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王弁醒來時,司馬承禎已應皇帝宣召入宮,離開了宅邸。改由他的兩個童子殷勤款待王弁。


    「多謝。」


    雖說王弁的家世很好,有人專程伺候也不會感到窘迫,不過,用餐完畢後被人這樣盯著看,還是讓他有點困窘。他點點頭,對兩個仙童道謝;不這樣做,他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兩個童子開始在一旁竊竊私語,他們隨即點點頭,走出房間。這是王弁第一次聽見他們發出聲音。他們的話聲,聽起來就像是鳥鳴聲。王弁這才想起來,這兩個童子也不是人類。


    「這個?」


    兩個童子拿了一個嗩呐回來,並交到王弁的手上。


    「我不會吹這個啊?」


    王弁道。雖然他喜歡聽樂器演奏,但是本身並不會吹奏樂器。在酒樓當中,他曾接觸過樂器,可是他根本連聲音都吹不出來。但是,那兩個童子仍很堅持地把嗩呐塞到他手上。


    「是我們受您關照,不好意思。」


    兩個童子語罷,都紅了臉頰,跑出屋子。或許是害羞?王弁覺得自己胸口一陣溫熱。他打點好行囊,扛起自己小小一包行李。正門大開,他在門前站定,仆仆則是坐在屋頂上。


    「你比餘預估的還早出來哪。」


    都城晨間幹燥的風息,吹拂著仆仆那及腰的長發。她對著王弁微微一笑。


    「我太晚出來的話,您也會抱怨吧。那麽,接下來要去哪裏呢?」


    「你想要去哪裏?如果你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那在展開我們漫長的旅程以前,我還想去一個地方。」


    當然,王弁沒有特意想去哪裏。少女則是有如羽毛般輕緩地落在地麵上。接著,她邁步往東方走去,王弁也跟了上去。春日卯刻1,陽光柔和地照射在京城寬闊的街道上。從世界各地湧進的商隊,還有從四麵八方而來的旅人、商人與使節熙來攘往。仆仆輕快地前進,仿佛自人群中脫出一般。


    王弁也想模仿,不過當然沒有這麽得心應手。他不斷和往來的人群與馬匹撞在一起。等到他終於到了都城的東方,走出延興門,他與仆仆之間,已經相差了有整整十八丈2的距離。


    「有什麽秘訣嗎?」


    仆仆在延興門外等他。王弁與仆仆並肩而行,一邊開口提問。雖然他的行李不大也不重,但是在人群雜遝中扛著行李,行動上還是沒辦法很流暢。王弁滿頭都是汗。


    「無為自然。」


    所以我才要問這個「無為自然」的秘訣是什麽啊……王弁扁了扁嘴,看著眼前這個嬌小的少女。


    「這個天氣啊,正好適合泡在澡盆裏。然後灑上櫻花花瓣,想必也是一件風雅之事吧。」


    當時的人雖說不可能全然不顧身體清潔,不過就當時的風氣而言,還是以沐浴為主,並不會把身體浸入澡盆當中。王弁也是。他生長於氣候溫暖的淮南,清潔身體的時候,他也隻是反複擦澡幾回,夏天則是淋浴。


    「這還是我第一次泡溫泉哪。」


    因為光州附近的地質相當穩定,所以不見地震,自然也沒有溫泉可以泡。對王弁來說,這種無須燒火加熱就有的熱水,引起了他的興趣。仆仆也很愉快,腳步像是要跳起舞來。但是……


    「要是這個地方可以與皇帝無關就好了。」仆仆把話說得很明。王弁聽見了,眼光也往仆仆身上投去。


    「不知道為什麽,從以前開始,下界的帝王幾乎都會對這個地方感興趣。周朝時就有人埋骨於此。餘也好幾回碰到一些大人物,當時餘可真是慌了神哪。」


    驚慌失措的,應該是那些帝王吧?王弁想者。仆仆像是回憶起了那時的景象,不禁笑了出來。不過她畢竟是仙人,怎麽樣都無所謂。王弁想到自己不過是個下級官僚之子,還沒有官位,要是也在溫泉邊碰到皇帝,他可不認為自己會平安無事。


    「我、我無所謂啦。」


    王弁考慮再三,還是覺得自己到附近的驛站等候就可以了。


    「你在說什麽啊。你已經知道李隆基他們長什麽樣子了,在溫泉那邊碰到,就跟人家打個招呼,『喔,你好嗎』——這樣就好啦。」


    溫泉聽起來似乎很有意思,仆仆的心情也很不錯。當然,王弁說他不想去,自然被仆仆給否決了。然而除此之外,王弁的腦海當中,也不由自主地浮上那無禮的幻想——剛出浴的仆仆,會是個什麽模樣?那個渾身充滿了魅力的剔透少女肌膚,讓王弁想要一親芳澤。


    (不行不行……)


    他慌慌張張地看著遠方雲霧飄邈的驪山。他注視著那優美的山容,把那些與這清晨遠遠搭不上的遐想都趕出腦袋。


    驪山。


    這裏曾經是驪戎的根據地。所謂的「戎」,是從周代開始,便被賜與「姬」姓的名族。「姬」是周代的國姓,「驪」則有黑馬之意。這應該是個騎馬民族吧,或是一個以黑馬為民族象征的集團。


    周幽王時,周朝遭受侵略性強的塞外民族犬戎的攻擊。驪戎的王也殯命在這座山的山麓。之後,這個民族便散落在中原各地。其中,在曆史上最是名聲顯著的就是逃往晉國的一支。這一支的女兒後來成為了獻公的皇後,為了要讓自己的兒子繼位,她的圖謀使得晉國陷入了一片混亂。這場亂世,其結果雖是致使日後春秋五霸的其中一人——晉文公的出現,但這畢竟觸犯了大忌。從此以後,驪戎便幾乎是消失在曆史的舞台上。或許是曆經春秋戰國、秦代至漢朝的動亂當中,融入漢民族這個巨大鍋爐當中了吧。


    「這麽遠?真意外……」


    他們走在往潼關方向偏北的道路上,走了幾裏,仆仆終於慢下腳步。他們要去的地方,距離京城有七十裏,幾乎要花上一日。


    「既然要去泡澡,還是流點汗比較好吧。」


    仆仆若無其事地說道。曆代王朝所興建的離宮,此時正並列在他們眼前。那景色之優美,無與倫比。不過,這裏當然不是一般庶民可以出入的地方。


    「接下來,我們到源頭去吧。那種穿過岩石,出現在地麵上的溫泉可是很清澈的,跟清水的溫泉比起來格外不同。」


    事實上,溫泉的源頭附近有近衛兵重重看守。物理上來說,也有重重大門障壁間隔。但隨著仆仆的腳步,那些大大小小的門依次打開,衛兵仍肅立於原處。而當他們走到最內側,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座飾有龍與雲的浮雕,豪奢中不失小巧雅致的建築物。


    「這個浴池,是皇後在承皇帝召幸後淨身用的。在為數眾多的浴殿當中,這裏的溫泉品質最好。餘也走過各地溫泉,但這地方不愧被那些皇帝看上,沒有哪裏比得過這裏啦。」


    此處沒有那種鋪上竹席,用以更衣的所在。整個浴殿鋪滿了由南方運來的大理石,打磨得光可監人。王弁低頭就看到自己的臉倒映在地麵上。


    「那、那我去外麵等。我去……把風,對,我去把風。」


    仆仆已經敏捷地解掉了衣帶。王弁趕緊把自己的目光從仆仆身上移開,要往外頭走。


    「別擔心,餘不會脫光了跳下去的。現在啊,可是連這種東西都有羅。哪,餘可是穿著浴衣呢。」


    的確,在那始終不變的藍色道袍下,仆仆身上穿著像是襦袢3的純白色浴衣。但是,比起仆仆平時穿的寬鬆道袍,這件浴衣反而更能突顯她的身材曲線。對最近已經頻頻在腦內冒出遐想的王弁來說,這可不是一件令他歡欣鼓舞之事。


    「那邊還有,你自己去找一件合適的穿上吧。餘等不及了,先走一步。」


    仆仆拉開門後就直接衝進去了吧。王弁一邊想著,就聽見噗通一聲——好大一聲水聲。聽裏頭斷斷續續傳出的聲響,仆仆應該正在用狗爬式在水裏遊來遊去


    吧。看來,她應該是真的很喜歡這個地方。王弁屏除雜念,一絲不苟地穿上一旁折疊整齊的浴衣,往浴池的方向邁開步伐。


    「耶?」


    剛才還聽見水聲亂濺,但當王弁踏入浴間,水聲瞬間消失。浴池裏沒有人,一邊淨身洗浴的地方還留有仆仆的足跡。她是想要惡作劇?王弁暗忖,他警戒地張望四周,反手關上門。


    噴泉的出口被打造成龍口的形狀。數千年來都沒有幹涸過的熱水,從這裏噴出,流進浴池。整個浴殿裏,隻有水流的聲響。


    (這個也許已經不是從地麵冒出來的湧泉了……)


    王弁用腳尖踩在從南方運來的大理石上,白色的大理石打磨得相當光亮。


    (還是躲在上麵?!)


    王弁抬頭看,天花板上熱氣蒸騰,沒有什麽變化。這座浴殿當中,也有王弁在黃土山上的庵堂看過的那種大型窗戶。春日夕照,輕柔地射入格子窗台的縫隙,照進浴殿裏。


    王弁一步步走到浴池邊。他四周張望,又探出頭,窺視浴池當中。浴池當中的溫泉水,還是一樣清澈透明,雖然水麵有微微的波紋,水底卻是一覽無遺。


    (我還以為是在水底……)


    王弁一頭霧水,然而,就在他再度轉向出入口的那一瞬間——


    「太嫩了!」


    隨著這個歡快的嗓音,大量泉水從岩石縫隙當中噴出,發出聲響。同時,王弁被人伸手從後側扯過浴衣,他一下子失去平衡,整個人栽到浴池裏。他聞到的不是溫泉特有的硫磺香,而是仆仆的發香;王弁心念轉動,感覺到自己的鼻黏膜被水衝擊的痛楚,他慌慌張張地冒出水麵。


    「呼呼,你還是太嫩啦!」


    仆仆大模大樣地盤腿坐在湧泉上方,笑咪咪地看著王弁。


    「看人躡手躡腳在那裏偷偷找餘,最有趣不過了呢。」


    眼前的仙人,最喜歡像這樣一邊惡作劇一邊格格發笑。王弁決定要加以反擊。他可是生在淮水邊上的孩子,遊泳不成問題。他把兩隻手放在水裏,握在一起,然後施以急速而劇烈的壓力,噴射而出的溫泉水射向那張還輕笑不已的少女臉孔。


    「呃……?」


    就在仆仆發愣的時候,溫泉水柱又連續命中了她幾次。第一次看到仆仆的驚訝神情,王弁沒有隱藏他的愉悅。就算是仙人,也會有弱點的。


    「你做得好啊!」


    當然,仙人也會加以反擊。仆仆向上舉起右手食指,倏然指向王弁。接著水麵上接三連三地出現幾個小孩拳頭大小,球果形狀的水球,來勢洶洶地往王弁砸過去。


    「痛、好痛!怎麽可以使用法術,太狡猾了!」


    頭也好身體也好,隻要是露出水麵的部分,全都成了水球的目標。王弁在浴池內來回奔逃。隻要他企圖做出水箭,水球就會集中攻擊他,阻止他的行動,讓他連喘息的餘地都沒有。


    王弁不知道能往哪裏逃,眼前的蒸氣遮蔽了他的視線,水球依然源源不絕。他忍住水球打在身上的痛楚,試著往前踏出。不過他馬上被絆倒了,王弁什麽都還沒來得及細想,就伸手抓住了眼前的東西。


    軟軟的,很熱。而且,跟自己一樣,有著脈搏跳動。


    「你怎麽突然變得這麽積極啊?」


    浴池一角,仆仆跌坐在溫泉當中,王弁則是撲倒在仆仆身上;浴池邊緣鑲嵌著石頭,他的手搭在那些石頭上,才勉強沒讓他的體重整個壓在仆仆身上。


    「不不,我沒那種念頭……」


    沒有,他的確沒有那種念頭。不過,仆仆端整的臉孔,就在自己的眼前五寸之處。她的嘴唇,就像是王弁最喜歡的那個庭園裏所盛開的櫻花一樣,在蒸氣的烘托下,更顯豔麗。她的臉頰有著漂亮的曲線——而與喝酒時不同,她的臉上有著健康的血色,少許汗毛隨著王弁的吐息搖動,王弁不想做出吞咽唾沫之類的愚蠢舉動,不過他終究沒有忍住。


    「那個,先生……」


    仆仆的視線轉向王弁,看起來就像在測試他。如果仆仆的眼神當中,有浮現出任何情感,對王弁無異於是推波助瀾。然而,她隻是沉靜地注視眼前的青年,不帶有一絲情感。


    「嗯?」


    仆仆也許在等自己發話也說不定。王弁是這麽想的,即便是活了數千年,即便是變化無窮的仙人,或者也曾經喜歡過哪個人也說不定。但是,王弁反而從未對誰動心過,接下來要怎麽辦,他一無所知。


    「你無須迷惑。」


    仆仆的聲音,很溫柔。她還是隨興地坐著,姿勢沒有變化。不過,在王弁眼中,仆仆看著他的眼神,沉穩得讓人心安。


    「你想對餘做什麽就做吧,餘不會拒絕你的。天地陰陽之理,隻要不是濫用,都應該被鼓勵才是。」


    雖然這個說辭是特別了一些,但這也是她接受自己的表示吧?王弁如此猜測著。以少女姿態示人的仙人,慢慢地閉起雙眼,表達出自己對王弁的信任。不知道是因為待在溫泉裏,還是眼前的狀況,王弁血氣上湧,渾身發熱,他的臉與他的身體,往仆仆的身上靠了過去……


    「如果餘的真身是個老爺爺,你也會有這般渴望……嗯?」


    他們的嘴唇,相距不到一寸。仆仆此時的發言,十分具有破壞力。王弁那來勢凶猛可怕的情欲也因此整個萎靡下來。


    不過,王弁依然沒有放棄靠近她。現在貼近他眼前的,仍是一個美少女,不是一個皺巴巴的老頭子。眼前的少女,才是仆仆真正的樣貌,方才老人的形象隻在他腦海中瞬間閃過而已。不過,青年的內心變得相當苦悶,如果在他這樣那樣的時候,仆仆一邊「喔嗬嗬」地笑,一邊變身成那個老人的形貌,王弁應該會就此一蹶不振吧。


    「……我看還是算了。」


    王弁覺得自己的純情被踐踏了,有一絲悲傷。當然,他也知道,對一個被他在形式上當作是老師的仙人,抱有那樣的情感是很奇怪的事。所以,仆仆就不要那樣誘惑他不就好了嗎?王弁幾乎要勃然大怒,不想再講理了。


    「不繼續下去?」


    仆仆抬眼看著他。反正,在他嚐到甜頭以前,仆仆一定會再說些什麽掃興的話,讓他打消念頭吧!王弁省悟過來以後,趕緊走出浴殿,一邊擦拭身體。


    (啊啊,我真是太糟糕了……)


    即使皇帝並未行幸於此地,這裏也不若離宮靜寂。驪山離京城七十裏,一路走上來,這裏的春景要比京城內更勝一籌。


    同樣是在那樣的時刻,司馬承禎與那些年輕武將會怎麽做呢。應該會毫不猶豫地追求她吧!思及此,王弁更想不通,自己為什麽能跟著仆仆這個不可思議的仙人出來旅行,他慌張地搖了搖頭。


    (總之,就先別想那些事情吧!)


    雖說自己也不是完全無法接受被仆仆以法力整治,但畢竟對一般的人類男子而言,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樂見自己被當作是玩具耍弄。看著驪山上絲毫不顯雜亂的景色,王弁深呼吸了幾次,試圖要平撫自己的心情。


    但是,當仆仆從浴殿裏走出來時,王弁發覺自己仍是無法完全釋懷。


    「嗯,走吧。」


    他側眼瞄了瞄仆仆,少女仙人的臉上沒有失望也沒有怒氣。依然是悠然自得,麵無表情,非常符合她仙人的身分。王弁含恨看著眼前那小小的背影,她好歹要發幾句牢騷,才能平撫自己的情緒啊。但先前還橫在他們之間的曖昧氣息,此時已消失的無影無蹤,仆仆若無其事地走在前方。


    「接下來我們要朝北走。喝酒時司馬承禎說過了,我們找的家夥,現在似乎在北方。」


    「家夥?北方?」


    是要找什麽人嗎?王弁更驚訝的是,事到如今,


    像仆仆這樣的仙人,居然還沒決定目的地。


    「你一定會很驚訝的,這也是我們第二次的會麵喔。」


    是像司馬承禎那麽厲害的仙人吧?如果是這麽厲害的人,或許可以來往於仆仆所不知道的世界也說不定。


    「誰說是人了,我都說了,是『家夥』啊。」


    「是龍,還是麒麟什麽的嗎?」


    要是傳說中的生物就好了。那樣的生物,應該可以理解人類的語言吧,仆仆跟那種生物是莫逆之交,也並非很不可思議的事。


    「才不是那種小家子氣的東西呢。我們在溫泉裏耗費太多時間了,已經比原來預定的時間遲了,快點走吧。」


    是她自己決定時間出發的,現在又說這種任性的話……如果真的這麽急,就跟渡過渭水一樣,找河伯那樣的神仙幫忙就好了吧。不過仆仆沒有那麽做,是嫌麻煩嗎?仙人也沒有達話。


    從驪山走過潼關,他們朝東走,通過河南道,抵達安徽,而後到了淮南,王弁的故鄉。但仆仆卻依然如她所說,繼續向北方前進。路標告訴他們,他們已抵達太原府晉陽4。對王弁這個不會離鄉的人而雷,京城尚能當作是遙遠的異鄉;但北方之地的各州卻是聽也未曾聽過。


    他們持續徒步北上,沒有依賴仙術。這時期是春季,他們時常在早春溫柔的暖意當中往前進。


    一開始,一天王弁隻能走七十裏。習慣旅途以後,王弁漸漸可以一天走上百裏。從長安到太原府,直線距離大概是一千三百裏,一般而言,走上二周應該就能抵達了。但是,沿路上,仆仆隻要看到花開,就會在那裏看上半天,偶爾還會到溪穀去釣魚。


    王弁起先覺得有些焦慮。在此之前,他從沒有過這種感覺。不過,這趟旅程原來就沒有期限。在他們來到距離太原約有三百裏的汾州時,他已不怎麽在意仆仆那恣意而行的旅行方式了。


    「你的臉看起來可真是悠閑哪。」


    「這是因為我跟隨先生左右的關係。」


    王弁沒有諷刺的意思,這就是他的感想。跟仙人相處,要是用跟普通人類相處的方式去思考,那根本就難以堅持下去。而習慣也真是一種可怕的東西,現在即使看著仆仆乘在雲上睡午覺,王弁也全然不會感到驚異。他甚至會抓住那發出五色光芒的祥雲一角,拉著雲朵往前走。


    「您要去太原府的哪裏嗎?」


    感覺上有點可笑,自己似乎變成仆仆的侍從了……王弁一邊思忖,一邊開口提問。但畢竟是人家的弟子,這似乎也合情合理。不過如果想著旅程中必須替誰擔行李什麽的事情……從旁看著這樣的自己,也有一種奇特的感覺。


    「是有這樣的預定沒錯,之後也會有人過來找餘吧。」


    「您真受歡迎啊。」


    「從人間的觀點來看,仙人當中多的是孤僻的家夥。像餘這樣漂流各處的,偶爾還是要落地停留才好。就這一點來說,你很了不起。跟著餘這些時日,還能這麽清醒健全。」


    仆仆盤腿坐在五色祥雲上,弟子則是牽引著這朵祥雲前進。與溫暖濕潤的淮南完全不同,河東道的中心都市——太原府晉陽,是一片幹燥的大地。


    早春的街道兩旁,是綿延不絕的麥田。因為黃河運來黃土的關係,這裏的細砂撲天蓋地,就像四處都灑滿了粉塵。王弁走了一天,從發稍到衣衫下擺都沾滿了砂土。路上其他南來北往的旅人,以及背負著沉重行李的馬匹,也全都被染成了黃土色。


    在這樣的狀況下,仆仆也應該一樣渾身砂塵才是;她卻仍是理所當然的潔淨,像剛剛才沐浴過的樣子。


    「偶爾也沾上一點砂土如何?」


    王弁一邊在客棧當中衝洗身上的塵埃與砂土,一邊對著仆仆說。聽起來是有些不服輸的意味在。


    「髒了以後再洗幹淨,也是很愉快的事情喔。」


    仙人少女噗嗤噗嗤地笑了起來。是哪裏不對嗎?對於自己不假思索的一句話,仆仆的反應也在王弁的意料之外。她抱著肚子,一邊跺腳,開始大笑起來。看著自己的師父,王弁隻覺得不可思議。


    唐朝的成立,可說與太原府晉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在當時,皇帝也數度造訪。除此之外,也因為這裏地當北方要塞,所以呈現出與淮南截然不同的熱鬧氣息。


    唐高祖李淵仕於隋朝時,曾任太原留守,北方的防備工程都由他負責。當時,太原周邊,有許多農民因為厭惡煬帝對他們的壓迫而群起反抗。突厥也看穿中央政府已見衰頹,多次派出騎兵隊入侵。就當時而言,太原絕對不是一個好管的區域。


    當然,李淵也不是弱者。他的家族是北朝最顯赫的家族之一。李淵的兒子,建成、世民,都是相當出色的武將。李淵本身也有足以肩負重任的寬大胸襟。


    隋煬帝大業十三年,李淵赴任太原時,馬邑校尉劉武周於汾陽宮稱帝,李淵隨即派出李世民與郡丞王威討伐,此時,李世民命晉陽令劉文靜,食客長孫順德、劉弘基募兵,十天之內,就招得過萬兵馬,由此可見,李氏家族很能匯眾人心。


    在此之後,李淵起兵推翻隋朝的起點,也是在太原府。唐朝建立以後,李氏家族便對這個城市特別用心,這個城市中連一般市井小民,都很驕傲自己也在建立這個王朝上貢獻了心力。有些人擺出的架子,跟那些京城人士沒什麽兩樣。


    唐朝滅亡以後,五代之一的後唐李克用,即以太原府為根據地。雖然他是突厥沙陀部族的人,但他高喊著複興唐王朝的口號,也頗為合理。


    開元三年三月上旬,就在王弁與仆仆進入太原府之前,來自突厥的有力族長支匐忌,以及高麗的莫離支(高位士大夫)文簡降服於唐,並受賜封地於河南。北方邊境,也終於迎向久違的平穩。


    「這附近啊,好久沒有這麽安靜了。」


    仆仆歎息地說道。自東漢王朝末期、三國時代的大分裂以降,北方幾乎沒有再平靜過。仆仆很明白,這裏有著什麽樣的悲哀。


    晉陽的街道上,雖然漢人最多,但騎馬民族的身影也隨處可見。他們身著以鞣過的羊皮所製成的騎乘服。在這些騎馬民族當中,除了有鼻子高挺、藍色雙眼的突厥族外,其他還有黃皮膚、身材健壯,菱角分明的方型臉,看起來像是渤海族5的集團;他們正三三兩兩地與漢人商人商談。雖然王弁也在京城當中看過許多來自西域的胡人臉孔,但數量沒有這麽多。


    「今天就住城外吧。我們要去的地方曾經過一些國家,餘聽說有人從那個國家來到太原了。」


    當時的都市機能,幾乎都分布在城牆內。城外自然也沒有能夠容納住客的旅店。會在城外落腳的,隻有從塞外帶來大量家畜、用以交易的騎馬民族而已。


    所謂的「包」,也就是縫合獸皮而成、能夠耐熱耐冷的可移動氈帳。隨著民族的不同,氈帳的形狀也多少有些相異,機能則大體類同。夕陽西下,由許多氈帳所聚集而成的聚落當中,人們開始焚燒燃料,也就是幹牛糞,要準備今晚的膳食。穿著道服的少女,與漢人青年走在其中,引來一旁好奇的目光。


    仆仆走在零星分布的氈帳之間,無視於那些視線,隻管往前走去。她一直走到距離晉陽城最遠的的那個氈帳前,才停下腳步。這個氈帳也與其他的不同,周圍沒有家畜,隻有一匹馬被係在樁子上。不過那匹馬很瘦,馬鬃也東禿一塊、西禿一塊,看起來不像是要拿來賣的。


    「這裏。」


    氈帳的入口垂吊有很厚的毛氈,當作門用。一位年輕的女性從中探出頭來。


    「……唉呀。」


    讓王弁驚訝的是,她說的是漢語。不過,如果是前來晉陽進行買賣交易,會說漢語也是理所當然的吧。這位女性的長發


    留到背部中央,從頭頂稍稍往右邊撥攏。在從氈帳透出的光亮當中,那位女性的秀發顯得更加黑亮動人。她的五官端整,在王弁看來,與胡人又不盡相同。


    「尊夫可在?」


    仆仆問道。女人盯著王弁與仆仆看了好一會兒,像是在打量他們二人的裝束。接著她才開口說道:


    「請您稍候。」


    她優雅地低下頭,彎腰行了一個禮,然後轉回氈帳裏,看來是要準備招呼突然來訪的客人吧。王弁回頭看自己一路走來的路上,幾個搭蓋在較高處的氈帳,已經有幾處冒起炊煙,點亮燈火。看起來就像是夜空中的星星,不定閃爍。王弁覺得自己就像是那位眼睛看不見的樂師,一路走到這裏,他看著月亮在他的頭上幾回月圓,幾回月缺?王弁原本沒有詩興,但此時他也被深深觸動,胸口感到一陣熱意上湧。


    突然,就像是要撕裂他的感傷,從氈帳當中,傳來了一陣尖叫。


    「那是怎麽了?」


    城外是一片寂靜的草原,在這個沉靜的夕暮時分,這陣驚人的叫喊聲顯得相當突兀。


    「夫妻吵架。」


    他們老是這樣——仆仆隻說了這麽一句。她倒躺在嫩芽新起的草原上,歎了一口氣。


    「這又是為什麽?」


    「夫妻吵架的理由,哪是我們外人可以理解的。」


    事實上,王弁不記得自己看過所謂的夫妻吵架。他的母親在他幼時便已故去,而父親與那個不知道是續弦還是情人之間的對話,他一點興趣也沒有。


    「總之呢,夫婦吵架,連狗都不理。雖說這裏的主人聽到我這樣說應該會生氣才是。」


    仆仆說道。王弁則是完全沒有聽懂。


    氈帳中的騷動持續了四半刻。聽起來像是妻子的高音,與聽起來像是丈夫的低音交錯著,一時之間,王弁也聽不出誰在這場爭執當中占了上風。他不時聽見有東西被扔擲碎裂的聲響。最後,那位女性再度探出頭來。她手忙腳亂地重新整理亂發,隻有口吻動作依然優雅。


    「請進。」


    那位女性將他們請入氈帳裏。仆仆思了一聲,從容不迫地點了點頭,她分開沉重的毛氈,踏入氈帳裏。在那麽激烈的爭執之後進入氈帳的感覺非常微妙。


    氈帳的陳設走大唐風格,除了睡床放在角落之外,感覺上自己像是被帶入一個客廳。氈帳的中心,擺放著一張手工雕刻的白檀製茶幾,看起來也不像是騎馬民族的風格。


    一個男人從椅子上站起來迎接他們。他的鼻子很高,但不是鷹鉤鼻。而以他的鼻子為中心,他的臉孔整個往前突出,有一種奇特的優雅感。除了他的左眼——或許是因為夫妻吵架的關係吧,整個腫了起來。整體來說,他看起來仍像是一個好丈夫。


    「我也好久沒有見到仆仆先生了吧。嗯,從魏王討滅呂奉先以後,我們就沒再見過麵了,是吧?」


    「是啊,那時也蒙您照顧甚多。」


    王弁拚命地挖掘自己的記憶,回想自己幼時讀過的史書。如果他沒記錯,這應該是五百年以前的事了。所以他眼前的這兩個人也不是人類,而是神仙嗎?但是,他沒聽過仙人也會行商。雖然王弁對自己很有自信,不論眼前出現什麽樣的仙人,他應該都不會意外了,但他還是很驚訝這點。


    「夫人還是這麽不可方物。」


    麵對仆仆的恭維,夫人用衣袖遮住臉,很是害羞。讓人難以想像,這個人剛剛發出了那樣尖銳刺耳的聲響。


    「不好意思,適才冒犯尊耳……」


    主人低下頭道。王弁看見了他露出的抓痕,想必是夫人留下的吧。


    「那個,先生,可以請您聽餘說嗎?」


    「欸,不要吧,還要更丟臉嗎?」


    雖然隻隔了一層獸皮,聲音很容易往外傳。但王弁其實沒聽清楚其中內容。他雖然不想知道人家夫妻之間吵了什麽,不過眼前夫人像是想要一吐為快,他也沒有立場表示意見。於是,夫人便伸手按下丈夫的身體,向前探出。


    「丟臉嗎?我說啊……」


    「……少陪。」語罷,王弁便準備離席。雖然對方看起來像是仆仆的熟人,剛才人家也說了希望仆仆能夠聽他們說話,所以他留下來也沒什麽問題才是。但是王弁根本不想聽這些跟自己無關的家庭問題。


    「騙人。你根本不想去茅房或什麽的吧?」


    仆仆說著,拉住王弁的衣擺,把人拉回座位。她對王弁耳語道:


    「陪餘一下,這位夫人講起來就沒完沒了的……」


    王弁雖然聽了就更想跑,但想到仆仆這是在拜托他,王弁不由得快活起來。對於眼前的這兩個人之間到底有什麽關係,這位夫人顯然一點也不放在心上,緊接著她便開始以雷霆之勢來數落丈夫的不是。她那看起來教養良好的丈夫,則是雙手合十,不住地對他們表達歉意。


    (好累……)


    對不習慣聽人大發牢騷、橫加抱怨的王弁來說,要渡過這曆時兩刻的抱怨大會,真的隻有痛苦而已。


    夫人的主張如下:


    他們夫妻各自的生長環境不同。夫人出身蓬萊山旁的姑射國6,她的丈夫則是出身位於姑射國西北方,距離數萬裏的犬封國7。姑射國由於就在仙境蓬萊山旁,人民都擁有可匹敵仙人的力量。犬封國的子民則是傳說中的聖王,黃帝的後裔,也算是出身名門。


    這兩個國度所在的土地,都距離凡人生存的世界極遠。他們夫婦倆為了使自己所屬國家取得其所缺乏的物品,而來回奔走。數千年來,他們在工作上都合作愉快,相當和睦。


    「可是,這兩千年間,世間也有所轉變。」


    世間,應該就是指人間界吧。這位夫人在提及世間時,特地看了王弁一眼。


    「夫君以他的本來麵貌行走世間,卻出了亂子,甚至掀起軒然大波。」


    「本來麵貌?」


    男主人轉向仆仆,有些擔心的模樣。「不要緊嗎?」他問。仆仆則是轉向王弁的方向,「不要緊嗎?」她也重複了一次。王弁也隻好回答:「嗯,不要緊。」不過,這是因為他沒有想到,此包主人的本來形貌,遠超乎他想像的關係。


    「那麽……」


    作丈夫的身形一晃,他的原貌,犬頭人身的型態便出現在眾人眼前。王弁雖然驚訝,但仍在意料之中——反正不外乎是跟狗有關的形貌。所以,他沒有移開視線,那一對夫妻見他沒有受到驚嚇,反而嚇了一大跳。


    「我還以為這位是普通人類呢,看來是我弄錯了,真不愧是先生的弟子。」


    「不,他的確是個普通人沒錯。就跟那些太原府的人一樣,對吧?」


    犬頭說人話——這光景多麽奇妙。然而比起硬轉成人類的樣貌,眼前這被雪白的長毛所覆蓋,一雙眼有如黑雲母一般閃閃發光的臉,自然要美得太多。


    「所以,世間是因為什麽而喧擾?」


    仆仆把話題拉了回去。


    「是了,那就是我要說的。因為被人指指點點的實在是太麻煩了,所以我就叫他幹脆變成人類的樣子吧。結果這人居然反彈說,怎麽可以這麽做。」


    男主人情緒轉壞的理由,似乎也不難理解。因為人家看了感覺不好,所以被指著說應該要變身才對,這樣心情怎麽可能會好,這跟自在變化完全是兩種感覺。


    「……然後,他就把交易的交涉工作全都交給我。」


    夫人出身姑射國,進退坐臥的動作都相當優雅、有教養。而在姑射國當中,男女之別也很嚴格。傳統上也不許男人待在內室,女人反而出外交際。但是聽夫人這般講述,王弁卻逐漸往男主人一邊倒。


    男主人雖然是犬封國出身,但他應


    該很清楚姑射國有這種規範,卻依舊選擇與夫人結為連理。雖說因為討厭,所以無視夫人要他變身的要求,有點度量狹小;不過夫人的要求,也是有些亂來。


    「那麽……」


    仆仆聽了他們的話,打了一個哈欠。


    「先生,請您認真聽我們說啊!」


    「餘在聽啊。可是人家說啦,夫妻吵架連狗都不理。」


    啊啊,原來如此。王弁這才明白,就是因為這樣,仆仆才會擺出那種無所謂的態度。男主人則是頂著一顆犬頭,一臉苦笑。


    「現在不是開這種差勁玩笑的時候啊,這個歧見要是無法解決……」


    夫人停頓了一下,稍做醞釀,她道:


    「一有機會,我就會回我的國家去。」


    「你又下了這樣的決定啊。」


    仆仆的語氣還是蠻不在乎。對於這件事,仆仆本來就不怎麽認真。當然,她到底怎麽想的也沒人知道。麵對這突發的夫婦危機,王弁也很好奇,仆仆到底會怎麽處理。


    雖說是早春,但隨著日落,太原城的草原還是急遠轉冷。夫人雖然大發著牢騷,那張美麗的臉孔也見扭曲,但是她仍是點燃了暖爐,讓包裏溫暖起來。這個氈帳本身也具備挑高設計,保溫性很好,寒意隨即散去。


    「好。你們既然說要問餘的意見,那就是會聽餘的裁決吧。」


    是這樣嗎?——仙人的臉色嚴峻,簡直有如判官。頂著一顆犬頭的主人與美貌的妻子也擺出了叩拜在地,拜聞判決的態度。就在這一瞬間,王弁才真正感覺到,眼前這個少女可是擁有偉大力量的仙人。


    「那麽,王弁,你判決吧。」


    他沒有從椅子上摔下來,應該可以歸功於累積到現在的經驗吧。


    「這個人說的話就是餘說的話。你們要用心傾聽。」


    好久沒有被這個仙人弄得目瞪口呆了,王弁多少有些感歎。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麽應付女性,當然也不知道要怎麽處理夫妻吵架。但就算他想逃跑,仆仆也已經牢牢地抓住他背後的衣衫。那兩個人也移到他麵前,叩首在地。


    「那個,我……」


    即使王弁轉頭看著仆仆,想要求助。仙人卻閉上雙眼,臉上的表情像是微笑,又像是在嘲笑眼前的兩人。仙人沒有回看王弁,沒辦法了,王弁也隻好學著擺出一副冥想的模樣。


    灶上的水壺發出的音色漸漸變了。原來是鏘鏘的單發敲擊音,逐漸轉變為單發的空氣音,接著,又轉變為連續發出的聲響。王弁突然想到了,如果那就是爭執的原因,那麽,消除那個原因就可以了吧?


    那對夫婦的感情本來就很好,他們為了某種原因,從遙遠之地來到這裏進行交易。然而,這個人間界卻產生了劇烈變化,無法接受男主人的外形,也不是什麽不合理的事。


    「這樣的裁決,你們可以接受嗎?」


    沒有提及王弁的想法或是其他種種,仆仆隻是徑自開口詢問眼前的兩個人。這對夫妻麵麵相覷了一會兒……


    「恕我們失禮……」他們說道。「這件事我們已經做了數千年之久,突然說要辭掉,這有點……」


    他們想說的是,他們拉不下這個臉吧!王弁其實並不清楚他們到底是在做什麽生意,但賴以維生的行當,要他們乖乖收手,這也有點困難。他雖然很認真地思考方法,但無論如何終究是外人的想法。要不要聽,就看他們了。王弁如此想著。


    「這樣啊。」


    仆仆看著王弁。


    「你的裁決他們聽得進去,但是似乎不太能夠接受呢。」


    「那沒辦法了。」


    王弁也把話說得幹脆。那對夫妻開始有些慌了手腳。


    「不不,我們絕對不是那個意思……」


    「那麽,到底是怎麽樣?」


    仆仆的語氣顯得有些粗暴,這很少見。


    「是、是。先生的見解完全沒錯,我們自當依循先生的判示。但是……」


    「是你們要問的吧。也說了會聽從餘的裁決,但現在卻又一臉猶豫不決。」


    「怎、怎麽會呢?」


    他們似乎在害怕什麽。王弁頓時一陣背脊發涼,他雖沒看過這樣的仆仆,但他現在至少知道一件事——他一定得收回主導權才行。


    「那麽,這樣子好了。」


    「你閉嘴。」


    「我不能閉嘴。是先生說要把這次的事情交給我處理的,所以應該由我處理到最後才對。」


    麵對王弁難得認真的正麵反抗,仆仆隻好把頭轉過一邊,不再說話。


    「兩位做這個工作好幾千年了,我知道你們很重視這個工作。但是,都做了有數千年之久,何不休息一會兒呢?我是這樣想,所謂的神,也不應該每年都像這樣拚命地工作吧……」


    那對夫妻愣住了。王弁注意到自己正自以為是地說著一些事不關己的話,他連忙又補了幾句。「雖然……我們這樣的普通人,是要辛苦一點。」


    「那麽,我們該怎麽做?」


    頂著一顆高貴的犬頭,男主人不滿地問道。


    「呃,這個嘛,偶爾也忘掉工作的事情,好好去旅行如何?就像我們一樣。」


    「跟你們一樣……」


    對夫人而言,這似乎是個相當有魅力的提案。她的視線往丈夫的方向投去。但她的丈夫卻仍低著頭,對他們持續不斷的工作相當執著。


    「我想仆仆先生應該明白,我們將北方的世界與這個世界做了結合,並補足各自缺乏的物品。我們之所以持續行商,也是因為要將彼此的世界好好連結起來。」


    他表示,自己這奇異的姿態,在過去都不會被當作奇異之物看待。


    也許過去確有過這樣的時代沒錯……但王弁心想,他隻是一個普通的人類,根本無法想像那種景況。


    「這或者就是契機吧。」


    主人有些慨歎。


    「老君也常說,沒有什麽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仆仆也開口安慰他,她道:


    「需要變化的時候不變化,反而是勉強了。你真正的姿態,對現在的人來說,就有如妖怪一樣,那樣的反應會讓你們感到不快,進而造成夫妻吵架。你們原來就出生近於仙道之國,冷靜一段時間吧,這孩子是這個意思。」


    這對夫妻對著王弁拜了三拜,表示自己的敬意。然而,對於自己似乎是言之成理,王弁隻覺得很難為情,想要逃出這個氈帳。自己明明無官無位、遊手好閑,出門就是去附近的酒館,哪有立場對人說教?


    「那麽,我們回歸主題。」


    仆仆的表情也已經明顯緩和不少,她開口轉變話題。這對夫婦因為已將問題解決,負擔便減輕不少。夫人表情平穩地泡茶,男主人則親手切開某種肉幹,放到王弁麵前。


    「餘希望,這一回,你們能夠將你們在這裏弄到的商品讓給餘。」


    仙人開口提出交易,讓王弁頗為意外。他伸手探進懷裏,父親交給他的銀兩不曉得還夠不夠。托河神的福,從淮水到渭水,他壓根沒有花到交通費。但從驪山北上,因為他們也像普通人一樣住宿在旅店當中,所以花費不少。即使仆仆有辦法讓酒壺裏的酒喝之不盡,但她可沒有表演過讓銀子從錢袋裏掉出來的法術。


    「不不不,我們夫婦適才也與先生相商,銀子我們就不收了。」


    在此時候,與其說他們是商人,還不如說,或許就因為他們是商人,所以也特別講道義。考慮到旅費所剩無幾,王弁對提出這提案的夫妻感激不已。


    「那可不行。就這樣給我們,你們接下來要怎麽辦才好?你們會來這兒,也是因為還在進行買賣吧,我們當然不能白白拿走你


    們的商品。」


    「既然如此……」


    主人點了點頭,把仆仆帶出氈帳外,王弁也跟上。但是外頭看起來不像有可以當作是商品的家畜或是物品,隻栓了一頭瘦馬。


    不會吧,王弁心想。


    男主人將那匹瘦馬的疆繩解下,交給仆仆。仆仆伸出手,摸了摸它的鼻子。即使在夜裏,那匹馬的鼻尖看起來也有些髒汙。然而,在仆仆的撫觸下,那匹瘦馬沒有絲毫的不安,也沒有嘶叫,而是用臉蹭了蹭仆仆的手。


    「嗯,這是一匹好馬。」


    仆仆讚歎道,一旁的主人一臉自豪。但兩人的反應,都與這匹馬不甚相合。即便王弁看慣了諸多不合理的景象,也想揉自己的眼睛。


    「這匹馬擁有我們犬封國的主神——戎宣王的血統,可說是出身名門。它一跨步就是萬裏起計,更擁有飛躍世界與世界之間縫隙的力量。如果是心靈澄澈的人騎乘它,還能延年益壽;原來可以活八十年的人,或者也能因此得到千年的壽命。」


    這匹馬的外表雖然不怎麽樣,但似乎是一匹很了不起的馬。王弁把臉靠過去細看,這匹馬擁有長長的睫毛,眼睛看起來相當濕潤迷蒙。當它把臉靠到仆仆的手邊,那悲傷模樣就仿佛即將辭世。


    「好,這匹馬餘要了。用餘所煉製的丹藥來換,如何?」


    「那就很夠了。我們無法治愈的疾病,隻要服下先生所煉製的丹藥,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痊愈。甚至有些笨蛋想要自行製作這些丹藥呢!」


    仆仆動了動鼻子,有些得意的模樣。她從懷裏取出一個小小的東口袋,交給男主人。


    「未滿周歲的孩子,一錠丹藥分成四份,一次給他吃一份就可以了。過百歲可以加一份,以此類推,隻要不是壽盡,都可以服這個藥救命。」


    頂著犬頭的男主人深深地低下頭,收下了那個袋子。


    「我們的交易順利完成了。夜也深了,請兩位在這裏好好休息。雖然地方是窄了一點……」


    配合男主人的發言,夫人已經準備好了一張客用的床。雖說這對夫妻剛剛才激烈地大吵過一場,不過畢竟一起生活了數千年之久,默契也無人能比。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餘從長安的司馬承禎那裏拿來了崑侖的蟠桃酒,你們應該不常喝酒吧,偶爾也陪餘喝兩杯吧。」


    在那之後他們喝了多久呢?王弁想不起來。司馬承楨給的蟠桃酒,連仙人都能醉倒。這一對來自不可思議國度的夫妻三兩下便喝得大醉,話也多了,他們反複地調侃對方,開著玩笑。像這樣的調侃,也被他們當作是撒嬌的一種。王弁坐在一邊,著迷地聽著他們述說各自出身之國度的種種故事。


    犬封國的始祖,是黃帝的玄孫汴明(注)。黃帝將那塊土地交給汴明,而汴明在那塊土地上生下的第一個孩子,就是一對雌雄白犬。從那之後,這個國家的人民,全都是犬頭人身。


    而從那之後,他們所經曆過最大的戰爭,就是犬封國與肅慣國(注)的戰爭。肅慣國位於遙遠的西方,舉國上下都長於武術,他們所用的弓長達四尺。而在這場戰爭當中,挽救落入劣勢的犬封國英雄,就是人頭馬身的戎宣王。


    戎宣王擁有一身紅色的皮膚,就像是神隻一般的睿智,在他的指揮下,犬封國勉強擊退了肅慣國。在混戰之中,戎宣王的腦袋被敵人切下來,但即使失去了身體的重要部位,他也依然持續指揮自己的夥伴。


    這樣的戎宣王,深深感動了犬封國的子民。他們塑造了戎宣王的雕像,至今仍持續祭祀著。而繼承他血統的名馬,則被賦予「吉良」之名。這名馬也被視為犬封國的名產,馳名世界。


    (真有意思,這又與西域諸國的傳說不同。)


    王弁舒服地漂流在混合酒意與異國故事的醉意當中。事實上,旅途的疲憊也是原因之一。王弁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好好地運動過,如今他卻是每天走上數十裏、數百裏,這對他來說並不是件特別愉快的事。這些地方的食物與淮南不同,有時甚至連語言都不太能通。但王弁還是覺得,他喜歡旅行。


    (我想走得更遠……如果跟著仆仆先生,或許我可以走得更遠,遠得令人難以置信吧。)


    這一天,王弁一邊聽著這三個不可思議的人物交談,一邊進入了夢鄉。


    1卯刻:早晨五點到七點。


    2丈:中國唐朝度量衡,1丈約3公尺。18丈約54公尺。


    3襦袢:穿在和服內裏的襯衣。


    4太原府:位於今中國山西省。


    5渤海族:唐代東北地區的少數民族之一,以粟末摸和及高麗遺民為主,融合其他部族而成。


    6姑射國:出自《山海經》〈海內北經〉:「列姑射在海河洲中。射姑國在海中,屬列姑射…蓬萊山在海中」。《莊子》中則提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應為夫人形象。姑射或射姑,皆有典籍使用。


    7犬封國:出自《山海經》〈海內北經〉當中所載:「犬封國曰犬戎國,狀如犬…」


    (注)汴明:《山海經》〈大荒北經〉:「黃帝生苗龍,苗龍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弄明生白犬,白犬有牝牡,是為犬戎……」,其中「弄明」亦作「並明」,《史記》〈周本傳〉中疑並為「卞」字形聲之訛傳。在此作者引申使用「汴」字。


    (注)肅慎國:《山海經》〈大荒北經〉:「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鹹,有肅慎氏之國。有蜚蛭,四翼。有蟲,獸首蛇身,名曰琴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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