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穡朝曆二六五年·薰衣十五歲


    這棟簡樸的小屋座落於雜木林中的小山丘上。在傳授導學的導師起身之後,薰衣隨即跟著醒來。


    導學一如其字麵所示,係為「領導者」的學問。無論身在僅有數人的集團、一個村落、一支氏族、或是整個國家之中,必須站在某個集團的最前方,肩負起領導者責任之人,自然得具備這樣的素養。而導學正是此類學問之集大成。


    其中心思想為「覺悟」——亦即秉持何種思考方式、以何者為判斷基準、應當采取何種行動。


    雖說近似於哲學與邏輯理論,但導學並沒有如此紮實的體係,它亦可說是代表著其他國家的宗教所貫徹的「人生指引」一般的思想。


    然而,導學畢竟屬於一門重視實踐的學問,即便已做好正確的覺悟,若是沒有能依此行動的能力,便顯得毫無意義。因此,導學的教授項目中,除了各方麵的知識、計算能力、解讀能力等「學問」之外,還著重於提升劍術、格鬥技巧,甚至是耐寒、耐熱等體能特性。


    而學習判斷「氣」也是其中之一。氣息、敵意、殺氣——在這個爭鬥連綿不絕的時代,倘若能夠敏銳地察覺這些「氣」,有時便能主宰自己的生死存亡。


    當然,薰衣也在導師的身邊接受了這樣的訓練。雖說他身在隻有三個人的狹小世界之中,但圍繞在這座小山丘周遭的哨兵,正好成了薰衣最佳的練習對象。


    這晚,讓薰衣醒來的「氣」,比自己熟悉不已的那些哨兵的「氣」駭人許多。而且對方還不隻一人,而是一整群人馬。


    繼薰衣之後,師母也跟著起身。


    三人就寢的房間中沒有窗,除了唯一的出入口那扇木門的模糊輪廓以外,此處伸手不見五指。


    導師敲打打火石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燈火照亮了室內。裏頭一如往常。這樣的景象,讓外頭逐漸逼近的「氣」更顯得非比尋常。


    導師麵向薰衣,將雙腿並攏坐好。


    「看來,似乎有人來迎接您了,薰衣大人。但我不能允許他們這麽做。」


    狗開始狂吠。仿佛原本被壓縮的空氣達到了臨界點,持續膨脹開始破壞周遭的圍籬一般,在一片靜謐之中愈來愈強烈的「氣」,一瞬間轉變成為巨響與吼聲。


    導師和師母各自拿起安置在寢具旁的劍。那是這間房裏所有的武器了。


    看到兩人起身,薰衣也跟著站了起來,但導師卻以犀利的眼神回望,這麽囑咐他:


    「請您不要離開這個房間。」


    語畢,導師便轉身走向房間的出口。


    若是規模隻局限於山丘下方的戰爭,直至目前,已經發生不下數次;然而,這次情況有些不同。征戰之聲逐漸往山丘上方湧來。


    導師在門口回過頭。兩道白眉下方的雙眸投射出仿佛足以貫穿薰衣的視線。


    「接下來,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請您不要忘記我教給您的事。」


    薰衣沉默地點了點頭。


    「請回答我。您是誰?」


    「我是薰衣。是穡大王的正統血脈繼承人,也是旺廈的首領。」


    劍戟相交所發出的沉重金屬碰撞聲,已經逼近至矮灌木牆的外頭。


    「那麽,您所應為之事是?」


    「統帥、守護、培育吾族。倘若有朝一日成為四鄰蓋城之主,則為統帥、守護、培育吾國。」


    這是以往重複過好幾次的對答。然而,薰衣已經與其族人分開了好幾年,別說統帥,就連對話都不曾有過。更何況,在這八年之中,第一次成功接近自身所在之處的族人,現在正在外頭發出臨死的慘叫聲。但薰衣卻無能為力。


    「不應為之事呢?」


    導師再度問道。他的手中仍握著用以砍殺薰衣族人的劍。


    「為私利所迷惑。因小失大。以困難為由而怠惰自身義務。」


    玄關傳來遭人撞破的巨響。導師的表情突然變得十分平靜。他眯起雙眼,緩緩道出最後的問題:


    「薰衣大人。在我教導之事中,最重要的一項為何?」


    「不可做出讓自身之血蒙羞的行為,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為止。」


    導師夫婦深深向他一鞠躬之後,便拉開門踏了出去。


    大門發出清脆的聲響而關上。薰衣輕輕地突出一口長長的氣。周圍傳來的打鬥聲震撼他的鼓膜,然而,自己的呼吸聲卻仍清晰地傳入耳裏。他的視線最後停留在角落的一個石製火缽上。


    他一度打算以這個鈍器從後方偷襲導師。


    那些逃過由鳳龝策劃的殘酷「旺廈狩獵」而幸存下來的族人,現在來到了比任何場所都還要危險的這裏,並且奮戰著。難道自己不該加入這場戰局嗎?


    導師是他的良師、嚴父、益友,同時也是救命恩人。然而,因這份親愛之情而對應為之事產生猶豫,不正是為私利所迷惑的行為嗎?


    街坊上也有相當多自稱「導師」之人。但在這末法之世,正統的導學繼承者就隻有薰衣的這名賢師而已。然而,因不舍正統學問失傳,而錯失了應當起身奮戰的時機,不正是因小失大的行為嗎?


    在門的另一頭,薰衣聽見兩組倉促而慌亂的腳步聲。


    刀劍相交之聲。氣勢十足的一喝。以及某種沉重的東西倒地的聲音。


    在這些聲響尚未完全消散的時候,大門便被人踹破。一名全身被對手所噴濺出來的血沫染紅的男子呐喊道:


    「薰衣大人,我來迎接……」


    男人張大的嘴巴發不出聲音,直接向前方倒下。紅褐色的血液從他的背後汩汩流出。


    男子倒地後,原本被其身軀遮蔽住的走廊呈現在薰衣的眼前。導師仰躺在地,上半身被染成一片鮮紅。周遭充斥著令人甚至無法呼吸的濃濃血腥味。


    門口所在的那個空間隨即又被持劍的人物占領。這名劍士跨過倒臥在地的男子踏入房間,然後將刀尖朝向薰衣。


    「旺廈大人。請您站在原地別動。」


    隨後,有三個人陸續入內。其中一人同樣將刀劍對著薰衣,另兩人則是持刀守在入口。不過,並沒有新的襲擊者現身。隨著血腥味愈發濃烈,刀劍相交之聲反而逐漸緩和,而後完全停止了。


    當聲音斷絕,所有的動作都靜止下來,自身所不熟悉的「氣」也消失的時候,薰衣發現了一件事。他打從剛才起身之後,便一動也沒有動過。


    一切都是在轉眼間發生的事情。一轉眼——在他一動也不動的時候——一切就落幕了。


    他俯瞰著那名倒臥在地板上的男子。雖然鮮血仍不斷從他的衣服上滴落,但似乎已經沒有繼續湧出的趨勢。


    薰衣踏出宛如一頭老牛的緩慢步伐。於是,眼前的四把劍一瞬間和他拉近距離。


    盡管如此,薰衣仍前進了三步。他和四把緊盯著自己的劍僅僅維持了一個拳頭左右的距離。在這樣的狀態下,薰衣單膝跪地,伸出右手輕觸倒地男子的肩膀。


    「你奮戰過了。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為止,你的表現都未曾愧對自身之血。」


    語畢,他平靜地起身,轉頭望向躺在走廊上的導師。


    和圍住薰衣的人們裝扮相似的男子蹲在導師身旁,拾起他的手腕檢查脈搏。最後,男子無力地放下了導師的手,低垂下頭。


    「旺廈大人,請您不要再有任何動作了。」


    其中一把劍迫近薰衣的喉嚨。言辭雖十分恭敬,但刀尖卻仿佛即將掙脫韁繩的失控悍馬般亢奮。


    薰衣並未以言語允諾,但也不再有任何動作。他站在原地,在心中對著身為良師、嚴父同時也是益友的恩人遺體喃喃開口。


    ——我不會忘記您


    的教誨。我會活得無愧自身之血,死得無愧自身之血。不為一切不應為之事,僅為應為之事。


    在這一刻,所謂的「不應為之事」十分清楚。


    在怒氣驅使之下和抵著自身喉頭的刀劍為敵、因內心一觸即發的衝動而哭喊出聲、放棄對雙腳施力而使自己癱坐在地。


    所以,薰衣動也不動。


    盡管不應為之事十分顯而易見,但他仍不明白應為之事究竟是什麽。


    更何況,現在能做到的事情可說是等同於無。被敵人包圍,身無寸鐵,同時又失去了導師這個後盾的他,已經陷入說不定明天就會被斬首示眾的情況。


    ——盡管如此,在咽下最後一口氣為止,為了活得不愧對自身之血,我又該怎麽做才好?


    已經變成屍骸的恩師沉默不答。而且,即便奇跡發生,導師複活,他也無法給出答案。因為這是必須讓背負著沉重血脈的薰衣本人自行思考,而後得出結論的問題。


    ——身為旺廈的首領,我應為之事究竟為何?


    薰衣仿佛忘卻了周遭的一切似地拚命思索著。


    四把劍不知何時已收回。疑似是監視者的援軍抵達所帶來的騷動,將原本的寂靜一掃而空。回過木片也跟著點燃,在緊閉的眼皮外側形成宛如火山爆發一般的光芒。


    在雙眼習慣這陣刺眼的光芒之後,穭才發現這團小火球微弱到感覺隨時都會被周遭壓倒性的黑暗給吞噬,僅能勉強照出自己以雙手輕輕捧著木片的身影。


    穭手持點火的木片筆直前進,將一整排並列的火炬點燃。


    地底空間的全貌呈現在眼前。


    這裏是十分狹長而巨大的長方形房間。地板和牆壁均以天然岩壁打造而成,看不到其他裝飾。


    裏頭的空氣寒冷而幹燥。不難理解古時將這裏做為糧食貯藏庫的理由。


    然而,約莫從百年前,這裏便開始貯藏糧食以外的東西。如今取代各種甕、壺或糧食櫃而占據這個寬廣空間的,是宛如座椅一般的細長木台。


    木台的兩端麵向著這個長方形空間的狹窄處,整整齊齊地排成一列。看起來仿佛是這個時代還不存在的大學授課教室。


    最靠近自己的五座木台,像是在等待遲遲未到的學生一般,以木頭的原貌呈現在眼前;不過,第六座木台便開始以布匹覆蓋住。布匹微微地隆起,暗示下方有著細長而削瘦的物體。


    在布匹覆蓋之下所呈現的物體輪廓都十分相近。而每一座木台的形狀、大小也都相同。倘若布匹的圖樣也相同,從第六座木台開始算起,看來就會有如在相對鏡麵中所看到的無限延續景象了吧。


    不過,覆蓋於其上的布匹有兩種。雖然基底都是黑色,但上頭的圖樣分別為金黃色和銀白色。


    距他最近的布匹是金黃色的圖樣,下一個則是銀白色,再下一個是金黃色。但兩者並非有規律地交錯著,偶爾也會有金黃色延續在金黃色之後,或是銀白色後再接續著銀白色。


    然而,兩種圖樣的布都不曾連續出現過三次。


    穭從正麵眺望著這看似十分規律,實際上卻毫無秩序可言的紋樣片刻。隨後,他仿佛仍提防著從階梯上跌落似地,沿著牆壁踩著慎重的步伐前進,然後替安置在前方的巨大香爐點火。


    每三個月必須到這裏來焚香一次,是口傳下來的規範。


    能進入這個空間的,隻有穡大王的直係血脈之子。穭的祖父和父親已不在人世,他也沒有兄弟。而他的獨子也仍在奶娘的懷裏吸奶。為了遵守每三個月前來焚香一次的規定,他必須親自進入這裏。


    不過,穭這次入內替香爐點火,並非是為了盡自身義務。距離上次焚香才過了兩個多月的時間而已。這隻是他的一種習慣罷了。


    或許是從香爐中散發出來的香氣,讓沉睡於黑暗之中的五感逐漸蘇醒了吧。穭走回得以從正麵眺望這些木台的位置後,總覺得那些金黃色和銀白色看起來愈發耀眼了。火炬燃燒所發出的劈啪聲,宛如是由火焰譜出的音樂。


    但在穭的腦海中,理性的思考仍一如往常地淩駕於感性的情緒之上。


    ——一定是因為有臭味吧。


    他這麽推測為何要每三個月焚香一次的理由。不受其他因素所影響,僅以理由或原因為出發點來思考事物,是穭一貫的做法。不過,他也不會將這樣的思考結論告知周遭的人就是了。


    在木台上被兩種布匹所掩蓋住的物體,其實就是人類的軀體。而且還是已死之軀。


    將此處用來貯藏糧食後,人們逐漸理解到「地底空間寒冷而幹燥的空氣能夠避免『生鮮物品』腐敗」這項事實。而在百年前,這個場所變成四鄰蓋城的城主們的陵墓。一如想像,安置於此處的亡骸即便沒有施以特殊處理也不會腐爛,而是緩緩化為木乃伊。曾貴為一國之君的這些人物,就這樣永遠地進駐了國家的中心地。


    然而,盡管不會腐爛,遺體仍會散發出特殊的氣味。隨著遺體的數量增加,這種氣味或許也變得更加強烈,所以才衍生了焚香的需要吧。


    ——或是為了讓後人回顧國家的曆史?


    換個角度來想,這些君主的遺體也可說是宛如年表一般的存在。


    穭抬起視線,細細凝視地底空間的最深處。火炬的光線無法充分照耀到每個角落,使得最深處的牆麵仍融於黑暗中。然而,那裏掛著這空間裏頭唯一的裝飾品——一把劍。那是穡大王的所有物。


    這把劍正是曆史的原點。穡大王揮舞這把劍統一了翠國,訂定了做為國家基礎的各種製度。在這之前,散落於這座廣大島嶼上的零星村落,總是為細微的天候變化引起的饑荒所苦,或是持續著毫無意義的鬥爭。是穡大王讓農業技術普及到每個角落,為文明紮根,建立起以法紀支配的國家。據說,導學的創始者也正是穡大王本人。


    穡大王的遺體並不在這裏。在他的時代,過世的君王並不會被安置在這個地底陵墓,而是以火葬的方式處理。穡大王與其後的三名君王的遺骨都被裝入了骨灰壇之中,供奉在四鄰蓋城的某個房間裏。然而,這些遺骨都在之後的紛亂中遺失了。


    穭的視線從遠處的牆麵移回眼前的木台上。那裏正好是將百年曆史一分為二之處。


    覆蓋第五任君王的布匹,在昏暗光線中呈現出偏白的色澤。穭抑製住遊移心頭的不快,直視它。


    隨後,他再度將視線移到更靠近自己的木台上。覆蓋在上頭的布匹換成了金黃色的圖樣。這代表之間曾發生了戰爭。


    ——骨肉之爭。


    穭的腦海中浮現了這樣的名詞。


    那時的情況應該稱得上是如此吧。雖然跟現今的狀況相較之下,那隻是一場跟這種誇大的形容詞無緣的小規模戰爭而已。


    敗北者會從王都被驅逐出境。但隻要逃到別的土地上,追兵亦不會將其趕盡殺絕。倘若有此打算,或許也能在其他土地上過著安穩和平的日子。


    然而,並無人懷抱這種期望。證據便在於之後的布匹總是每隔一、兩座木台便會替換圖樣,持續編織著錯綜複雜的曆史。愈是靠近現代,每當圖樣變化時所掀起的戰爭也愈發激烈,甚至足以撼動整個國家。現在,已經沒有能夠讓逃亡者安居的土地了。


    穭的視線移至了最靠近自己的覆蓋著布匹的木台上。那裏是曆史之旅的終點。這裏充分被火炬的火光所照亮,讓穭能夠清楚地看見布匹表麵的圖樣。


    閃耀著金黃色草穗的芒草。那是鳳龝的族徽。


    長眠在這塊圖樣之下的人,是穭的父親。以往,穭總是會走近他的枕畔,下跪向他說話。但今天,他並沒有挪動自己的雙腳。


    距離上次焚香的日期,才剛過兩個月


    而已。穭會再次步下那道狹長階梯,並非為了和亡父說話。促使他踏進這個地下室的,是和日出同時抵達的緊急使者。對方所捎來的消息,讓穭不得不回答那個自己唯一遲遲無法決定的問題。他無視群起請求自己下達指示的重臣們,打開了通往地下室的大門。


    或許,他的內心其實早已做好了決定。隻是一直無法付諸實行罷了。因為那條道路困難到幾近於不可能。


    然而,他身為穡大王的正統血脈繼承人、身為鳳龝的首領、身為翠國的君主,並不能以困難為由而怠慢自身義務。


    在即使有拳頭逼近眼前也渾然不覺的黑暗籠罩下,穭踏著有斷崖深淵在一旁等待的階梯往下走。他讓心靈平靜下來,專注使神經變得敏銳,然後捫心自問。


    ——這樣就好了嗎?


    不再被雜念盤據的心,回了「沒有其他更應該選擇的道路」這個答案。


    穭將視線再度移向更靠近自己的地方,穿過將來或許會成為自己長眠之處的木台,凝視著並排在其前方的空木台。


    那裏是年表中的未來,尚未刻下隻字片語的部分。


    穭再次抬起視線,以心眼望向肉眼所看不見的地底深處的劍,然後發聲:


    「我會做出決定。邁向嶄新道路的決定。即便那會為在此的所有人反對。」


    盡管穭企圖隻凝視地底深處的一點,但仍無法避免橫躺在周圍的已故君主行列進入視野。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腦海中的聲音聽起來比以往更加激烈。仿佛金黃色和銀白色的行列同時都發出了這樣的叫聲。


    「殺了他、殺了他、斬草除根——」


    最大的聲音從覆蓋著亡父的芒草穗迸出。


    穭緊咬著牙,努力支撐住即將瓦解的決心。


    「我會做出決定。因為我堅信無論再怎麽困難,那便是我應為之事。」


    他仿佛像是要狠狠瞪視自己的祖先般地睜大了雙眼。


    3


    薰衣正和內心的不安戰鬥著。


    身為旺廈的首領,感到不安是極度可恥的行為。因此他拚命按捺著內心動蕩不已的反應。


    然而,這好比是企圖以手掌來撫平湖麵上被風掀起的波紋一般。這是打從一開始就毫無勝算的戰鬥。他所能做的,隻有避免將這份不安表現出來而已。


    直到昨晚為止都仍是寢室的這間房間,此時已化作軟禁場所,而薰衣靜靜地坐在裏頭。大門仍維持著被破壞的模樣,裏頭和外頭各有兩名手持出鞘之劍的男子靜靜佇立著。


    薰衣同樣一動也不動。他盤腿而挺直背脊的坐姿,仿佛和一切煩心俗事都無緣似地泰然自若。


    他緊抿著雙唇。隻看這部分的話,會覺得他好像在生氣。


    但眼神無法違背一個人的內心。


    薰衣的雙眼並沒有潤濕或扭曲變形。不過,倘若是生養過孩子的人看到他這雙眸子,或許會不禁上前緊緊抱住薰衣,輕拍他的背予以安撫吧。


    就某方麵而言,薰衣可說是在「溫室」裏頭長大。


    直到七歲為止,薰衣都在四鄰蓋城裏頭,被當作寶一般嗬護養育著。


    在突如其來的戰爭,以及長達兩個月的野外生活折騰之下,十一月十日所刮起的那陣大風終結了一切,薰衣也開始了在這座小山丘上的生活。


    他在那裏過著無法接觸外部世界的不自由生活。


    但卻也十分和平、安穩。


    在那能稱為變化的,就隻有四季的遷移和自身的成長。能夠見到麵或交談的,就隻有德行優良的導師夫婦。從教育麵來看,那是個就連待在四鄰蓋城裏頭都無法實現的優渥環境。


    而現在,「溫室」被破壞了,狀況在一夜之間出現巨變。


    雖然薰衣本人沒有察覺這點,但他其實已經好幾年沒有一次目睹過三人以上的身影出現在自己眼前。對薰衣而言,光是眾多陌生人出現在自己的身邊,就已經為他帶來極大的壓力。


    天明之後,小屋四周的嘈雜聲仍持續著。


    雖然室內沒什麽動靜,但有許多人頻繁地從被破壞的大門口進出。其中,也有將倒臥在屋內四處的屍體搬運出去之人。


    導師的亡骸隨即被抬走。最後,相同打扮的人物也將失去反應的師母軀體扛了出去。


    即便心裏已有了底,薰衣仍透過自己的雙眼,目送這對可說是自己養育之親的老夫婦離開人世。


    落在走廊上的梁柱影子慢慢縮短,最後變成一條粗線。看守者也換了一次班。但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人進出這棟小屋。


    ——若無應為之事,則定心靜候。


    薰衣回想著恩師的教誨。所謂的定心靜候,並非是什麽都不做,而是必須針對之後可能會發生的事態,做好萬全的心理準備。


    然而,愈是思考「之後可能會發生的事態」,薰衣不安的情緒愈是高漲。


    薰衣並不恐懼死亡。因為這是他打從八年前便已經做好覺悟的事情。


    最讓他感到害怕的,是自己是否會做出旺廈首領所不應為之行為。這比死更讓他感到痛苦。


    ——鳳龝到底在磨蹭些什麽呢?是企圖讓我陷入焦躁不安,然後表露出丟人現眼的態度嗎?


    薰衣無法理解讓他在此枯等的理由。


    在八年前的戰爭之中,當旺廈的中堅分子都陸續戰死、自盡、或是被俘虜而斬首的時候,薰衣之所以能夠獨自存活,都要歸功於導師替他求情。


    鳳龝的首領有個無法拒絕這項請求的理由。因為,他本人過去也曾在導師的求情之下免於一死。


    不過,放薰衣一條生路,便有讓相同的事態再次上演的疑慮。亦即他有可能暗中集結幸存下來的族人,然後發動叛變,奪回四鄰蓋城。


    之後,鳳龝的首領並沒有讓薰衣像當年的自己一樣,過著由可靠的有力人士監視的軟禁生活,而是將他囚禁在遠離人煙的森林深處,並以導師本人做為最後一道防線。


    導師絕不會做出背叛的行為。倘若他立誓將以性命斷絕薰衣和旺廈一族接觸的機會,想必一定會遵守自己的諾言。


    這麽一來,雖然會造成導師無法繼續在四鄰蓋城之中教育他的子弟的缺憾,但這樣的保證具有足以彌補此一缺憾的價值。更何況,倘若導師因警備任務失敗而葬送了性命,屆時,他便可毫不客氣地砍殺這名仇敵——


    當年的薰衣並沒有稚嫩到無法看穿敵人的這種算計。鳳龝的首領,對他展露出憎恨與殺意強烈至極的表情,鮮明地烙印在薰衣的腦海裏。


    因此,對方理應不需耗費太多時間來做決定才是。薰衣不明白,為何負責執行死刑的人物,至今仍未從四鄰蓋城抵達此地。


    ——不可心急,定心靜待吧。當時刻到來,為了確實履行自身應為之事,須先讓內心平靜下來。


    當落在走廊上的影子開始恢複原本的長度時,薰衣歸納出兩個「自身應為之事」的答案。


    其一是表現出令人讚歎「了不起」的悠然態度從容赴死。


    另一個個是豁出性命抵抗到最後,盡自身所能,讓更多鳳龝的族人和自己共赴黃泉路。


    薰衣目前還無法抉擇究竟該采取哪種行動。倘若周遭淨是些小嘍羅,那麽,「豁出性命的抵抗」也隻會被視為使畏懼死亡的垂死掙紮而已吧。相反地,倘若出現了足以抓來和自己同歸於盡的對手,但他卻放棄挺身一戰的機會,便會被當作一個在毫無作為的情況下被處死的膽小鬼。


    ——父親大人。


    薰衣在內心呼喚著自己的亡父。


    ——請您守護我。使我有幸完成應為之事。


    然而,


    當他企圖重溫與父親間的回憶的瞬間,一湧而出的卻是父親死前的怒吼。


    「殺了鳳龝,將其趕盡殺絕!別忘了這股怨仇!」


    就連當時的情景也在腦裏複蘇。


    父親被熊熊竄升至天花板的火舌照亮的憤怒神色。而在一旁將刀尖對準自己喉嚨的母親則呐喊:


    「這是為娘的最後一個心願。請你殺光鳳龝的族人,一個活口都不要留下!」


    薰衣不禁閉上雙眼。他感覺到其中一名看守人朝自己瞥了一眼。


    身體仿佛燃燒起來似地發燙。


    ——別愧對自身之血。


    薰衣如此告誡著自己。


    ——被人窺見內心的動搖還算小事。為了成就大業,必須整頓內心紊亂的思緒。


    這時候,薰衣聽見了異樣的腳步聲。和方才那些回響於屋內的腳步聲不同,步伐平靜而緩慢,帶有威嚴。


    看樣子,前來傳達四鄰蓋城指示的使者抵達了。


    現身的是三名有點年紀的男子。三人那身和腳步聲相符的打扮,讓人一眼就可看出他們位於上層階級。他們臉上化著淡妝,頭發綁得相當整齊,身披黑色的外掛,腰間還佩帶著寶劍。


    另外,相較於那些看守者,這三名男子看似要來得好對付許多。正當薰衣判斷著是否能夠趁隙撲上前奪取這些人的武器時,他發現了一件奇妙的事情。


    印在這三人的外掛和寶劍上的族徽,有些並非是芒草的圖案。


    薰衣不明白,在這種情況下為何會有鳳龝以外的人來到此處。在兩名芒草族徽的男子身後,身上有著雙頭龜族徽的第三名男子站在那裏。薰衣再次定睛凝視這名男子。


    他記得將這個圖樣做為族徽的應該是黃雲一族。雖然和鳳龝、旺廈沒有血緣關係,但在龍姬平原的南部擁有廣大的土地,是一支有力的氏族。


    仔細一看,對方還配戴著代表高階地位的黑色皮質頸環。這名男子或許是首領的親戚,抑或是首領本人。


    配戴芒草族徽的兩人之中,較為年長的那名男子開口了:


    「旺廈大人。我們現在將為您舉行『更衣之儀』。」


    這不是提議,也不是請求,而是已經確定的事實。像「更衣之儀」如此重要的儀式,不可能交由自族族人以外的人物來執行。


    然而,薰衣在沉思片刻之後——


    「明白了。」


    回複了一句對方並沒有要求他寄予的許可。


    到了這個關頭還執意替他舉辦成人典禮,薰衣實在不懂鳳龝的用意為何。不過,對薰衣本人來說,無論之後是否仍須一死,或是在那之前還能成就些什麽?但比起當個孩子,他也希望能以成年人的身分來進行。


    「隔壁房間已經準備妥當了。」


    薰衣點了點頭。他起身後,朝那名帶著雙頭龜族徽的人物問道:


    「黃雲大人,由您擔任見證人是嗎?」


    鳳龝以外的人現身於此的理由,現在變得清楚明了。「更衣之儀」之中的見證人,身分宛如邁入成年者的監護人,兩人此後也將會維持著類似於姻親的親密關係。再怎麽說,由鳳龝的族人來擔任薰衣的監護人,實在未免太過荒謬了。


    「僭越了。」


    黃雲一族的男子像是要回避薰衣的視線似地別過頭回答。


    他或許並不想接下這種任務吧?倘若現在的情勢逆轉,黃雲一族想必會將此視為擴大勢力的好機會,甚至會聚在一起召開宴會,慶祝族人接下這項重責大任。然而,在四鄰蓋城上頭飄揚著芒草旗幟的現在,這項任務不僅無法帶來半點利益,還可能迫使自身麵臨危險。恐怕是被鳳龝強迫,或是保證事後會給予豐厚報酬,才勉強答應的吧。


    儀式相當樸素而簡短。


    準備好的隻有最低限度的道具——驅「魔」的鬆樹嫩枝、保佑健康的帆立貝貝殼、祈求繁榮的銀箔小箱子,再加上由見證人親手交給成年者的兩種物品而已。沒有祝詞,也沒有音樂,除了見證人之外,其餘的參加者全都是為了在薰衣輕舉妄動的時候出手砍殺他的監視者。


    不過,薰衣完全沒有將這些事情放在心上。在踏入房間之後,他的雙眼便被兩個儀式用的物品完全吸引住,內心也跟著被占據。


    是寶劍和皮甲。


    這兩樣都是儀式所需的物品,所以出現在這裏也是理所當然。然而,這並非是為了配合儀式而臨時胡亂湊合的東西,而是仿佛早就預料到一切所準備的。


    因為,寶劍和皮甲上全都印著由豎起尾羽的白色雷鳥化為象形文字般的圖樣,亦即旺廈的族徽。


    胸口傳來怦通、怦通的心跳聲。


    那是薰衣在七歲之前的日常生活中不時接觸到的圖樣。原來竟是如此美麗嗎?


    黃雲一族的男子低聲道出儀式既定的台詞之後,替薰衣穿上皮甲,然後雙手獻上寶劍。而薰衣也伸出雙手接下。


    宛如在枇杷樹上感受徐風吹撫一般,薰衣的內心頓時輕鬆了起來,不安和焦躁也隨之消散了。


    「更衣之儀」結束,薰衣正式邁入成年。


    於是,黃雲一族的男子起身,快步離開了房間。薰衣也跟著站起來,重新握緊手中的劍。他感覺力量逐漸從體內湧現。


    揮舞這把劍,和留在房裏的那些芒草族徽的男人們廝殺個你死我活——這樣的想法早已從薰衣腦中煙消雲散。不需因這種無聊的事情而急著赴死。隻要佩戴上這個族徽,自己便無須再恐懼,必定能表現出和旺廈首領相稱的行為舉止。不知為何,薰衣如此深信著。


    「旺廈大人,請您歸還那把劍。」


    告知他即將舉行「更衣之儀」的男子伸出一隻手。


    「為何?」


    在薰衣如此間道後,對方的表情瞬間緊繃起來。這些人或許認為薰衣不交出武器,便是打算抵抗吧。警備者們的殺氣高漲了起來。


    但薰衣是真的不明白。他不懂自己為何必須放下這把刻有旺廈族徽的寶劍。


    「因為接下來要請您親臨四鄰蓋城。」


    剛才那名男子回答了一個不成理由的理由。


    「鳳龝大人要見我是嗎?」


    「是的。」


    「那麽,去一趟倒是無妨……」


    薰衣頓了頓,沉思片刻之後再次開口:


    「倘若我沿路都是手無寸鐵的狀態,豈不是很奇怪嗎?我要佩戴著這把劍,穿著皮甲上路。還要旗幟。」


    「您說旗幟?」


    「昨天前來此地的人應該有帶吧?他們這次的行動人數可不少。就算沒有高舉出來,身上也應該有吾族旺廈之旗才是。」


    兩名男子皺起眉頭麵麵相偂


    「沒有嗎?」


    薰衣加強了語氣再次問道。像是被他的氣勢壓倒般,方才從未開口的年輕芒草族徽男子回答了:


    「他們有帶著。但要我們將旗幟交給您,這實在是……」


    「不交給我也可以。隻要走在我馬兒前方的使者高舉著它就行了。」


    「您的要求太無理取鬧了!」


    年輕男子激動地噴出口沫。


    「現在是對方說要見我一麵,而我要親自過去。這點要求又有什麽關係呢?」


    薰衣緩緩地微笑,然後又接著說道:


    「一同參加我的『更衣之儀』,或許也算是某種緣分。你能在前頭替我舉旗嗎?」


    年輕男子瞪大雙眼,啞口無言地愣在原地。年長的男子則是以近似於斥責的強烈語氣開口:


    「旺廈大人,您明白自己現在的處境嗎?」


    於是薰衣收起笑容,以認真的神情明確表示:


    「寶劍、皮甲和旗幟


    。若是少了一樣,我就不走。」


    兩名男子再次互看了一眼,然後便不發一語離開了房間。走廊上傳來細微的交談聲。雖然聽不見談話內容,但似乎是在討論著什麽。


    果然應該說出來呢。薰衣在內心這麽想著。


    現在的他,其實是任憑鳳龝宰割的狀態,倘若要薰衣前往四鄰蓋城一趟,鳳龝的使者大可將他五花大綁,或是將他打昏再載運過去。


    不過,看他們交頭接耳討論的反應,或許鳳龝並不想采用這種激烈的做法。


    無論對方最後討論出來的結果為何,薰衣都對直至目前的經過相當滿意。


    隨後,旺廈的旗幟在通往王都的街道上飄揚。


    目睹這般不可能出現的光景,街上的人民無不發出驚聲而呼朋引伴,於是沿路上形成了一道道的人牆。


    雖說飄揚在半空中,但旗幟並非出現在原本所應出現的位置——亦即最前方或最後方,而是被單獨高舉在正中央。而且,圍觀的人民也看得出來,旗幟周遭那些沒有配戴族徽的黑衣男子們,其用意並非是舉著這麵旗幟遊街,而是領著後頭的年輕武人前往目的地。每個黑衣男子都一手握著馬兒的韁繩,另一手則握著已出鞘之刀,眼神一刻都未曾從這名少年的身上離開。其他同行者看起來則是在警戒來自外部的襲擊,總是緊盯著遠方或群眾。


    「那就是被幽禁在山裏的旺廈大人嗎?」


    「真可憐。看起來還是個孩子,卻馬上要被殺掉而結束一生了。」


    有民眾如此輕聲交談著。


    「雖然令人惋惜,不過,要是旺廈之血自此斷絕了,戰爭也會跟著落幕吧?」


    也有人如此喃喃說道。


    「怎麽可能落幕啊。在幸存者之中,血脈最相近的人就會變成下一任首領啦。直到最後一名小嘍羅消失為止,互相殘殺的行為都不會結束呐。」


    也有人以得意洋洋的表情反駁。


    不過,這些都是群眾三三兩兩的竊竊私語,並沒有傳入薰衣耳中。


    薰衣意氣風發地前進著。


    他甚至覺得有些樂在其中。


    雖然他不認為自己還能再多活一天,但「現在自己已經做到了應為之事」這樣的想法,滿溢在薰衣胸中。


    盡管此行是為了赴死,但他高舉一族旗幟而堂堂正正地前進的事跡,必定會被潛藏於某處的幸存族人口耳相傳下去,然後帶給他們勇氣吧。


    雷鳥的旗幟也在風中盡情地飛舞著。


    負責握旗杆的人,並不是剛才那兩名芒草族徽的男子,而是一名更年輕、和監視者做相同打扮的男子。他或許是想主張自己是情非得已才接下這項任務,從出發的時候便一直板著臉孔。


    在抵達王都之後,他的臉部肌肉恐怕會很酸痛吧?薰衣不禁微微想要發笑。


    愈來愈接近王都後,人群和建築物的數量也跟著增加。群眾聚集成層層人牆,有幾處甚至發生推擠。不過,麵對以嚴肅神情表現出強烈警戒心前進著的武裝騎馬隊,眾人都懂得維持一段安全距離。


    這時,突然有人衝入這段安全距離之中。在薰衣方才通行之處,有一名村人打扮的男子從人群中跳了出來。


    「首領大人!」


    男人聲嘶力竭地大喊。


    薰衣猛然回過頭。


    附近的武人立刻從馬背上一躍而下,揮刀砍殺了那名男子。群眾間「是旺廈的餘黨」的低喃傳入了薰衣的耳中。


    重新轉向正麵坐好的薰衣,臉上的紅潮已經完全退去。


    4


    ——著實讓人困擾呐。


    穭蹙起雙眉。額頭上的皺紋再次加深。


    薰衣做了什麽、說了什麽,使者全都一五一十地向穭稟報了。說他「簡直無畏無懼,舉手投足間散發著王者風範」。


    ——根本是思慮欠周的小孩子態度。他究竟都跟導師學了些什麽?


    穭不禁感到焦躁。倘若要走上他所決定的那條道路,薰衣的力量是不可或缺的。然而,這樣的他,或許會讓自己在踏出第一步時便絆到腳。


    ——也罷。既然是個孩子,應該多少能哄騙他乖乖聽話吧。跟之後會過上的困難相較之下,這還算是好處理的問題。


    得知使者答應了薰衣的要求,穭認為這樣的判斷是正確的。不過,或許是直到目前為止的經過,讓薰衣開始得意忘形了吧,即便將要來到穭的麵前,他也主張絕不會放開旺廈的那把劍。


    「該如何處置呢?」


    前來請求穭下達指示的使者,或許並未預料到拒絕以外的答案。


    「無妨。直接讓他過來見我。」


    穭這麽命令之後,使者一瞬間露出了吃驚的表情。


    隨後,薰衣便出現在坐於王位上的穭的麵前。


    他有著白皙的肌膚,個頭也比穭所想像的要來得瘦小,感覺比實際年齡的十五歲更加年輕——亦即更加稚嫩。然而,他堂堂正正的態度,的確合乎所謂的「王者風範」。


    感覺薰衣並非是在虛張聲勢。他沒有拱起雙肩,身體也沒有因緊張或恐懼而變得僵硬。他仿佛自七歲之後仍同樣在這座城裏成長,圍繞在身邊的都是自己的家臣一般,以不疾不徐的步伐走到謁見廳的中央,然後瞪大眼直盯著穭。一臉宛如在懷疑「為什麽是你坐在那裏呢」的表情。


    ——是愚蠢到完全不懂得判斷狀況嗎?抑或……


    抑或這就是數年來接受了導師一對一親身指導後的成果,亦即導學中所追求的真正姿態嗎?


    這裏有著近二十名的人在場,全都是鳳龝的重要人物。但薰衣望也不望這些人一眼,隻是看著穭,然後開口問道:


    「因為你說要見我,所以我就過來了。有什麽事嗎?」


    原本微微為薰衣的氣勢所壓倒的重臣們,都因為他的這一句話而動了肝火。幾名大臣紛紛對穭投注了宛如在要求「請趕快殺掉他吧」的視線。


    「放下你手中的劍。」


    穭配合對方的說話態度開口要求。


    「為何?」


    穭沒有回答,而是起身將王座的椅背用力往旁邊推。石椅緩緩地動了起來,下方出現了一個通往地底的入口。


    「因為我要帶你去一個不能持武器進入的場所。我有話要在那裏對你說。」


    重臣們比薰衣早一步做出了反應。


    「萬萬不可!」


    「這太危險了!」


    「您要和他說什麽呢?」


    穭以銳利的視線望向不該質問首領這些問題的發問者,然後再次呼喚薰衣:


    「過來。」


    「請您別這樣。」


    有人揪住了穭的衣袖。男子名為穎,是穭母親的表兄弟,等於是穭的親戚,也是自薦成為穭最親近之輔佐官的人物。從一族的上下關係來看,這的確是相當適合他的地位。


    「那是您也無法佩戴武器入內的場所。這樣太危險了。」


    「無須擔心。」


    「身為首領之人,絕對必須重視自身的性命安危。再說,您也沒有和他說話的必要,不是嗎?」


    穭奮力抽開手,讓衣袖脫離對方的控製。


    「什麽是應為之事,什麽又是不應為之事,由我來決定。」


    這是禁止其他人繼續開口的一句話。


    看到周遭的騷動平靜下來之後,薰衣也老實地將手中的劍擱在腳邊,然後朝穭所在之處走去。


    ——終於踏出第一步了。


    雖然什麽都還未開始,但穭有種自己站上了和到方才為止都不同的地平線上的感覺。


    5


    穭不曾相信任何人。不僅是那些遵從的對象不斷從鳳龝變


    成旺廈、再從旺廈變成鳳龝的其他氏族,就算是自身的族人,穭也不相信。


    他並非是質疑其他人的忠誠心。在這個和君王頒布的法令相較之下,導學的教誨具有更大影響力的時代,與其說對一族的首領宣示忠誠是一種義務,倒不如說是一種必然。倘若不是異於常人者——具有足以跨越時代的彈性思維的存在——或許就連要湧現「背叛首領」這種想法都相當困難吧。


    所謂的「一族」,並非代表當中所有人都互有血緣關係。在古代,是以勢力龐大的一家為中心,從這家子的家臣、劍客,到耕種領地的人、在統禦海域中捕魚的人、甚或在其他國家眼中身分接近於奴婢的人,這些人都是長久以來維持著統整秩序的集團。然而,這群人都擁有相當強烈的歸屬意識。對身為穡大王血脈的鳳龝和旺廈而言,這更成了一種絕對的基準。


    穭無法信任他人的原因,並非是忠誠心的有無,而是其表達方式。


    剛才的穎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比起一味遵從穭的指示,他覺得從旁出言勸諫更顯得重要。


    他認為穭還很年輕,所以無法做出確切的判斷。又因為穭沒有雙親和祖父母,所以穎堅信自己有必要向他獻上逆耳忠言。


    因為自己的確還很年輕,所以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當穎做出過當的發言時,穭隻能嚴厲地加以拒絕,然後等待時間解決一切。在這之前,他隻能設法巧妙地避開穎為他著想而造成的阻撓。


    穭會選擇先王的陵墓做為和薰衣對話的場所,也是基於這樣的原因。倘若得知他要和薰衣談話,重臣們想必會千方百計地竊聽吧。無論再怎麽下令閑雜人等離開,其他場所仍無法讓穭安心。因為他接下來所要說出口的,是絕對不能被第三人聽到的內容。


    如同穎的諫言,跟薰衣兩人獨處是相當危險的事情。薰衣是旺廈的首領。倘若穭露出破綻,薰衣必定會動手殺害他吧。雖然體格確實是穭占了上風,所以他應該能夠守護自身的安全,但畢竟薰衣的力量仍是未知數。


    然而,以危險為由而怠怱自身應為之事,亦是無法被原諒的行為。


    穭懷抱著可說是必死的覺悟,重新踏入今天早上才剛造訪過的這片黑暗之中。


    這次,他帶著照明的用具入內。左手的火炬,是唯一照亮穭和行走於前方的薰衣的光源。


    會讓薰衣走在前方,是為了不讓他有機會將自己從階梯上推落。因為,想要殺人的話,恐怕沒有比這裏更容易下手的地方了。


    雖然穭並不畏懼死亡,但在完成自身所認定的應為之事以前,他必須繼續活下去。不用穎再三囑咐,他也很明白自己不能輕言送死。


    所以,為了保命,他會采取所有該采取的做法。例如,就算抵達最深處的底部,穭也不打算點燃其他的火光。燃燒的火炬可做為強力的武器使用。兩人接下來的會談,都必須在他手中這把小小的火炬照耀下進行。


    薰衣沒有扶著牆壁,而是以仿佛在平地行走的輕快步伐前進著。明明無法看清楚腳下的情況,但他卻仍是無所畏懼的態度。


    這樣無懼的表現讓穭十分不快。這個占據了他的視野,在前方搖晃著的背影,甚至開始讓他覺得礙眼。


    然後他發現了一個事實。


    現在,他隻要猛地伸出一隻手,就足以致薰衣於死地的事實。


    穭的內心開始騷動不已。


    或許是因為二度踏入早上才來過的場所,讓自己又回歸原本的心境了吧。火炬燃燒時發出的聲響,聽來有如「殺了他、殺了他」的低喃聲。


    本應不再產生的迷惘,再次於胸口擴散開來。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原本不打算再聽到的父親的聲音,每踏出一步,就變得愈發清晰。


    ——直到目前為止,我都能輕易殺掉他。我之所以沒有這麽做的理由,是因為我不應該這麽做。


    穭如此說服著自己。但原本應該已經拋開的雜念仍然糾纏著他,不肯離開。


    穭抵抗著,將心思集中於自己的腳步上。


    他維持著端正的姿勢,專心致誌地讓身體的平衡配合規律的步伐,在足以吞噬昏暗燈光的黑暗中定睛凝視。


    最後,雜念消失了。同時,意誌力也跟著退去。


    不知從何時開始,穭陷入了仿佛昏睡一般的恍惚狀態。他在不知道自己做出了什麽行為的狀態下,緩緩地彎曲右手的手肘,然後撐開五指,開始在手掌上凝聚往前推的力量。彎曲的手臂抽動了一下,即將向前伸直的時候——


    薰衣突然在原地止步。穭也在撞上他的身子之前勉強停下了腳步。


    薰衣轉過上半身,火光落在他左半邊的臉頰上。而後,他開口說道:


    「鳳龝大人,請您留意腳下。」


    隨後,薰衣再次轉身,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地繼續往前走。


    穭深深吐出一口氣。


    腦海中的聲音消失了。他有種從惡夢中蘇醒過來的感覺。


    穭也跟著再度邁開腳步。這次,他和薰衣維持了即便伸出手,也無法觸及對方的距離。


    鳳龝的首領和旺廈的首領兩人一起單獨行動,究竟是多久未曾發生過的事情了呢?


    見麵之時便是肅殺之時——倘若考量這種關係已經維持了一百數十餘年,那或許得回溯到在當年還不算太遼闊的四鄰蓋城的庭院中,稽王子和廈王子玩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了吧。


    盡管王城的規模不大,當時的翠國仍然相當繁榮。經曆穡大王五十年的治世之後,國土的每個角落都維持著穩定的狀態。人們能夠自由地往來於街道上,無須擔憂遭遇盜賊襲擊。官員不會受到賄賂的誘惑,判決總是能公正地執行。


    其後的三任君王也遵從穡大王的訓示,在沒有犯下太大過錯的情況下,維持著安穩和平的世局。


    如果保持這樣的狀況,翠國「幸福國度」的形象想必還能再延續一陣子吧?然而,無論回顧哪個國家的曆史,和平的時期總是無法長久。戰亂時代的降臨,或許已是一種必然。


    第四任君王的兒子是一對雙胞胎。名為龝和廈的兩位王子,據說幼時的感情好到令人不禁微笑。那麽,在父王死後,兩人為何又會發展成相互爭奪王位的關係呢?


    依據鳳龝一族相傳的曆史,是龝被父王指名為下一任君王。但廈卻企圖以武力來推翻這名正統繼承人。


    旺廈一族所傳承的內容則非如此,據說父王並沒有特別指明。雖說兩人是雙胞胎,但依舊有著兄與弟的區別,被認定為兄長的人是廈。不過,龝卻祭出了偽造的遺言,企圖混淆兩人的長幼順序。


    這場紛爭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原本認為隻要跟隨穡大王的血脈即可的人們,現在也變得不知該擁戴何者而猶豫不決。最後,以原本侍奉著兩位王子的人物為中心,廈派和龝派因而誕生。


    這段期間內,在沒有國君的狀態下,翠國仍沒有出現太嚴重的亂象,或許是托昔日穩定的治世之福吧。


    到了第三十五年,紛爭終於有了結果。坐上王位的是年邁的廈王子。


    然而,龝派並沒有因此而放棄。在年邁的廈王子死去之後,龝王子的兒子便策動叛變,然後奪取了王都。


    其後便是不斷的曆史重演。自命為鳳龝一族的龝王子之子孫,及自稱旺廈一族的廈王子之末裔,從不願幹脆地將王位拱手讓給對方。經過一百數十餘年後,編織出了這地底陵墓的曆史軌跡。


    6


    抵達地底深處的薰衣又繼續走了一小段距離,然後停下腳步轉身望向穭。兩人凝視著彼此的臉,維持了片刻的沉默。


    最後,先開口的人是薰衣。


    「我以前來過這個地方。和吾父一起。」


    他像是回想起什麽似地眨了眨眼,然後繼續問道:


    「在那之後,大體的數量是否又增加了呢?」


    「增加了。」


    雖然不明白對方這麽問的用意,但穭仍然回答了他。


    「不過,您的父王並不在這裏。他的大體已被燒成灰燼了。」


    薰衣沒有表現出半點遺憾之情,而又接著問道:


    「那麽,增加的是……」


    「是我的父親。」


    薰衣的表情突然趨於緩和。


    「這樣啊。那麽,之前接見我的果然是上一代的鳳龝大人嗎?他是何時、因何故而過世?」


    穭終於明白了薰衣想要知道的事情。也理解到他剛才在謁見廳露出那種狐疑表情的理由。


    「三年前因病過世的。」


    穭這才想起,這八年來翠國所發生的一切大小事,薰衣都一無所知(盡管造就這種狀態的便是他本人)。被幽禁在那座小小山丘上的薰衣,不僅不知道王位已經傳承給下一代,也未曾聽聞過那件直到現在仍讓許多人惡夢連連的慘事。


    「某種瘟疫在王都蔓延開來。包括吾父吾母在內的許多人都因此喪命。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有傳聞說引發這場疾病的,便是在荻之原戰死的旺廈冤魂。」


    薰衣「哼哼」地笑了兩聲。一臉仿佛正是他密謀策劃了這件事的表情。


    「但我並不這麽認為。倘若已死之人的怨念能夠殺人,那麽,薰衣大人。無論是吾等鳳龝一族,或是您的一族,應該都已經被消滅殆盡了吧。」


    穭伸長左手,以燈火照亮遺體的行列。雖然這微弱的火光僅能照耀出位於最前方的空木台,但既然薰衣也造訪過此地,他應當明白這些並列的物體為何。


    「鳳龝大人,可以問您的名字嗎?」


    薰衣開口問道。仿佛方才那番話並沒有讓他產生太多感想一般。


    「穭。」


    「穭大人。您想和我說的事情是什麽?」


    該如何開口、從何說起,都是穭經過縝密的思考計算之後所決定的。不過,他最後舍棄了自己事先想好的說法。


    因為對方不是一個能夠巧言哄騙的人。


    穭現在察覺到了這個事實。


    ——該如何處置薰衣?是要殺了他?將他推入「常暗洞穴」?抑或應該留他活口?讓他生存下來,然後攜手打造一個能讓彼此共存的世界?


    穭在今天早上得出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然而,他所選擇的卻是一條無法言喻的艱困道路。倘若是因為聽信花言巧語而不慎踏入這條道路的人,必定會在半路遭到淘汰。


    穭再次細細打量起薰衣的臉龐。看起來稚嫩、不甚可靠,但這名少年仍然是旺廈的首領,是這個世上唯一和他同樣背負著沉重血脈的存在。既然如此,相信這血脈的能力,應該也無妨吧?


    薰衣沒有催促穭回答,隻是靜靜等待著他開口。


    穭決定要遵從自己內心的想法和他對談。


    「薰衣大人。我曾經去看過你很多次。去看在那座小山丘上生活的你。每當我這麽做的時候,總會有完全相反的想法拉扯著內心——『殺了他』、『我想殺他』、『不應該殺他』、『我不想殺他』。」


    聽到這番發言,薰衣的表情並沒有出現任何變化。


    「『殺了他』的聲音來自我的周遭。在和旺廈的戰爭中喪命的眾多族人在我的耳畔如此怒吼,而現在仍存活著的族人,也以『希望能替自身手足報仇』的期望糾纏、煽動著我。


    『我想殺他』的聲音來自我的肉身。躺在那裏的諸位先代君王,以及無法尋獲大體、或是大體的損傷過於嚴重,無法搬運至此的先代君王。在吾等代代傳承的家係之中,全都深深烙印著『滅絕旺廈』的欲望。我透過自己的肉身,徹底感受到這個事實。


    『不應該殺他』的主張來自我的頭腦。若是將您殺害,旺廈會失去明確的中心人物。這樣一來,反而會讓他們的動向變得更難以捉摸,對吾族沒有半點利益可言。這是我在計算過如上的得失之後,所歸納出來的主張。


    然而,『我不想殺他』這個想法究竟從何而來,我本人也不得其解。雖然我曾認為,或許是因為自己也可能陷入和你相同的處境,才會衍生這種想法,但這並非是如此軟弱的感情。而是從我的內心更深處,宛如泉水般湧現的一種想法。」


    「你打算借此施舍恩情給我?」


    薰衣冷冷地問道。看來,盡管穭試圖表露自己真正的想法,這樣的情感仍沒能順利傳達給他。


    「我想要請教您一件事。」


    穭換了個說話語氣。


    「倘若以一句話來代表導學的訓示,您認為那會是什麽?」


    「為所應為之事。」


    薰衣毫不遲疑地回答。


    「那麽,您所應為之事為何?」


    「殺了你。」


    穭不禁屏息。但薰衣隨即接著說道:


    「隻是說笑罷了,穭大人。因為您總是問一些已經再明白不過的事情呐。」


    穭無法理解對方為何能在這種情況下將玩笑話脫口而出。


    ——沒錯。我從來也未曾理解過這名人物。無論在庭院或是農田裏,他總是做出一反我的預期、而且也是我完全無法想到的行動。


    不過,對薰衣而言,穭更是讓他完全不明白。畢竟直到方才,他都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而且,要是沒有出聲確認,薰衣甚至無法判斷穭是否和自己在八年前見過的那個對象是同一人物。


    從親子的年歲差異來思考的話,這或許有些誇張了。不過,薰衣僅在七歲時和前任君王短暫會麵過一次,而且還是在他生死交關的狀況之下。再加上穭的長相和其父親相當神似,也因此讓他看起來更添年歲。


    在得知君主已經交替的事實之後,更讓薰衣不解的,是穭所采取的行動。


    「有話想跟他說」這樣的要求,已經讓薰衣感到相當意外。而讓兩人單獨前往密談場所這樣的安排,究竟是自己被對方給看扁了,抑或裏頭有著什麽陷阱,這也讓薰衣百思不得其解。更何況,對方開口之後,說的又淨是一些讓人摸不著頭緒的內容。


    讓薰衣更進一步提高警覺的,是在踩著階梯往下走時發生的事情。


    穭能夠在不散發出半點殺氣的情況下,企圖將他推下階梯。


    他認為穭是個絕不可掉以輕心的存在。


    相較於穭的發言內容,薰衣更提防他的動作和散發出來的氣息,然後讓自身的感覺變得更敏銳,以便判斷事態的變化。


    「薰衣大人的應為之事,應該是統率、守護、培育旺廈一族。難道不是如此嗎?」


    這名鳳龝的首領,再次以極為認真的表情說出薰衣再明白不過的事實。


    「正是如此。但並非隻有這樣。」


    命運掌握於對方手裏的情況下,說出挑釁的字句並非明智之舉。但薰衣就是無法抑製這股衝動。


    「奪回這座王城,然後統率、守護、培育翠國全土,亦為我的義務所在。」


    「真是如此嗎?」


    聽到對方的質疑,薰衣瞬間惱羞成怒。但穭接著吐露出的想法,卻和他所預期的大不相同。


    「薰衣大人。即便不是四鄰蓋城之主,守護、培育這個國家,亦為您的義務不是嗎?因為我們都繼承了穡大王之血。無論身在何處、身陷何種處境,應當都背負著這樣的責任才是。」


    薰衣不禁往後退了一步。


    他感覺自己聽到了相當危險的發言。


    將旺廈和鳳龝一同稱為「我們」


    這樣的行為,他不禁未曾聽聞過,也從未浮現於腦海之中。


    另外,不得碰觸這個地底陵墓之中的遺體,並承認對方身上流著穡大王之血——除了這兩點以外,連對方的一根汗毛都要否定到底,便是旺廈和鳳龝看待彼此的方式。然而,這樣不共戴天的仇敵首領,現在卻承認了薰衣所背負的責任義務——亦即薰衣的權利。


    七歲那年,當薰衣麵對全身上下充滿著憎恨與殺意的前任首領時,他並未感到恐懼。然而,眼前的這名男子,現在卻以沉著的語氣和簡單的一句話,讓他打從心裏感到恐懼。


    「我這樣的說法有錯嗎?」


    薰衣奮力地搖了搖頭。要是不這麽做,就等於否定了自身之血。


    「那麽,現在,我們應當為翠國所做的最重要之事為何,您明白嗎?」


    薰衣以緊咬下唇、瞪視著穭的反應回答了他。坐在王位上的穭想必洞悉國內的大小情報,因此理應能做出更為確切的發言。但他卻——


    「不需要想得過於複雜。就算是在王都中叫賣的孩子、或是居住在深山中的獵人的妻子,都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鳳龝和旺廈,必須停止互相殘殺。」


    薰衣感覺自己因為怒意而眼前一陣發黑。


    「真虧你有臉將『互相殘殺』一詞說出口呢。明明是吾族單方麵地被趕盡殺絕、變成了狩獵對象才對吧?」


    「那是荻之原一戰以後所發生的事情。」


    那段約莫占據薰衣一半人生的年月,穭以仿佛將其視為一段極短時光的語氣輕言帶過。


    「在那場戰爭中,是你們將救命之恩拋諸腦後,而卑鄙地向吾族展開攻勢。」


    「要說卑鄙的話,長眠在這裏的多數君王,也曾經采用過卑鄙的戰術。」


    「不對。我們是為了守護屬於自己的土地,而正當地展開戰鬥。跟企圖透過不正當的行為,奪取吾等應有地位的你們不同。」


    正當薰衣做好對方會以同樣激動的語氣和自己爭辯的心理準備時,鳳龝的首領卻隻是將小小的火炬拉近自己的身旁,然後說出完全不同的回答。


    「薰衣大人。您曾經接受導師一對一的親自指導。我相信您應該比任何人都徹底地學習到了導學的本質。」


    薰衣認為這番話不是稱讚,而是挑釁。既是挑釁,亦是攻訐。隻要他稍微做出有違導學思想的發言,穭便會咬緊這一點而批評、責難他。


    薰衣慎重地閉上了嘴巴。


    「為此,我想再詢問您一次。薰衣大人,您所應為之事為何?」


    「我不打算將答案告訴身為鳳龝首領的人物。」


    聽到對方嚴詞拒絕,穭並未因此感到不快,而是又繼續說道:


    「那麽,就由我來向您訴說我自己的吧。我所應為之事,是統率、守護、培育鳳龝和翠國。」


    說著,穭緩緩朝向木台的右方——亦即遺體雙腳所在之處的那一側移動。因為不能獨自被留在黑暗之中,所以薰衣也跟上他的腳步。


    「然而,我必須守護鳳龝和翠國不為何者所害?該如何培育鳳龝和翠國?這些疑問我愈想愈不明白,因此還曾要求導師入城替我指點迷津。」


    薰衣回想起導師之前曾經有幾次離家數日。


    「但導師並沒有告訴我正確答案。思考這個問題的解答,正是領導者的職責所在——我想這點薰衣大人或許也早已心知肚明了吧。」


    走到牆角之後,兩人轉向左方,朝深處前進。


    「我曾認為,自己每天所完成的每一件雜事,亦是統率、守護、培育的行為。但並非如此。因為,在我和您之上,已經沒有任何人存在了。已經沒有能夠領導我們的人物了。薰衣大人,當您想到這一點,難道不會覺得害怕嗎?」


    薰衣從未思考過這種事情。然而,在穭說出口之後,他不禁感覺背脊一陣發冷。為了拋開這股恐懼之情,他再次激烈地搖頭。


    「那麽,您的內心或許要比我更加堅強吧。我感到非常害怕。城鎮、村莊和每個家庭之中,都分別有領導者存在。然而,這些人隻要遵從在他們之上的領導者便可。我們則不同。從開始到最後,都必須靠自己來思考。」


    「我不害怕這種事情。既然生為旺廈的首領,我堅信自己擁有能夠完成這份重責大任的力量。」


    穭停下了腳步。兩人來到了覆蓋著布匹的第一座木台——亦即穭的父親的腳邊。


    「我也是。」


    薰衣不明白,穭這句低語,究竟是他堅信自己擁有相同的力量,或是堅信薰衣擁有這樣的力量?


    「讓我覺得害怕的,是唯有無人可跟從的我們所必須背負的使命。如有必要,統率一切的存在,甚至必須將至今都視為理所當然的做法加以改變。這是好比企圖改變河川的流向那般困難至極的任務。然而,我們無法以困難為由而怠怱自身義務。」


    「穡大王不僅能改變河川的流向,還能打造出河川本身。身為其後代子孫的我……」


    發現自己險些要脫口而出「身為子孫的我們」,薰衣連忙改口說道:


    「身為其後代子孫的我,如果有這樣的必要,無論是河川的流向、或是大海的潮汐,我都能加以改變。」


    穭凝視覆蓋著父親的芒草草穗。薰衣麵對著他的側臉,又繼續往下說道:


    「更何況,我並非必須獨自從開始思考到最後。我擁有能夠領導自身的指針。那就是父母的教誨,以及繼承了穡大王正統血脈的吾祖事跡。」


    「倘若您必須背其道而行呢?」


    穭將燈火拿近兩人的頭部。臉頰感受到一股微微的灼熱。火光在穭的雙眸中搖曳著。


    「薰衣大人。祖先所指示的道路,以及父母的遺言——倘若這些和自身所應為之事相違,您會選擇何者?」


    雖然內心很明白答案,但薰衣卻怎麽也無法將其化為言語道出。


    「祖先和父母不可能會指示錯誤的道路。」


    「是這樣嗎?倘若僅需遵從祖先的訓示前進,那就不需要首領或國王了。隻要文書官調查過去的事跡即可。」


    薰衣不願與其爭論,於是扯開了話題。


    「穭大人。您要站在與父王如此靠近的地方,與我討論背離先祖的問題嗎?」


    「沒錯。正因有此覺悟,我才會和您一起來到這裏,薰衣大人。」


    不同於強而有力的語氣,穭的雙眸散發出一種近似於哀求的感情。


    不能被他給騙了。薰衣這麽想著。這是陷阱。鳳龝的首領企圖以話術來迷惑自己,借此讓旺廈一族步向毀滅。


    穭再次緩緩朝地底深處步去。


    「倘若依照先祖的訓示前進,我就必須奮起消滅旺廈一族。」


    穭的這句話,反而讓薰衣鬆了一口氣。兩人的議論內容終於返回自己所熟悉的方向了。他配合緩緩移動的燈火踏出步伐,凝視著即將繞過的木台上覆蓋的銀白色布匹,然後如此宣言:


    「吾等不會被消滅。」


    「正是如此,無論是要鳳龝消滅旺廈,或是要旺廈消滅鳳龝,都是現實中不可能達到的目標。」


    薰衣原本打算出聲反駁,但因穭以和他的腳步相同平靜的語氣繼續說道,令他無法從旁插嘴。


    「例如,目前很明顯是鳳龝的勢力較為強大,也是消滅旺廈的絕佳時刻。薰衣大人,除了您以外,旺廈已經不存在其他血脈較濃的人物了。因此,若是您消失,恐怕連下一任首領會是誰都沒有個定論。不過,隻要在發現時格殺勿論,就能消滅旺廈一族了嗎?」


    「吾等不會滅亡。」


    「的確。勢力愈是被削弱,幸存者愈會潛伏起來。如同今天所殺害的


    那名男子,偽裝身分而獨自居住在城鎮中,或是成群深入連野獸都無法棲身的深山中,過著隱居的務農生活。現在,透過這樣的方式存活下來的旺廈一族,究竟有多少人呢?三千?五千?盡管使出一切手段將他們揪出來,然後殺光被揪出來的人,隻要之後出生的人數超過殺死的人數,旺廈一族便不會滅亡。即便將大樹砍倒,飛散落地的種子同樣會抽芽。根部已經深植地底的野草,是無法完全將其斬除的。而且,人數愈是減少,憎恨愈會加深。這麽做的話,隻會讓『無論經過多久的時間,都要為死者複仇』的決心變得更加強烈。倘若耐心等待,必定會出現大好機會。天災、掉以輕心、內訌,世事難料。」


    「為何要對我說這些話?」


    穭的每一句話,幾乎都足以讓薰衣因怒氣攻心而暴斃。倘若換成薰衣,即便是麵對自己最親近的人,他或許也不會吐露出這種軟弱的心聲——現在,他卻覺得自己聽到了對方這樣的內心話。他開始懷疑,這個跟他兩人獨處於地底空間的人物,腦袋究竟還正不正常。


    穭轉頭望向停下腳步的薰衣,然後開口答道:


    「因為我剛才那番話,即使將旺廈和鳳龝對調,情況也必定會相同。」


    「住口!」


    憤怒在胸口沸騰起來。


    「旺廈是無可替代的,更不用說是和鳳龝對調了。」


    「但實際上,我們的確是極為相似的雙胞胎一族。」


    「不對!」


    雖然火炬並沒有靠近自己,但薰衣感覺雙頰一陣燥熱。


    「絕非如此!吾等旺廈是……」


    「薰衣大人,請您稍微冷靜一下。」


    穭轉身拉近彼此的距離而開口。因為不想讓對方認為自己是個會輕易被激怒的凡夫,薰衣拚命調整自己的呼吸。現在,兩人正好在金黃色的木台和白銀色的木台之間彼此相對。


    「薰衣大人。您是旺廈的首領,我認為您應該有著一雙不會為俗念所蒙蔽的慧眼。希望您能回想一下。我會將這種難以啟齒、同時也令人聽不下去的話刻意說出口,是為了明白『應為之事』——亦即該如何守護、培育這個翠國。」


    薰衣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再緩緩吐出。焚香的氣味彌漫在鼻腔之中,地底空間的冰冷空氣充斥於胸口。原本直衝腦門的血氣逐漸平靜下來。一瞬間,他發現站在自己眼前的人物,看起來竟是如此地巨大。


    「不可因小失大。否則,在旺廈或鳳龝消滅之前,這個翠國就會先滅亡了。」


    出乎意料的發言再次傳入薰衣的耳中。對他來說,翠國便是這塊大地,不會滅亡,更不會消失。


    「在東方的海洋另一頭,有著大陸和眾多島嶼。在那裏,有人數更甚於翠國的人們建立了許多國家、生活著。這您應該也知道吧,薰衣大人?」


    薰衣在接受導師的指導時,當然也聽聞過這件事。雖然那些人和國家,都隻像是模糊的知識一般的存在而已。


    「那些國家非常、非常地遙遠。盡管派遣十艘船隻前往,途中必定會遇到暴風雨,能夠順利抵達的頂多五艘。運氣好的話,能平安回到翠國的大概隻剩一艘。翠國和這些大海另一頭的國家,大概隻能靠著好幾年才出現一次的海上遇難者來聯係。然而,有一名遇難者帶來了不祥的傳聞。我所派遣出航的十艘船隻中,平安返抵的那一艘船,也證實了傳聞的正確性。位於大陸上的幾個國家,目前正逐漸統一成一個大國。這個強大的國家正野心勃勃地企圖並吞附近的島嶼。再這樣下去,他們總有一天會遠渡這片波濤洶湧的大海,來到翠國。」


    「隻要吾等旺廈還有一口氣在,翠國便不會被那種人所毀滅。」


    「如果單憑口頭宣言和氣概就能守住一個國家的話。」


    穭冷笑道。薰衣打算回應他的挑釁行為。


    「隻要芒草之旗仍在這座城堡的頂端飄揚,排除來自海洋另一頭的外敵,便是你的責任。」


    「當然。我正是為了這個原因,才會在這裏和您對話。」


    「你不是才說無法憑口頭宣言守住一個國家嗎?」


    穭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煩躁的神情。他輕輕歎了一口氣,然後再次緩緩步向廣場的深處。


    「薰衣大人,我就坦白對您說吧,現在的翠國,其實並沒有足以排除強大軍船的能力。」


    「豈有這種事?」


    「我也希望能這麽想。但仍然不得不正視現實。」


    穭背對著薰衣舉起火炬。昏暗的亮光擴散開來,微微可窺見在兩床雷鳥圖樣的布匹後方,有兩床芒草圖樣的布匹並排著。


    「戰亂持續太久了。田野荒廢,為了因應饑荒所儲存的糧食,長久以來都持續著見底的狀態。因為失去擁有勞動能力的男人,而變得支離破碎的家庭也愈來愈多。而這些家庭中的孩子為了求得溫飽,隻能開始幹起壞勾當。偏偏負責取締盜賊或山賊的人員又……」


    「忙著進行『旺廈狩獵』。」


    薰衣代替穭說出了讓他遲疑不語的答案。而穭隻能回以聽來除了借口以外什麽都不是的說法。


    「對於會動搖一國根基的事物,必須比賊人更優先處理才行。」


    這時,走到牆壁盡頭的穭回過頭來。他的臉上微微帶著訝異,仿佛對於自己在前進一事沒有知覺似地。


    「意思是,如果把您說的內容統整起來,這八年來,鳳龝的政績顯然並不理想是嗎,穭大人?」


    「倘若隻是這樣就好了。」


    穭又歎了一口氣。


    薰衣感到一陣頭暈目眩。讓他的父親在戰場上敗陣,逼迫他的族人麵對滅亡命運的一族現任首領,竟然是如此懦弱的人物嗎?


    實際上,薰衣的暈眩感同時也來自於疲憊。從今天天還沒亮時,他便一直維持著緊張的情緒。而且在這段期間內,他滴水未進。再加上騎乘馬匹移動又讓他相當不習慣。來到這個地底空間之後,那些令人難以置信的發言,仿佛成了在他腦海中乘著風漫天飛舞的樹葉。


    然而,他不能因疲倦而有絲毫的懈怠。身為旺廈首領的他,現在正和率領鳳龝的人物對峙著。


    「倘若隻是八年之中所犯下的錯誤,想要修正倒還容易。不過,很遺憾的,事實並非如此。經過了百年以上的歲月,翠國國力逐漸衰弱。無論在位者祭出多麽亮眼的政績,倘若無法維持個十年,便無法重建國家。再加上,旺廈的君王必須時常提防鳳龝的叛亂,鳳龝的君王也必須持續警戒旺廈的攻擊。在這方麵投注了過多的時間和人力之後,便無力再守護、培育翠國本身。」


    「鳳龝大人。您這麽說,不就好像在責難自己的祖先所為之事嗎?」


    「您都沒有聽進耳裏嗎?我從一開始便是這麽說的。」


    薰衣不禁汗毛直豎。跟那些居住在大海的另一頭,無論穿著打扮、食物或語言都有所不同的人們相較之下,眼前這名人物更讓他感覺是個異常的存在。


    「一開始得出這樣的結論時,就像現在的您一樣,相同的戰栗也朝我襲來。然而,為了完成自身的責任,我必須跨越這股戰栗和傷痛。薰衣大人,我希望您也能這麽做。」


    語畢,穭轉頭望向這個地底空間的先代君主們。


    「我並非是在否定祖先們的可敬之處。他們每一位都是承襲了穡大王之血的偉大人物。隻是……」


    穭再次轉頭,從正麵直直望向薰衣。


    「繼續這樣下去的話,翠國終究會滅亡。即便會違背祖先的訓示,我也必須終止鳳龝和旺廈之間的戰火。」


    薰衣突然哼笑了一聲。這股哼笑宛如擊潰了堤防一般,讓源源不絕的笑聲不斷從他的胸中湧出。


    放聲大笑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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