇到我,要不然你就非得自己一個人走夜路不可了。」


    「不會有事的。我早已習慣自己一個人走,而且也沒人會襲擊我。」


    「……這世上多的是怪人。」


    聽喜藏這麽說,深雪應了一句「好過分!」鼓起腮幫子,接著噗哧一笑。


    「也對。有時剛好就會遇上怪人。」


    下次我會小心的——深雪低頭鞠了一躬。


    接著兩人在歸途中小聊了幾句。深雪雖是女人,但步伐飛快,所以不曾被喜藏遠遠拋在後頭,不過兩人也一直沒並肩而行。


    抵達熊阪後,店麵吊著的燈籠已經熄火,旗幟也早已撤下。但裏頭還是有微光逸出。阪本夫婦應該是在張羅明天的食材。來到離熊阪隔沒幾步遠的地方,深雪突然衝到喜藏前方,猛然轉過身來。


    「今天真的很開心。和哥哥聊這麽多話,真是愉快,能這樣一起去祖父墳前掃墓,感覺好幸福。」


    見深雪因這麽一點小事就感到幸福,喜藏胸口為之一緊。深雪臉上掛著微笑,猶豫了片刻後,向喜藏問道:


    「……改天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娘的墳前上香呢?」


    喜藏沉默不語,但最後還是朝耐心等候回複的深雪點了點頭。深雪放下心中的大石,籲了口氣,朝喜藏深深行了一禮。


    「謝謝你送我回來。關於娘的事……也很謝謝哥。晚安。」


    深雪低頭鞠躬時,本以為喜藏會就此離去,所以頭一直沒抬起來,但等了良久,始終沒聽見離去的腳步聲。她感到納悶,抬起頭來,發現喜藏仍站在她麵前。喜藏的姿勢端正,平時光是站著,就顯得威儀十足,但此時卻雙肩垂落,看起來就像不知該如何是好。深雪不禁緊盯著喜藏,但喜藏那原本應該會轉向一旁的視線,卻始終落在深雪腳下。


    「……你還沒到家呢。」


    「咦?」


    深雪不禁望向一旁,這裏確實是熊阪的店麵,不是深雪住宿的地方。不過隻要從店麵旁邊的小路走十幾步便可抵達。


    「離這裏還有半小時的路程。」


    「哥,那是你家才對吧?」


    走到荻之屋確實需要這麽久。但喜藏卻搖頭道:


    「你也是。」


    「……」


    深雪沒再說話,甚至沒任何反應。


    (她是在氣我現在才說是嗎?還是感到驚訝?)


    膽怯的聲音又在喜藏心中響起,但他心想「反正都已說出口了」,就打定主意。


    「那棟房子雖然老舊,但所幸還不算小。我自己一個人住還嫌太大呢。」


    所以我們一起住吧——以此當理由實在不太高明,但喜藏已盡了最大努力。看深雪的神情,不知道她是否在聽。在寒風中,兩人一直呆立在昏暗的商店街上,除了會感冒外,沒別的益處。


    「行李……」


    喜藏簡短地說了一句,深雪點了點頭,快步朝住處奔去。看她的表情,似乎既不驚訝、也不生氣,更不顯一絲錯愕,甚至沒任何感慨。


    (她會整理好行李,回到這裏吧?)


    喜藏抱持忐忑不安的


    心情等候,過了半晌,深雪終於返回,她背著大大的包袱,係帶綁在胸前,呼吸略顯急促,來到喜藏麵前三步遠的地方停步。喜藏就像要搶走深雪的包袱般,伸手替她拿,邁步向前。但身後沒傳來腳步聲。


    喜藏回身而望,發現深雪仍呆立在熊阪前。喜藏往回走,來到深雪麵前,眉頭緊蹙。深雪的表情沒任何變化,但細看後可以發現,她的眼眶和鼻子微微泛紅。


    「……我們快回去吧。」


    喜藏如此說完後,握住深雪的手——正確來說,是手腕,快步往前走去。


    「嗯。」


    深雪這才開口應道,任憑喜藏握住她的手腕,快步跟上他的步伐,不讓自己落後。不過兩人仍是一前一後,沒有並肩而行。兄妹倆好不容易一起回家,但兩人的步調要一致,還得再等上一段時日。


    帶著深雪平安返回的喜藏,通過庭院,從後門走進屋內。換作是平時,喜藏不會一進門就叫喚小春,但此時他卻不由自主地大叫一聲「喂」。因為屋內一片漆黑。


    「喂,你在不在?」


    沒有回音。喜藏拿起擺在流理台下的手燭,正準備點燈時……


    「嘩!」


    在這聲吆喝下,眼前陡然一亮。深雪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當她再次睜眼時,又是一片漆黑,理應握在手中的手燭也不知去向。


    「到底是怎麽了?」


    深雪東張西望,接著四周不約而同發出「哇哈哈哈」的嘲諷笑聲,隔了一會兒,一個像是手目的聲音,正經八百地清咳幾聲後說道:


    「小姑娘。我們要判斷你是否膽量夠大,足以住進這間屋子。」


    「我?」


    深雪發出一聲驚呼。她伸手摸向理應在她身旁的喜藏,但隻摸到空氣,什麽也沒碰著。非但如此,此時甚至感覺不到身旁有人。妖怪們見深雪那略顯焦急的模樣,暗自竊笑。


    「店主在黑暗中被封住嘴巴,無法動彈,你要是能找出他,就算你贏。要是你認輸,則算我們贏。」


    身體和嘴巴都受製於人,看來事情並不單純。


    「哥,你不要緊吧?」


    深雪朝眼前的黑暗叫喊,但同樣沒有回應。


    「我們不會加害他的,你放心——至少目前不會。」


    語帶威脅的妖怪們,滿心期待深雪會因為不安而放聲哭泣。


    「隻要找出我哥,你們就會放開他對吧?既然這樣,那就快點開始吧。」


    人在流理台附近的深雪,話一說完,便開始在黑暗中四處走動,伸手探尋。這時妖怪們先是一驚,但他們滿心以為深雪是在逞強。


    待眼睛逐漸習慣黑暗後,深雪決定先到離她最近的流理台和爐灶所在的廚房一帶查看。一開始她掀開擺在爐灶上的鍋蓋,結果竄出一陣雲霧狀的濃煙。深雪急忙用雙手將鍋蓋蓋緊,最後以附近的壓石壓在上頭,這才沒事。她往附近的架子和裝水的土甕裏窺望,但都沒看到喜藏的影子。


    將空蕩蕩的土間周遭全看過一過後,深雪脫去草屐,走進起居室。她由下而上依序打開衣櫃的抽屜時,才一打開底下的抽屜,便猛然冒出某個東西——不是從抽屜裏冒出,而是從天花板。垂吊在天花板上的天井下,像鍾擺般在深雪麵前晃蕩。深雪瞪大眼睛,接著卻垂成八字眉,一臉擔心地說道:


    「老太太,這樣很危險呢……你要是掉下來可就糟了。」


    天井下被她嚇了一跳,旋即縮回天花板去。太好了——如此低語的深雪,接著拉出從底下算上來第二個抽屜,但傳來卡嚏一聲,有東西卡住打不開。她連試了幾下,還是文風不動,所以改試著拉最上麵的抽屜,結果輕輕鬆鬆便打開了,但裏頭沒放衣服。房內左右兩側堆疊的棉被空隙裏、攪亂的火盆裏、塞滿包袱的箱籠裏,都不見喜藏的蹤影。


    來到店內的深雪,往喜藏平時坐的作業間裏窺望。這時——


    「呀~」


    一把鐵鎚朝她迎麵飛來,差點就撞個正著,深雪忍不住發出一聲尖叫。釘子和錐子見狀大喜,紛紛也都朝深雪飛來。眼看這些道具即將撞上時便轉變方向,深雪便看出這隻是在嚇唬她,她閉上眼睛一動也不動,等了約五分鍾之久。


    「……哼,算了!」


    背後傳來一個聲音,深雪睜開眼,剛好拔釘鉗和鑿子在她麵前掉落。深雪走下作業間,再度從前方依序查探。茶勺怪、堂堂水壺、杓文字、鐵勖怪紛紛在她麵前變身,但深雪全都應付自如,當發梳姬以發梳當飛鏢朝她射來時,她俐落地閃過,說了一句「這是要送我的嗎?」把發梳插進頭上。那是我的寶貝啊———發梳姬放聲號啕,深雪急忙雙手奉還,店裏的妖怪們心想「竟然能把發梳姬弄哭……」心裏略感畏怯。


    「哼……我才不認輸呢!」


    小太鼓太郎雖然顯得鬥誌昂揚,但是被深雪夾在腋下拍了兩下,馬上乖乖認輸,瀨戶大將和一反木綿也全都躲了起來。從背後偷偷靠近的手目,因為蹲著的深雪突然站起身,下巴挨了一記頭槌。


    「石、石頭!這家夥的頭比那個惡鬼店主還要硬!」


    「啊,對不起!不過,我的頭應該比我哥還要軟才對。因為我也覺得很痛啊。」


    深雪轉過頭來,一臉歉疚地賠不是,但看起來似乎一點都不覺得痛。之後雖然她不斷發出「哇」、「呀」的尖叫聲,但她的模樣還是和平時一樣沉穩,令妖怪們心想「這家夥是故意裝出害怕的樣子!」


    「等、等一下,這下子該怎麽辦?」


    「還問我怎麽辦呢,我完全沒想到她這麽不為所動,根本就想不出該怎麽辦才好。」


    深雪對一陣嘩然的妖怪連看也不看一眼,徑自返回起居室內,動手拆榻榻米,但喜藏當然沒在裏頭。


    深雪心想「既然沒在家裏,那就是在外頭」,便往大門走去,但不知為何,大門始終打不開。她走下土間,改走向後門,一樣打不開。


    (這下子無技可施了……)


    正當深雪如此暗忖時——


    「再開一次看看……這次用點力拉。」


    店內傳來某人的低語聲。深雪先是一愣,接著馬上意會過來,返回起居室,再次用力拉衣櫃中央的抽屜。剛才她有所顧忌,沒太用力拉,但這次她依照對方的建議,卯足了勁拉。結果在三次使勁拉扯下,猛然一把拉出了抽屜。深雪在反作用力下往後倒,一屁股跌坐地上。


    「好痛……」


    之所以沒空揉屁股,是因為那些奇形怪狀的妖怪全都不約而同地現身。鍾槌、一反木綿、瀨戶大將、手目、鍋怪、杓文字……這些突然出現將深雪團團包圍的妖怪們,望著深雪,麵露怯色。而深雪則是坐在地上張著嘴,表情倒沒有多驚訝。


    「……她膽子比那個閻王商人還大。往後的日子可想而知啊。」


    妖怪們歎了口氣,一同往店麵的方向走去。不久,從抽屜裏冒出一隻大手,深雪見了,這才鬆了口氣,展露笑顏。


    「……找到了。」


    好不容易才從衣櫃裏爬出的喜藏,請深雪替他取下貼在嘴巴上的符咒後,狠狠瞪視著深雪背後。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小春竟然躺在棉被上。


    「你為什麽不救我?」


    「你又沒叫我救你。而且要我去妨礙別人玩遊戲,我可沒那麽不識趣。」


    誰要玩這種遊戲啊——喜藏如此低吼,重重踩踏著地麵,朝店麵走去。


    「……哇,惡鬼來了!」


    接下來馬上呈現出一片慘叫哀嚎的景象,深雪在衣櫃前呆坐了半晌。


    (這種情況每天都會發生嗎……)


    光想像便覺得未來堪慮,深雪不禁格格嬌笑。


    「偶


    爾也要假裝一下害怕的樣子。因為做這種蠢事,是他們生存的意義。」


    深雪朝那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聲音頷首。她明白這和剛才引她找出答案的那個聲音相同,於是她對硯台精說了聲「謝謝」。深雪這才站起身,小春與她四目交接,以躺著的姿勢舉起單手。


    「歡迎回家,深雪。」


    「說什麽歡迎回家,這裏又不是你家。」


    耳力過人的喜藏,一麵使勁擰扭著一反木綿,一麵從店麵那裏出言挖苦小春,深雪則是一臉正經的表情,佇立不動。小春坐起身,側著頭問道:


    「咦?你怎麽了?」


    深雪這才回過神來,先是仔細朝四周環視過一遞,然後露出深感幸福的笑臉說道:


    「……我回來了。」


    1明治以前的北海道、千島、樺太的總稱。尤其是指北海道。


    2由筆和墨壺組合而成的攜帶型文具。外形看起來像煙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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