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下方是一片蓊鬱的森林。


    各式各樣的樹木交錯叢生的雜木林。


    既有在暖春綻放花朵的樹木,亦有在深秋時分以紅葉披身的枝枒;既有一年四季枝葉茂密的樹木,亦有適逢寒冬便會完全凋零的枝幹。不過,在這初夏時節,森林每個角落都是清一色的綠意。


    除了筆直朝天空延伸的高樹之外,也有枝葉以傘狀朝四麵八方展開的大木。然而,不可思議的是,每棵樹的高度似乎都十分接近。


    因此,從高處俯瞰的這片森林,宛如蓄著一池翠綠湖水的湖泊般。


    恰似湖中島的一座小山丘從森林中探出頭來。


    山丘上建著一棟小屋,但在宛如圍籬般的山茶花樹包圍之下,隻能窺探到屋頂的樣貌。


    小屋的前方是庭院,庭院的前方則是一塊小小的田地。


    但這兩處都沒有半個人影。


    庭院左方聳立著一棵樹木。掩蓋住山丘的林木遮蔽了這棵樹的下半部,但樹頭則完整地呈現出茂密的深綠色葉片。這唯一一棵聳立於山丘上的樹木,讓人聯想到在城堡最高處飄揚的旗幟。


    這麵旗不隻有一種顏色。以綠色為基底,同時還有縱橫的淡褐色樹枝,以及四散的橘色圓點。這棵枇杷樹正迎向結果的時期。


    無風吹撫,空中的雲朵也靜止下來,眼前的風景猶如一幅畫。


    這時,畫中的景色動了起來。


    靠近枇杷樹最高處的枝葉猛地搖晃了幾下,一顆黑色的腦袋鑽了出來。隨後,他的肩膀、背部和腰部也跟著出現。


    隻有雙腳埋沒在枝葉裏頭的這個瘦小身影匍匐在樹枝上,然後開始緩慢前進。看來他的目標是枝頭那些結實累累的橘色果實。


    隨著這個人影前進,樹枝也因重量而緩緩往下垂。吊在枝頭的果實震動著往下沉,然後被下方的樹叢掩埋住。


    這時,人影停止前進了。他以雙腳緊緊夾住樹枝後,他的頭和背影也在同一瞬間消失。看來他似乎是以倒吊在樹上的方式摘枇杷。


    枝頭緩緩地搖動著。


    一陣風起,雲朵開始緩緩地流動。被吹散的雲片落下的淡淡影子輕撫過山丘上的一角。


    樹上的人影起身坐好。他雙手空空,手中連半顆枇杷都沒有。或許是樹下有接應的人,讓他能夠在摘到枇杷之後直接丟給對方吧。


    這座山丘上有三個人。其中兩人是年事已高的夫婦,無法做出爬樹這種舉動。


    明白這項事實的穭,簡單便能推敲出,剩下的那名人物即是樹上的人影。


    這座山丘上有三個人。


    這是確切的事實。


    森林的出入口處設置了關所,此外,這座山丘的周遭還有七間監視小屋,裏頭有總計四十九名的精銳部隊,日以繼夜地監視著這裏的狀況,從未怠慢。倘若有未經許可的人物企圖進出此地,絕對會遭斬殺喪命。


    隻有穭一人能夠批準他人進出此地。


    因此,位於雜木叢林之中的這座山丘,比沒有船隻通行的湖中孤島更能確實囚禁住裏頭的人物。


    樹上的人影一個翻身在樹枝上坐好,然後疑似伸懶腰似地高舉起雙手。雖然他的臉麵向穭所在的位置,但在這種距離之下,別說是表情了,就連五官也根本無法看清。因為穭視力過人,所以才能夠窺見那個人影微乎其微的動作;至於其他隨行的部下們,恐怕隻能勉強看見搖晃的枇杷樹樹冠吧?


    穭一行人隔著一段距離,從樹叢之中俯瞰著這片森林。樹上那名人物不可能發現他的存在。然而,穭卻無論如何都有種被對方緊盯著的感覺。否則,在摘完枇杷之後,他為什麽沒有從樹上爬下來,反而還坐在枝頭上呢?


    或許,正因為對方有著被囚禁在這座小山丘之中的境遇,所以更讓他無法從寬廣無垠的景色之中移開視線吧?那麽,他的胸中又翻騰著什麽樣的情感呢?


    是憧憬或鄉愁嗎?


    是哀痛或絕望嗎?


    是仇恨或憎惡嗎?


    是憤怒或野心嗎?


    看起來似乎都不是。樹上那名人物這時突然雙手倒立,朝後方翻了一圈後,便不見人影了。似乎並非不慎墜落。枝葉一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一邊緩緩降下。雖然用了很不安分的方式,但對方看來是安全降落地麵了。


    ——真像隻小毛猴兒。


    穭在心中不屑地啐道。


    對方還是個孩子。為了采枇杷而爬到樹上,因此玩心大發,然後做出一堆無謂舉動的孩子。


    話說回來,之前來察看情況時,對方好像也在院子裏和狗玩成一片。


    在雙親相繼身亡,而且也沒有其他近親存在的情況下,十五歲的年齡已是足以繼承家業的歲數。然而,倘若無須麵對此種迫切問題,十五歲的孩子也可以相當天真無邪。


    ——但你並非能夠過著這種安逸生活的身分吧?


    穭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一名年齡差距甚遠的叔伯之類的長輩,想要向對方叨念個幾句。


    ——由導師親自教養的你,為何會長成如此德行?


    看似導師的身影從左方步進庭院裏頭。他手捧裝滿枇杷的籃子,身旁伴隨著一名比他矮一個頭的人物。


    兩人的腳步不疾不徐。身為這個國家所有支配階級所信奉的學問——導學的指導者與其妻子,兩人穩重而優雅的氣質,即便從遠方望去也能感覺到。


    這時,後方竄出第三個人物。他追過前兩人的身影,像是硬搶般地接下裝滿枇杷的籃子,然後蹦蹦跳跳地衝向小屋,一路奔進屋內。


    雖然毫無根據,但穭總覺得在這一刻,那三人之間必定洋溢著歡笑聲。


    一股苦澀從胸口湧現。


    穭不禁思考,倘若現在出現在那裏的是自己,他又會如何呢?


    若是八年前的十一月十日那天的風向不同,這樣的假設恐怕並非不可能發生。


    胸口的苦澀開始轉化成痛楚。


    可以確定的是,穭絕對不會發出笑聲,也不會那樣充滿活力地跑跑跳跳。


    ——薰衣。


    穭在心中默念著住在那個屋簷下的少年之名。


    ——我隨時都可以殺了你。


    像是回應穭心中的獨語一般,他的腦海裏出現了一陣陣聲音。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那並非穭自己的聲音。男人的聲音、女人的聲音、老邁的聲音、年少的聲音。雖然有各式各樣的聲音混合在一起,但每道聲音都同樣滿懷著怨念。


    踩著悠然步伐前進的導師夫婦這時也抵達了家門前。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屋簷之下。


    「穭大人,您意下如何?」


    護衛在旁的一名男子開口。


    能夠直呼穭的名字的人為數甚少。此名男子或許是想誇耀自己身屬其中一員的事實,動輒以名字呼喚他。


    倘若這樣的舉動變得過火,便有必要予以製止。不過,若還在容許範圍之內,這可說是不需花費金錢,便能夠慰勞男子平日盡忠職守的一種犒賞。想這麽叫他的話,就盡管叫吧。


    「回去了。」


    穭簡短地答道。


    「不,旺廈的……」


    男子望向山丘上的那個屋頂,沒有繼續把話說完。


    「就這樣吧。」


    穭起身。其他部下也跟著站了起來。在穭邁開步伐之後,幾名護衛迅速地就定位,其他人則是跟隨在後。


    要殺他極其簡單。即便沒有那些不時在腦海中回響著、推動著他的怨念之聲,「想殺了那名少年」的欲望依然在穭的內心深處蠢動不已。


    然而,一旦殺了他,便無法再使其複活。


    那是一條必須處在「讓自己隨時都能將其殺害」的狀態下,才具有意義的生命。所以,穭派遣了四十九名監視者,將少年囚禁在這座山丘之中。


    這樣的判斷明明沒有任何改變,但穭仍然不自覺地踏進了這片深山。


    要是身後的隨從詢問他前來此地的原因,自己或許會緊抿雙唇,然後輕輕地斜睨對方一眼吧。這三年來的經驗告訴他,遇到不願回答的問題時,這是最正確的回應態度。


    不過,實際上,別說是詢問了,甚至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所以穭不禁在內心質問自己。


    ——我為何要來這裏?


    每當強烈的感情席卷自己之時——無論是喜、是怒、是悲——穭總是會想來到此處。


    是為了親自確認薰衣的情況,確認自己隨時都能殺了他的事實,借此讓自己放心嗎?


    是為了親眼看看自己原本也有可能身陷的境遇,慶幸在那裏的人不是自己,然後再次細細品味這種幸福嗎?


    是為了眺望仇敵一族的狼狽模樣,並嘲笑他嗎?


    然而,在每次的返途中,穭從未因此感到安心、感到幸福、或是湧現想要嘲笑的念頭。他總是帶著有如咀嚼艾草之後殘留的那般苦澀滋味下山。


    ——殺了他。我想殺了他。不應該殺他。我不想殺他。


    兩種完全相反的想法在心中翻騰、互相推擠。


    每當這個時候,穭總會在腦海中複誦著摒除情感之後計算所導出的結論。


    薰衣隻是一名明確擁有當上旺廈一族首領資格的普通人。有意揭起叛亂之旗者,事前必定會跟他有所接觸。隻要確保這座小山丘的狀況,便足以預先摘除任何危險的嫩芽。倘若殺死薰衣,旺廈便會失去中心人物。或許勢力會因此而衰弱,但這也等同於將統一的個體分散為千百個存在,讓旺廈一族的動向變得更難以掌握。可說是有百害而無一利。


    不過,薰衣也不可能永遠都是個孩子。他總有一天會迎接十七歲——無法再拖延舉行宣示成年儀式的「更衣之儀」的年紀。


    常這一天到來時,他該怎麽做?


    ——殺了他嗎?將他推入「常暗洞穴」嗎?或是……


    心中的迷惘總是斬不斷,理還亂。因此,每當來到這裏,穭的胸口總是充斥著苦悶。


    ——殺了他。我想殺了他。不應該殺他。我不想殺他。


    兩種完全相反的想法不斷翻騰、互相推擠,讓他的心情愈發沉重。


    再加上,薰衣還是一名讓他無法理解的人物。倘若他看到的薰衣隻是靜靜地跟隨在導師身後,那麽,穭或許還會將他的身影跟有可能出現在那裏的自己重疊,而感到一絲憐憫吧?同時也能借此重新感受到自身的幸福處境。


    ——然而,那種活像隻小毛猴兒的態度是怎麽回事?他當真對自己的身分和立場有所自覺嗎?


    穭不禁化身成一名年齡差距甚遠的叔伯之類的長輩,在想要向對方叨念個幾句的同時,心中卻也有種近似羨慕的情感翻滾著。


    又或者,這是一種恐懼?


    ——薰衣。我隨時都能夠殺了你。


    會刻意喃喃複違這句話,是因為自己恐懼著那個像隻小毛猴兒的孩子嗎?


    ——殺了他。我想殺了他。不應該殺他。我不想殺他。


    明明知道這樣的迷惘會帶來令自己無法呼吸的痛楚,為何又總是想要來到這裏呢?


    下山之後,穭跨上馬背,挺直了背脊。


    ——你是誰?


    他如此自問,語氣中已沒了苦澀的感覺。


    ——我是鳳龝的首領,也是翠國之主。


    離開街道後,視野瞬間變得遼闊,左右各有著仿佛無邊無際的翠綠田野。筆直望向前方的穭,臉上帶著犀利的眼神和嚴肅的表情。


    並非是周遭的風景或內心的想法促使他如此。自從三年前登上王位以來,穭總是像這樣直視前方而活。別說是年齡相去甚遠的叔伯,他甚至連組父母或雙親都沒有。唯一能夠讓穭臉上的表情緩和下來的,就隻有他唯一的妹妹。


    ——那麽,身為一國之主的你,應為之事又是什麽?


    穭對著自己和周遭這片大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統率一切。守護、培育一切。


    或許是想要扛起這份重責的勞心,在穭的額頭上刻下了抹不去的皺紋。實際上,他也不過比倒掛在枝頭上的薰衣年長四歲,還隻是十九歲的年輕人而已。


    視力高人一等的他,在地平線盡頭那片朦朧的影子裏確認到了王都。宛如獠牙般聳立在中央的便是四鄰蓋城。是他的安身之所,也是代表著重責大任的一棟建築物。


    不過,穭並不覺得這份重責是過於沉重的負擔。


    他承繼了有二分之一的機率會成為國家統率者的血脈而生,命運——或該說是八年前的十一月十日刮起的那陣風——選擇了他。所以,他要完成應為之事。僅僅如此罷了。


    所謂的統率,同時代表著必須做出決策。


    人事、預算、稅率、日後的政策、對於重臣的賞罰、以及許可無法張揚之策——無論輕重,穭每天都不斷地做出決策。穭幾乎沒有能夠設身處地替他著想而獻上忠告的親信,而有助於他自身做出判斷的經驗也相當匱乏。不過,時而進行複雜不已的預測,時而毅然決然地拋開迷惘的他,總是成功表現出能夠果斷決策的君主風範。


    然而——


    ——該如何處置薰衣?是要殺了他?將他推入「常暗洞穴」?或是……


    隻有這個問題總是讓穭遲遲無法做出決定。


    他總覺得無論選擇何者,事後似乎都會後悔。無論是哪一條道路,隻要想到自己必須踏上去,雙腳好像就便不上力氣。


    ——也罷。在薰衣十七歲之前,還有兩年的時間。


    不是自己無法抉擇,隻是現在還沒有必要做出抉擇而已。穭這麽說服著自己,然後以能夠震懾周遭的王者英姿,穿過了通向王都的大門。


    然而,在這個戰亂連綿的時代,就連時間也會迫不及待地加快腳步流逝。不得不決定如何處置薰衣——亦即處置旺廈的時間,並非是如穭預期的兩年後,而是在短短的十日後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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