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動了。」


    兩人的聲音重疊,開始了早餐。默默吃著早餐的另一個人,朝坐他對麵的女子瞄了一眼,一方麵覺得心頭癢癢的,一方麵又覺得尷尬,那種感覺委實難以言喻,但深雪不知道喜藏此時的心情,一麵吃飯,一麵開朗地和小春聊天。他們兩人看起來像姐弟一樣,令喜藏倍感無趣。


    「深雪,你今天也要到店裏去幫忙啊?」


    「嗯,不過今天隻忙到傍晚,我們可以一起吃晚餐。」


    想吃什麽?聽深雪這麽問,小春端著裝滿飯菜的碗沉思半晌後,回了一句「鯛魚」。深雪以一副沉思的表情應道「那我回來時,得跑一趟魚店才行」,喜藏則是一臉不悅地插話道:


    「這家夥說的話不必樣樣都聽。」


    「竟然說我是『這家夥』,你可真有禮貌啊。要是沒有我,你們哪能像現在這樣坐在一起吃飯啊。」


    「為什麽是你的功勞?你明明什麽也沒做。」


    喜藏嘴巴上說小春厚臉皮,但每當小春遞出空碗,他總還是會拿出飯桶。小春一麵朝碗裏裝飯,一麵以要人知恩圖報的口吻說道:


    「你還真是搞不清楚狀況呢。你之所以敢去找深雪,是硯台精的功勞吧?那麽,讓硯台精開口說話,又是誰的功勞呢?」


    就是本大爺!小春抬頭挺胸說道,碗裏裝得像山一樣高的米飯,遮住了他的臉。


    「沒錯,是小春的功勞。」


    謝謝你——深雪向小春道謝,裝了一碗溫熱的味噌湯遞給小春。


    「用不著向他道謝。這家夥是會把我們家的積蓄全部吃光的窮神。要是向他道謝,他搞不好會得寸進尺,就這樣賴著不走了。」


    「誰是窮神啊!我不是替你帶來了福氣嗎?我算是福鬼,福進來!」


    喜藏猛然想起。


    (對了,這家夥是在驅鬼那天掉落的。)


    那是八天前的事。由於發生了許多事,感覺不隻度過了這短短數日。


    「……現在才想到,因為卷入你的工作風波中,我這幾天完全沒工作。」


    你果然是瘟神——喜藏全身繃緊力氣,瞪視著小春。


    「這幾天以來,就數你現在的表情最可怕。」


    小春麵露怯色,緊盯著喜藏瞧。真的耶——深雪也在一旁說道,喜藏就這麽板著臉不發一語,視線移回碗裏。


    深雪和小春幫喜藏的忙,三人一起準備早餐。深雪以前說自己不擅作菜,但看過她切菜的動作後,感覺那隻是她的自謙之詞。平時總是睡懶覺的小春,今天難得早起,喜藏差遺他去跟巷弄裏四處叫賣的小販買魚,在庭院裏擺出陶爐,動手烤魚。由於三人分工合作,早餐很快便張羅完畢。喜藏原本心想,家裏人多之後會更加勞神費心,麻煩不少。


    (……也許三個人一起生活也不錯。)


    正當喜藏略微改變想法時,小春突然對他說道:


    「對了,昨天我遇見綾子,覺得她有點無精打采呢。」


    喜藏心頭一震。


    上傷腦筋。


    自從上次對她說了那番話之後,一直沒機會碰麵,當然也沒當麵向她道歉。當時是為了讓綾子遠離多聞,他才會說出那番話,但綾子完全不知情。小春轉動他那渾圓的大眼,像在打探似地窺望眉頭深鎖的喜藏。


    「綾子小姐是哪位?」


    「是住在裏長屋的一位大美人。可說是鶴立雞群,鮮花插在牛糞上啊……」


    小春說完後,深雪似乎很感興趣,雙眸晶亮地向喜藏問道:


    「哥,她是你的心上人嗎?」


    深雪這番話令喜藏嗆著,咳了起來。深雪本想幫他拍背,喜藏加以製止,改瞪向笑得人仰馬翻的小春。


    「嗬嗬……才不可能呢!像那樣的大美人,怎麽可能會理這種一臉凶樣的人嘛!」


    真有那麽漂亮?深雪益發感到興趣濃厚,但她並沒說「我哥才沒長得一臉凶樣呢」。喜藏在自暴自棄下——不,應該說是為了潤喉,將味噌湯一飲而盡,但接著他露出奇怪的表情,把碗移開嘴邊。


    那是他從未嚐過的味道。說不上難喝,但也絕對稱不上美味。嚐起來不酸、不苦、不甜、不辣,口味不濃也不淡。隻能用「口味奇特」來形容。


    「你在裏頭加了什麽?」


    喜藏瞪視著小春,小春闔著眼,不發一語地用筷子比向一旁。


    「我說這裏頭加了什麽?」


    「有高湯、味噌、鹽、地瓜、蘿卜,還有蒽。」


    深雪笑眯眯地說著,微微抬起裝有味噌湯的鍋子,讓喜藏看鍋裏的料。


    「喏,還有這麽多。多吃一點吧。」


    喜藏不發一語,靜靜將碗裏的味噌湯喝完。


    (差不多該去了。)


    答應上熊阪吃午餐的喜藏,朝挺著肚子躺在地上睡覺,嘴巴張得老大的小春瞄了一眼。自從吃完早餐,送深雪離去後,他便一直是這個樣子。小春睡著的前半個小時,喜藏覺得又重返平日的生活:心中略感鬆了口氣,但接連四個小時後,他逐漸怒火中燒。喜藏右腳一踢,讓那個姿勢難看的獠牙鬼滾了一圈,然後很不情願地告訴他要上熊阪吃飯的事。然而,睡眼惺忪的小春卻揉著眼睛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說了一句讓喜藏懷疑是自己聽錯的話。


    「我就不去了。」


    天要下紅雨了——喜藏心想。其他人聽了,或許會覺得「這也太誇張了吧」。但如果是了解小春平日模樣的人,一定會大為驚訝。


    「你難不成是拉……」


    「我才沒拉肚子呢!我又沒亂撿東西吃!」


    其實是昨天我和綾子約好了,她要請我吃午飯——小春挺胸露出得意之色。喜藏一聽聞「綾子」這兩個字,便蹙起眉頭,小春見狀,臉上露出奸笑。


    「你沒受邀,很嫉妒對吧?真是遺憾啊~」


    小春俐落躲過斜上方飛來的一拳,輕靈地一躍而起。他跳得好高,就像朝天際飛去一般,不知為何,喜藏覺得有點刺眼。因為這個緣故,閉上的眼睛要重新睜開時,心中略感畏怯。


    「咦?怎麽啦?」


    小春對戰戰兢兢睜開眼的喜藏側著頭問道。小春的模樣沒什麽改變,好端端地站在他麵前。喜藏旋即恢複原本的神色,再度斜眼望著小春。


    「……今天的晚餐是豆腐飯、紅燒鯛魚、魚丸湯、醃蕪菁。」


    「噢!挺豐盛的嘛。」


    「因為你的關係,總是吃得這麽豐盛。作完晚餐後,你替我送些菜去裏長屋。」


    小春盤起雙臂,再度露出奸笑。


    「嗯,要送誰啊?」


    小春明明知道,卻又很不識趣地問,那人小鬼大的模樣,喜藏看了就有氣,但眼下也隻能拜托這名小鬼,喜藏完全沒轍。


    「裏長屋有很多住戶呢。是為吉?新太郎?阿米?啊,難道是小玉?」


    喜藏對裏長屋的住戶姓名幾乎一無所悉,但他知道小玉。


    「分菜給貓做什麽……我指的是你接下來要去打擾的那位住戶。」


    盡管喜藏很不情願地如此說道,但小春還是一直裝傻道「咦?誰啊?」


    「揍你哦。」


    不要揍了人之後才說啊——小春輕撫著腦袋,但旋即轉為愉悅的神情,踩著輕快的步伐走出屋外。


    「再見嘍!」


    活力充沛的道別聲在店內回響。如果是平時,喜藏不會目送他的背影離去,但喜藏總覺得有事掛懷,走下作業間來到大門口。往外頭一看,小春那花哨的發色沐浴在陽光下,閃閃生輝。當時突然一陣強風吹來,將他的斑斕長發吹向一旁。


    「……」


    不知為何,


    喜藏很想朝他背影叫喚。但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況且,望著那一路上向人問好,一派悠閑的獠牙鬼背影,喜藏不明白自己究竟在不安些什麽。


    (……可能我還沒完全放鬆吧。)


    喜藏暗自在心中歎息,走進店內,小春悄悄回頭,靜靜凝視著他。


    「歡迎光臨。」


    抵達熊阪後,前來接待的,是他笑靨如花的妹妹。在她開口詢問前,喜藏自己先說了一句「他沒來」。


    「好像是裏長屋一位認識的人要請他吃飯。」


    「裏長屋認識的人,是今天早上說的那位綾子小姐嗎?」


    喜藏坐進包廂裏,表情嚴肅地點了點頭,深雪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綾子小姐知道小春『那件事b嗎?」


    「不知道。」


    知道小春真實身分的人,隻有喜藏、深雪、彥次。


    (她要是知道的話,可能不會當小春是「會抓人的妖怪!」而是把他當作「可愛的小獠牙鬼!」,捧著一大把豆子跑來朝他身上撒。)


    喜藏如此想像著,忍俊不禁。深雪仔細打量著喜藏,再度嫣然一笑。


    「你常受她照顧吧?不妨請對方吃頓晚餐,你看怎樣?」


    「……我已經吩咐那家夥分些菜給對方了。」


    「啊,是這樣嗎?不過,請人家到家裏作客比分菜好吧?既然是吃同樣的菜,一起吃比較可口啊。」


    你說是吧?在深雪滿麵笑意的壓力下,喜藏一句話也沒反駁,因為他想讓深雪離開自己身旁——正確來說,應該是要讓深雪遠離迎麵朝他走來的男子。


    「我知道了。老板娘在叫你。」


    「啊,真的嗎?哥,你一定要邀綾子小姐哦。那我走了,你慢用。」


    接著深雪急忙往店裏走去。


    「嗨!」


    起初很不習慣這樣的問候語,但現在早已聽慣。不過,之所以會大吃一驚,全因為對方是渾身長滿眼珠的邪惡妖怪。但現在他身上的眼睛全都緊閉,外觀隻是個普通人。而且他身旁有個頂著妹妹頭的少女相伴,看起來更不像是妖怪。


    「可以一起坐嗎?」多聞如此說道,站在他麵前,喜藏點了點頭,不發一語。多聞挑起單眉,露出納悶的神情,但最後還是盤腿坐在喜藏麵前。出來星端正跪坐在他身旁,神色木然地環視周遭。


    「我還以為你會說『不行』呢。」


    多聞朝滿臉羞紅挨向他身邊的阿鬆點了牛肉鍋和三壺溫酒。


    「因為和人一起吃飯,好像比較可口。」


    說得沒錯——多聞笑著應道,這時阿鬆馬上便送來了溫酒,多聞向她要了兩個酒杯,斟滿酒準備遞給喜藏,但喜藏加以拒絕。明明有工作在身,卻大白天就喝酒,這是喜藏腦中從未有過的念頭。


    「你真是一板一眼。不過,這就是你的優點。」


    多聞從喜藏麵前收回酒杯,一飲而盡。在牛肉鍋煮好前,他不斷自斟自酌,轉眼已幹了三壺。早一步煮好的喜藏,一麵窺望多聞,一麵夾起鍋裏的料吃了一口。


    「……你之前為什麽要做那種事?」


    雖是不經意地詢問,但是就喜藏來說,他是下定決心才出言詢問。但多聞卻像在開玩笑似地說「用來打發時間」。喜藏碰的一聲,正要起身,但多聞以柔和的笑臉製止了他。


    「一開始隻是當作娛樂。」


    「……那現在呢?」


    別急,你先冷靜一下——聽多聞這麽說,喜藏心不甘情不願地就座。因為他發現眾人的目光全往他身上匯聚。深雪一臉擔心地走來,多聞朝她莞爾一笑,深雪就眼神茫然,到別桌去接受其他客人點餐。


    「……你不要操控別人的妹妹。」


    「我是不想讓她擔心。像她那樣的好女孩,我才不會玩弄她呢。而且深雪膽子太大了,嚇她一點意思也沒有,根本不能用來打發時……」


    喜藏微微挺起身,一掌打向坐他對麵的多聞腦袋。很痛耶——多聞如此說道,但臉上卻掛著微笑,把酒一飲而盡後,又加點了一壺酒。


    「喜藏先生,你真善良。這樣就原諒我啦?」


    「誰說原諒你了?剛才隻是回禮。」


    「這麽說來,你還會再找我報仇嘍?看來又可以打發時間了。」


    多聞學不乖,仍繼續說道,喜藏伸手又要打他腦袋,但在即將打中時,手卻停住。出來星來回打量喜藏和多聞,側著頭感到納悶。喜藏的眼睛被多聞那微微泛青的黑眼珠所攫獲。兩人持續互瞪了好一會兒,後來因為阿鬆惴惴不安地端酒來,多聞這才避開喜藏的視線,朝阿鬆微微一笑。


    「兩……兩位沒事吧?」


    看阿鬆的視線,不用說也知道,當然是把喜藏當壞蛋。喜藏這時候才得以動彈,他把手收回,狠狠瞪視多聞,但多聞則是氣定神閑。


    「他隻是在跟我開玩笑。你別看他這樣,他其實很愛開玩笑呢。你說是吧,喜藏先生?」


    阿鬆的紳情極為不安,喜藏隻好點了點頭。


    「來,我們繼續吃吧。」


    多聞如此說道,開始朝鍋裏動筷。阿鬆似乎很想和多聞攀談,但多聞專注吃著火鍋,連看也沒看她一眼。阿鬆死心離去,這時喜藏故意冷言嘲諷。


    「之前對人家花言巧語,現在卻又這般冷淡。」


    「我不是說過嗎?我不會刻意對人花言巧語。」


    喜藏猛然想起某件事。今天等沒多久就進了店裏,隊伍中也沒看到頂著妹妹頭的女客人。喜藏環視四周後發現,店內也沒這樣的女客人,多聞明白他視線的含意,對他說道:


    「因為真的想吃牛肉鍋的客人卻吃不到,這樣實在很古怪。所以我請那些目的是來這裏看我的客人回去。因為我也開始覺得有點不耐煩了。」


    「你討厭女人嗎?」


    「怎麽可能。隻不過,再怎麽喜歡,也是會膩的。更何況是活了四百多年。」


    喜藏手中的筷子停住,多聞隻有視線微微往上抬。不能看他的眼睛——喜藏倏然移開視線,這時多聞露出落寞的苦笑。


    「難得一起吃飯,我不會操控你的。」


    就算你裝出受傷的表情,我也不會上你的當——喜藏把臉轉向一旁。喜藏喜歡那個性灑脫、臉上常掛著爽朗笑容的多聞。


    (那個男人已經不在了——不,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就像百目鬼所呈現的幻影般,多聞隻是一個虛像。多聞一直靜靜凝望雙唇緊抿,不與他目光交會的喜藏,接著他微微歎了口氣,流露出遠望遙想的眼神,開始說道:


    「人類隻能活五、六十年,想要完成所有事,這樣的時間或許短了點。不過,如果活了四百年,就算完成了一切,時間還是剩下很多。因為大部分事都已經做過,教人閑得發慌啊。」


    喜藏就連自己這二十年的人生都覺得有點長,多聞所說的四百年歲月,對他來說實在過於漫長。有時就連短暫的片刻都嫌悶得慌,像四百年這般悠長的歲月,想必早就厭倦了吧。話雖如此,多聞的行徑還是教人無法理解。


    「你把不相幹的人卷了進來,就隻是為了打發你漫長的人生嗎?」


    「簡單來說的話,是這樣沒錯。不過你放心,我不會把你抓來吃的。」


    多聞大口嚼著牛肉,如此說道。一旁的出來星不吃牛肉鍋,隻是神色茫然地靜坐一旁。喜藏慢條斯理地將碗裏的飯粒聚攏,向多聞提問道:


    「那麽,你幫他也是為了打發時間嗎?」


    「咦……?我最近幫過誰嗎?」


    多聞抬起臉來,也許是喜藏這句話令他感到意外,他表情為之一愣。


    「以前


    硯台精去找少主時,你曾經幫過他對吧?」


    「我不知道有這件事耶。」


    多聞莞爾一笑,不過喜藏認為以前出手幫助硯台精的人正是多聞。


    ——你從以前就威儀十足……但沒想到這麽魯莽。


    借由多聞無意中泄漏的一句話,硯台精可能老早便已察覺。因此,他看昔日的恩人竟然做這樣的惡作劇,心中氣憤難平。雖然沒向硯台精問過此事,不過喜藏相當篤定。多聞不予理會,自顧自地吃著牛肉鍋,喜藏卻一改原先的態度,改為緊盯著多聞瞧,在他強烈的目光注視下,多聞就像認了似的,麵露苦笑停箸。


    「空閑是很可怕的事。如果是為了打發空閑,我或許會幫助別人。不過慈善工作我已經玩膩了。這五十年來,我一直都在做壞事。」


    多聞說的話,雖然像是認了喜藏的詢問,可是始終沒明確的答覆。


    「我可沒那麽空閑可以陪你打發時間。既然你有的是力量,大可去找其他妖怪啊。應該多的是比人類還要厲害的妖怪吧。」


    顯得有點不耐煩的喜藏如此低語,多聞點著頭,就像在說「沒錯」。


    「那你為何要以人類為對象?」


    「因為我知道再也沒有比我更厲害的妖怪,所以我不再以妖怪為對象。接下來換成人類。」


    多聞如此說道,首次露出蠱惑人心的冷笑。喜藏手中的筷子頓時脫手,掉落榻榻米上。好在飯碗用膝蓋接住,但要將它撿起,還得再花一段時間。因為喜藏感覺到多聞散發的妖氣。他手腳發顫,齒牙交鳴,這才第一次意會到「這就是所謂的妖氣嗎?」多聞斜眼望著不發一語的喜藏,立起雙膝托著下巴,擺出像是孩子在鬧別扭時的姿勢。


    「四郎常罵我這樣沒規矩,但這個姿勢最舒服了。」


    那滿是寒氣的笑意,一會兒轉為原本溫和的笑容,但喜藏一時半刻還是無法動彈,任憑飯碗擱在膝上。


    「妖怪雖然力量強大,但欠缺情感。人類雖然軟弱無力,但情感豐富。一直與人類往來會感到厭膩,但偶一為之倒是頗為新鮮有趣。像你也是。」


    那一如往常的微笑,此刻看起來卻像是對喜藏充滿貶損之意。


    「——真是無聊。」


    喜藏終於把碗從膝蓋上取下,站起身,準備走出店外。


    「我以前隻是個普通人。」


    多聞道出此言,這次是以言語令喜藏停止行動。


    「四百年前,我是個隨戰役行動的醫僧。名義上雖然是替負傷的士兵療傷,但他們幾乎都傷重不治。我們能做的事,就隻是替死者誦經超渡。不分本國、他國,也不分敵我。雖說是替人療傷,卻淨是在埋葬死人。現在回想,這樣的工作根本可有可無。」


    他垂眉底下的雙眼透射出的目光,不像是哀傷,而是像感到丟臉。聽小春說,多聞確實是位醫僧。不過,說他曾經是人類,實在無法理解。


    「普通人怎麽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因為與惡鬼同化。」


    多聞毫不做作,回答得很直接。


    「同化其實很簡單,隻要獻出身體就行了。然後對他說『隨便你怎麽用吧』。不過,對方也要獻出他的力量。」


    如果真那麽簡單就能辦到,那就沒人會被惡鬼吃了,這世界也將會妖滿為患。明知他是在胡扯,但喜藏還是禁不住做了可怕的想像。


    「那個時代到處都是魑魅魍魎,遠非現今所能想像。尤其是戰場上更常看到。有時他們還會決定戰爭的勝敗。有些妖怪還會吃死屍,不過,大家都因為戰爭而殺紅了眼,明明妖怪就近在身邊,卻看不見。我從以前就具有過人的直覺,所以大致都看得見。」


    多聞雖然不像彥次看得那麽清楚,但他不像彥次那樣裝沒看見。我非但不害怕,甚至還對此頗感興趣——多聞說道。


    「重點是,打仗時如果按兵不動,有時一等就是一、兩個月,所以閑得發慌。空閑時,總會想尋求什麽刺激的事吧?我那個時候還年輕,要是有人談論有趣的事,便馬上湊過去聽。」


    有一次,多聞聽說有一種會出現在戰場上的妖怪。從那之後,隻要多聞一有空閑,腦子裏想的就是妖怪之事。之前多聞曾親眼看過其他妖怪,但都不像他當時聽聞的妖怪這般令他感興趣。


    「這種妖怪真的很厲害。戰場上的人們每天都在說,他是會把吃掉的人吸收進自己體內的恐怖妖怪。」


    然而,盡管常聽聞這項傳言,卻沒想過真有親眼目睹的一天。畢竟對方是吃人的妖怪,一旦遇上便會被他吃了。就算是多聞,也不想被生吞活剝。要是被妖怪吃了,便會當場喪命。


    「如果這妖怪真像傳聞那麽厲害,我確實很想見識見識。但我知道一旦遇上,就會沒命,所以我並不想遇見他。」


    不過,愈是想遇上,愈是遇不上,相反的,愈是不想遇上,愈是會遇上。有一次真的就讓多聞給遇上了。才看一眼,多聞便曉悟——「我死定了」。


    「我遇見他時,已是屍橫遍野。他正在大啖活人。光吃人肉他還不滿足,連骨頭都一並咬碎。但不知為何,那家夥把吃進嘴裏的肉塊吐掉,看著散亂一地的屍體我才發現,他想吃的隻有眼珠。那個惡鬼的名字是……」


    「百目鬼。」


    麵對喜藏的這聲低語,那人稱百目鬼的男子以微笑表示肯定。原本神情茫然的出來星,一聽到「百目鬼」這名字,馬上轉頭望向多聞。那可怕的景象之所以清楚浮現在喜藏腦海,因為那是在多聞的宅邸裏見過的一幕幻影。


    「當我正麵遇見百目鬼時,我已做好被他吃了的覺悟。上戰場時,我滿腦子想的都是關於死的事,雖然不想死,但死本身並沒那麽可怕。」


    所以多聞在滿坑滿穀的屍體包圍下,眼看即將被造成這幕慘事的妖怪虜獲,但他依然神色自若。


    「百目鬼可能就欣賞我這點吧?當我開玩笑地對他說『我身體可以給你,但你要給我力量』,他竟然就接受了我的提議,沒吃我,而是與我同化。很簡單吧?」


    多聞描述此事時,好像在閑話家常般,喜藏實在無法點頭認同。雖然不覺得這是真話,但也不像在說謊。而且,可能是剛才感覺到的妖氣還彌漫在四周,喜藏此刻張著嘴,卻說不出話,隻能發出吞咽口水的咕嘟聲。不過,多聞朝表麵上沒任何變化的喜藏望了一眼,露出心領神會的表情,朝喜藏伸出右手。


    「和我合為一體後,百目鬼還是繼續吃人。這是那些人身上的東西。」


    他卷起衣袖露出手臂,上頭浮現無數顆眼珠。喜藏為了不讓眾人看見,急忙擋住多聞,但客人當中根本就沒人發出驚呼。出來星當然沒動,而剛好經過的深雪,明明就望向這邊,卻隻是朝喜藏微笑。見喜藏如此慌亂,多聞忍不住竊笑。


    「你如此護著我,我真開心。」


    喜藏瞪了他一眼,而多聞身上那無數顆眼睛也像在呼應他似的,全目露凶光,瞪視喜藏。喜藏眼前滿是眼珠,他的目光釘住不動,這時他發現這些眼珠的形狀各有不同。倘若真如多聞所言,這些眼珠全是遭殺害者的眼睛,那他到底殺了多少人呢?以他露出的半隻手臂來看,約有二十多顆。喜藏望著位於右手腕到手背間的兩顆渾圓的眼瞳,感覺就像要被吸進去似的。它們比其他眼珠還要小一些,可能是孩子的眼睛。這時,多聞緩緩抬起右手,擺在身旁那名少女的臉旁,喜藏頓時明白,那對大小吻合的可愛眼珠,正是出來星的眼睛。


    「……」


    差點胃液上湧的喜藏,急忙轉頭。他以袖口搗住嘴,極力忍住,不久,有一隻手搭在他背後。多聞很關心似地一再輕撫他的背,但這隻會更讓喜藏感到惡心。輕撫喜藏背後的那


    隻手,是冒出無數顆眼珠的手,同時也是啃食孩子的手。


    別碰我——喜藏如此低語,多聞的手從喜藏背後移開。多聞向阿鬆點了杯茶,輕輕擱在喜藏麵前。


    「……抱歉,讓你覺得不舒服。」


    多聞這句話令人意外,喜藏不禁轉頭望向他。眼前已看不到那眾多眼珠,多聞真的露出歉疚的神情。出來星抬頭望著喜藏,再度一臉納悶地側著頭。由於她額頭留著長長的劉海,完全看不出她到底有沒有眼珠。喜藏感覺全身虛脫無力,一屁股坐回地麵,拿起麵前的茶含了一口。


    「原本以為不管對你說什麽,做什麽,你都會無動於衷呢。」


    「……才沒那種人呢。」


    喜藏又喝了一口茶,輕聲說道,這時多聞指著自己說「像我就是」。


    「像我就無動於衷。不論是看到惡鬼在吃人,還是自己即將被惡鬼吃了,我都一樣。就算是同化,我也一點都不在乎。」


    為什麽?喜藏以眼神詢問。因為他懶得開口。


    「或許我原本就不是人類。現在我已經分不清楚了。」


    多聞如此說道,溫柔地輕撫右手手背,無比慈愛。


    「不過喜藏先生。這個小孩並不是我殺的。」


    他如此說道,但這次沒再露出手上的眼珠。不過喜藏還是感覺得到他手裏的烏黑眼珠。也許剛才那一幕已鮮明地烙印在喜藏眼中。流露出哀戚、悲切眼神的眼瞳。


    「既然不是你殺的,為什麽會在你手上?」


    難道是同化之前,百目鬼所殺害的?不過,既然都已同化,以前的百目鬼和曾是人類的多聞,應該全都一樣。過去吃過無數屍體的百目鬼,如果占有多聞身體的一半,此時多聞若說『這不是我』,聽起來隻會讓人覺得是借口。


    「……還有,這女孩為什麽還活著?」


    喜藏指著坐在多聞身旁,看起來像很困似的,身體開始搖搖晃晃的出來星,如此問道。以慈愛眼神凝望出來星的多聞,視線突然移回喜藏額頭道:


    「那得等我們更熟之後,我才會告訴你。」


    喜藏露出「誰要和你更熟啊」的嫌棄表情,但多聞不以為意。他單手托腮,笑眯眯地望著喜藏。一如平時,那是令人感到驚訝的笑意。不像小春,帶有像人類般的情感起伏,多聞的笑容則是完全感覺不到。


    「你為什麽老愛笑?」


    聽喜藏如此詢問,多聞微微側頭反問道「那麽,你為什麽老愛生氣?」


    「我並沒生氣。我隻是天生長這個樣子。」


    「那我也隻是天生長這個樣子啊。」


    多聞如此答覆,但喜藏仍舊無法釋疑。麵對板著臉孔的喜藏,多聞伸長他抱著的雙腿,接著說了一句「不過呢……」。


    「我知道你為什麽會有這種表情。你之所以老愛蹙著眉頭,是因為有很多事你想要解決。時而煩惱,時而猶豫,所以才會有這種表情。」


    喜藏無法隨口回他一句「胡說」。因為他覺得多聞說的一針見血。伸長雙腿不住晃動的多聞,驀地凝視遠方,麵無表情。


    「幾百年前,當我還是普通人時,我也是這樣……雖然現在早已經忘了。」


    語畢,多聞微微一笑,執起出來星的手站起身,在桌上擺了一筆錢,金額比他所點的份還要多出一倍。喜藏馬上抓了其中一半的錢推還給多聞。


    「我可沒說要你請客。」


    你可真是頑固呢——多聞輕歎一聲,往前弓身,細細打量喜藏的雙眼。


    「因為給朋友添麻煩,請他吃頓飯當作是賠罪,這是很常有的事吧?要是你真那麽在意的話,下次換你請我不就得了。」


    一股不容分說的力量支配了喜藏。在一陣天旋地轉的感覺侵襲下,全身無法動彈。多聞的力量感覺既可怕,又想沉浸其中,就像毒品一樣,教人無從抗拒。看喜藏露出茫然的表情,多聞臉上泛起滿意的微笑,拉著出來星的手來到土間。


    「……對朋友使用這種力量,太奇怪了吧?」


    終於能出聲講話的喜藏,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很不甘心地出言嘲諷。


    「這確實是我不對。」


    多聞朗聲大笑,叼著煙管走出店外。出來星轉頭望了一眼,朝喜藏揮手。這時,解除束縛的喜藏急忙向櫃台結帳,追向前去,但兩人已不知去向。


    喜藏手裏握著錢,不知如何是好,這時一輛拖車從旁邊經過,發出卡啦卡啦的聲響。是四處叫賣的錦繪小販。和連環圖說書人一樣,拖車後麵擺滿了錦繪。映入眼中的錦繪,上頭畫的是常見的美女,但喜藏卻看得雙目圓睜。那名拉車的男子,與男子穿的號衣1背後所印的屋號,他都曾經見過。


    「淺草錦繪屋梔子——大受好評的芳雀畫,很不巧剛好賣完了,客官。」


    長著一對狐眼的男子——四郎,朝他咧嘴一笑,喜藏才一眨眼,四郎便消失無蹤。留在原地的喜藏,撿起掉落地麵的一張綿繪。似乎是出來星所繪,一幅筆致生硬拙劣的圖畫。雖然用的一樣是恐怖的紅色顏料,但喜藏看過之後,感覺像渾身泄了氣。


    「……我才不是長這樣呢。」


    因為上頭畫的喜藏人像,與之前小春把他畫得像妖怪的那幅畫幾乎一個樣。


    喜藏回家時,屋裏空無一人。此時早已過了午時。


    (還在人家家裏叨擾啊。)


    竟然在女人家中待這麽久,雖然他是個外型像孩子的妖怪,但未免也太厚臉皮了。喜藏心不甘情不願地上綾子家拜訪,網好在巷弄裏遇見從外頭歸來的綾子。「您好」綾子表情生硬地微笑道,喜藏向她回了一禮,頻頻往她身後張望,但沒看到小春。而綾子同樣也偏著頭往喜藏身後窺望。


    「……咦?小春沒和您在一起嗎?」


    「他說你邀她一起吃午餐呢……」


    「咦?中午時小春確實來找過我,但我問他『要不要吃頓飯再走?』他對我說,他要和喜藏先生一起去吃牛肉鍋。」


    他為什麽要說謊?——喜藏胸中頓時浮現一股不好的預感。


    「他到你家做什麽?」


    「他、他邀我和你們一起吃晚餐。」


    喜藏的態度就像在逼問般,綾子感到畏怯,很沒自信地說道。


    (我明明隻說要分菜給她啊……)


    喜藏想起此事,嘴角垂落。


    「我……我猜一定是小春自己提議的。所以我也沒當真……您不用放在心上。」


    綾子悄聲說道,喜藏朝她瞄了一眼。他還沒為自己當時的行徑向綾子道歉。因為對象是綾子,所以盡管喜藏對她態度冷淡,她也沒有不高興,她一定以為是自己惹喜藏生氣。正當喜藏想開口向她道歉,化解先前的誤會時……


    「……聽說令妹回來了。」


    綾子說。喜藏先是一愣,接著頷首。


    「剛才我聽小春提過。我不知道您有位妹妹,嚇了一跳呢。不過,這樣真是太好了。」


    綾子露出深深的微笑,同樣的話又重複了一次。真切傳來她替喜藏高興的心意,但有件事更令喜藏在意。


    (她……為什麽常這樣笑?)


    笑的方式因人而異,而在不同的情況下也會有所不同。但綾子的笑容總是帶著一抹哀傷——喜藏有這種感覺。喜藏不禁靜靜注視著綾子,但綾子發現他的視線後,馬上轉過臉去,喊了一聲「小玉」。從兩人身旁走過的,是野貓小玉。在綾子的叫喚下,小玉停下腳步,叫了聲「喵」。這隻貓模樣可愛討喜,但聲音有點沙啞。


    「待會我喂你吃東西。」


    聽綾子這麽說,小玉應了聲「喵」,搖著尾巴朝大路走去。綾子目送它離去後,視線這才移回


    喜藏臉上。雖然是微笑,但喜藏覺得那是哀傷的神情。


    「請代我向深雪小姐問候一聲。」


    告辭了——綾子低頭行了一禮,準備從喜藏身旁走過。


    「……不。」


    喜藏這聲低語,令綾子抬起頭來。雖然喜藏一樣板著臉,但因為他雙層垂落,一副很傷腦筋的模樣,所以看起來不像平時那般可怕。綾子納悶地望著他,喜藏避開她的目光:心不甘情不願地說道。


    「常常都是你分菜給我,所以我才請他邀你一起到我家吃個便飯。」


    綾子一臉驚詫地望著他,喜藏一樣望向一旁。換作是平時,這時候一定會沉默良久,但剛才理應走向大路的小玉,這時又從後頭走來。


    「咦?小玉,你是從哪兒走來的?」


    「……貓向來都神出鬼沒。」


    兩人皆不由自主地開口,打破了沉默。綾子噗哧一笑,喜藏對她說「之前真是抱歉!」綾子聞言,拚命搖頭擺手,兩頰羞紅地說道「我才要說抱歉呢!」明明不該由綾子道歉,但這種時候搶著道歉,這就是綾子。她見喜藏的表情已轉為柔和,便悄聲向他問道:


    「……可以到您府上叨擾嗎?」


    兩人低頭悄聲交談,一旁的小玉則是開始悠哉地替自己理毛。


    「舍妹說她很想見你一麵。」


    深雪小姐真的這麽說?綾子如此說道,開心地眯起眼睛。見她此時的笑容已不帶哀傷,喜藏感覺鬆了口氣。但他同時也納悶,「為什麽我會感到鬆了口氣?」摸不透自己的心思。就在他側頭尋思時,正好與綾子四目交接。


    「那麽……待會兒見。」


    語畢,喜藏就此轉身,轉眼已回到家中。喜藏走進後門後,綾子抱起小玉,步履輕盈地返回裏長屋。


    喜藏再次返回家中,找尋突然失去行蹤的小春。這幾天來,一直像這樣四處找人,但小春都和喜藏在一起,而且是搜尋的一方。


    「喂,那個笨鬼跑哪兒去了?」


    最後還是遍尋不著,所以喜藏朝店裏詢問。


    「小春上午出去後就沒回來過。找他有什麽急事嗎?」


    鍋怪如此詢問,喜藏應道:


    「沒什麽事,隻是……沒看到他人。」


    喜藏的回答,令古道具店裏的妖怪們皆目瞪口呆地發出一聲「啥?」


    「你在說什麽啊?看你那麽著急地問,還以為發生了什麽事呢。」


    眾妖怪以詫異的口吻說道,喜藏沉默不語。妖怪們見喜藏一聲不吭,直到現在仍朝店裏四處張望,他們全都麵麵相偂


    「……發生什麽事了嗎?」


    「我的鼻子聞不出有任何異狀。」


    在朝四處嗅聞的聲響中,喜藏返回起居室,準備再度外出。感到不對勁的桂男,在喜藏身邊低語道:


    「不會有事的……再等一會兒,他一定會高喊著『肚子餓』走回來。」


    (會嗎?)


    喜藏不這麽認為。難道是心神不寧的感覺愈來愈強烈的關係?


    「……快出來。」


    喜藏自言自語般地低語著,才剛回家不久,又再次從後門離去。若不這麽做,他實在靜不下來。一股喧鬧不安的強風,在他體內吹襲狂掃。雖然不想大費周章地四處找尋,但為了抹除胸中揮之不去的不祥預感,喜藏前往小春可能會去的地方。


    喜藏去過蔬果店、魚店、紅豆湯店,為了謹慎起見,他還去熊阪查看,但小春一樣沒在那裏。深雪發現喜藏後,快步奔向門口,所以喜藏也向她詢問,但結果一樣不出他所料。深雪聽完喜藏的描遊後,先是沉默片刻,接著說了一句「該不會……」,便又馬上噤聲。可能深雪也發現小春的模樣異於平時。所以她說了一句「我也去找……」就解下胸前的圍裙,正準備返回店內。但喜藏一把拉住轉身向後的深雪肩頭,製止了她。


    「你繼續工作。我還有幾個地方沒去找。」


    我去找就行了——喜藏像在宣告似地說道,深雪聞言,點了點頭。


    「要是找到了小春……再告訴我一聲。」


    見深雪流露不安之色,原本正要轉身離去的喜藏,停下腳步,轉頭望向她。


    「你幫我買晚餐的食材。」


    四人份——喜藏如此說道,妹妹深雪抬起頭來,臉上笑靨如花。


    與深雪道別後,喜藏前往彥次的住處。從下午起,私娼街便充滿誘惑的氣氛,喜藏早已習慣路過這個地方。私娼街後方的隔間長屋,一樣顯得冷冷清清,其中就數裏頭數來的第四間屋子的木門最慘不忍睹,那是以木板拚接而成。


    (簡直就是荒屋。)


    明明就是他一腳踹破的,卻還這麽想,他輕敲那扇門,動作比平時還要輕細。彥次旋即出來應門,一見是喜藏,他露出驚訝之色,不過當喜藏一把將他推開,朝屋內窺望時,他倒是那沒麽驚訝。因為這已不是第一次。


    朝屋內環視過一遍後,一看就知道裏頭沒人。因為房內滿是一地的顏料、畫筆、紙,根本無處讓人容身。裏頭也有畫到一半的錦繪,不過用的不是多聞給他的顏料,隻是普通顏料。


    喜藏鬆了口氣,當他心想「沒別的事了」,正準備轉身離去時……


    「喂!發生什麽事了嗎?」


    見喜藏的表情異於平時,彥次一再追問。由於他緊抓著喜藏衣服的下擺不肯放手,喜藏踢了他一腳,但他仍緊抓著不放。彥次似乎已逐漸習慣這樣的粗魯對待,反倒是喜藏覺得有點可怕。不得已,喜藏隻好站在拚湊的木門前,告訴他小春失蹤的事。


    說完後,彥次走上榻榻米,披上外衣,站在喜藏麵前。接著他講了一句和深雪一模一樣的話,喜藏擺出很受不了的表情,馬上回了他一句「不需要」。


    「你是想拿尋人當借口,把工作丟向一旁對吧,你想得美!」


    「說什麽傻話啊!現在不是工作的時候吧!」


    你才傻呢———喜藏突然一本正經地說道,彥次不禁為之噤聲。


    「什麽叫現在不是工作的時候?想想之前你自己說過的話吧。」


    你就是心性不定,所以才一無是處——喜藏毫不留情地訓斥彥次。彥次發出「唔……」的沉聲低吼,接著噘起嘴,像在呻吟似地說道:


    「……我也很擔心他啊。」


    「有沒有你替他擔心,結果還不都一樣。既然這樣,就做你自己能做的事吧。」


    彥次瞪視著喜藏,但喜藏就隻是回望著他,臉上不露一絲怒氣。彥次將短外罩脫向一旁,朝榻榻米坐下,雙手舉至臉旁,做出舉手投降的動作。


    「我知道了啦!……你用那種眼神看我,我也隻能這麽說了。」


    那種眼神?什麽眼神啊?喜藏側頭不解。


    (沒半點迷惘的眼神。)


    彥次心裏這麽想,但沒對喜藏說。


    喜藏離去後,彥次再次執筆作畫。他手中的那幅畫,像是貓又與獠牙鬼融合而成,一名不可思議的少年畫像,身體己完成一半。


    「小哥,怎麽了?」


    喜藏昂然立於神無川前,彌彌子從河裏探出頭來,朝他喚道。平時任憑小春再怎麽叫喚都不會現身的彌彌子,對喜藏似乎完全是另一種態度。也可能是此刻喜藏那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令她在意。


    「那個傻瓜不見了。你知道他會去哪兒嗎?」


    喜藏如此詢問後,彌彌子側頭尋思片刻後,神色平靜地說道:


    「小春應該是回去了吧?」


    回哪裏去——喜藏又再低聲問道。


    「當然是那個世界嘍。獠牙鬼住的世界。」


    彌彌子回答得很簡潔。要是連彌彌子也說


    「我幫你去找」,那真的會大喊吃不消,不過喜藏不希望隻有自己一個人如此情緒激動,所以他極力以普通的聲音反問。


    「那裏就是人們所說的那個世界嗎?」


    「確實有人說它是那個世界,但它可不是黃泉國哦。說起來,那個世界和我們的世界也有重疊之處。」


    這點小春也曾經說過,不過喜藏不是很清楚。這個世界有妖怪,而小春又能自由來去於這兩個世界,這不就表示那個世界和人類世界沒多大差別嗎?喜藏之前一直是這麽想,但彌彌子卻清楚地告訴他「不一樣」。


    「雖有重疊之處,但卻不一樣。雖然不一樣,卻又不是完全不相幹的兩個世界……我這樣說或許有點複雜,但就是這麽回事。有截然不同之處,也有極為相通之處。所以小春才能到這裏來。」


    雖然不盡相同,但也有相似處——盡管彌彌子很清楚地說「不一樣」,但喜藏一時還是弄不明白,這也難怪。


    「既然沒多大差別,那大可不必回那個世界去,不是嗎?」


    「聽你這話,感覺像是你不希望他回去。」


    別說傻話了——喜藏出言嘲諷,但眉間卻皺起可怕的皺紋。麵對出奇容易讓人看穿心思的喜藏,彌彌子聳了聳肩,似乎覺得很難以置信。


    「他是為了工作來到這裏,工作結束後返回那裏,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啊。」


    彥次所創造的錦繪妖怪已經收伏,百目鬼的事也暫且告一段落。當初小春來到這裏,是受青鬼所托,前來收拾妖怪,所以現在他應該已經算辦完事了。確實如同彌彌子所言——然而,喜藏還是無法坦白承認,嘴角垂落。是什麽事令你掛懷?彌彌子詢問道,喜藏則是用比平時更低沉的聲音冷冷地回道:


    「……我什麽也沒說,還是看得出來嗎?」


    「小哥,你真可愛。」


    彌彌子陡然睜開她那宛如少了上半邊的半月形眼睛,瞳孔像貓一樣眯成細線。喜藏當然知道她這是在調侃,但他無言以對。因為在話說出口的那一刻,他便感覺到自己太過天真。


    「人和妖怪是生活於不同世界的生物。」


    「雖然不同,但你不也是生活在這個世界嗎?」


    喜藏這次終於回嘴了,彌彌子對他的反駁,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


    「你隻說對了一半。的確,我們河童是在人類的土地上生活。不過,人類眼中看到的土地,並非代表我們住處的一切。水裏有人類所不知道的廣闊世界。小哥你們絕不能進入的另一個世界。」


    聽她這麽一說,喜藏往河內窺望,但清澄的水裏,既無「河童的世界」,也無河童。水裏看得到的,就隻有河魚、石頭,以及一個綠色的嬌小身軀。喜藏從水中移開視線,望向彌彌子。彌彌子是隻全身通綠的河童。背上背著一個像龜殼般的深灰色硬殼,頭上頂著深綠色的盤子。盤子裏可以裝水,如果盤裏的水幹涸,河童便會喪命。彌彌子雖然不會這麽做,但大部分河童會從人類屁股取下尻子玉,或是抓人來吃。河童不論是外表還是內心,都與人類相去甚遠。


    (有時倒是頗有人味。)


    喜藏如此暗忖。彌彌子隻有臉露出水麵外,脖子以下全浸在水中。如果從遠處看這幕光景,或許會把彌彌子的頭錯認成西瓜。


    (她說水裏有另一個不同的世界,但是以河童來說,水麵應該相當於交界處吧?)


    若真是這樣,彌彌子現在隻有臉在這個世界。要是我把臉伸進水中,不就隻有臉進入那個世界嗎?喜藏陷入沉思,彌彌子微微趨身向前,喚了聲「小哥?」朝他臉上窺望。剪成妹妹頭的剛硬頭發,倏然從喜藏麵前滑過。


    「……剛才我聽你說,那個世界與這個世界相互重疊。」


    喜藏猛然回神,隨口說出自己剛好想到的事,加以含混過去。


    「沒錯,確實有重疊。搞不好有些地方是屬於同一個世界。」


    「既然這樣的話……」


    「不過它們還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喜藏定睛注視著彌彌子嘩啦嘩啦拍打著水麵的綠色雙手,沉默不語。一名小河童從水麵探出頭來,像是前來查看彌彌子的情況,但他一發現喜藏,便急忙潛回水中。喜藏視線緊盯著那名小河童,但他一潛入水中,馬上便消失無蹤。喜藏知道,他已經前往另一個世界。


    「……打擾你了。」


    喜藏語畢,轉身離去。當他走上河堤時,彌彌子朝他喚了聲「小哥」。喜藏停下腳步,正準備轉頭時——


    「總有一天要道別的。」


    彌彌子如此說道。有過離別經驗的人才知道,這句話帶有難以言喻的沉重。所以喜藏也很坦然地頷首應道「沒錯」。彌彌子就像聽到頗感意外的答覆般,單眉上挑,露出觀察喜藏態度的表情。


    「總有一天得道別。不隻是我和他,我和你也一樣。」


    「……沒錯。」


    彌彌子的聲音略顯落寞,喜藏就此沉默了片刻。


    「不論人類還是妖怪,都會有生離死別。不過妖怪和人類不同,大多不是因為陽壽已盡,有時是因為互相殘殺而喪命。」


    彌彌子旋即恢複原本的態度,道出這番駭人的話語。從她平時敦厚的模樣很難想像,這隻女河童若因情勢所需,一樣會殺害自己的同胞,所以才能擔任河童的老大。眼神凶惡的兩人,就像在瞪視般互望著彼此,過了一會兒,喜藏率先開口。


    「我也有過幾次離別的經驗,所以我能明白。」


    明白什麽?彌彌子問道。她深綠色的眼珠轉動。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不過道別的時刻不是現在。那個傻瓜一定是又做了蠢事。一個被當作燙手山芋趕了出來,餓肚子的小鬼,哪有地方能去?」


    我能給他飯吃,他應該會回到這邊來才對——喜藏說得相當篤定,彌彌子朝他露出苦笑,沒再多說,冒著氣泡,沒入綠水中。


    (西瓜沉下去了。)


    喜藏心裏這麽想,背對向晚的藍天,踏上歸途。


    喜藏打開家裏的後門走進屋內,但不知為何,眼前卻是熊阪的包廂。刺眼的陽光照耀著店內,眼前擺著兩鍋牛肉鍋,那名臉上泛著微笑的男子就坐在對麵。


    「……中午之後發生的事,都是你施展的幻影?」


    喜藏沒有一絲慌亂,隻是語氣平淡地說道,雙手抱膝的多聞則是開心地笑著。


    「不知道耶。搞不好從更早之前便是幻影了。」


    喜藏細細沉思後,搖了搖頭。


    「這是幻影,而今天以及之前發生的則是現實。」


    你為什麽這麽覺得?多聞眯著眼,側著頭問道。喜藏握住擺在眼前的茶杯,仰頭一飲而盡。裝滿杯的熱茶喝進喉中,但喜藏卻覺得沒有感覺。


    「我一直當它是現實去麵對,所以就算它是幻影,對我來說,它仍是現實。而且你在白天不是不能使用幻術嗎?」


    你可記得真清楚——多聞笑道,朝煙杆點火,抽了口煙,然後順勢吐出白煙。白煙逐漸彌漫著熊阪店內。明明無風,卻感覺有清風徐來,周遭的景致漸漸變成喜藏想去的場所。那是喜藏家中昏暗的土間。喜藏朝位於流理台下的座燈點火,向多聞問道:


    「你還沒玩夠嗎?」


    「我才沒那麽孩子氣呢。」


    「我可不這麽認為。」


    你也太不相信我了吧——多聞發著牢騷,從土間站起身,接著轉動上半身指著喜藏道:


    「不過,我相信你。你一定還會陪我玩。」


    真好意思說——喜藏完全無視於多聞的存在,開始打掃土間。多聞站在土間正中央,但喜藏不理會他站的位置,直接用掃帚掃去。將每


    個角落都打掃幹淨後,喜藏彎腰打算以畚箕掃起垃圾時,心中驀然閃過一個念頭。


    (這真的是現實嗎?)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麽想。隻是突然興起這樣的念頭。


    「這真的是現實嗎?你心裏這麽想對吧?」


    多聞將沾在腳上的垃圾放進喜藏手中的畚箕,如此說道。


    「……其實,我還在想你會不會看透這一切呢。」


    看來被我猜中了——多聞拍著手,但臉上沒有開心之色。


    「不過,要猜中這種事很簡單。因為我和你想著同樣的事。」


    創造出幻影的百目鬼,道出極為古怪的話語。也許他隻是想吸引我注意——喜藏沒轉頭,一直低頭望著地麵,但臉上浮現納悶之色。


    「雖說是幻影,卻是某人見過的景象。對那個人來說,這是現實發生的事。成千上萬的幻影同時也都是現實。對別人而言是幻影,但是對某人來說卻是現實。在思考這件事情時,你猜何者為真,何者為幻呢?」


    現實與幻影其實沒多大不同——多聞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遙遠。喜藏拿著集中在畚箕裏的垃圾,走過多聞身旁,從後門離開。將垃圾倒進垃圾場返回後,多聞已不見蹤影。


    (他到底是來幹嘛的?)


    真的隻是想玩嗎?還是有什麽事?多聞實在教人猜不透他的心思,早在得知他真實身分之前便一直是如此。雖然他一副平靜、開朗的表情,但看起來似乎藏有許多秘密。現在知道他是妖怪後,或許對多聞的本性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但相反的,有許多事卻愈來愈教人摸不透,結果還是跟以前沒多大差別。


    將掃帚和畚箕放回原位後,喜藏呆立原地,煩惱接下來該怎麽做。要是現在外出,也許深雪就會在這時候返家。如果隻有她一個人倒還好,但要是多聞又出現的話……想到這裏,喜藏便覺得在深雪回來前和回來後,都不能外出。


    「你在幹嘛?怎麽在發呆啊?」


    身後傳出一個聲音,喜藏差點不由自主地跳了起來,所幸在平日的鍛鏈下,忍了下來。他緩緩轉頭,發現他一直在找尋的少年,正露出驚訝的眼神站在他麵前。


    「……你跑哪兒去了?」


    「那裏。」


    小春果然回到那個世界去了。既然要去,好歹也該知會一聲吧——喜藏生氣地說道,小春一臉困惑地側著頭,輕撫著自己的脖子。


    「不是『去』,是『回去』。」


    「還不都一樣。」


    才不一樣呢——小春很堅持地說道,喜藏不懂他話中的含意。一來也是因為他現在怒火上湧,難以自抑,根本無暇細想他話中的含意。


    (害我找得那麽辛苦……)


    明明是自己要找的,但喜藏完全把這件事擱在一旁,大發雷霆。


    「你為什麽要騙我,說什麽隔壁的請你吃飯?如果是要去那個世界,大可直說啊。」


    「那是因為……算了。反正跟你說,你也不會明白。」


    不想多做辯解的小春,接受喜藏質問般的目光注視,歎了口氣。


    「我本來想直接就這麽回去的。」


    小春的回答,很不像他的作風,極為冷淡無情。


    「……受人照顧,也不道聲謝,打算就這麽走人嗎?」


    喜藏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話來。


    「我原本確實是這麽想,但後來還是作罷。你該感激我吧?」


    「你給我添了這麽多麻煩,誰會感激你啊?」


    添麻煩?小春在一旁裝糊塗,吹著口哨。小春連打馬虎眼的方式都很隨便,喜藏歎了口氣,伸手搔著後頸。


    「真是的……這次你打算待到什麽時候?」


    不管原因為何,這次他再次回到家中,應該是想繼續留下來吧——喜藏很理所當然地這麽以為,但小春卻又說出驚人之語。


    「嗯?不,我就要回去了。我有東西忘在這裏,特別過來拿。」


    小春朝捧在懷裏的鎖怪努了努下巴。如今他已經是個無法說話的古道具。


    「……有東西忘在這裏?那是我的耶。」


    喜藏對「我就要回去了」這句話很不能接受,因而故意針對小春講的另一句奇怪的話挑毛病。


    「那麽,請送我吧。」


    小春空著的右手,朝無法理解的喜藏伸手一攤。喜藏朝小春的手掌拍了一下,動手要將小春左手裏的鎖怪搶回,但小春迅速躲開。喜藏緊接著又再度伸手探出,這次小春連看也不看,便側身閃過。他行動輕靈已極,身形飄怱如同舞者一般。你到底想怎樣?喜藏以頗感無趣的語氣問道。


    「這家夥雖然現在是這個樣,但不能再繼續待在這個世界了。等他日後醒來,有可能會見人就殺。要是我們的島被他搞得亂七八糟,那可就傷腦筋了。」


    勢力範圍相當重要——喜藏曾多次聽小春這麽說,但現在還是無法理解。因為喜藏並未實際見過那個世界、青鬼,以及小春說的那座島。從那個世界看這個世界,與從這個世界看那個世界,應該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盡管喜藏感覺隱約可以理解,但事實上卻一知半解。


    「帶他去那個世界會怎樣?」


    「等妖力貯存夠了,就能像以前一樣,恢複成妖怪的模樣。然後可能會在那裏和其他妖怪打鬥吧?」


    「明明是你自己要帶他去,但你也不是很清楚嘛。你做事還真是馬虎。」


    「我們妖怪就是這樣!不像人類,什麽事都要找理由。」


    因為我們會照自己的意思行動——小春趾高氣昂地雙手叉腰道,但喜藏卻冷冷地回了一句「這樣不就是橫衝直撞的蠢蛋嗎?」


    「為什麽你這個人嘴巴這麽惡毒?我還以為深雪來了之後,你的口吻、長相、表情會變得比較柔和呢……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


    小春雙手舉至肩膀一帶,長歎一聲,喜藏應了一句「沒錯」,承認他的說法,小春大吃一驚,抬頭打量喜藏。


    「難道……你回顧自己過去的作為,開始反省啦?」


    然而喜藏的表情一樣可怕,看不出反省的謙虛態度,小春不禁側頭感到納悶。


    「你突然不見人影,深雪和彥次很替你擔心。」


    「……因為他們兩個都是好人。」


    「對這樣的好人不告而別,有違你身為妖怪的矜持吧?」


    「和他們兩人相比,你這家夥真的很討人厭耶。你也體諒一下妖怪的心情好不好。」


    小春雖然嘴巴上抱怨,但還是說了一句「是我錯了」。得知他是真的想回去後,喜藏皺起眉頭。小春見他這副模樣,誤以為他是在「生氣」。


    「我先聲明,剛才那句話可不是對你說的哦。」


    小春露出嘲諷的笑意,吐出開叉的舌頭。


    「你向我道歉,隻會讓我覺得惡心。我還要拜托你別這麽做呢。」


    被喜藏冷哼一聲,小春很不甘心地沉聲低吼,臉轉向一旁,盤起雙臂。


    「虧我還決定大老遠回來拿忘掉的東西呢……」


    (……決定大老遠回來拿?)


    喜藏朝小春的左手瞄了一眼。他手裏握著鎖怪。小春先前說他有東西忘在這裏,特地過來拿,但可能不全然是這麽回事。說到逞強,他和喜藏半斤八兩。喜藏往前邁出半步,狠狠一巴掌打向小春腦袋。


    「你幹嘛啦!」


    「這是你今天害我走那麽多路的回禮。」


    小春隔了半晌,才想到喜藏為什麽會那麽做,他就像渾身發癢似的,一張臉皺成一團。


    「今天的晚餐是豆腐飯、紅燒鯛魚、魚丸湯、醃蕪菁。」


    喜藏將中午時


    告訴小春的菜單又重複了一次,小春露出無比難過的表情,雙肩垂落,明顯擺出沮喪的表情。


    「可能還會再多幾道菜。」


    「……哦!這表示綾子會來嘍?」


    小春猛然抬頭,與一張苦瓜臉的喜藏四目交接。


    「反正妖怪向來都很隨便。就算晚兩個小時左右,應該也不會覺得怎樣吧。」


    小春緊盯著喜藏瞧,喜藏避開他的視線,望著不知名的方向說道。


    「……你溫柔的一麵,真教人渾身不舒服呢。」


    小春搔抓著脖子,很坦率地走向起居室。看來,他決定聽喜藏的話。喜藏暗自鬆了口氣,開始淘米。這時,起居室傳來咚的一聲。應該是小春用力朝榻榻米躺下的緣故。無比豪邁的聲響。你好歹幫個忙吧——喜藏發牢騷道,這時小春傭懶地應道「獠牙鬼和人類水火不容,所以不可能啦」。


    「明明水火不容,但你不是來了兩次嗎?我看你還會再來吧?」


    「這可難說哦。」


    小春和多聞一樣,回答得模棱兩可,喜藏板起臉,眉頭緊蹙。小春理應看不到他的表情,卻忍俊不禁,嗬嗬笑道:


    「要是在月圓之夜,有人不斷呼喚我的話,我可能會再來。」


    喜藏差點拿不住鍋子,但他極力支撐。


    (那家夥……)


    喜藏暗罵硯台精,皺緊眉頭轉過身來。說什麽在月圓之夜一直仰望夜空.祈禱會有獠牙鬼掉落,那全是硯台精在胡扯——喜藏心想,要是不先對小春這麽說,待會吃飯時一定會被他瞧扁了,他急忙走向起居室。


    「我不知道你聽到了些什麽,但那全是硯台精在胡扯……」


    喜藏話說到一半,就此打住。因為起居室裏沒有小春的身影。正當他準備往店麵的方向張望時,庭院傳來卡啦一聲,喜藏再度走下土間,從後門走出屋外。但庭院裏也沒看到小春的身影。不過,倒是有幾片樹葉從杏樹上飄落。喜藏定睛凝望夜空,沒有像當時那樣的夜行隊伍在空中飛舞。他環視四周,從後門望向巷弄,恰巧與一雙盯著他瞧的藍色眼珠四目對望,喜藏不由自主地說道:


    「今天老是遇見你……」


    對方似乎也這麽認為,叫了聲「喵」。喜藏再次仰望夜空,但沒看到他想見的景象。烏雲密布的夜空,不見明月高懸,同樣的,也不見獠牙鬼的蹤影。在驅鬼那天掉落的獠牙鬼,明明沒趕他走,卻自己回到他的世界去了。猶如白天時吹來的春日疾風,以驚人之勢前來,攪亂他人原本平靜的心湖後,又匆匆離去。


    (……又要我過同樣的日子嗎?)


    這半年來,喜藏總是仰望夜空。不是向天祈禱,而是一味等待。那是一段孤獨而平靜的日子。要不是八天前小春從天而降,他現在應該仍抱持同樣的想法。隻要像之前一樣,持續朝天際呼喚,小春或許又會突然從天而降。但不知道會是半年後,還是一年後。也許是十年後也說不定,甚至可能更久。在不知要等待多久的情況下癡癡等候,遠比想像中來得辛苦。


    (雖說他有可能從天而降,但也可能不會。)


    離別總是來得很唐突。他的母親、父親、祖父皆是如此。


    (不會再有了嗎……)


    喜藏原本心裏正要這麽想,但他旋即感覺「不對」。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不過,道別的時刻不是現在。


    先前他對彌彌子說的話,既不是逞強,也不是違心之論。因為此時闔眼做深呼吸的喜藏,腦中想的也是同樣的事。


    最重要的,是今後他有深雪陪伴。還有老愛在耳邊嘮叨的硯台精。喜藏已不同已往,他不再是獨自一人。盡管還會再次仰望月夜,但或許心頭已不再有昔日的落寞——喜藏向自己仍舊感到落寞的內心如此訴說,睜著他那雙可怕的大眼,走進家中。一走進土間,他心想……


    (那個守不住秘密的家夥,得先訓一頓才行。)


    他忘了之前洗到一半的米,就直直往店內左側深處走去。


    1原文為法被,背後印有屋號或文字,為職人們常穿的服裝。人們也常在祭典時穿上這種服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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