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打從出生時,鯷便有一邊的耳朵呈現蜷縮在一起的形狀。鼻梁很塌,兩個鼻孔幾乎是直朝向前方。雙眼的大小也不一樣。上唇往外翻開,倘若嘴巴不使力,就會變成暴牙的模樣。同時,他的身型矮小,四肢也很短。


    盡管鳳龝一族並不注重外表美醜,這樣的長相仍讓鯷引以為恥。自他懂事以來,鯷總是回避著他人的目光。


    不過,蜷曲的耳垂並沒有影響他的聽力。不,應該說,因為鯷排斥在他人麵前現身,所以總是豎耳注意著周遭的動靜,以便能夠一聽到人聲就躲藏起來。因此,他的聽力反而比一般人來得好。大小不一的雙眼同樣不妨礙他觀察環境。而矮小的身型,更讓他能自由進出狹窄的場所。


    於是,在鯷未滿六歲時,父親讓他到被稱為「溝鼠」的男子門下拜師學藝。


    此時,鯷一家人從旺廈所策劃的「鳳龝狩獵」中順利逃脫,和同伴們一起隱居在深山之中。過去他們還在王都中以統一天下的一族身分生活時,鯷的家境便已經不算富裕了。而後害怕被旺廈發現,連點個火都得小心翼翼的生活,讓他們無法養育太多的孩子。讓鯷離家成為溝鼠的弟子,是為了減少一張吃飯的嘴。


    溝鼠這麽告訴他:


    「能夠來到這裏算你幸運。我能給予你更勝於家中的溫飽和安全。而且,倘若你徹底學會了我所教給你的東西,就能夠受偉大的武將重用。就連直接侍奉首領大人,也不再是遙遠的夢想。」


    溝鼠的工作俗稱「耳」,係以偷窺、竊聽或暗殺等委托來謀生。比起房間內部,待在天花板裏頭或是地板下方的機會要更多;比起在人前露臉,藏匿的時間要來得更長。


    鯷十分滿意這樣的生活,因此努力地修行著。或許他也有這方麵的天賦吧,在十五歲那年,他各方麵的技能都已經超越了其師溝鼠。


    這年,能夠讓兩人大顯身手的場合多到不計其數。遭到軟禁的首領,成功地拉攏了負責監視他們一家人的人物。


    為了尋找願意支持自族的人物,溝鼠和鯷奔走各地,竊聽他人真正的想法,暗殺可能會成為阻礙的人,甚至潛入四鄰蓋城窺探旺廈的現況。


    或許是因為兩人所立下的這些功勞,鳳龝最終獲得了勝利。而如同溝鼠的預言,鯷一躍成為能夠直接接受首領指示的身分,而且還是坐上四鄰蓋城王座的那位首領。


    一開始,鯷原本還羞於在身分高貴之人麵前露臉。但之後他逐漸明白,愈是地位崇高者,愈不會在意手下的外貌美醜。他們注重的是你能夠做到什麽,以及能為他們帶來什麽。


    盡管有著一口暴牙,但隻要能提供上位者需要的情報,便能夠得到讚賞。因此,鯷愈來愈熱心工作。而在首領交接至下一代時,他變得完全不在意自己的醜陋模樣了。


    因為人類全都是醜陋的生物。


    在無數次的偷窺和竊聽之後,鯷變得十分確信這一點。


    他在天花板裏頭目睹過宛如天仙的美女挖鼻孔的模樣;目睹過被譽為聖人君子的男性對他人睡著的妻子惡作劇的行為—在地板下方聽過指導禮儀舉止的賢師放屁的巨響—也聽過勇猛的武人被壁虎嚇到而發出的尖叫聲。


    隻要二十四小時持續地觀察,人們必定會顯露出自身醜陋的一麵。


    現在,無論看到或聽到什麽,鯷都不再因此感到訝異了。他長年在一旁屏息見證人生的各種場麵,慢慢地,諸如哀戚、共鳴、敬佩等情感,也逐漸麻痹、消失無蹤。


    倘若不會因自身所見所聞而一一感到吃驚或敬佩,便能夠看得更透徹,記得更清楚,報告得更正確。他是首領能夠移動的眼睛和耳朵。眼與耳不需要「心」。


    在鯷的心中,隻剩下「喜悅」這樣的情感。


    因努力勤奮工作而再三立下功勞之後,鯷成為了年輕首領最信賴的「耳」。這樣的結果為他帶來的喜悅。


    被首領傳喚,接下他人所無法遂行的任務,並在順利完成任務後聽到一句「辛苦了」。這樣的時刻為他帶來的喜悅。


    除此之外,他的心化為堅石。正因如此,他才能夠消除自身的氣息,成功潛入各種場合。


    然而,鯷現在透過天花板的隙縫所窺見的光景,卻讓他倍感焦躁。他甚至有種衝動想要向對方說「不對,不是這樣」,並因此而坐立不安。


    在他的下方,有兩名人物以身上的衣物幾乎完全褪去的模樣在格鬥著。將一切始末看在眼底的鯷,情緒不自覺地動搖起來。


    ——腰再彎一點。不是用手,而是用腳。


    因此,他原本隱藏著的氣息再次顯現出來。不過,底下的兩人似乎完全沒有餘力發現這件事。


    這已經是鯷第四天在這個房間的天花板上頭待到天明了。


    他一整晚動也不動地待在這裏。未曾闔眼,當然也滴水未進、也未離開原地去小解。這樣掩藏住自身氣息靜靜待在某處,並不讓鯷引以為苦。隻是,每當他在天亮之後前去報告,首領大人憂鬱的神色總令他感到愧疚。


    「這次也是連一根手指都沒碰嗎?」


    「是的。他仰臥在床上,就這樣蓋著棉被,一動也不動地熟睡到天明。雖然也數度出現好像要醒過來的感覺,但他仍然閉著雙眼,沒有其他動作。」


    「稻積呢?」


    「情況相同。稻積大人同樣也沒有離床而沉睡著。不過,她有翻過幾次身,在感覺到她即將醒來的氣息時,稻積大人確實也緩緩睜開雙眼過。」


    「那個男人究竟有何打算?」


    首領大人不禁如此自言自語起來。


    鯷明白這位首領不會在重臣們的麵前流露自身的感情。但現在他卻如此放心地讓鯷窺見自身的想法。這讓鯷不禁認為自己的確是備受信賴的存在,甚至要有些自以為是了起來。


    「不過,得花上一段時間,或許也是無可奈何的吧。對薰衣來說,稻積畢竟是仇敵的女兒。我明白他不願碰觸稻積的想法。在起床之後,他也不曾擁抱稻積,或是牽起她的手吧?」


    「是的。未曾這麽做過。」


    首領大人歎了一口氣。


    「稻積也真是的。她好歹年長薰衣兩歲,怎麽不懂主動誘惑對方呢?」


    「身為女性,或許還是有這方麵的矜持吧。」


    果然太自以為是了嗎?自己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陳述了像是意見般的內容。雖然首領大人並沒有引以為意。


    「也對。看來隻能像這樣暫時觀察一陣子了。」


    鯷將這句話視為要自己返回工作崗位的指示,於是打算離開。


    「等等。薰衣該不會認為稻積的身體很肮髒吧?」


    「咦?」


    「因為他得知了斑雪這個人的存在。薰衣該不會認為稻積已不是純潔之身,所以才……」


    「這個屬下也……」


    無法解決首領大人的疑問,讓鯷有種力不從心的感覺。


    隻要窺探其日常生活,便能夠把握對方內心的想法——對鯷而言,這樣的人物多得是。然而,這次的「目標」卻在各方麵都很不一樣。不愧是生為旺廈首領的存在,或許就連身為人的構造都與眾不同吧。


    首先,一開始在後方跟蹤他時,對方隨即發現了鯷的存在。因為偶爾也會出現對人類氣息相當敏感的人,所以鯷並未因此感到訝異。然而,對方雖然發現他的存在,卻完全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鯷也曾遇過隻是「佯裝」不在意似的對象。然而,在那之後,這名旺廈首領卻完全沒打算追究鯷的氣息,而是極其自然地行動著。


    他無法讀出這種人心中的想法。所以,在隔天早晨便中了對方出其不意的招數。和衛兵推擠爭執之後,對


    方朝著高塔前進。倘若得知他是為了在會議中做出那樣的宣言而動身,自己便能在事前知會首領大人了。


    「那位大人所想之事,屬下實在完全無法理解。」


    鯷據實以告。


    首領大人似乎還埋頭於自己的思緒當中,繼續喃喃說著像是自言自語的內容:


    「倘若真是如此,那麽,薰衣的態度也不難理解了。這真是奇恥大辱。竟然將吾妹視為這種寡廉鮮恥的女性……」


    這時,首領大人突然像是頓悟了什麽似地睜大了那雙細長的眸子。


    「難道真是如此?莫非稻積真的和那個男人……」


    「不。」


    鯷急忙出聲否認。同時,他也對於自己能為這個疑惑獻上明確的答案而感到安心。


    「絕無此事。斑雪大人隻有碰觸過稻積大人兩、三次,而且僅是握住她的手而已。稻積大人從未主動行動過,甚至不曾回握斑雪大人的手。」


    在這兩人主動向對方攀談之前,便已經察覺胞妹有些異狀的首領大人,早已指示鯷在暗中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


    首領大人像是放下心中大石似地吐了一口氣。


    「那麽,你就再觀察幾天吧。要是真不行的話……我也隻能試著和他談談了。」


    他的語氣聽來有些煩悶。


    因此,在第四天夜裏,當鯷發現已經鑽入被窩的「目標」突然再度起身,麵對身旁的人坐好的行動,他不禁開始期待。「耳」不需要期待之類的感情,他應當早就埋葬了這樣的情緒才對。


    或許是被首領大人表露出自身情感的反應所影響了吧。這不僅是政治上的重要議題,對首領大人來說,更是私人方麵的一件大事。


    因為丈夫突然起身,麵向自己而雙腿並攏地坐好,稻積也連忙爬起來,同樣地跪坐望向對方。


    「稻積,我和你已經結為夫婦了……」


    稻積壓根想不到丈夫接下來打算說些什麽。在仿佛趕鴨子上架一般忙亂的婚禮結束後,他們倆已經這樣共同生活了好幾天。但現在,她仍然隻知道丈夫是一名沉默寡言、難以親近,同時還有著端秀臉蛋的人物。


    「在夜晚,夫婦應該有必須要做的事情吧?」


    稻積不禁臉紅。竟然刻意將這種事說出口,丈夫還真是個粗神經的人。


    「其實,我不知道該做的事情是什麽呢。畢竟我還是第一次經曆這種事。所以,雖然想做點什麽,卻也無所適從。」


    「噢——」


    因為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稻積隻好做出不太有緊張感的回應。


    「稻積,你可以告訴我嗎?我們究竟該做什麽?」


    「不知道!畢竟我也是第一次結婚呀。」


    稻積幾乎是尖叫著回答。她感覺雙頰都快燒起來了。這個人到底想讓一個女孩子家說些什麽啊。


    「這樣啊~」


    丈夫發出有些懶洋洋的聲音,然後使勁將雙手朝上方伸直。


    「說得也是喔。因為你也是第一次嘛。」


    然後他出聲笑了起來。一邊笑著,一邊往後方「咚」一聲躺下,然後將雙腿伸直。


    稻積原本有些不滿,但因為丈夫的笑聲十分爽朗,聽來令人心情愉悅,所以她最後也跟著笑了。


    「我以為你會知道呢。我以為其他人都知道。不過,不懂的東西就是不懂嘛。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丈夫再次起身。這次他則是盤腿坐著,表情也很溫柔,和方才簡直判若兩人。


    「那麽,恐怕隻能請教穭大人了吧。不過,因為他是你的兄長,所以去詢問他這種事情,感覺也挺奇妙的就是。」


    原來他真的對夫婦的夜生活一無所知嗎?稻積不禁感到訝異。


    「那個……我在舉行結婚典禮前,有聽奶娘稍微說明過。」


    她可不希望丈夫去和哥哥討論這種事情。


    「這樣啊?」


    丈夫隨即露出欣喜的反應。


    「她是怎麽說的?」


    「她說兩人共同蓋一床棉被……之後的事就交給相公負責。」


    其實奶娘當初解說得更詳盡,隻是稻積實在羞於說出口。


    「隻有這樣的說明,我還是不懂呐。」


    丈夫扁起嘴來。


    「首先,如果要共同蓋一床棉被,那究竟要蓋我的還是你的?」


    「這個……我想應該都可以吧?」


    這還真是一段奇妙的對話呢。稻積這麽想著。再說,在結婚典禮前,一般的男性應該都會有照顧他的老爺子等人傳授這方麵的知識吧。而且還是比女方所聽聞的內容更為詳盡的知識。


    稻積這麽不解地想著,然後又瞬間頓悟了。


    ——他身旁沒有任何人陪伴呢。無論是服侍生活起居的人、老爺子或隨從。


    盡管如此,若是身處一般環境之中,應該會從周遭之人的閑言或雜談之中,自然而然地吸收這方麵的知識吧。實際上,稻積也曾因為不小心聽到女官們的閨房密話,所以明白得比奶娘所傳授的內容更多。


    然而,丈夫打從七歲開始便與俗世隔絕。在他的生活中,除了導師和師母兩人以外,未曾出現過其他人。他甚至不曾從遠方眺望到他人的身影。


    因為導師和師母年事已高,所以到了夜晚,應該也隻是蓋上棉被然後並排著入睡吧。要說動物的話,也隻有一隻狗和他們一起生活。所以丈夫應該也不曾目睹這類求歡的光景。


    丈夫是真的不了解,而且相當認真地煩惱著。自己不應該以一句「不知道」來敷衍他。


    「那個……我……稍微懂得一些。」


    稻積以像是蚊子叫一般細小的聲音開口後,丈夫先是表現出一臉不解,隨後,他似乎明白了稻積這番話的意思,於是便露出微笑。


    「這樣啊。那你就指導我一下吧。我們來試試看。」


    語畢,丈夫鑽入被窩裏頭躺下,然後掀起棉被的另一端對她說道:


    「過來這裏吧。」


    之後,一場惡戰苦鬥便開始了。


    「我該怎麽做?」


    「那個……穿著衣服應該會有點礙事……」


    「這樣嗎?那就脫掉吧。」


    「那個……女性是不能主動脫衣服的……」


    薰衣伸手欲褪去稻積的外衣,但因為他不懂女性衣物的構造,所以陷入了好一番苦戰。


    之後,盡管相當難為情,但稻積仍數度以「那個……」來提醒薰衣該怎麽做。然而,這方麵的事情她其實也隻懂得一些皮毛而已。而薰衣雖然出現了生理反應,但卻隻是讓他更加混亂。


    「唉,真讓人著急。到底在搞什麽呢。」


    就連躲在天花板裏頭的鯷見狀,都不禁焦躁起來。兩人推開了棉被,七手八腳、焦頭爛額地奮鬥到全身是汗,但仍無法順利進行。


    「然後呢?」


    一如麵對重臣時的態度,首領大人露出令人無法判讀內心世界的表情問道。


    「是。過了片刻之後,妹婿大人和稻積大人終於順利結為真正的夫婦了。」


    首領大人卸下沒有表情的麵具而哼笑出聲。


    「真想不到。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嗎。」


    他喃喃說道,然後眯起雙眼望向遠方。


    「這可不成呢。我常常會忘了這件事。鯷,你當初也有看見吧?在薰衣進入王城時,他那威風凜凜的模樣。」


    「是。」


    「他的神情看起來,仿佛是從以前便一直住在這裏似的。所以,我有時會忘記他先前究竟過著多麽不尋常的生活。身為高貴一族的首領,薰衣對自身的義務和立場是再清楚不過。然而,在年輕的姑娘


    麵前,自己必須如何表現,他卻連一個範例都沒看過。這還真是偏頗的人生啊。他會動不動做出奇特的行動,或許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吧?」


    原來如此。或許真是這樣沒錯。鯷想著。


    「原本就已經像是要讓水和油互相融合一般棘手的婚姻了,再加上這種惡劣的條件,實在令人有些同情稻積呐。」


    雖然不知是在自言自語,抑或是在和鯷說話,但首領大人今天也娓娓道出了他內心的想法。倘若不是相信鯷無論聽到什麽都不會說出去,他或許做不到這一點吧。基於首領大人這般信賴自己的行動,於是鯷也鼓起勇氣,試著主動表達出內心的想法。


    「這倒不一定。雖然隻是屬下的直覺……」


    「怎麽?」


    「方才向您報告的內容之所以如此冗長,是因為屬下希望能將自身的感覺傳達給您。」


    「快說。」


    「屬下認為,那兩人應該能成為一對鶼鰈情深的夫婦。」


    要是被問到為什麽,自己或許也無法說個明白。不過,在看到那對夫婦拙稚、笨手笨腳、令人焦急的初夜之後,鯷這麽覺得。


    「希望你的直覺準確就好了。」


    首領大人以完全不相信這種事會發生的平淡語氣回應,然後額頭上擠出幾道皺紋。


    「鯷,我想你應該明白,那並不是你必須優先注意的地方。」


    「是,屬下明白。」


    鯷不禁為他自作主張的發言感到懊悔。


    不用刻意提醒,鯷也相當清楚。自己最優先的工作,是在那名年輕人企圖輕舉妄動時,在還來得及的時候將他解決掉。


    首領大人給了他特權,讓鯷在不需獲得許可的情況下便能動手。


    他可是熟悉此道的人物。盡管是難得讓自己表現出情緒起伏的「目標」,在緊要關頭,他絕不會有一絲的迷惘。


    鯷對這點相當有自信。


    9


    穭的工作和打地鼠遊戲有點像。因為他必須分秒必爭地應付接二連三冒出頭的問題。


    不同於打地鼠遊戲的是,他不能容許任何一隻漏網之魚,而這些問題也幾乎不是猛力一敲就能解決的事情。每個問題的因應方式都相當複雜,同時還需要縝密的細部調整。而在實施了某個因應對策之後,還有可能因此衍生出新的問題。


    優秀的「耳」略為失常的征兆,是隻要輕輕一敲便能擊退的地鼠。薰衣和稻積這對夫婦的夜生活,則是看似要探出頭,最後卻完全沒露臉就銷聲匿跡的地鼠。


    不過,這兩個問題完全無法比擬的棘手地鼠,現在正從眾多洞穴中探出頭來,讓穭過著被工作追著跑的每一天。


    首先,他必須遵守停止旺廈狩獵的約定。為了達成他自身的目的,這也是必要的一環。


    然而,隻要鬼目仍擔任刑部大臣,這幾乎等同於不可能的任務。雖然必須設法讓鬼目卸任,不過,在他力排眾議地讓薰衣和稻積舉行婚禮之後,可不能再對鬼目施以左遷這樣的刺激了。


    這樣一來,隻能讓鬼目轉任其他職別的大臣,似這麽做的話,其他已有一定地位的官員也必須跟著異動。再說,穭同樣也無法隨意讓其他大臣降職。要是沒考慮周詳便實施職務異動,新的人事恐怕又將會成為自己日後執行計劃時的阻礙。


    宛如下將棋一般,穭先摸清整麵棋盤上的局勢,在揣測對方接下來幾回合的走法之後,他將鬼目調動為兵部大臣。這樣的異動可說是一種升遷,而且也能讓鬼目在發生亂事時率先出兵討伐旺廈一族,因此他應該不會有任何怨言才是。


    至於原本的兵部大臣月白則是轉而擔任顧問官。雖然這是完全沒有部下的職位,但可說是君王表麵上唯一的輔佐官,因此是個比一般的大臣更顯榮譽的官階。


    之前擔任顧問官的人是穎。在這次的一連串人事異動中,穭沒有替他準備新的職缺,而是取而代之地賜予他一片領土。幸好原本應該賜予稻積之夫的那塊土地現在空了下來。


    在剛就任顧問官時,穎原本還為自己一帆風順的人生感到百般欣喜,但穭卻幾乎不曾采納過他的諫言。不,應該說他是考慮到翠國和鳳龝而無法采納。於是,這個難能可貴的地位,到頭來也隻是有名無實罷了。對於用名譽交換實質利益的這場異動,穎並沒有發出不平之聲。


    而刑部大臣的職位則是維持著空缺。這是為了讓穭能直接下達指示。


    雖然事前做了這些準備,不過,想當然爾,這並無法讓穭隨即做出「停止旺廈狩獵」這樣的宣言(實際上,所謂的「旺廈狩獵」和「鳳龝狩獵」,都是民間衍生的俗稱,並非官員們真的執行了這樣的工作。因此,這代表穭也無法下令中止「發現旺廈一律格殺勿論」這種延續至今的做法)。


    首先,他下令即便發現旺廈的殘黨,也不要擅自判斷而後向對方動手。倘若對方是數人,就將他們押往各地的刑部所;若是集團,則將其困在原地,然後向四鄰蓋城報告,並靜待指示。


    執行這樣的政策經過半年後,城裏所收到的報告不到十件。且除去其中一件報告的話,剩下的全是人數在五人以下的案子。或許是因為到了這個時期,殘存的旺廈族人都已經巧妙地隱遁起來了吧?不過,沒有向上呈報便殺了對方的案例,恐怕也並非完全沒有。在這方麵,穭采取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


    針對數人以下的案件,穭各自以不同的理由——家中還有稚子;擁有相當優秀的才能,殺了可惜;和他已逝的表兄弟感覺有些神似——而免其死罪,然後在派人監視的情況下,讓這些人繼續過生活。這些負責監視的人,都是直接聽令於穭,能力優秀,同時也值得信賴的部下。在這種時期讓他們離開身邊,盡管令人有些不安,但穭絕對不能讓這個政策出現任何一次失敗的案例。因為他必須讓這幾滴微不足道的水滴,最終成為河流的主幹。


    至於唯一一件集團的案例,可說是格外棘手。位於甲美山地的峻峰和鷹巢山內部的某個小型村落,被人發現裏麵居住的全是旺廈一族。在那之後,不等到被軍隊包圍,村落便自行築起圍籬,主張「入內者格殺勿論」而擁村自重。


    穭要當地的刑部官按兵不動,然後暗中進行諜報工作,指示鄰近的村落發表「那些人至今都過著安分守己的生活。要是他們不在了,恐怕會讓危害人群的野獸增加等不利的事態發生。所以,希望能讓他們繼續現在的生活」這樣的意見。之後,他花了三個月的時間,說服旺廈村民「我們已經采納了其他村落的看法,今後也不打算加害於各位,所以請你們解除武裝」,同時也忙著安撫那些逐漸無法忍受他不夠果斷的人物。倘若隻顧著說服村落,鳳龝內部便會湧現不滿的聲音;倘若為了不刺激自己人而行事過度謹慎,又會讓村落失去信賴。這是個宛如要挑夫替沉重的扁擔維持平衡般的工作。


    最後,旺廈的村落雖然解除了擁村自重的狀態,但仍和為了以防萬一而大幅增員的鄰近刑部所維持了一段十分長久的緊張關係。在這段時期當中,雙方的氣氛可說是一觸即發。隻是小孩子扔了顆石頭,就有可能演變成以弓箭相互殘殺的狀態。穭長期監視著這樣的關係,無論是多麽細微的不祥征兆,都想辦法予以應對,總算是勉強讓情勢維持穩定。


    半年後,在演變成無法讓刑部大臣的職缺繼續空下去的狀態時,穭便提拔了黃雲一族的首領冬芽,將這個官位賜予給他。


    這樣的人事異動令所有人都相當吃驚。基本上,隻有在情況緊急的時候,才會任命鳳龝一族以外的人來擔任內部大臣,但這幾年以來,黃雲並沒有立下什麽能讓族人出人頭地的功績。而冬芽之前擔任了薰衣「更衣之儀」的見證人這個原本鮮少人知的事實


    ,現在則是不陘而走。


    從這點來解讀的話,穭安排這場人事異動的企圖便顯而易見了。


    中止旺廈狩獵。


    直到目前為止,穭看似是針對某些個別事件而做出破例的因應方式。現在,掩藏在這些做法之下的用意終於浮上台麵。對於因此而衍生的各種反應,穭耐著性子一一處理。


    不過,現在先暫時將話題拉回薰衣剛成婚的時間點吧。抗拒這場婚事的各種反應,在翌日接二連三地湧現。


    鳳龝內部有許多人感覺「被首領大人暗中捅了一刀」。若是遵循一般的結婚流程,從求婚、締結婚約到舉行結婚典禮,至少都得花上幾個月、甚至整年的時間。而將一切濃縮在半天內完成,就算是位於國土盡頭的偏僻村落,也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此外,若是四鄰蓋城大人的妹妹成婚,應該會收到來自全國的大小賀禮,然後舉辦持續長達十天的盛宴才對。但這場婚禮卻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仿佛見不得人似地在晚上草草結束了。


    這些都是因為成婚對象是旺廈一族的緣故。首領大人太可疑了。


    像這樣不滿的聲音,尤以在荻之原一戰中賭命奮戰的人發出的不滿最為強烈。對他們而言,奪回四鄰蓋城的是自己,而當時還是個孩子的首領大人,則是他們守護的對象。這些人打算讓穭坐上神轎,然後抬著他,往自己想走的方向前進。但現在,穭卻做出了最讓他們痛恨的決定。盡管穭向他們說明「這都是為了鳳龝的利益」,這些人仍然抹不去遭到背叛的感覺。


    其中,有三人在寫下抗議陳情的書信之後,便以利刃刺入胸口自盡。有一人「為了讓首領大人警惕自身的昏庸」而自焚。在首領的地位具有絕對尊崇性的這個時代,想要發出異議,便隻能透過這樣的形式。


    穭漠視了這些行為。他沒有對死者發出哀悼或責問的隻字片語,沒有對其遺族施以驅趕或流放國外的處置,也沒有發放年金或慰問金。


    或許是因為這樣,所以沒有其他人接著做出同樣的行為。


    另一方麵,穭頻繁地與老臣們會談,時而予以吹捧、時而試著拜托他們、時而試著動之以情。盡管無法理解他的所作所為,也希望這些臣子能夠接納這一切。


    而後,穭看準時機,在大肆發出批判聲的人們之中,選出一個身份地位不算高的人物,將其淩遲處死。他的全家人也遭到斬首的下場。


    於是,原本在大鍋中不斷沸騰竄動的蒸氣,總算被壓抑在不會將沉重的鐵鍋蓋掀開的程度,免除了河水衝壞堤防的命運。


    除此之外,仍有其他令人頭痛的問題。那就是和鳳龝以外的有力者之間的對應。他們不同於鳳龝內部的人,能夠放眼未來的局勢,因而顯得更加麻煩。


    在城內,態度較為跋扈的,都是在先前的戰役中協助過鳳龝的人物。也就是說,對鳳龝而言,自己還欠了他們人情;對旺廈而言,他們則是在一族統治的朝代中掀起叛亂的叛徒。


    現在,旺廈的首領(或說是前首領)待在四鄰蓋城裏頭。這樣的事態讓上述的有力者們相當焦慮。倘若鳳龝和旺廈真的共存,自族的處境又會變得如何呢?勢力想必會因此而削弱,最壞的情況下,恐怕還會就此沒落。


    而這樣的不安確實有道理。穭也是為了避免這些人過度伸張勢力,才開始了這次的計劃。


    因父王病死而繼承王位後,穭感到極度錯愕。之前,他一直以為君王便是能夠隨心所欲控製一切的支配者。但實際上,卻是個戴著手銬和腳鏢的支配者。


    因為不放心年紀輕輕的自己,所以鳳龝的其他族人會不斷從旁諫言,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他隻能盡力忍耐他們的這種行為,然後等待時間解決一切。


    然而,事情還不僅如此。為了推翻旺廈政權,將這座城寨收入掌心,他的亡父約定賜予其他氏族諸多特權,以換來他們的支持協助。


    實際上,倘若沒有這些外族的支援,別說是在荻之原一戰中獲勝了,鳳龝一族恐怕連起而叛變的能力都沒有。然而,因為被這樣的約定和恩情束縛著,在許多場合之中,穭都隻能對他們讓步,而放棄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這不是鳳龝的朝代,而是披著鳳龝外皮的畫角、蓮峰和香積的聯合王朝吧——穭甚至這麽想過。


    其中,最為氣勢淩人的,便是畫角的首領添水。


    穭和稻積都是在畫角的宅邸中出生。因為畫角一族當初負責軟禁他們雙親。


    也就是說,畫角曾是最受旺廈信賴的一族。


    畫角的前任首領在「四日戰爭」——薰衣的祖父和父親將穭的父親逐出四鄰蓋城的戰役——之中協助旺廈,和薰衣的祖父共同騎在馬背上奮戰。當時,薰衣的祖父為了保護添水的父親而被砍傷,失去了一條手臂。


    因穡大王之血脈的救命之恩而感激不已的添水之父,在戰場上表現出萬夫莫敵的氣概。而薰衣的祖父也未將他這樣的表現視為理所當然,而是在坐上王位後重重地犒賞了添水之父。其後,直到離開人世,這兩人之間都維持著強烈的羈絆。


    這樣的羈絆不僅出現在精神層麵。許多旺廈和畫角的族人也締結了姻親關係。因此,即便到了添水這一代,畫角一族仍受到旺廈的重用,而維持著繁榮的狀態。就算不念在對方曾救了父親一命的恩情,而隻考量利益得失,添水應該也不可能背叛旺廈才是。


    然而,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卻還是發生了。添水突然開始協助穭的父親,佯裝將他嚴格軟禁起來,私底下卻讓穭的父親和外部聯係。


    倘若畫角轉而支持自己,對鳳龝來說,囚禁首領的便不是牢獄,而是最為安全的備戰據點。於是,鳳龝得以出其不意地攻陷了四鄰蓋城。


    鳳龝取得天下後,添水開口要求了更勝以往的財富和地位。而穭的父親也沒有理由拒絕。於是,添水不僅坐擁兩倍的領地,還晉升為中務大臣。


    添水是個怠惰成性的人物。盡管擔任高官,卻從未主動盡自身的職責。就算是重要的工作也一律丟給部下,在瘟疫襲擊王都時,他隨即逃出去,然後窩在自己的領地裏頭,之後也繼續在那裏過著花天酒地的逍遙生活。


    在將導學視為人生指引的這個時代,怠惰自身所應為之事是最可恥的行為。可以的話,穭甚至渴望親手討伐他,但就連想要除去他的官位,都遲遲無法如願。倘若沒有添水,鳳龝一族絕對無法推翻旺廈的朝代。旺廈的首領想必也打算等到導師老死之後,便將遭到軟禁的穭一家人誅殺殆盡吧?添水同時也像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一般的存在。


    然而,穭並不打算就此放任他下去。有朝一日,他必定會擺脫名為畫角的枷鎖,以及其他態度囂張的氏族所形成的枷鎖——


    穭下了這樣的決心。為了完成自身應為之事,他必須獲得自由。


    力排眾議地舉行薰衣和稻積的婚禮時,這個目的同樣在穭的心中發熱。不過,為了安撫那些對這場婚姻表現出不滿的有力氏族,穭反而又給予他們更進一步的特權。雖然這和他原本想做的事情背道而馳,但也是出於無奈。因為時機尚未成熟。倘若太心急,一切都會出現破綻。


    另一方麵,穭開始在暗中計劃削弱這些氏族勢力的策略。他刻意以不公平的方式分配特權,讓各大氏族對彼此產生嫉妒或不信任感,也是這項策略的一環。


    此外,他還煽動不同世代的對立。老愛把荻之原一戰的功績拿來耀武揚威的人,難免會讓繼承人敬而遠之。總是被上頭的年長者打壓的年輕人,特別容易和穭產生共鳴。他成功利用了這樣的心態。


    倘若對立的情形像這樣愈演愈烈,因薰衣的事情而氣到七竅生煙的人,也會變得無力再顧慮他的事了吧。盡管是個得花上好一段時間


    的做法,但穭仍然沒有過度焦急,而是確實地進行計劃。


    穭有著名為「年輕」的武器。因為年輕,所以他有很多充裕的時間。現在吵得不可開交的那些人,總有一天會習慣薰衣的存在。等到那時候,就能再進行下一步了。


    年輕有時會伴隨著急躁,但穭並非如此。他總是冷靜地判斷出遙遠未來的局勢。雖然,看得到未來的情況,並不等於有一天就能夠迎向那樣的結局。


    10


    每天早上,薰衣都從位於四鄰蓋城深處的住處出門,到距離高塔一小段距離的文書所工作。其他的筆官們總是千裏迢迢地進城來工作,所以,薰衣的通勤距離比任何人都來得短。


    而在遭段短短的通勤路程當中,有兩名隧衛緊跟在旁。


    「實際上,確實有必要派遣護衛。」


    穭這麽表示。


    在四鄰蓋城裏頭,一堆想殺害薰衣的人正摩拳擦掌著。讓他獨自在外頭行走,是很危險的行為。


    不過,如同穭「實際上」這樣的說法,他派遺護衛的真正目的,並不是保護薰衣。而是透過讓護衛緊跟在薰衣身旁的做法,讓周遭的人明白穭並不打算放這名年輕人自由。


    「希望您能忍耐。這種地方表現得愈誇大愈好。」


    穭一一對薰衣說明了他采行這些手段的用意。就算他不這麽做,薰衣也認為自己會盡到應盡的義務,也會在該忍耐的時候忍氣吞聲。不過,穭的這一番話,稍微減輕了有護衛緊跟在旁的不自在感,以及周遭目光為他帶來的不快。


    ——倘若我是穭大人,是否能設想得這麽周到呢?


    薰衣沒有這樣的自信。真要說的話,像這種刻意派遣護衛到他身邊,借此穩定人心的權宜之計,他總覺得自己恐怕完全想不到。


    穭所做的每件事、所說的每句話,對現在的薰衣來說,依然淨是一些「完全想不到」、「從來沒想過」的事情。


    抵達文書所之後,薰衣在大房間裏頭,和其他近二十名的筆官度過了手抄文件的一天。


    在和其他大陸進行正式的交流之前,翠國隻生產得出品質極差的紙張。記載了重要紀錄的紙本,過了十年、二十年之後就會變得破爛不堪。因此,城裏才設置了文書所,並派遣人力來將古老的文件內容轉而抄寫至新的紙麵上。


    既然如此,隻要把重要的紀錄刻在石頭上,或是以毛筆沾墨抄寫在木板上,問題或許就能迎刃而解了吧?不過,「文字就是要寫在紙上」這種概念,或許早在先前的時代便從大陸傳人,然後在翠國根深蒂固了。


    看起來完全是在白費功夫的這種做法,其實具有一個相當大的好處存在。透過筆官三番兩次地親手抄寫之後,無論是多麽古老的紀錄都不會遭到埋沒,能夠定期重見天日。如此一來,不但能讓違法的事跡曝光,也便於記取過去的教訓。


    此外,文書所除了是一處工作場所,同時也是一間能讓人學習政治的教室。因此,有力者的子弟被拔擢至城裏當官時,都會先被分配到文書所來。對於「君王的妹婿大人」來說,這是個恰到好處的職位。


    薰衣第一天上工時,這個工作場所宛如四處布滿了靜電似地一觸即發。


    二十名筆官、十名負責檢查抄寫內容是否有誤的校正人員、負責安排工作流程的指揮員之中,約有一半是鳳龝的族人。這天,他們似乎整日都無法平靜地呼吸,雙肩總是急促地起伏著。而其他人雖然企圖表現得一如往常,但目光有時卻遊移不定,動作也相當不自然,像是用絲線操縱的戲偶一般。


    當然,沒有一個人出聲向薰衣打招呼。在這裏,他也被當成一個從來不存在的亡靈。


    不過,和之前不同的是,現在的他是個讓人不想看,卻又不禁想要偷瞄,然後不慎目睹的時候,又會令人全身發毛的駭人亡靈。


    薰衣沉默著麵對眼前的紙張。幸虧這是個僅需看著紙張不斷抄寫的工作。這或許也是穭顧慮到他的情況所做出的安排。


    翌日,鳳龝的人對薰衣投以的視線依然同樣銳利。但仿佛會因為過度呼吸而瀕死的人消失了。至於其他人,除了在麵對薰衣的時候以外,他們都恢複了一如人類的順暢動作。然後又過了幾天。這些人或許已經大致習慣了薰衣的存在,也有人開始在工作之餘悄聲閑聊。而其中一人更是做出了宛如踩下老虎尾巴那般危險的舉動。


    「我至今仍難以置信。家係和鳳龝齊名的名門子弟,竟然會為了個人利益舍棄一族的名字。」


    那是個隻講給身旁的人聽的悄悄話。然而,無論再怎麽輕聲細語,愈是危險的內容,愈是能夠清晰地傳至遠處。房間裏頭的人全都在一瞬間屏息而停下動作。


    薰衣不是屏息,而是呼吸自然而然地止住了。肺裏頭的空氣仿佛凍結成一塊固體。為了將其往外推,薰衣絞盡了全身的力量,同時又奮力使勁抑製住幾乎要發抖的手。


    室內宛如時間靜止了一般,所有人都一動也不動。


    薰衣握住筆,將目光放在原稿上,然後在白紙上頭抄寫下相同的文字。


    這頭老虎即便被人踩了尾巴也沒有反應。經過幾天之後,四鄰蓋城之主也都沒有苛責做出那種發言的男子。於是人們明白了,這頭老虎背後的豹子同樣不為所動。


    「自身性命真的是重要到必須舍棄名字來守護的東西嗎?」


    之後傳入耳中的這句低喃,是發言者對坐在附近的工作夥伴所說的話。然而,他很明顯是企圖讓薰衣也聽到。


    而後,宛如大雨前的零星雨滴一般,人們開始不時地低聲談論這樣的話語。


    「為愛而舍棄性命的人物,在過去也曾出現很多次,不過,為愛而保住自己的一條小命,或許該說是令人不齒的幸運吧?」


    除了針對薰衣個人的攻訐以外,也有誹謗一族的言論出現。


    「瞧瞧這篇紀錄。在旺廈的時代舉辦的這些活動,還真是不像話呐。」


    也有透過對話來嘲諷他的人。


    「聽說令郎已經完成了『更衣之儀』是嗎?恭喜呐。」


    「嗯。我也趁這機會好好教育過兒子了。要他絕對不可變成為了保身,而向敵人低頭的男人。」


    每當這個時候,薰衣會都將意識集中於別讓筆停下動作一事。


    最後,零星雨滴終於變成了滂沱大雨。周遭的人不再對薰衣懷抱恐懼,而開始毫不避諱地出言中傷他。


    「旺廈時代的稻米收成量真是低落啊。」


    「想必連大地都因為他們的暴政而心生不滿了吧。」


    像這樣的對話內容,變得幾乎每天都能夠聽見。


    「你知道絕對不會在戰爭中落敗的方法嗎?就是不要打仗啊。從一開始就投降即可,就算對方是殺害雙親的仇敵也一樣呐。」


    這群加害者腦筋動得相當快,開始會在對話結束後加上幾聲竊笑。


    「和能夠遺臭萬年的馬屁精待在同一個房間裏,或許會變成之後能說給兒孫聽的一段趣事呐。」


    無論其他人說了些什麽,薰衣都裝作沒聽到。


    當然,並非所有人都會像這樣明目張膽地說薰衣的壞話。也有不少人認為這樣的行為可恥而有失莊重,因此完全沒開過口。


    不過,他們的視線勝於滔滔言詞。


    這些人朝薰衣投射的眼神中,總是帶著憎恨、厭惡或輕蔑的情感。


    憎恨自己這件事並不讓薰衣感到痛苦。回顧鳳龝的曆史,他會被憎恨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雖然,薰衣認為旺廈之戰是出自於正當的理由,所以就算親人因此戰死,怪罪於他也是蠻不講理的行為就是了)。


    這種視線反倒還讓薰衣感到幾分舒暢。因為會憎恨他,便代


    表著對方承認薰衣是旺廈的族人。


    然而,剩下的厭惡和輕蔑——


    在這些人之中,有一半都相信薰衣是真的對稻積一見鍾情。因為出席那場國事會議的人們都如此斷言。


    但盡管戀慕之心再怎麽強烈,身為旺廈首領的人物,竟然因此做出了自身所不應為的判斷。


    對於將導學奉為心靈指針的人們來說,這可說是褻瀆了他們人生的行為。為了捍衛自身的價值觀,他們無法不對薰衣產生厭惡和輕蔑之情。


    剩下的半數人,則是認為「瞬間對容貌算不上沉魚落雁的稻積產生愛戀」這種說法過於牽強,因而完全不相信。他們認為薰衣不惜叩首求婚,是為了拯救自己可能明天就會遭到斬首的小命。薰衣不顧此時此刻可能還在深山中啃樹皮過活的一族,為求自保而演出這場戲,然後也徹底地成功了——


    懷抱著這種想法的人們的厭惡和輕蔑,雖然單純,同時也相當無情。


    除了言論的中傷以外,薰衣也曾遇過當麵朝他放話的人,雖然隻有一次。對方是個約莫十八歲上下的鳳龝年輕人。在走廊上,當薰衣身邊除了護衛以外沒有其他人的時候,這名年輕人站到他的麵前說道:


    「為什麽?為什麽您能夠做出這種事?雖然我是鳳龝的人,但我一直以為,和我們同樣繼承了穡大王之血的旺廈一族,應該也有著和這種身分相符的崇高靈魂才對啊。」


    薰衣無言以對。


    「至今我仍覺得難以置信。但現在,您的確透過自身所不應為的行動,而換來讓性命得以延續的結果。活下來接受更多的侮辱。我很失望,甚至還感到懊悔。」


    男子的眼眶泛淚。薰衣的雙眼則沒有變化。


    語畢,男子有些誇大地別過頭,然後奮力踏著步伐離開。


    薰衣望著他走遠的背影,直到最後才靜靜地離開了現場。


    每天早上,丈夫總是以僵硬的表情離開住處;到了黃帋,再帶著同樣的表情歸來。仿佛他的臉部皮膚已經僵硬得變成一張麵具一般。


    不同的隻有那雙眼睛。


    早上時,那是準備迎向今日挑戰的眼睛。返回住處時……


    則變成一雙痛苦呐喊著無法再承受更多的眼睛——倘若這麽說,對丈夫會不會很失禮呢?


    稻積一如普通的妻子迎接丈夫歸來。在和他一起移動至深處的房間時,她思索著該如何向丈夫搭話,讓他取下黏在臉上的麵具,但卻怎麽也說不出隻字片語。


    丈夫在更衣過後,便呈大字形躺在房間床上,無語地瞪視著天花板。


    稻積沉默著退出房間。雖然丈夫沒叫她出去,但她總覺得自己或許不要待在這裏會比較好。


    其實,稻積很想陪在丈夫的身邊。身為妻子的自己,應該要慰勞丈夫在外工作的辛勞才是。


    至於丈夫為何會如此、他在外頭遭受了何種待遇,稻積大致上都明白。盡管沒有離開住宅區的機會,女官們卻總是能知曉城裏所發生的大小事,也會將這些事告訴稻積。


    在文書所內部——還有王城各處——交頭接耳地指責著丈夫的聲音,其內容究竟有幾分正確性,稻積也不太清楚。她唯一知道的,是丈夫聲稱對自己一見鍾情的說詞,其實是捏造出來的。因為早在丈夫做出求婚宣言之前,哥哥便已經向稻積提出和他成婚的要求。


    因為哥哥和丈夫都沒有明示他們采取這些行動的用意為何,所以稻積也明白這是自己不能主動開口采究的事情。然而,姑且不論這些,稻積還是希望自己能撫慰丈夫的心。


    或許是因為返回住處時,丈夫總是帶著令人心碎不已的眼神吧。


    然而,最讓稻積感到無力的是自己隻能默默離開房間,讓丈夫一個人獨處。畢竟稻積是鳳龝的族人。對於以可怕的表情瞪視著天花板的丈夫而言,稻積所繼承的血脈,讓她成了丈夫最不希望陪伴在自己身邊的存在。無論付出多少努力,都無法改變體內所流的血液。所以,稻積隻能離開房間。


    然後,到另一個房間裏獨自等待著。丈夫有時隨即會出來,有時則會在房裏閉關到晚餐送來的時間。這段時間的長短,總是左右著稻積的喜憂。


    丈夫在踏出房間之後,便會恢複一如往常的溫和表情。一開始雖然還是不太開口,但在稻積主動打開話匣子之後,丈夫便會跟著聊起來,有時還會笑出聲。


    聽到丈夫爽朗的笑聲,稻積不禁這麽想著。


    ——啊,這個人其實有著活潑開朗的個性呢。


    於是,先前那僵硬的表情,便更讓稻積覺得不舍了。


    兩人的聊天內容多半是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諸如庭院裏的花開了(城內的各個住家都有在圍籬或整排植物牆環繞下而形成的小型庭院。想當然耳,薰衣的住處則是有著無法跨越的高大圍牆包圍著。雖然照不太到陽光,但還是有花朵盛開)、當日的天氣、餐點的味道、喜歡的食物等等。


    因為自己對丈夫可說是一無所知,所以稻積便向他提出許多問題。在回答這些問題時,丈夫偶爾也會和她聊以前的事情。例如和導師共同生活的那座小山丘上種著枇杷樹,結出來的枇杷十分甘甜而美味。


    這時候,丈夫必定會露出笑容。而希望他再笑得開心一些的稻積,便會繼續提出各種問題,讓丈夫繼續說下去。然而,在兩人這些無關緊要的閑聊中,卻四處充滿了宛如陷阱般的黑暗坑洞。


    「您有兄弟姐妹嗎?」


    「嗯,有一個弟弟。他小我四歲,很有趣喔。」


    「很有趣?」


    「嗯。當他還隻會在地上爬時,總是會拚命跟在我的後頭。倘若我加快腳步,他便會露出一臉快要哭泣的表情,然後奮力地揮動手腳。看到我走回自己身邊之後,他又會破涕為笑。要是把他抱起來,他就會開心地笑出聲。像個玩具似的,實在很有趣呢。」


    丈夫一臉樂在其中地說道。


    「那麽,他現在……」


    此話一出,稻積才驚覺不妙。對方不可能還活著。


    「他已經不在了。在荻之原一戰中,為了逃避在西風助長之下延燒的火勢,而丟了性命。」


    丈夫並沒有沉下臉來,也沒有表現出語帶責備的反應。但稻積仍急忙出聲試圖安慰他。


    「那個……不過,若是比您再年幼四歲,那麽他當時應該是三歲吧?小孩子的長相比較難以區分。說不定,那時喪命的其實是他的替身,而您的胞弟現在正平安地生活在某處呢。我以前有聽說過這樣的事情。」


    丈夫露出淡淡的笑容搖了搖頭。


    「我親眼看到了。我和弟弟當初一同騎著馬逃難。當然,並非由我們自己駕馬,而是由隨侍的人抱著我們坐在馬鞍上。大火和追兵都緊追在後。我聽到異樣的馬鳴聲而轉頭一看,發現弟弟騎乘的那匹馬被好幾支弓箭射中。馬兒以兩隻後腳站了起來,結果弟弟和抱著他的男子雙雙摔下馬。這時,男子似乎跌斷了頸骨,於是原本緊抱著弟弟的雙手也跟著鬆開。弟弟從男子懷中跌落地麵後,頭顱被來自後方的吾族馬匹踩個粉碎。」


    稻積忍不住伸手掩耳。


    「不用怕,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丈夫依然隻有嘴角帶著微笑。


    某天,稻積發現了一件她能為丈夫做的事情。在丈夫所提及的回憶之中,曾經出現過和笛子相關的話題。


    據說丈夫的母親是吹奏直笛的高手。


    聽到這個事實的稻積相當驚訝。因為樂器是由樂師來演奏的東西。倘若來自顯赫世家的子女接觸了樂器,必定會因為不成體統而遭到斥責。


    「我母親愛用的笛子是有名的工匠所打造的。在交到擅長吹奏的母親手上之後,笛子更發


    出了優美無比的音色。每次聽到母親的演奏,都令我陶醉不已。在母親的指導之下,我也能吹個兩、三首曲子呢。」


    原來家係不同,習俗做法也會跟著不同呢。稻積不禁湧現深深的感觸。


    隔天,稻稹邀請丈夫來到麵對著庭院的長廊。


    「今晚的月色十分美麗唷。」


    「就是啊。」


    丈夫眯起雙眼,抬頭仰望皎潔的銀白色滿月。


    「就著這種月色,會不會讓您想吹奏幾首曲子呢?」


    丈夫露出詫異的神情。於是稻積當著他的麵,取出了原本藏在懷裏的某樣東西。


    「這是……」


    丈夫的雙眼瞪得宛如高掛空中的滿月那麽圓。


    「我知道哥哥都把這類東西藏匿在哪裏呢。」


    在先前的戰爭中,旺廈一族雙手空空地逃了出去。那些他們帶不走的生活道具和武具,現在則依然保存在城裏。稻積從這些東西裏頭找到了一支直笛,然後偷偷地將它帶了回來。


    看到丈夫並沒有露出開心的反應,讓稻積感到有點擔憂。這支笛子上刻著雷鳥的圖樣。她原本以為自己找到了丈夫所說的名笛,難道並不是嗎?


    「這東西應該不能擅自拿出來吧?」


    丈夫的語氣有點嚴厲。於是稻積慌慌張張地為自己找借口:


    「因為隻是支笛子嘛。是旗幟或刀劍的話,或許會引來大問題;但如果隻是一支笛子,我想王兄應該不會發現的。」


    原本板著一張臉孔的丈夫,此時突然「噗」一聲地笑了出來。


    「真是的。穭大人很疼愛你的傳聞,從這種地方就看得出來呐。」


    看到丈夫沒有生氣,稻積這才鬆了一口氣。


    「可以讓我聽您吹奏幾曲嗎?」


    「嗯。」


    丈夫接過笛子後,以單手溫柔地撫過兩、三次,然後便坐了下來,將吹嘴湊近唇瓣。


    一開始,吹奏出來的單音無法和之後的連結在一起,偶爾還會走音。但稻積仍然覺得很有趣,不禁聽得入神。


    之後,吹奏出來的音符慢慢地連在一起,然後不知不覺譜成了旋律。


    這是一首簡單的曲子,感覺正適合讓母親拿來指導孩子。


    稻積無法判斷丈夫吹奏能力的高低,或是這支笛子的好壞。但這的確是讓人聽來十分舒服的音色。她坐在丈夫身旁,將整個人融入笛子所奏出的樂曲之中,感覺自己仿佛能夠輕飄飄地朝月亮飛去一般。


    吹完一曲之後,丈夫仰望著夜空說道:


    「嗯,月色真美。」


    他臉上帶著相當開朗舒暢的表情。有將這支笛子取來真是太好了。稻積如此想著。


    「你有聽說昨天的那件怪事嗎?」


    「發生什麽事了?」


    「據說夜間值守的士兵好像聽到了奇怪的聲音還是音色。我原本以為八成是野貓在發情,但聽到的人都主張那時笛聲呐。」


    「哎呀,真是古怪。昨天城裏應該沒舉辦宴會吧?怎麽可能會聽到笛聲呢?」


    「如你所言。住在城裏的居民都是正派又崇高的君子。對下人的教養想必也相當徹底。不可能會有像樂師那樣把玩樂器的人。」


    「就是說啊。導學是教人勤勉向學或是鑽研武藝,可沒要人沉浸於歌曲或舞蹈之中呢。」


    「倘若有武人沾染了樂器,想必他一定不善戰鬥吧。」


    「就是啊。鐵定是個會背對敵人倉皇逃跑的武將,或是其子弟吧。」


    丈夫以單手無力地握著笛子,呆滯地坐在原地。


    「您怎麽了呢?」


    對方沒有回答。


    於是稻積靜靜地離開房間。


    翌日,丈夫再次將笛子湊進唇邊。手指頭也靈活地動作著。然而,稻積卻聽不到任何聲音。


    「哎呀,那支笛子壞掉了嗎?」


    「不。」


    丈夫隻有嘴角勾勒出微笑。


    「我用黏土塞住了吹嘴。」


    「這樣就無法吹出聲音了呀。」


    「我就是要讓它發不出聲音。」


    隨後,丈夫又開始熱中於吹奏這支沒有聲音的笛子。


    稻積愣愣地看著這樣的丈夫。不知不覺中,她似乎明白了對方這麽做的理由。


    她原本想離開房間,讓丈夫一個人獨處。倘若丈夫因為這支笛子而有了不愉快的回憶,那便是將笛子取來的稻積的錯。


    不過,這天,稻積怎麽也不想離開丈夫的身邊。於是,她麵向丈夫,將雙腿並攏坐正,凝視著他吹奏無聲之笛的模樣。


    過了好一會兒,丈夫將笛子離開唇邊。


    「你在做什麽?」


    自己留在這裏,果然會打擾到他嗎?稻積這麽想著,有些戰戰兢兢地答道:


    「我在聆聽。」


    「聆聽什麽?」


    「笛子的音色。」


    「這支笛子發不出聲音。」


    「可是,我聽得見您所吹奏出來的音樂。」


    「哦?」


    丈夫蹙眉。


    「那麽,那是首怎樣的曲子?」


    「咦?」


    「既然你聼得見,應該也回答得出來吧。我所吹奏的是什麽樣的曲子?」


    稻積沒有料想到丈夫會如此提問,隻好慌慌張張地回想起之前所聽過的曲子,然後回答:


    「是一首……雖然聽來有些孤寂,但能夠滲透至人心內部的優美曲子。」


    「哦。你的解讀還真有趣呢,稻積。我剛才吹奏的,可是一首俏皮的數數歌喔。」


    「咦!」


    稻積不禁無言以對。


    「這樣啊。原來聽在你耳中,這首歌是這樣子的嗎?」


    「因為我根本聽不到……啊,不對,我剛才說聽得到,是因為……」


    回過神來,稻積才發現丈夫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哎呀,您在捉弄我是嗎?」


    於是丈夫笑出聲來。


    但願這爽朗的笑聲永遠不要被黏土給塞住。稻積在心中如此祈禱著。


    11 穡朝曆二六七年,薰衣十七歲~穡朝曆二六九年,薰衣十九歲


    因為無論如何都有一事想要請教您,所以請允許臣提出謁見——聽到來自鬼目的請求,穭額頭上的皺紋再次加深了。終於還是被他發現了嗎?


    在三個月前,確認了稻積已懷有身孕的事實。盡管有一天會變得眾所皆知,但穭也希望能夠保密愈久愈好,因此對相關人員下了嚴格的封口令,也吩咐稻積盡量避免外出。


    倘若得知稻積懷孕一事,必定會有企圖阻撓她順利產子的人出現。在盡可能不傷害到母體的情況下給予刺激,讓稻積流產,或是……雖然很難想像有人會鬥膽對首領之妹做出這種行為,但即便必須奪走稻積的性命,也要阻止旺廈和鳳龝之血混合——穭沒有能夠斷言這種人不存在的自信。


    盡管在警備方麵做了萬全的安排,但公開這件事的時間點還是愈晚愈好。


    然而,看來爭取時間的行動也已經到了極限。


    「穭大人。臣聽說稻積大人已有身孕。」


    鬼目劈頭就切入正題。就連禮數中不可或缺的一句道賀都沒有。


    「那又如何?」


    這幾年以來,穭難以取悅的君主形象已經逐漸定型。為了使周遭的人對自己懷抱敬畏之情,他讓自身的一言一行都以此為基準。不過,現在就連穭本人也漸漸不明白這究竟隻是演技,抑或他生性便是如此。


    「您能夠遵守約定,在那名孩子出生後殺了他吧?」


    聽到鬼目的發言,穭不禁懷疑自己的耳朵


    。


    「你在說什麽?我並沒有立下這種約定。」


    「不,您和臣約定過了。對於在臣下麵前明確說過的話,首領大人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這種事我明白,不過——」


    穭以食指和中指按著自己的太陽穴,回想自己當初所說過的話。


    「我是說,若吾子早逝,而且也沒有其他繼承人存在時,我才會殺了那孩子。豐穰現在仍健康活潑地成長著,而且還有其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在。」


    「臣沒有聽到您說這些。」


    「我可沒有必要承擔你個人誤會的責任。」


    「穭大人。首領大人。」


    鬼目朝穭所在的方向跪著前進。


    兩人目前所在的房間相當狹窄。這個位於高塔內的小房間,雖然也會用於像現在這種一對一的密談上,但原本其實是君王獨自休憩用的場所。被跪坐在地的鬼目不斷逼近,甚至讓穭覺得有點喘不過氣來。


    「那麽,請您殺了妹婿大人吧。」


    「為何?」


    「您問為何?理由應該無須臣再次說明才是。臣反倒想要詢問您為何、為了什麽讓他存活至今呢?倘若是為了將旺廈首領的血脈做為人質,那麽,在稻積大人的孩子出世之後,薰衣大人就沒有用處了。請殺了他吧。應該要殺掉他才對。」


    「鬼目,你何時變成首領了?決定這種事情,應該是我的工作吧?」


    鬼目沒有回應穭的諷刺。


    「如穭大人所言,在那之後,旺廈的確變得安分守己了。對那些家夥來說,現在的情況或許也讓他們感到手足無措吧?然而,因為變得安分,想要揪出他們也愈來愈困難。再加上,您又下達了就算發現旺廈一族,也不能將其殺害的命令。」


    語畢,鬼目再次跪著朝穭靠近。


    穭將意識集中於背後那把劍。那是一把自相當久遠以前,便裝飾在這個房間裏頭的寶劍。據說是穡大王之後的第三代君王——亦即在穡大王的血脈一分成為旺廈和鳳龝之前的君王愛用的武器。


    現在的鬼目手無寸鐵。雖說他有著暴戾的性格,但應該也不至於出手加害身為首領的自己。而且,鯷也一如往常地藏身於天花板裏頭監控著一切。他的安危應該無虞。


    盡管如此,此刻的穭卻迫切想要感受將武器握在手中的那股重量。


    「想要將旺廈斬草除根,現在不正是最佳時機嗎?為何您要鬆懈下來呢?」


    「不許批評我的做法。」


    「身為您的臣子,有些事情是無論如何都必須說出口的。首領大人,您並沒有徹底了解到旺廈的可怕之處。那些家夥有朝一日必定會對吾族展開報複。請您回想一下他們以往的所作所為,以及他們究竟背叛了多少次。這幫人並不是能夠動之以情的對象,亦不是能夠和我們共生共榮的存在。尤以那名年輕人最危險。您看到他的臉還不明白嗎?聽到他的聲音還沒有感覺嗎?盡管隻是到手不過片刻的自由,也足以讓他消滅鳳龝。」


    「你是預言者嗎?」


    「穭大人,臣是認真在跟您說這些。」


    「倘若是認真的,我就必須處罰你了。你今天的發言實在太不知輕重。」


    「既然如此,請您用那把劍……」


    穭隨著鬼目的視線轉身望向那把寶劍。


    「在這裏親手處決我吧。」


    鬼目非但沒有表現出膽怯,還散發出一股「隻要沒聽到能夠讓我接受的答案,我便不打算活著離開這裏」的氣勢,咄咄逼人的態度完全沒有動搖。


    「鬼目……」


    穭以拳頭抵著自己的額頭,然後閉上雙眼。


    「靜待三年吧。」


    「咦?」


    「先忍耐個三年。經過三年之後,你必定也會了解我打算做的事情。就三年。」


    這並非是穭基於明確的目標而給出來的結論。因為他實在想不到其他能夠敲打名為鬼目的這隻地鼠的方法了。隻要確實和他約定一個期限,在這段期間裏,鬼目應該就能安分守己才對。至於之後的事情,隻要接下來再慢慢思考即可。


    「三年過後,倘若臣駑鈍的腦袋仍無法理解首領大人所欲為之事……」


    「屆時,我便會依照你的諫言行事。」


    「臣明白了。」


    鬼目恭敬地低下頭。


    「不過,有一件事希望您無論如何都能向臣保證。那名年輕人真的相當危險。在這三年之中,請您務必禁止妹婿大人離開王城一步。就算在城裏也一定要派人嚴加看守,絕不能讓他的行動脫離您的監視。」


    「明白了。我向你保證。」


    又多了一道用來束縛我的枷鎖了呐。在回答鬼目的同時,穭不禁這麽想道。


    今天的薰衣看來心情很好。他稱呼穭為「穭大人」。不過,在聽到他半開玩笑地稱呼自己「內兄大人」的時候,穭實在有些無言以對。


    「小嬰兒就這麽可愛嗎?」


    如此詢問之後,薰衣露出有些羞澀的微笑。這樣的他,看起來就像和穭初次見麵的十五歲那般稚嫩不已。


    ——這樣的小孩兒真能當一名父親嗎?


    穭不禁做了無謂的擔心。


    不過,薰衣的體型已經比兩年前結實了許多。穭看著他曾幾何時變得粗壯的後頸,然後像個年紀相差甚遠的叔伯之類的人物般湧現了「這家夥也有所成長了呐」的感慨。


    「剛出生的嬰兒頸骨還很脆弱。在抱他的時候可得小心。」


    兩人目前在高塔的小房間裏頭。盡管公務繁忙,穭還是會設法擠出時間,以每個月一次的頻率在這裏和薰衣會麵。


    鯷藏身於天花板裏頭。他一如往常地監視著薰衣,同時也注意是否有外人竊聽。多虧如此,就算不特地到地底陵墓去,穭也能和薰衣說出自己的真心話。


    「穭大人,您好羅唆啊。明明您是和稻積一同長大的,為什麽她就那麽溫和端莊呢?」


    「我不是說過了嗎?她的個性不像我啊。」


    看到薰衣的心情不錯,讓穭感到雙重的安心。在薰衣心情不佳時,對他說話便必須斟酌每個字句;另一方麵,薰衣心情不錯,便代表他這陣子並沒有經曆什麽過於嚴苛的對待。


    「我發誓,倘若站在相同的立場,我將樂於接受這樣的安排。」


    過去,穭曾對薰衣這麽說。在說出這句話的當下,他認為自己所言毫無虛假;然而,在見識到薰衣所過的生活之後,對於自己究竟能否熬過相同的情況,就連他也沒有把握了。


    緊咬著薰衣不放的言語攻擊,宛如下不停的雨一般綿延持續著。這成了人們用以宣泄充斥在心中的憤慨的方式,所以,為了達成他們倆的「應為之事」,這種行為反而令人求之不得。但這樣一來,薰衣到底能忍受到何種程度,也著實令人擔憂。


    因此,為了讓薰衣也能夠宣泄心中的憤慨,他特地安排了像這樣能彼此坦言相對的場合。


    不過,他最初其實並沒有做這樣的安排。在薰衣和稻積剛完婚之時,他們倆幾乎沒有單獨會麵過。因為這樣會為鳳龝的族人和其他氏族造成危險的刺激。


    那陣子,穭每天早上都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聆聽鯷的報告。對薰衣而言,倘若想一吐心中的怨氣,身為妻子、同時也是鳳龝一族的女性的稻積,理應是最方便發泄的對象。在做出讓兩人成婚的決定後,穭便已經對這樣的事態有所覺悟了。然而,做好了覺悟,並不代表不會因此感到心痛。


    令人慶幸的是,薰衣並沒有把稻積當作遷怒的對象。而在幾個月過後,當穭終於安排好兩人定期密會的場所,薰衣非但沒有對那些以言語攻訐自己的人表現出不滿,也沒有


    吐露出厭惡或抱怨的字眼,甚至未曾說過喪氣話。


    盡管如此,從薰衣的態度便可看出他在精神方麵承受了多大的壓力。平日不得不尊稱穭為「內兄」而放低身段的薰衣,等到兩人獨處時,總像是要彌補什麽似地,以在地底陵墓時那種「對等立場」的態度稱呼穭為「穭大人」。有時還會變得相當霸道,語氣像是在和身分比自己低的人說話一般粗魯。


    有一次,薰衣曾經舍去尊稱而直接叫他「穭」。雖然這讓他很想出聲抗議,不過,跟薰衣平日所承受的屈辱相比,這根本算不上什麽——這麽想之後,穭便默默地忍了下來。


    不過,如果是以蘊含怒氣的目光對他說些粗魯的話,穭倒還覺得無所謂。最讓他感到危險的是,在兩人獨處的時候,薰衣突然流露出脆弱無助的眼神的一刻。而每當這種時候,薰衣會稱呼穭為「鳳龝大人」。


    相對地,穭會回稱薰衣「旺廈大人」。盡管薰衣當著眾人的麵宣布「我願舍棄旺廈之名」,但他仍然以旺廈首領的身分,為旺廈奮戰著。


    「倘若自己明白這一點,就無須愧對任何人。」


    某天,薰衣這麽說道。盡管如此,他或許還是會渴望他人以「旺廈」來稱呼自己吧。


    在人們逐漸習慣穭和薰衣定期會麵的事實後,穭將兩人會麵的次數從每個月一次增加為兩次。


    兩年後,兩人會麵的次數變得更加頻繁,每隔十天便會見一次麵。而會麵的目的也不再僅是為了讓薰衣宣泄壓力。兩人變得有許多要事必須討論。


    「鷹巢山那邊的村落情況穩定下來了嗎?」


    「已經穩定了。之前和您提過在釋水台地新發現的村落,也已經允諾繳械。我已派遣當地刑部所裏頭值得信賴的人物前往了。相信可以圓滿落幕。」


    穭針對自己所了解的範圍,將旺廈幸存族人的動向告知薰衣。這是為了讓薰衣確實感受到,他們愈來愈靠近「旺廈一族也能夠以旺廈的身分活下去」的世界了。


    「是嗎?這樣一來,能夠光明正大地過日子的旺廈村落,便有兩個了呢。」


    薰衣露出宛如在討論自己剛出世的孩子那樣的表情。


    「不過,也有個不好的消息。」


    穭盡可能不對薰衣隱瞞任何事情。因為薰衣的直覺很敏銳。倘若被他發現自己說謊,恐怕穭便無法再次取信於他了。


    「在龍姬街道上發生了不得不殺掉一個三人行集團的事件。對方帶著偽造的通行證,在快要被識破的時候,主動襲擊官人。」


    「三人都如此?」


    「嗯。據說他們頑強抵抗,所以完全無法活捉。在取了他們三人性命之後,才得知對方是旺廈的族人。」


    薰衣眯起雙眼。


    「你說是三人行,那他們全都是成年人嗎?沒有女人或孩童在其中?」


    薰衣的直覺果然很敏銳。


    「有。他們是一對夫婦和十歲男童的一家人。」


    薰衣無言地怒瞪著穭。


    「抱歉。我會盡力不讓這種事情發生第二次。」


    「怎麽做?」


    「我會重新下達『即便女人和孩童抵抗,也不許將其殺害』的指示。」


    薰衣的表情仍然沒有因此而放鬆。


    「希望您能諒解。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夠在一朝一夕改變。」


    薰衣別過頭去。穭等了片刻,仍不見他有其他動作。看起來似乎是雖然心底明白,卻又不願去明白這種事一般的別扭態度。


    「話說回來,薰衣大人。您最近所謄寫的內容,應該是五十年前的道務工程紀錄吧?」


    穭清咳了幾聲,試圖改變話題。他們倆時常會針對薰衣所謄寫的文件內容,討論相關的政務。


    不過,今天的薰衣並沒有因為對方端出自己喜歡的話題而軟化態度。緊抿的唇瓣依舊動也不動。


    「對了,關於派遣到大陸的那幾艘船……」


    薰衣的視線移回他身上。


    「目前都尚未歸國。我想應該要再花上一段時間吧。若是有新的消息,我會馬上讓你知道。」


    薰衣的視線變得更加銳利了,以他深感興趣的話題成功吸引了薰衣的注意力固然很好,但因為沒有像樣的內容可說,所以似乎反而更惹惱他了。


    ——就算當上人父了,他的這種地方還是沒有改變呢。


    因為實在無可奈何,穭隻好結束了這次的會麵。


    「我差不多該離開了。得去參加鬼目的喪禮。」


    這時,薰衣才終於恢複理性的神情。他端正了自己的姿勢後說道:


    「真是令人深感遺憾。我聽說他是因為誤食毒草而過世。」


    「嗯。雖然他也有負責試毒的屬下跟在身邊,但那種草的毒性似乎要過一段時間才會發作。當試毒者開始出現異狀時,他們一家五口都已經用完膳了。大概是跟兜售野草的人誤買了容易跟藥草混淆的毒草吧?運氣真是不好呐。」


    這時,薰衣突然瞪大了雙眼。他的雙唇微啟,描繪出了「難道……」的口形。


    穭感到極度錯愕。


    ——這個男人的直覺實在太敏銳了。我原本有自信不會被任何人發現,但為何僅憑剛才那段話,他便能夠看穿事實?


    對方不是個能夠讓他隨便蒙騙過去的對象。


    穭以拳頭抵著額頭,歎了一口氣。


    「請您務必保密。若是這件事曝光——不,光是遭到懷疑,便令人難以想像後果會如何了。」


    所以,穭才等不了三年。鬼目說不定已經將那時的約定告訴其他人了。要是等到期限逼近才對他下手,恐怕會引來其他人的猜忌。


    「我當然不會告訴任何人。不過,這是為什麽?鬼目大人是鳳龝的一員。也是您所應守護的對象,不是嗎?」


    「如果守護得了的話,我也想這麽做。然而,他已經是個形同死人的存在。所以我才將他送往他所應該去的地方。」


    「我不明白您這番話的意思。」


    「若非已死之人,理應能放下今日之事,轉而思考未來的世局走向才對。但鬼目眼裏隻有過去。不管我怎麽做,都無法改變這一點。」


    「可是……」


    「旺廈大人。希望您別以為光是說些漂亮話、透過光明正大的手段,便能改變這個世界。請您別以為我是因為自己喜歡,而做出這樣的事情。要是鳳龝和旺廈之間引發了無謂的戰爭,便會犧牲眾多的性命。倘若能夠以一人……不,以六人的死來避免這樣的憾事發生,我會選擇這麽做。」


    薰衣沒有回答,隻是以悲傷的表情望著他。


    「薰衣大人,請您記住一件事。像這樣的事情,是我和您所選擇的道路上必定會出現的障礙。請您放眼大局,不要被小事所迷惑。」


    「我有一件事想請教您。」


    「什麽事?」


    「您認識一名叫做斑雪的男子嗎?」


    連這件事也必須全盤托出嗎?穭不禁有種沒完沒了的感覺。他的直覺究竟能看穿多少事情呢?


    「認識。」


    「這名男子現在還活著嗎?」


    「不。他在前任外地赴任的途中遭到盜賊殺害了。」


    穭沒有移開自己的目光,直直望著薰衣這麽回答。沒有什麽好感到內疚的。倘若讓對稻積抱持著戀慕之心的男子繼續活命,不知道有朝一日會引起什麽樣的亂事。所以,穭為了自身應為之事。僅是如此罷了。


    薰衣微微低下頭,然後吐出一口氣。


    「薰衣大人。難不成您後悔自己選擇了這條路嗎?」


    「不。抱歉,因為這點無謂的瑣事而動搖。」


    薰衣輕輕朝他低頭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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