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穡朝曆二七六年·薰衣二十六歲


    鶲喜歡讀書,喜歡練習武藝,喜歡鍛鏈身體。因為,隻要讀書,就能變得聰明;隻要練習武藝,就能變得強悍;隻要鍛鏈身體,就能變得堅毅可靠。


    鶲希望自己能變得比現在更聰明、更強悍、更堅毅可靠,然後成為像父親那般了不起的大人。


    他的父親是四鄰蓋城大人的妹婿,同時還擔任著顧問官這重要的職位。在守護翠國的戰爭中,他曾二度擔任總司令,並成功拿下勝利。


    雖然四鄰蓋城中也住著很多其他的孩子,但無人擁有如此出色的父親。想到這點,鶲就忍不住露出誌得意滿的表情。


    ——啊,不過,可不能和他人比較,就得意忘形起來呢。這可是一種鄙俗的行為。


    鶲回想起導學的訓示,然後獨自羞紅了臉。


    ——更何況,父親大人之所以偉大,和地位這些並沒有關係。


    鶲喜歡父親待人處事的態度,喜歡父親說話的方式,喜歡他對母親露出的笑容。他認為這些全都包含在父親的偉大之中。


    因為很想變得像父親一樣,所以鶲有一段時間還拚命模仿父親的行為舉止。吃飯的時候也是,父親挾了哪道菜,他便也用筷子挾起同一道菜。坐在一旁的妹妹雪加見狀,輕輕笑出聲來。那次的經驗讓他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在那之後,鶲便不再當著別人的麵作出這種事。不過,直到九歲的現在,當一個人獨處時,他還赴會試著模仿父親的一言一行。


    而今天,他也是一時興起,假扮成父親對自己說話。


    「鶲,你最近很勤勉向學呢。劍術似乎也進步了。不愧是我的繼承人。」


    雖然將父親的語氣模仿得維妙維肖,但鶲卻突然雙腳一軟,就這樣無力地癱坐在地。


    ——啊啊……我又做出這種鄙俗的行為了。


    鶲的父親從未對他說過任何一句這樣的話。不僅如此,父親隻有在回應鶲的招呼問候、或是鶲(鼓起勇氣)主動開口詢問什麽事情的時候,才會直接對他說話。而且,回應內容都隻有「噢」或「嗯」這樣簡短的單字。


    更不用說是最後一句的「繼承人」了。鶲一直未曾從父親口中聽聞過這樣的話。那些住在王城裏頭的其他孩子,隻要是由正妻所生下的長男,幾乎都要聽這句話聽到耳朵長繭了。


    ——父親大人是不是討厭我呢?


    鶲在心中如此自言自語,然後又猛力搖了搖頭。


    ——不會的。像父親大人這麽了不起的人物,不可能會討厭自己的孩子。隻是因為我還沒成長到足以稱得上是「父親大人的長男」而已。父親大人是為了督促我努力,才會故意采取這樣的態度。


    為了認清現在的自己究竟多麽不足以勝任父親的繼承人,鶲忍著胸中的那股苦悶情緒,逼自己回想起幾天前的事情。


    他偷窺了父親的第二夫人所在的房間。這裏是父親的另一個住處。雖然外頭圍了一整圈堅固的圍籬,但鶲在偶然的情況下,發現了上頭有著能夠窺視正對著庭院房間的小洞。


    他湊上前去偷窺,然後看到了父親的身影。父親臉上帶著笑容,胸中懷抱著鶲才剛滿一歲的同父異母的弟弟。父親輕啟雙唇,不知對著這個名為鵤的幼兒說了些什麽。鶲的胸口瞬間湧現一股火辣辣的感覺——


    自己怎麽會做出如此丟人的事情呢?那時胸中宛如被烈火灼燒的那股痛楚,便是對鶲做出這種行為的懲罰。絕不能再偷窺第二次了。也不能輕視別人。更不能透過「模仿遊戲」,佯裝自己已經得到現在所無法得到的東西。


    隻要努力就行了。自己擁有那麽偉大的父親,而母親又是繼承了穡大王之血的人物。隻要繼續努力,自己應該也能成長得配得上這個血脈才是。


    ——這樣一來,父親大人必定也會認同我,然後帶著笑容對我說話。


    所以,鶲喜歡讀書,也喜歡練習武藝,更喜歡鍛鏈身體。


    鶲很喜歡每個月的十日。因為到了這個日子,隻要沒有特別的要務在身,他們就能跟四鄰蓋城大人一家人一起共進午餐。


    這天,他和父親、母親以及妹妹四個人一同前往四鄰蓋城大人的住處。即便是有著「難以取悅」這種評價的四鄰蓋城大人,在共進午餐的時候,心情總是相當不錯。而他的正妻大人雖然經常麵無表情,很少展露笑容,但在和長男(同時也是正妻大人所生下的唯一一個孩子)的豐穰大人四目相交時,便會露出微笑。雖然鶲比豐穰還要年幼兩歲,但現在以學伴的身分和他一同學習。


    在用餐時,完全是由四鄰蓋城大人開口說話。倘若他沒有主動攀談,其他人便不能隨意開口。


    四鄰蓋城大人總是會依序對同桌的所有人說話。基本上,他最初的談話對象都會是鶲的父親。


    鶲很喜歡從旁觀察父親和四鄰蓋城大人的對話。從兩人的態度,以及相互交流的語句之中,他能夠了解到父親有多麽受到四鄰蓋城大人信賴。


    這天,四鄰蓋城大人在結束和其他大人的交流後,表情看起來相當愉快。在對豐穰大人開口之前,他甚至先開口向鶲攀談了。


    「聽說教授導學的老師換人了,是嗎?」


    鶲雖然有點緊張,但仍挺直了背脊回答:


    「是的。他是一位非常熱中教學的老師。」


    四鄰蓋城大人看似滿足地點了點頭,然後又繼續問道:


    「今天學了什麽樣的內容?」


    這可是鶲求之不得的問題。倘若能確實地回答,就能讓父親明白自己多麽努力地記住了學習的內容。或許,父親甚至會朝自己露出微笑也說不一定。


    「是。今天上的是曆史。老師教導了我們荻之原戰爭的經過。在十九年前的十一月三日黎明,鳳龝的上一任首領大人因為無法坐視旺廈的暴政,所以舉旗叛變,並成功將旺廈的族人一個不留地趕出了四鄰蓋城。前任首領派遣追兵討伐逃亡的軍隊,到了十一月十日,終於在荻之原追上他們。思慮欠周的旺廈在枯野上放火,企圖以火勢阻擋鳳龝大軍,但卻反而讓自軍被火勢困住而四處逃竄。於是,鳳龝的軍隊便趁這個機會一口氣進攻,成功討伐了招致天怒人怨的旺廈首領。」


    直到最後,自己都正確無誤地說了出來,讓鶲鬆了一口氣。不過,他這才發現餐桌上的氣氛變得相當不尋常。


    坐在正麵的豐穰大人露出吃驚的表情。自己明明隻是將今天早上和他一起學習的內容複誦一次而已,豐穰大人為何會做出這樣的反應呢?


    豐穰大人的母親則是板起麵孔,以仿佛瞅著惡心的東西一般的眼神看著鶲。而雙頰上代表愉快心情的皺紋,也從四鄰蓋城大人的臉上消失了。


    坐在左邊的妹妹雪加看起來相當害怕,想必是為現場凍結的氣氛而心生恐懼了吧?坐在右邊的母親則是垂下頭,眼中帶著些許悲傷。


    最後,鶲戰戰兢兢地窺探坐在母親右邊的父親的反應。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是戴上了麵具一般。雖然雙眼看起來緊盯著某一處,但眼神卻仿佛什麽都沒在看。


    待在家裏的時候,父親偶爾也會露出這種表情。每當這時,鶲總覺得父親的周圍似乎有著一道看不見的高牆,讓他感覺十分辛酸。


    在這種時候所出現的高牆,有著難以突破的厚度。無論鶲再怎麽放聲呐喊,他的聲音都絕對無法傳入父親耳裏。無論鶲再怎麽試圖伸出手,他的指尖都無法靠近父親——


    「……咳咳。」


    四鄰蓋城大人刻意輕咳幾聲來轉換氣氛。


    「看來,這位老師的教學內容不太妥當呢。」


    「非常抱歉,我……」


    「這不是你的錯,是老師講解的內容有


    幾點錯誤了。首先,關於荻之原一戰,並非是鳳龝的追兵追上了旺廈的軍隊,而是後者埋伏在荻之原。在那個階段,雙方仍是勢均力敵的狀態,並無法確定何者會贏。另外,在桔野放火並不是失敗的戰法,隻是風向湊巧改變了而已。而且,前任的旺廈首領並沒有實施暴政……雖然那時的政績也不算特別理想就是了。」


    「是。」


    鶲縮起身子回答。


    「看來,似乎得再換一名老師了。最近,想要找到一名優秀的老師,變得愈來愈困難了。話說回來,大家怎麽了?筷子好像都停下來了呐。」


    在四鄰蓋城大人的催促之下,眾人再次開始進食。然而,不管吃了什麽,鶲都覺得嚐起來沒有半點味道。


    25


    出生和成長都在這座城中度過的豐穰,對於高塔後方的區域,可說是了若指掌。眾多的住處、通路、澡堂、女官裁縫所、中庭和倉庫交錯林立,讓這裏形成宛如迷宮一般的構造。不過,卻也被豐穰摸得一清二楚。


    身為被稱作四鄰蓋城大人的鳳龝首領之正妻所生下的長男,豐穰是在這裏遊玩的孩童之中的孩子王。雖然因為忙著讀書和習武,豐穰很少有時間能自由玩耍。不過,在能夠玩的時候,他絕不會乖乖坐著不動。豐穰總是領著孩子們東奔西跑、鑽進地板裏頭,或是因企圖爬上屋頂而挨罵,有時還會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出沒,對女官做些惡作劇。


    現在的他,雖然已經不再做這些孩子氣的行為,但腦海中的地圖依舊清晰。


    所以,自己不可能有漏掉的場所才對。盡管如此,豐穰卻找不到鶲。他究竟跑到哪裏去了?


    他確實不在住處。女官們不可能會對豐穰說謊。


    鶲常在種植著鬆樹的院子裏獨自練劍,但現在那裏也不見他的身影,而鬆樹的枝枒上也沒有新的傷痕。豐穰也找過能夠讓小孩子藏身的草叢裏頭,或是岩石的後方,但還是沒看到鶲的影子。雖然豐穰懷疑自己有可能不巧跟鶲擦身而過,但就算詢問路過的女官,也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去向。


    豐穰有事情想要詢問鶲。是關於昨天午餐時發生的事情。


    新來的導學老師指導他們的內容,的確和鶲昨天所說的一模一樣。難道他不知道鶲是誰的孩子?抑或是知情,所以才刻意這麽說呢?


    或許是刻意的吧?他的說法中帶著惡意,就連豐穰聽了都感到有些尷尬。然而,鶲卻和平時一樣認真地聽著老師講解這段曆史,並不時地用力點頭。而且,沒想到他竟然還當著顧問官的麵,直接複誦出這段上課的內容。


    還是再去鬆樹那附近看看吧。豐穰這麽想著,然後為了抄近路,從大倉庫的旁邊通過。


    這間大倉庫是用來存放木柴、木炭等重量較重,同時又必須大量囤積的物品,鮮少有人經過,年幼時期,豐穰很喜歡在這聼不見人聲的寂靜場所,抬頭仰望這個巨大無比的建築物。


    不過,他更喜歡鑽到大倉庫的地板裏頭去。小四海後,這裏是豐穰最喜歡的遊戲場所。因為周遭都被木板圍起來,隻有身型嬌小的小孩子能夠鑽進裏頭。再加上聲音不容易傳到外頭,所以待在內部,總讓豐穰有種能夠真正自由地玩耍的感覺。


    然而,之後大人們基於安全考量,所以便禁止小孩子鑽到房子的地板下玩耍,原本隻有孩子們能夠鑽過的孔洞,也被木板封了起來。雖然隻要使出蠻力,還是有辦法拆掉那塊板子,但豐穰是個懂得什麽時候該放棄的孩子。無論多麽有趣的遊戲,終將會有結束的一天。


    雖然現在的豐穰不再受想要鑽進地板底下的衝動所誘惑,但從大倉庫旁邊走過時,他還是忍不住望向那個被木板封住的孔洞。然後,他發現那塊木板是傾斜的。


    豐穰來到那塊木板的旁邊,試著伸出手碰了一下。木板輕易地被推開了。豐穰移開那塊木板,然後勉強將身子擠進那個對他而言已經有些太小的洞穴。


    「哇……哇……」的低吼聲在地板下方的空間回響著,聽起來就像是成群野獸的嚎叫聲,讓豐穰不禁瑟縮起身子。


    不過,冷靜地豎耳傾聽之後,他發現隻是因為四麵八方傳來的回音,讓這陣低吼聲聽來聲勢浩大。真正發出聲音的來源似乎隻有一個。他蹲低身子,緩緩地朝發出聲音的位置前進。


    豐穰開始明白那不是野獸的叫聲,而是人的哭聲。不過,人類究竟是否能發出這樣的聲音,還是讓他有點半信半疑。在昏暗的空間中,他看見前方出現了一個不同於木材,有著柔軟輪廓的影子。再靠近一點之後,豐穰發現那是個人影。是一個抱著膝蓋蜷縮成一團,全身不停地顫抖,又比自己來得年幼的孩子。


    「鶲。」


    豐穰這麽開口呼喚,但對方的哭聲和身體的顫抖,仍完全沒有因此平靜下來。這個孩子仿佛喉嚨裏梗著好幾顆巨大的球,因為拚命想要將其嘔出來,讓身子不停地抽搐著。這些球從他的口中滾出來之後破裂,然後形成宛如野狗嚎叫的聲音。


    「鶲。」


    豐穰試著以較大的音量再次呼喚他。


    「豐……穰……大人。」


    痛哭聲轉變成抽抽搭搭的哭聲。豐穰在對方斷斷續續的哭聲中聽到了回應。


    「鶲,你怎麽了?」


    雖然鶲看起來試圖想要回答,但因為不停地哽咽,所以無法順利說出有意義的字句。


    自從鶲年滿五歲之後,豐穰便再也沒有看過他哭泣的樣子。與其說鶲是個很能忍耐的孩子,倒不如說他本身的個性相當開朗。就算因為跌倒而擦傷了膝蓋,這孩子仿佛也會因為自己跌倒的動作很有趣而哈哈大笑。


    至於他因憤怒而放聲大吼的模樣,也極為少見。鶲十分熱心向學,而且記性也很好,因此,雖然比豐穰還年幼兩歲,但卻能成為和他一起讀書的夥伴。再加上,對豐穰來說,如果摒除其他同父異母的弟弟不談——亦即僅以「正妻的孩子」這點來看的話——鶲是和他血緣最為相近的孩子。


    所以,就算兩人成為最要好的玩伴,其實也不奇怪。然而,基於鶲複雜的學派,豐穰還是和他維持著一段距離。和鶲在一起的時候,自己總是會不自覺地顧慮他的立場。


    其他孩子似乎也有著同樣的想法,所以,豐穰和他們偶爾會偷偷把鶲排除在玩伴的名單之外。不過,不知道鶲是沒有發現這樣的事實,或是就算發現了也不在意,臉上總是掛著燦爛的笑容。


    這樣的鶲,現在卻仿佛世界末日到來似地哭泣著。


    豐穰感覺自己好像看到了不該看的光景,又好像進入了不該進入的地方,因此陷入一種手足無措的感覺當中。


    「沒關係。你不用勉強回答我。」


    因為鶲呼吸的模樣看起來很吃力,所以豐穰便在他的身旁蹲下,將手繞到他的背後,使盡全力緊緊地抱住鶲。他總覺得,要是不這麽做,鶲的身體好像就會瓦解成碎片似的。


    鶲仍持續哭泣著,不斷抽搐、發出嗚咽聲,有時還喃喃說著什麽,但豐穰完全無法聽出來他所說的內容。


    不知過了多久,鶲抽搐的動作逐漸平息了下來,哭聲也變得微弱而短暫。於是豐穰放開緊抱著他的手,轉而輕拍他的背,然後再一次問道:


    「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鶲嗚咽著答道:


    「今天早上,我向老師報告了昨天發生的事情……然後,老師就說:『四鄰蓋城大人想必是顧慮到顧問官大人的立場,才會這麽說吧。』因為我不懂這句話的意思,所以又開口詢問,結果……我一直都不知道。原來父親大人……父親大人他……」


    「雖然我覺得不太可能……不過,你難道不知道顧問官大人曾是旺廈的首領嗎?」


    鶲發出了聽來


    像是慘叫聲的一陣「嗚哇啊——」之後,再次開始放聲大哭。


    豐穰繼續輕拍著這名表弟的背。


    ——盡管難以置信,但看來這是真的。要不是這樣,鶲應該無法如此平靜地聽老師闡述那段曆史,也不可能在顧問官的麵前將其複誦出來。不過,為何城裏眾所皆知的事實,當事人的兒子卻從來都不知情呢?


    輕拍著鶲背部的同時,豐穰感覺他的背影好像變得愈來愈小,最後,連豐穰自己都湧現了想哭的感覺。


    ——是嗎?因為是自己的兒子嗎?如果顧問官大人和姑姑大人都沒有告訴鶲這個事實,其他人應該也不會刻意提起這件事吧?就連我們,也從未在鶲的麵前提及旺廈如何、鳳龝又如何這樣的話題。


    「是嗎?原來你不知道嗎?」


    與其說豐穰是對著鶲說出這句話,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旺廈的首領(或說是前首領)和鳳龝首領的親妹妹所生下來的孩子。站在如此複雜的立場上,鶲卻總是能夠露出笑容。直到今天為止,豐穰都認為這樣的他十分堅強,甚至堅強到讓人感覺有些詭異的程度。


    不過,並非如此。鶲隻是不知情罷了。


    「我做了無法挽回的事情,父親大人不知道會怎麽想呢?他一定不會原諒我的。」


    「鶲,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可是,我在父親大人的麵前,說出了那種……那種話……」


    「這不是你的錯。真要說的話,應該是什麽都沒告訴你的顧問官大人不對。」


    「父親大人沒有錯。是我……是我……」


    為什麽鶲非得哭得這麽傷心欲絕不可呢?豐穰不禁這麽想。鶲什麽壞事都沒做。他隻是很喜歡父親,也很勤勉向學。就隻是這樣而已。


    「而且,已經沒辦法了。」


    「什麽沒辦法?」


    「不管我再怎麽努力,都沒有用了。父親大人從來沒有喜歡過我。這從一開始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因為……」


    「鶲,振作一點。這樣不像你啊。」


    「因為我的身體裏流著鳳龝之血。」


    語畢,鶲又開始嚎啕大哭。


    豐穰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隻能拚命地輕拍鶲的背部。最後,他的心中湧現了一股怒氣。


    「果然是顧問官大人不好。」


    「不是的。父親大人是一位偉大的人物。」


    「不。我恨他恨到無以複加了。」


    「請您別這麽說。四鄰蓋城大人也對父親大人他……」


    「我並非因為顧問官大人的身上流著旺廈之血,所以才憎恨他。而是因為他讓自己的孩子哭成這個樣子。」


    「是我自己要哭的。」


    「夠了,不要再去在意那種冷漠的父親了。就當作他不存在吧。就算這樣,你還有我在。」


    直到現在,豐穰才發現自己有多麽喜愛這個率直又開朗的表弟。以往,他總是因為在意父親的立場,而沒能和鶲變得太親密。不過,無論身上流著什麽樣的血,鶲就是鶲,同時也是他的表弟。


    「我永遠都會站在你這邊。而且,我的父親大人也相當看顧你呢。所以,那種父親怎麽樣都無所謂啊,不是嗎?」


    現在,豐穰的心中充滿了對顧問官的憤怒,以及對這名表弟的愛憐之情。


    26 穡朝曆二七九年·薰衣二十九歲


    穭是行事鮮少出現紕漏的人。身為四鄰蓋城之主,無論是下達決策或是處理雜務的機會,都比常人要多出好幾倍。不過,穭總是慎重行事,確保自己的做法沒有任何漏洞。


    但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某天,穭相當罕見地出了差錯。盡管隻是一個小小的差錯,但命運特別喜歡在很少出錯的人罕見地犯下過失時,予以窮追猛打。在多個偶然重疊之下,這個小差錯發展成了一場大騷助。


    那天,畫角的添水很難的地登城了。一般來說,添水指揮在對穭有所要求時,才會踏進王都。穭明白他這次前來,應該是打算提出希望不要在自己的領地裏配置米見官的要求。


    畫角已經被免除了繳交各種稅金至王都的義務,所以應該也不需要配置米見官了——這是添水的理由。然而,米見官的工作不單隻有巡邏農地。親自到有農田存在——亦即有人居住的各種場所,細細觀察土地、聚落和街道的情況,同時在發現不尋常的事情時隨即通報四鄰蓋城,是他們另一項重要的工作。


    倘若召回米見官,就代表穭將無從得知那塊領地上發生了什麽事。這樣一來,畫角所統治的地區,真的就會變成從翠國分支出來的獨立國家。這是令人完全無法接受的要求。在透過其他人的交涉行動遭到穭拒絕之後,本人終於親自出馬了。


    表麵上,添水是為了出席下午的會議而登城。之後,他應該就打算跟穭展開一場棘手的會談了吧?屆時,自己說不定得視情況做出削減米見官人數這樣的讓步。穭在心中做出了這種苦澀的覺悟。


    身為顧問官的薰衣,原本也應該參加午後的這場會議。不過,穭不能讓薰衣和添水碰到麵。一如以往添水踏進王都時的做法,穭這次也交待下屬整個下午都不要讓薰衣離開自己的住處。他確實有留心到了這件事情。


    然而,這次添水卻比預定的時間更早抵達,上午的時候便進入了四鄰蓋城。穭未能考慮到這種情況也有可能發生。而且,他本人還因為有要務在身,直到中午才能返抵王城。


    此時,待在王城裏的大臣隻有刑部大臣斧蟲。因為不能讓地位太低的人來接待中務大臣這等身分的人物,無可奈何之下,他隻好自己出麵迎接添水。


    ——首領大人究竟要放任這個男人恣意妄為到何時呢?就連我們也必須以戰戰兢兢的態度對待他了呐。


    過去,必須讓他們以戰戰兢兢的態度對待的人物,原本是薰衣。但隨著歲月流逝,他也逐漸融入了城裏的生活。因此,鮮少現身的添水,便取而代之地坐上了這個寶座。


    盡管如此,對斧蟲而言,添水也是等同「恩人」般的存在。盡管在心中忿忿抱怨,但他其實也明白首領大人無法對這個男人擺出強硬姿態的苦衷。


    斧蟲鄭重地出麵迎接添水。因後者表示想要眺望一下王都裏頭的景色,斧蟲便領著他踏進高塔。倘若不是就任高官者,在未獲得允許的情況下,是不能踏入這棟建築物的,所以斧蟲也無法將這個任務交給別人。


    前往觀景台的途中,有著能夠俯瞰王城裏的部分住處的一扇窗戶。除了四鄰蓋城大人以外,其他的人不能駐足於此地。但添水卻厚臉皮地停下腳步,然後開始仔細地眺望外頭的景色。


    「這裏是四鄰蓋城大人的住處所在的區域。」


    斧蟲以迂回的說法開口規勸,但自己卻也不禁一起望向窗外。結果,相當不得了的景象映入了他的眼簾。三名旺廈的年輕人正隨著顧問官的第二夫人在下頭行走。要是被添水發現他們外衣上的雷鳥族徽,那可就糟糕了。


    「中五大臣,您不能駐足在這裏……」


    為時已晚,添水的臉上已經滿是錯愕。


    「那是旺廈的……」


    「不,其實這是有原因的。再說,反正那些人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身分。」


    添水仿佛完全沒聽見斧蟲的聲音一般,半張開嘴杵在原地不動。當他再次出聲時,已經是第二夫人一行人走到無法從窗戶窺見其身影的時候。


    「您剛才說他們不是什麽了不起的身分?那可是夕爾大人的千金,同時也是蓮見大人的堂妹呐。而且……」


    斧蟲終於明白,添水是想說出某些他並不知道的重要情報。


    不過,添水的話語就此中斷了。一道犀利的聲


    音從後方傳來。


    「添水。轉過身來。你知道我是誰嗎?」


    無須轉身,斧蟲也明白那是顧問官的聲音。顧問官也有資格自由進出這個地方。他是偶爾經過這裏,抑或是聽到添水進城的消息,所以追了過來?


    這下子情況相當不妙了。斧蟲戰戰兢兢地轉身,看到顧問官魄力十足地站在那裏。


    他的後方一如往常地跟著一名護衛。這名護衛並沒有佩劍。為了避免武器被賊人或強盜奪走,在城內重要場所駐守的士兵都將武器藏在懷中,而不是佩於腰間。


    然而,顧問官的動作卻敏捷到令人難以置信。在護衛還來不及反應之前,顧問官便猛地從他懷裏抽出短劍——


    「殺父仇敵!」


    然後呐喊著衝向前。


    「嗚嘎!」


    添水的驚呼聲在周遭回響起來。


    穭在外出洽公的地方收到了這件事的初報。


    沒能徹徹底底根絕薰衣和添水碰頭的機會,可說是自己極為嚴重的失誤。穭不禁悔恨交加地緊咬牙關。


    當初,待在添水身旁的人是斧蟲,實為不幸中的大幸。在鳳龝一族裏頭,斧蟲被評為是格鬥能力最強的男人。托他的福,添水並沒有受傷,而薰衣也被隨後趕到的衛兵壓製下來。


    盡管如此,薰衣還真是惹出了一件麻煩的事情。要讓在城內揮刀傷人的犯人免於死罪,到底該動用什麽樣的手段才行呢?


    為此而煩惱不已的穭回到城內後,聽到了一個更糟糕的消息。


    宛如野馬般狂跳不已的心髒,現在終於逐漸平靜了下來。


    添水還以為自己死定了。盡管刀尖的威脅已經遠離他,但添水甚至有種心髒仿佛會擅自停止跳動的錯覺。


    「中務大臣,您沒事吧?」


    刑部大臣困惑的表情出現在自己眼前,添水的怒氣於是爆發出來。


    「鳳龝大人為何要讓那種仇敵……」


    為何要讓那種仇敵一族的首領延命至今?而且竟然還讓他擔任顧問官這種重要的職務,這成何體統?原本打算如此咒罵鳳龝首領的添水,瞬間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連忙再次趕到窗邊。


    從窗口往下看的街道上並沒有人影。不過,他確實看見了。


    一開始,添水還以為是幻覺。一個糾纏他已經超過三十年的瘋狂幻影。


    夕爾大人——他差點就要脫口喊出對方的名字。


    不過,他錯了。出現在那裏的不是幻影,而是存活在現實世界中的人。而且,對方的長相也並非和糾纏著添水、讓他陷入瘋狂的女性幻影如出一轍。對方的唇型,有著這輩子最令添水憎恨不已的男人的影子。


    ——那不是夕爾大人。那不可能是夕爾大人。因為她早就死了。


    盡管她等同於是被自己親手殺害,但添水並未因這件事而感到心痛過。


    那是一名不惜讓添水犧牲所有,也希望能與她長相廝守的女性。隻要想著她,添水便感到食不下咽;隻要她的身影仍映在自己的腦海之中,添水便夜不成眠。


    好想得到那名女性。好想將她納為己妻。


    添水向旺廈的首領低頭請求過好幾次。再怎麽說,他也是頗有名望的一族之首領,應該相當有資格成為那名女性的丈夫才是。


    雖然旺廈的首領並未正麵回應,但也沒有擺出不悅的臉色。添水認為對方已經默認了自己的請求。他認為自己對旺廈的所作所為,已經足夠讓對方答應他這個一生一次的請求才對。


    然而,添水遭到了背叛。旺廈的首領將那名女性許配給一名身為他的隨從,同時也是親人(而且邊不是正妻所生)的男性。這是令他無法原諒的背叛行為。在那之後,添水便滿腦子都在思考該如何向旺廈的首領複仇。湊巧的是,他剛好握有一張能讓自己這麽做的最強王牌。


    之後,添水順利報了一箭之仇。背叛了他的旺廈首領、將夕爾奪走的男人,以及沒能成為他的人的夕爾,全都死了。


    但他的憤怒卻還是無法平息。胸口那個因為沒能得到夕爾而出現的窟窿,隨著時間經過慢慢地變大、變深。


    無論過著多麽豪奢的生活,仍無法將那個窟窿填補起來。無論人手多少的財富,都會從這個窟窿嘩啦嘩啦地流逝。


    所以,他想要更豪奢的生活,想要更多的財富和力量。鳳龝的首領有義務滿足他這樣的要求。然而,現在似乎連鳳龝都背叛了他。


    「刑部大臣。剛才路過這裏的那名女性是……」


    添水開口詢問後,對方語帶不安地回答他:


    「她是顧問官的第二夫人。我記得是個商家出身的女性,其名為棗。」


    「那是騙人的。她是旺廈一族,是夕爾大人的女兒河鹿。她是前任首領的堂妹,同時還是鳳龝大人不知為何讓他活到現在的那個現任旺廈首領的未婚妻。」


    刑部大臣的臉色變得慘白。


    「這不可能啊……」


    「我現在馬上要和四鄰蓋城打人見麵。我務必得猜教以下,事情究竟為何會發展成這種地步。」


    回到城裏之後,等待著穭的,是他萬萬沒預料到的壞消息。


    棗的真正身分是旺廈的族人,而且還是薰衣的未婚妻。這是造成薰衣衝動行事的原因嗎?不過,到底為何會發生這種事?


    各式各樣的情緒在穭的心中翻攪著,但他隨即扼殺了這些感情。現在不是陷入動搖而浪費時間的時候。


    穭不能一五一十地依據事實來處理這件事,因為這樣會對他的政績帶來過大的負麵影響。


    穭飛快地動腦思考,最後決定將薰衣持刀傷人的行為歸咎於那名被他從懷裏奪走短劍的護衛(畢竟他犯下了被他人奪走武器的過失。就算被冠上這樣的罪名,恐怕也無法反駁吧)。


    這名護衛讓薰衣服下了會引發精神錯亂的毒草,然後將武器交給薰衣,並在他耳畔低聲灌輸錯誤的訊息,讓薰衣誤以為自己身在戰場——他所設定的劇情大略是這樣。同時,穭還命令鯷馬上捏造出相關的證據。


    至於棗的身分問題,倘若現在公布了真相,會因此受創的也是鳳龝。同時還會牽扯到當初居中仲介的蓮峰一族的立場。恐怕隻能對相關人士下封口令,讓他們裝作不知情。當然,監視行動也得比以往更加嚴格就是了。


    總之,穭讓添水待在就算他大聲嚷嚷這個話題,他人也無法聽見的房間裏頭,然後先試圖去說服斧蟲。雖說斧蟲過去曾一度企圖陷害薰衣,但他也能理解這次的事件會對鳳龝帶來什麽樣的負麵影響,因此允諾會配合虛構出來的說法,也發誓不會將棗的事情泄漏出去。


    「不過,中務大臣應該不會善罷幹休吧。您究竟打算怎麽做呢?」


    「無須擔心。我有一妙計。」


    雖然是個豁出去的計策,但穭決定將這次的危機化為轉機。薰衣揮刀攻擊自己的行動,以及棗的真實身分——倘若添水願意佯裝這些事都沒發生過,那麽,做為補償,他願意將畫角領地上的米見官全數召回。


    添水想必會接受這樣的條件吧?想必會將甜美的誘餌,連同隱藏在其中的劇毒一並吞下吧。


    和添水的會談順利結束後,穭理所當然地下令中止原定下午召開的會議,然後前往囚禁著薰衣的監禁房。那是他被懷疑盜領財物時所待過的同一個場所。


    直到這一刻,穭都扼殺自己所有的情緒,並迅速地處理了所有相關的問題。不過,在一切順利收尾後,他抑製著情感的力道開始變弱了——


    「這是怎麽一回事!」


    驅離其他在場者之後,穭踏進鐵牢中,站在薰衣的麵前朝他怒喝。這還是他第一次以如此粗暴的態度對待薰衣。


    薰衣低垂著頭喃喃回應:


    「對不起。」


    「這是一句『對不起』就能解決的事情嗎?隻差一點,您就會把一切搞得一塌糊塗……」


    為了壓下自己激動的情鯖,穭沒有將這句話說究,在薰衣前方盤腿坐了下來。


    「請您說明以下這是怎麽回事吧。那名叫做棗的女性。打從一開始您就知道,她的真實身分其實是您的未婚妻嗎?」


    「在見麵前還不知道。不過,一看到她的臉,我就認出來了。」


    「您為何沒告訴我這件事?」


    「要是說了,您就會殺掉河鹿。」


    「這是當然的!」


    被穭這麽一吼,薰衣沉默了下來。於是,穭努力平撫自己的情緒,然後再次問道:


    「薰衣大人。十四年前,我們在那個地底陵墓深談,然後決定要踏上這條嶄新的道路。之後,您忍耐了許多難以忍耐的事情,也成就了許多事情。事到如今,為何要突然做出這樣的行為?」


    在片刻的沉默後,薰衣輕聲地開口:


    「因為同情。」


    「什麽?」


    「河鹿讓我很同情。她究竟是怎麽努力活到今天的?她究竟是透過什麽樣的方法,才能以『身世清白的商家女兒』的身分出現在我麵前?她必定吃了相當多的苦頭吧?想到這點,我就覺得很同情。河鹿以乞求的眼神凝視著我。我總覺得,倘若自己拒絕了那門婚事,無須凶器或毒藥,隻憑我的這一句話,就能讓河鹿當場殯命了吧?」


    穭不禁無言以對。他沒想到薰衣會被如此軟弱的感情牽著鼻子走。真是太難看了。這讓穭有種遭到背叛的感覺。他伸出手揪住薰衣的衣領。


    「您這樣有資格稱得上流有一國領導者之血嗎?」


    穭想要就這樣將薰衣勒死。過去,他的心中也曾數度浮現殺意,然而,現在侵襲著穭的,卻又是另一種不同的殺意。


    「您以為我就不同情鬼目嗎?您知道我是帶著什麽樣的心情目送穎離開的嗎?」


    「我以為河鹿不會帶來不良的影響。因為就算隻是一名商家出身的女性,您也不會放任我的妻子過著自由的生活。」


    「但現在,您之所以會引發這場騷動,是為了替她隱瞞真實身分吧?是想殺了添水封口對吧?她已經帶來了相當不良的影響。倘若您真的殺害了添水,我們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將化為烏有。」


    這時,薰衣卻發出和當下的氣氛格格不入的笑聲。


    「是嗎?太好了。」


    「這話是什麽意思?」


    「您剛才的說法,還有您來到這裏時說的那句『隻差一點,您就會把一切搞得一場糊塗』。也就是說,現況並沒有變得一塌糊塗,而我們的努力也並未化為烏有。太好了。我想,如果是您,一定能夠順利地解決這一切。」


    和剛才那種殺意相同,但卻更為激烈的殺意湧現心頭。


    穭像是將薰衣一把推開似地放開他的衣領,然後別過頭去。他已經連怒罵對方的力氣都沒有了。


    「對不起。我不會再做出這種行為了。當初,我真的認為河鹿不會造成什麽不良影響。是我太天真了。」


    穭沒有回應薰衣的這句話,而是起身在狹窄的室內來回踱步。他借此硬是讓心情平靜下來,然後思考著。


    事到如今,想要在少了薰衣的狀態下繼續朝目標前進,恐怕相當困難。再說,因這次的事情而讓真相公布,並不會帶來半點好處。自提拔薰衣成為顧問官之後,已經過了九年的時間。薰衣所犯下的過失,同樣也會為穭帶來傷害,而且蓮峰也會被卷入其中。無論再怎麽怒氣衝天,穭都得照著剛才所擬訂的計劃做才行。


    隨後,他再次在薰衣麵前盤腿坐下,然後冷冷地說明了直到目前為止的秘策。薰衣以服從的態度允諾會配合「自己是因為服下毒草而導致精神錯亂」的說法。


    穭起身打算離開時,薰衣輕聲喚住了他。


    「穭大人。」


    「幹什麽?」


    穭回應他的聲音中帶著藏不住的煩躁。


    「我不隻是為了封口而已。」


    穭轉頭望向薰衣。


    「我想要替父母報仇。這也是我真正的想法。」


    「您不是已經決定要為了翠國而放棄此事嗎?」


    「我花了相當漫長的時間在文書所學習政事,又以顧問官的身分觀察了世間的各種動向。現在,我認為自己應該變得更能明辨是非了。十五歲的時候所未能理解的事情,我現在明白了。鳳龝並不是我的仇敵。」


    「什麽?」


    「一直以來,鳳龝總是會伺機擁軍叛亂,然後企圖消滅我族。但如果從過去的前因後果來看,這其實是極其自然的行為。所以,如果因此而仇視鳳龝,便是錯誤的行為——至少,我現在能夠抱持著這樣的想法了。但畫角不一樣。添水多次接受了吾父的恩情,但最後卻以怨報德。我的父親、母親、弟弟,以及數以千計的旺廈族人,都因為那個男人而命喪黃泉。所以,我無法原諒那個男人還活著的事實。」


    憤怒和煩躁的情緒一瞬間消失殆盡了。穭重新思考起薰衣待在城裏的這十四年時光。


    盡管腦中秉持著這樣的想法,但薰衣的內心或許直到現在,都仍將鳳龝視為仇敵。在仇敵一族的包圍下生活,無法對人報出自己真正的名諱,盡管遭到鄙視,也未曾出聲反駁過的那些日子。或許薰衣隻是認為自己在為旺廈首領所應為之事,但這想必不是什麽輕鬆的事情。


    剛才,為了在短短幾小時之內迅速將事情圓滿處理完畢,穭一直壓抑著自己快要爆發出來的情緒。但薰衣卻已經持續壓抑著更難熬的情緒過了十四年。對於他在這十四年以來唯一犯下的錯誤——對年幼時便被迫分離的未婚妻心生同情——穭又能因此而苛責他嗎?


    這時,穭的胸口也湧現了「同情」的情感。然而,他和薰衣,同樣都是不能屈服在這種情感之下的人物。


    穭勉強自己以嚴厲的語氣開口說道:


    「盡管如此,也請您別再做出會危害到我們的目的——會阻礙我們完成應為之事的行為了。」


    薰衣老實地點了點頭。穭有些不忍心就這樣離去,於是便向薰衣公開了他在心中所暗自做好的決定。


    「旺廈大人。我向您保證,總有一天,我會擊潰畫角。可以的話,希望在不遠的將來就能達成這個目標。屆時,我會讓您負責取下添水的項上人頭。」


    薰衣抬起頭來,以有些悲慘的表情朝穭露出微笑。


    這是為什麽呢?無論增長了多少年歲,薰衣卻仍時常變回初次和穭見麵時的那副稚嫩容顏。


    以後,就算薰衣再次展現出某種自己所沒有的才能,想殺害他的欲望,應該也不會再次湧現了吧?穭這麽想著。


    27 穡朝曆二八一年·薰衣三十一歲


    在那之後,平安無事的日子持續了將近兩年。穭所做的安排,成功地壓製了那場意外。


    然而,實際上,城裏所有的人都已經得知真相了。在添水第一次放聲大喊「那是旺廈的……」時,在場者除了斧蟲以外,還有幾名衛兵。在得知這件事之後,穭隨即也對那些衛兵下了封口令,但已經太晚了。消息早已走漏,然後在一瞬間傳開。


    雖然這是穭所無力阻止的事情,不過,似乎也沒有必要加以阻止。因為身為當事人的添水親口否認這項傳聞,而斧蟲和在場的衛兵也主張他們沒聽到添水說過這句話,同時,蓮峰的首領堅持棗的身分沒有問題,而穭也認同了這一點。所以,沒有人能夠出聲質疑,所有人表麵上都裝出相信這個謊言的態度。


    而鳳龝的強硬派也沒有將整件事情


    鬧得太大。除了薰衣以外,他的第二夫人以及兩人所生下的孩子,都是無法自由行動的身分。對鳳龝來說,這和俘虜人數增加沒什麽兩樣。他們甚至為了這樣的事實感到滿足。


    不過,在眾人都熟知真相的狀態下,卻還能將這件事壓下來,或許不光是因為上遊的理由吧?穭這麽想。倘若換成十年前……不,就算是五年前,事情也無法進展得如此順利。走到今天,自己身為一國之主的威嚴,終於足以震懾這個國家的每一個角落了——這是穭對於這樣的成果所下的結論。


    在這種情況下,表麵上看起來相安無事的這兩年,穭其實都在暗中準備著另一個計劃。


    一如他所料,在米見官被撤走之後,添水比以往更加為所欲為。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製造武器、以不合理的比例征收農作物。


    穭派人混入他的領地之中,不動聲色地搜集添水這些不法行為的證據,還捏造出類似的證據。在真假證據都累積到一定的數量之後,穭在穡朝曆二八一年的春天一舉攻下畫角,將畫角一族的重要人物全數逮捕。


    然而,穭並沒有馬上予以製裁或處分。他慎重地等待自己派遣至各地的「耳」回報其他氏族對於此事的反應。


    依據報告的內容,似乎無人因此而動搖,也沒有氏族對此表示異議。雖說是鳳龝一族的恩人,但添水予取予求的程度實在過於誇張,而這樣的時間也已持續得太久。


    在確定其他氏族的態度之後,穭便迅速地做出判決(對於想要做出不利發言的添水,穭以「因為他的精神錯亂,所以無法提供什麽有意義的說詞」為由,隻讓添水在審判所現身極短的時間而已),讓添水以外的人在城外接受處刑。


    添水的處刑則必須在城裏進行,因為首領和大臣專用的處刑場位於城裏頭。在這裏,已經有好幾名戰敗的鳳龝和旺廈首領們的頭顱被應聲砍斷。


    處刑的程序如下:首先,讓城主坐在高出一階的台座上,幾名處刑的見證人則是坐在較低的台座上。隨後,將雙手綁於身後的犯人帶出來,然後讓他坐在中央。由城主開口詢問:「你有什麽遺言嗎?」見證人們則負責將犯人死前的發言記錄下來。最後,城主以舉起右手的方式下達指示,然後劊子手一刀將犯人的頭顱砍下。


    這次,穭完全略過了這樣的程序。他趁幾名羅唆的臣子不在城裏的時候,下達了立刻行刑的指示。他甚至沒有傳喚見證人過來,僅安排十來名因口風很緊而深得自己信賴的衛兵待在行刑場裏。


    被帶入行刑場時,添水為了雙手沒有被捆綁起來一事感到疑惑。他暗自期待這個處刑儀式或許隻是表麵上做做樣子,之後對方其實會偷偷將自己放走。於是,添水帶著有些輕鬆的表情踏入裏頭。但看到站在行刑場中央,手持著已出鞘的一把劍的薰衣之後,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鳳龝大人,這是……」


    薰衣舉起手中的劍。


    「添水。為了父親、為了母親、為了弟弟,以及眾多死去的旺廈子民,我要在這裏殺了你。」


    添水以憤怒的神情望向穭。薰衣揮劍從添水的肩膀斜斜砍下。添水倒地之後,薰衣還奮力將劍刺入他的胸口。然後,薰衣一動也不動地維持了這樣的姿勢片刻。


    穭眺望著這樣的光景,突然覺得,現在倒在薰衣的拳頭和刀刃之下的那具亡骸,仿佛就是自己。要是情況稍稍有些不同,或許就真的會變成這樣了。


    添水憤怒的表情深深烙印在穭的腦海之中。他的確是對自己的恩人做出了不可饒恕的事情。


    雖然穭並未因此感到後悔,但心中的那股不適卻無法消失。


    同年的年末,在一大清早的四鄰蓋城居住區域中,出現了一道緩緩漫步著的瘦小身影。


    這道身影有時會在平凡無奇的地方停下腳步。例如經過大倉庫旁時、穿過植有鬆樹的庭院時、走到顧問官第二夫人的住處外頭的圍籬前方時。


    鮮紅的太陽從地平線另一端的厚重雲層中露臉,照耀著佇立於圍籬前方的那張側臉。那是就十四歲的年齡看來,麵容似乎顯得更為早熟的鶲。今天,是他離開四鄰蓋城的日子。這座自己出生、成長的城裏,有著許多充滿回憶的場所。他現在便是在一一向這些場所告別。


    另外,在今天這個日子,鶲還必須告別另外的東西。


    身為孩子的自己。能夠允許撒嬌的那些日子。接下來,城裏即將為他舉行「更衣之儀」。


    在父親仍健在的情況下,為年僅十四歲的他舉行「更衣之儀」,可說是破例的做法。似乎是四鄰蓋城大人指示這麽做的,


    鶲並沒有對此事感到不安。他的內心早已做好蛻變為大人的準備。就算得離開四鄰蓋城,他也沒有任何不舍。


    隻是,沒能和同父異母的弟弟共度多少兄弟相伴的時光,便得與他分開,是唯一讓鶲感到有些遺憾的事。


    經曆那次午餐所發生的事情之後,鶲開始積極去聆聽他人所談論的傳聞。所以,他也馬上知道了父親第二夫人真正的名字。


    幾天之後,再也按捺不住的他,做出了自己發誓絕不會再做的行為——偷窺。


    在父親的另一個住處裏頭,並沒有父親的身影,也沒看到父親的第二夫人。那個年僅四歲的同父異母的弟弟,正獨自坐在屋子裏頭讀書。


    鶲的眼淚源源不絕地溢出。他認為,在父親的心中,這個孩子一定才是正妻所生下的繼承人吧?


    因為,自己的體內流著鳳龝之血。


    鶲痛恨那個同父異母的弟弟。痛恨將鳳龝之血傳給自己的母親。甚至痛恨讓他的父母成婚的四鄰蓋城大人。而最令他痛恨的是自己。


    自己究竟為何要出生呢?這個世界並不需要他吧?鶲無法明白,自己究竟是什麽樣的存在。


    像這樣不停地煩惱、苦惱,內心飽受煎熬,終至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有一天,他下定決心開口詢問父親。


    「請您告訴我。我到底是旺廈,還是鳳龝呢?」


    無論答案是何者,鶲都已經下定決心不再迷惘,然後朝這樣的人生邁進。


    父親的答案相當果斷。


    「你自己決定吧。」


    鶲認為自己被父親一把推開了。他認為父親的意思是「怎樣都無所謂」。反正他也不可能成為什麽有用的人。


    沒錯。流有鳳龝之血的他,沒有資格自稱是旺廈;而隻要體內流著旺廈之血,對鳳龝來說,他也是個半吊子的存在。


    鶲開始變得無論思考什麽,都無法再次流下眼淚。當然也忘記了露出笑容的方法。再也感覺不到徐風迎麵吹撫的舒適。也不再認為夕陽照耀的天空有多麽美麗。


    像這樣宛如心已死的他,某天,卻看見了截然不同的景色。


    自己為何會出生?


    是為了為應為之事。


    這段在導學的課程中不厭其煩地再三強調的內容,突然讓鶲感受到相當明確的意義。


    他的應為之事,並非是竭盡所能地試圖得到父親的讚許,也不是將自己和他人做比較。


    ——啊,原來是這樣啊。原來不管是旺廈或鳳龝,都是一樣的嗎?


    直到目前為止,都一直困擾著自己的煩惱,現在好像變得完全無關緊要了。


    ——父親要我自己決定,也就是要我自己做出選擇。


    當然,不能為了追求私利、為了貪圖自身的方便而決定。首先,就確實做到每一天的應為之事吧,隻要這麽做,總有一天會看見某種更為巨大的、讓自己賭上性命也要完成的事情。屆時,鶲就能明白自己究竟是旺廈,還是鳳龝了。


    鶲開始覺得一切都變得相當簡單明了。他也確實理解到自己現在該抱持著什麽樣的


    態度活下去。


    ——在理解自身的應為之事後,能夠確實地將其完成。我就成為這樣的人吧。現在,我正是為此而存在。


    不同於因一心想要成為像父親那樣偉大的人,而倍感焦急的那段時期。現在,鶲的胸口湧現了一股溫暖的力量,而他的臉上,也浮現了許久未見的笑容。


    於是,鶲突然很想和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見上一麵,想要和他道歉。鵤明明沒有做任何壞事,但自己卻因為他是父親的兒子這種理由,而對鵤懷恨在心。


    他想要和鵤道歉。然後也想和他一起玩耍,或是一起練習武藝。


    但這樣的心願並沒有達成。在關於父親的第二夫人真實身分的傳聞流傳開來之後,四鄰蓋城大人便嚴格限製這對母子在人前露臉,就連鶲也幾乎無緣和他們見麵。


    在即將離開自己出生的王城的這天,鶲在內心靜靜地對這名從來沒能夠親昵交談的同父異母的弟弟喊話。


    ——鵤。你可要成長為一個不會愧對自身之血的偉大人物喔。我也會努力成為一個能讓你引以為傲的哥哥。


    隨後,鶲便前往舉行「更衣之儀」的地點。


    見證人是鳳龝的有力人士斧蟲。這是四鄰蓋城大人所指定的人選。或許是為了能在發生意外時保護鶲吧?也有可能是因為四鄰蓋城大人想確實將鶲拉攏至鳳龝一族之中吧?


    不過,鶲想必不會被這樣的事情迷惑心智。無論四鄰蓋城大人怎麽看待他,無論他在父親眼中是什麽樣子,鶲都會朝自己所選的道路前進——


    這麽想著的他,表情看起來已經完全是個大人了。


    稻積側坐在馬鞍上,看著四鄰蓋城距離自己愈來愈遙遠。隨著馬背搖晃的動作,她的頭也愈垂愈低。稻積有時會發現這一點,然後連忙抬起頭來。


    ——不可以感到悲傷,因為這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呢。


    兒子已經結束「更衣之儀」,變成一名大人,而且還晉升為城主了。哥哥將原本當作別墅的一座小城讓給了鶲。


    這座蓋在平原上的城堡名為牧視城,真的隻是一座小城。位於哥哥的放牧場的一角,該城所擁有的土地,也僅足以用來維持城裏的生活而已。盡管如此,十四歲就能當上城主,仍是相當值得慶賀的事情。


    稻積明白哥哥這麽做的理由。


    是為了賜予土地給她的丈夫。因為無法直接分配土地給他,所以就透過讓兒子成為城主的方式來進行。


    稻積也很明白哥哥是在經過慎重考量後,才選擇了這座城堡。在哥哥的別墅之中,這裏是最安全的一處。倘若快馬趕路,不消一小時便能抵達四鄰蓋城。而且,回四鄰蓋城的那條道路必須穿過哥哥的放牧場——亦即除了直接聼領於哥哥的士兵以外,無人能進入的塌所,再加上,在城裏侍奉他們的人,全都是徹頭徹尾的鳳龝族人。


    雖然確實很安全,不過,對丈夫來說,這和待在四鄰蓋城裏頭沒什麽兩樣。不對,這樣一來,在往返牧視城和四鄰蓋城時,必須派遣大量的人跟隨監視他。所以,或許反而隻會讓丈夫徒增不愉快的回憶——


    不知不覺中,稻積的頭再次低垂下來。於是她猛力抬起頭,並這麽說服自己。


    ——王兄是出自一片好心,我不能朝壞處思考。


    哥哥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其實也是為了稻積。


    在丈夫的第二夫人真正的名字曝光之後,稻積變得憔悴而消瘦了一些。因為哥哥擔心這一點,所以才計劃讓稻積等人移居到遠離那名女性的場所。


    不對的人是自己。因為她竟然讓哥哥看到了自己那種表情。


    四鄰蓋城的住宅區裏頭的建築物全都是平房,除了身為城主的哥哥所居住的行館以外。那棟行館是三樓高的建築物,最上層是哥哥的書齋,從那裏可以眺望到其他庭院的景色。


    某天,稻積前來拜訪哥哥時,無意間偷看到丈夫另一個住處的庭院。


    丈夫在那裏。他臉上帶著笑容,一邊拍著手,一邊動著雙唇。看起來好像是在唱歌。


    話雖這麽說,但丈夫恐怕是盡可能壓低了音量,而打拍子的雙手也幾乎沒有拍響吧?為了避免聲音傳人守在圍籬外頭的人的耳裏。


    院子裏有三名隨從。他們是旺廈的年輕人。這三人也動著雙唇,同時還分別做出不同的動作。看起來似乎是假裝在打鼓、撥弦和吹奏笛子。


    在他們的包圍之下,那名女性翩翩起舞。盡管她沒有披上能夠隨風搖曳的薄絲巾,但周遭的空氣仿佛都發出閃耀的光芒和她一同起舞。


    那就是旺廈子民所擅長的事情嗎?


    麵對無論樂器或舞蹈都一竅不通的自己,丈夫又是怎麽看待她的呢?稻積不禁這麽想著。


    突然,哥哥的手緊緊握住了稻積的手腕。這時,稻積才發現自己的手正顫抖不已。雖然她想要勉強擠出笑容,但卻無能為力。所以才讓哥哥為自己擔心了。


    稻積凝視著地麵。她已經沒有力氣抬起頭來了。四鄰蓋城距離自己愈來愈遙遠,丈夫也距離自己愈來愈遙遠。


    丈夫明天也會造訪鶲的城堡。日後,會有將近半個月的時間,待在身為正妻的稻積的住處。


    直到目前為止,和待在那名女性住處的時間相較之下,丈夫待在自己住處的時間更為長久。然而,以後就不是這樣了。在一大早就有公務、或是必須忙到夜深時分的日子,丈夫就得在四鄰蓋城過夜。以往,倘若中午有空閑時間,丈夫偶爾會返回家中,但現在這件事也變得不可能了。


    ——不可以感到悲傷。兒子迎向成人的階段,還變成了一城之主。這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我也必須為此感到開心才行。


    隔著衣物,稻積輕輕地以手按住藏在懷中的那支細長筒狀物。


    隔天晚上,在處理完各種既定的事務,而跟丈夫兩人獨處時,稻積將懷裏的那樣東西掏出來遞給丈夫。是丈夫從幾年前便未曾再碰過的直笛。


    「我還以為這東西跑到哪裏去了呢。原來是你保管著嗎?」


    丈夫仍然沒有伸手觸碰那支直笛,隻是帶著懷念的眼神凝視著它。


    「能請您吹給我聽聽嗎?」


    「可是,這支笛子……」


    「我把上頭的黏土全都清幹淨了。現在它吹得出聲音了。」


    盡管如此,丈夫仍沒有對這支笛子伸出手。於是稻積端正了自己的坐姿對他開口:


    「您是城主的父親。這座城裏頭的所有人,都等於是您的隨從。在這裏,請您無須有所顧忌,盡情做自己想做的事吧。不會有人對您的所作所為說三道四,而我也不會允許任何人這麽做。」


    一直到這晚的深夜,在城主剛交接過的這座小城裏頭,都回蕩著音色略為哀戚,卻也十分柔美的悠揚笛聲。


    28 穡朝曆二八三年·薰衣三十三歲


    彈琴一族又再度叛變了。


    居住在釋水台地尖端的陡峭土地上的這支氏族,在穡大王統一翠國的時候曾頑強反抗到最後一刻。後來也從未維持過長時間安分守己的狀態。每當他們群起叛亂時,族內的中心人物到最後總是會麵臨被砍頭的命運。然而,之後還是會有人再度以彈琴一族之名起而作亂。住在這一帶的居民,或許生來性情就不安分也說不定吧。


    盡管如此,彈琴之亂並沒有讓國家出現什麽巨大的動蕩。因為他們的勢力原本便不算大,再加上通往釋水台地的街道盡頭有岩田城——在廈王子的時代建造完成,適合用來防守的一座堅固城堡——能夠阻止他們前進,所以這些騷動都未曾波及到其他區域。


    現在,附近的細柳一族之軍勢,也以這座岩田城為根據地來阻擋叛軍。不過,想要將他們全數鏟除,


    細柳的力量似乎還略為不足。


    於是穭指派五千鳳龝大軍前往支援。這樣應該足夠了吧。


    問題在於總司令的人選。身為兵部大臣的檀先前因為落馬而摔斷了腿骨,出遠門對他來說有困難。對年滿十八歲的兒子豐穰來說,或許讓他體驗一下初次上陣的任務也不錯,不過,比起親自上戰場,穭更希望現在豐穰能夠學習如何在戰亂之時坐鎮王城。盡管如此,這點程度的事情,也不需勞駕他本人出馬。


    ——這也是個好機會,幹脆就再讓薰衣去吧。


    倘若是棗的身分剛曝光的時候,穭或許完全不會湧現這樣的想法吧?不過,在那之後,所有事情都進展得相當順利。再加上以那件事為契機,成功收拾掉畫角一族。穭原本以為四鄰蓋城裏頭攻訐薰衣的聲音會變得強烈,沒想到完全相反。


    人心還真是耐人尋味呐,櫓這麽想著。人們將棗的事件視為一個淒美的悲戀故事,並表現出同情的態度。


    這或許就是勝者的遊刃有餘吧?或許他們是透過憐憫那些必須隱名埋姓過日子的敗者的行為,再次品嚐自己身處優勢的滋味也說不定。


    不過,在戰火連綿、世局動蕩的那段時期,就算是勝者,也隻能對敵方表現出憎恨、畏懼的態度而已。


    ——人心是會改變的東西。不對,是我們將其改變了。


    以那件事為契機而生變的東西還有一個。就是薰衣和棗的夫婦關係。


    在真實身分被察覺之後,棗開始在住處表現出她本人——亦即河鹿的個性。例如,她會說出這樣的話:


    「薰衣大人。鵤大人今天做了相當過分的惡作劇呢。這是和旺廈的下一任首領不相稱的行為舉止。請您也責備他幾句吧。」


    「隻是惡作劇,又有什麽關係呢?」


    盡管薰衣避開了這句話之中最重要的部分,但河鹿仍然不死心地繼續說下去:


    「不。為了不知何時會發生的萬一,必須確實讓鵤大人明了自己的身分。例如,在您領軍叛變時,鳳龝一定會最先過來將我們殺死吧。到時候,鵤大人務必得以不辱『旺廈首領的長子』這個身分的態度迎向死亡。」


    「鵤不是我的長子。」


    薰衣不禁開口糾正河鹿的說法。然而——


    「這裏沒有其他人會聽到我們說話的內容。倘若有的話,就是偷聽了,所以也無須介意。您不需要說這些表麵話。」


    後者卻完全聽不進去。


    在河鹿露出本性之後,她也隨著時間經過而變得愈來愈多話了。例如,她時而會——


    「薰衣大人。請您無須在意我和鵤大人,隨時都可以率軍叛變。我早就已經做好一死的覺悟了。在鏟除鳳龝之後,您想必會迎娶新的妻子吧?而那位女性將會生下旺廈的下一任首領。不過,懇請您不要忘記我們曾經存在過。」


    她會像這樣表明自己為了讓薰衣重振旺廈,願意成為這場行動的犧牲品而坦然赴死的念頭。不過,時而又會像這樣——


    「薰衣大人推翻鳳龝政權的日子——我實在等不及那天的到來呢。明明居住在四鄰蓋城裏頭,卻無法待在自己所應該待的場所,真是讓我感到極為鬱悶。等到能夠在這裏自由生活,我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拆掉鳳龝建造的那些庸俗的裝飾品。」


    她會想像著當薰衣奪回「屬於他的寶座」之後,身為一國之主正妻的自己的模樣。河鹿的腦中似乎同時有著好幾個故事在不停打轉。


    像這樣編織出來的夢想,幾乎多到讓鯷無法一一向穭呈報。當她得知鶲獲得了一座小城之後——


    「薰衣大人會賜給鵤大人一座更大的城堡,對不對?」


    在鶲和稻積搬到那座小城後——


    「那兩位不會再回到這座城裏了,等到您將鳳龝徹底消滅,結束了一切之後,他們也隻有自盡一途了呢。」


    一開始,薰衣總是以麵無表情、毫無反應的方式,將河鹿的這些話當成耳邊風。不過,日子久了之後,他或許忍無可忍了吧,有時也會開口斥責。


    「河鹿。我明白自己的應為之事。不許你針對我的所作所為,做出像是預測般的發言。也不要對鵤灌輸這些無聊的思想。」


    然而,河鹿不僅沒有因此而收斂,現在甚至還會直接這樣催促他:


    「您究竟何時才打算叛變呢?」


    根據鯷的報告,就連年紀尚幼的鵤,現在都會以和母親一模一樣的語氣說出類似的話了。


    這想必讓他很煎熬吧?穭不禁有些同情薰衣。埋藏在心底深處的願望——而且還是因為明白不管自己無論如何都無力達成,所以才硬將其埋入心中的願望,現在卻被人這樣三不五時地撩撥。


    穭的妻子也稍微有著這樣的性格。女人其實是相當嘮叨的生物。不過,在對世事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和稻積這種溫柔婉約的女性結婚的薰衣,或許並不明白這點吧。


    盡管同情,但穭也有種認為薰衣自作自受的想法。真要說的話,是瞞著自己迎娶河鹿的他不好。


    鯷在報告時表示,薰衣變得會明顯地板起麵孔,有時甚至還會從家裏奪門而出,來到四鄰蓋城中稻積原本的住處,並獨自在那裏過夜。


    穭曾經想過要告訴稻積這項事實。因為稻積直到現在,似乎還深信著比起身為鳳龝女性的自己,流著旺廈之血的河鹿才更得薰衣的歡心。


    不過,因為每當穭和稻積久久見一次麵時,她總是不停地說著有關薰衣的事情,完全沒有表現出半點對身為哥哥的自己的思念之情,所以澆熄了穭想要告訴她這項事實的動力。這原本應該像是企圖讓水和油互相融合的一場婚姻才對,但這種互相戀慕的狀態又是怎麽回事?薰衣本人似乎也認為隻要跟他在一起,就會讓稻積相當辛苦。所以,為了讓她多放鬆自己,薰衣有時就算想要造訪牧視城也會硬是忍下來。


    要是自己特地去告訴他們這個事實,未免也太愚蠢了,所以他才不幹——穭有些意氣用事地這麽想著。


    盡管如此,如果先撇開這樣的情緒不談,薰衣和稻積鶼鰈情深,和河鹿則是鬧得不愉快,反而是一件有利的事情。


    最後,穭還是決定讓薰衣去討伐彈琴一族。不同於之前的戰爭,這次的敵手同樣是翠國的人民。正因如此,倘若薰衣能順利完成這次的任務而凱旋歸來,他的評價應該也會好轉吧?雖然得等到他回來,再從周遭的反應來判斷結果如何,但要是順利的話,他們說不定又能往前邁進一步了。他打算讓薰衣恢複旺廈之名。雖然現在還無法允許他佩刀,也無力賜予他土地,不過要是能踏入這個階段,「將旺廈趕盡殺絕」的想法就會成為過去的遺物了吧?


    然而,在這種時候,棗的存在便顯得相當棘手。若是薰衣重拾旺廈之名,周遭也會認為棗必定會恢複河鹿的身分吧?那實在不是一個理想的狀況。得想辦法趁早讓那對母子消失,但不管讓他們「病死」的計劃多麽完美,直覺敏銳的薰衣必定會察覺這是穭下的手吧?


    但倘若河鹿現在成了這麽惱人的存在,薰衣應該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穭如此想著。這樣的他,還未能充分了解人心細部的思緒。


    討伐彈琴的軍勢一如預定,在四天半之後抵達了細柳一族所守衛的岩田城。司令官們召開了軍勢會議。


    參加會議的有身為總司令的薰衣、副官月白、在這場戰役中被提拔成為軍師,隸屬於香積一族,足智多謀的寶木、以及細柳一族的首領粥占。


    薰衣一如往常地不太開口。經過月白和寶木的協議後,決定在隔天早上展開「雙手之陣」。這個陣形是因為有著宛如以雙手在水中撈魚的形狀而得名,以岩田城為頂點,讓左翼和右翼朝斜前方拓展


    出去,形成一個沒有底部的三角形。此一陣形是在這種情況下使用的正攻法,所以也無人有異議。


    在軍事會議結束後,各人都被帶往自己的房間,為了明日的戰役而好好休息。而薰衣的寢室,則是位於這座城堡中最安全位置的城主起居室。


    所謂的「安全」,並非隻是不容易遭受敵人攻擊,同時還難以從裏頭逃出來。此外,出口的門還從外頭被鎖上,衛兵們徹夜不眠地輪流守在厚重的門外,而鯷也躲在天花板裏頭。


    這是深夜發生的事情。鯷發現房間的牆壁似乎傳來了某種奇妙的聲響。同時,妹婿大人也爬起身。他果然也聽到了牆壁傳來的異樣聲響嗎?


    在沒有再度傳出什麽特別聲響的情況下,牆壁突然裂開而粉碎。三名男子從牆壁的另一頭現身。


    鯷握住手中的飛刀。隻要他微微動作手腕,最前方那名男子的頭顱便會在瞬間落地。保護妹婿大人,是鯷的重要任務之一。


    那名男子看起來相當年邁,但全身上下散發出來的「氣」卻不容小覷。跟在後方的兩名男子則相當年輕,散發出來的氣息也沒有如此懾人。


    年邁的男子開口了:


    「薰衣大人,真是許久不見了。」


    鯷稍稍改變了飛刀的方向。他將目標從這個男人轉為妹婿大人的咽喉。鯷還有另一個比保護妹婿大人更重要的任務,就是不讓他活著逃走。


    妹婿大人帶著一臉茫然的表情,似乎還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麽事。


    「真是可憐呐。盡管被稱做總司令,卻無法攜帶武器,還被關在這種地方。請您拿著這個吧。」


    年邁的男子遞出一把劍。妹婿大人茫然地接過它,取下刀鞘,仿佛像是第一次看到長劍似地愣愣凝視著刀刃。然後——


    他以和方才的緩慢動作截然不同的俐落身手反手拿起這把劍。現在,刀尖朝向天花板——亦即鯷所在之處。刀尖確實地捕捉到了鯷的位置,讓他明白自己就算隻是稍微動一下,這把劍便會馬上刺向自己。


    鯷不禁為自己的大意感到懊陳。


    那名年邁的男子早已察覺到鯷在這裏。當然,妹婿大人則是從一開始就心知肚明。


    盡管如此,鯷卻無法立刻察覺對方將這把劍交給妹婿大人的用意。


    鯷了解自己已經年老的事實。現在的他,無法像從前那樣敏銳地判斷事態,或是俐落地動作了。


    然而,他還是必須完成自己的任務。


    倘若鯷率先射出飛刀,妹婿大人應該會確實用手中的劍擋下它吧?不過,如果在他用劍刺向自己的下一刻射出飛刀,鯷說不定能成功和他同歸於盡。重點在於不能讓妹婿大人活著逃走。隻有這件事,鯷無論如何都得做到。


    妹婿大人持續朝鯷釋放出殺氣,然後對年邁的男子開口:


    「你是誰?」


    「您不記得老夫了嗎?畢竟,老夫最後一次見到您時,您還相當地年幼嘛。再加上老夫現在滿臉都是皺紋。」


    「我對你的聲音有印象。難不成你……」


    「是。老夫正是駒牽。」


    ——駒牽?


    心髒差點就要從嘴裏迸出來了。那是旺廈傳說的軍師之名。印象中,他應該在荻之原一戰的兩年前落海身亡了才對。


    「首領大人。首先,請容老夫為這麽晚才來到您的跟前一事,表達最誠心的歉意。」


    駒牽朝薰衣深深一鞠躬。


    「在老夫身後的這兩人名為冰室和嶺雪。他們都來自吾族之中頗負盛名的家庭,逃脫了鳳龝的追捕而順利存活至今。在後天之後,他們將成為您的隨從,負責守護您的安全。」


    「後天?」


    「是的,今天隻是先來向您請安。到了明天晚上,老夫會正式來迎接您。不過,在這之前,有件事必須請您先完成。明天,當您以總司令的身分指揮軍隊時,請讓士兵排出『雙手之陣』。這樣一來,鳳龝軍便會敗陣。為了避免受傷,請您迅速回到這座城裏,然後等他們倆前來迎接您。」


    身後的兩人無語地朝薰衣一鞠躬。


    「從頭開始說明白。原來你沒有死嗎?那麽,直到目前為止,你都在哪裏?」


    「雖然令人有些羞於啟齒,不過,老夫在海岸滑倒而不慎墜海一事,我想您也聽說了。那時,身邊的隨從都以為老夫死了,但老夫其實是被海浪衝到相當遙遠的岸邊。清醒過來之後,老夫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破爛的小屋裏頭。聽照顧老夫的人說,老夫似乎已經昏睡了好幾個月。睜開眼睛之後,老夫仍無法正常地行動,或是確實地思考事情。於是,有好長一段時間,老夫都過著渾渾噩噩的日子。身體好不容易恢複健康之後,老夫踏入鎮上一看……」


    「戰爭已經結束,然後國家轉而由鳳龝所統治。」


    「誠如您所言。倘若老夫那時待在四鄰蓋城裏頭,絕對不會讓鳳龝得逞。真不知該怎麽向蓮見大人謝罪才好呐。」


    在兩人對話的同時,躲在天花板上方的鯷為了確認妹婿大人是否會因為專注於對話而露出破綻,拚命地摸索著他的氣息變化。


    「之後,老夫便為了尋找隱居起來的旺廈勢力而四處遊走,以準備發起叛亂。在荻之原一戰的八年後,老夫終於召集到足夠的人手,於是便將救出薰衣大人視為首要執行的任務,不過……」


    「原來那時候是你……」


    「雖然行動失敗了,但幸好您的龍體安然無恙。再加上鳳龝似乎沒有殺害您的打算,於是,老夫便調整了一下整個計劃的優先順序。等到能夠確實讓吾族獲勝的準備完成後,再前來迎接您。」


    別說是破綻了。妹婿大人愈是注意聆聽駒牽的發言,對鯷所散發出來的殺氣也愈發強烈。


    「不過,老夫實在沒料到會耗費這麽長久的歲月。現在的鳳龝大人是個相當棘手的敵人。有好幾次,在所有準備都將完成時,老夫的計劃卻因他而崩盤。然而,正因拖延了這麽久的時間,所以老夫才能做好萬無一失的準備。接下來,隻要您明天指揮軍隊排出『雙手之陣』就可以了。隻要這麽做,在不久的將來,四鄰蓋城的上方必定會飄揚著雷鳥的旗幟。」


    首領大人應該指派更年輕的「耳」來監視妹婿大人,而不是自己才對。鯷不禁這麽想。這是首領大人的疏失。他沒能考慮到竟然會發生這種事情。盡管首領大人也明白鯷逐漸年老,動作無法再像昔日那般敏捷,卻還顧慮著「事到如今,不想讓其他人窺視妹婿大人的寢室」。這是首領大人的疏失。


    然而,這樣的想法僅僅占據了鯷意識的極小部分。他現在正使出全身的注意力,試圖摸索能夠殺了妹婿大人的機會。


    「明晚,和你們一起鑽過這麵牆離開岩田城之後,我又該何去何從?」


    「您現在無須擔心這種事情。請將一切都交給老夫處理吧。」


    「我現在就想知道。快說。」


    駒牽在一鞠躬之後開口:


    「要請您加入彈琴那方的軍勢。彈琴族人已經宣誓要效忠吾族了。到了後天,請您在他們的陣營中高舉旗幟,宣布叛變。雖然他們的軍勢中隻有現在在場的三名旺廈族人,不過,若您能起而領導,彈琴之軍亦即旺廈之軍。首先,奪回這座岩田城,然後將鳳龝軍全滅,接著再擊潰細柳。」


    「事情真能如此順利嗎?」


    「老夫有著萬全的策略。再加上,這座城堡也有像這樣的破綻存在。」


    鯷開始考慮放棄殺死妹婿大人的行動。比起這個,現在應該立刻通知月白大人這件事才對。不,就算隻是隨便一個衛兵都可以。總之,必須讓其他人知道。


    然而,妹婿大人的「氣」確實地掌握著鯷的一舉一動。倘若他稍有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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