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在聽了姚崇的報告以後鬆了一口氣。河南、河北、山東一帶的蝗災已告一段落,也沒有重大損害。


    「這都是陛下聖威無疆。」


    「沒那種事,我聽說了,這都是卿等軍民齊心合力的結果,真是辛苦你們了。」


    「謝皇上——」


    不管皇帝要給他多大的獎賞,姚崇都隻是態度平穩地辭謝,並叩謝皇帝的恩澤。唐玄宗站起身,親自目送姚崇離去。


    姚崇在武則天當朝時,就是評價很高的名臣。事實上,他也自許為唐玄宗的左右手。在年輕的皇帝所統治的朝廷當中,隻要經驗豐富的姚崇伸直背脊,氣氛也會隨之緊張起來。他與工作上的夥伴,宋璟,都是皇帝會親自起身送迎的對象。不過他們也相對沒有放鬆休息的機會。


    「那麽,路上小心。」


    皇帝的話已經是對他的最高敬禮。


    姚崇騎著馬,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兒子姚彝策馬走在他身邊。姚彝告知父親,宋璟大人稍了信來。


    「哦,真是難得啊。」


    姚崇與宋璟是二十年以上的老朋友,卻不會總是黏在一起。說起來,他們也算是肝膽相照,而一直到玄宗掌握權力以前,他們也是能夠擠在一張床上絞盡腦汁、共商國事的同伴。但是近幾年來,宋璟多半與姚崇保持距離,並就這個距離上對姚崇表示支持。


    當然,姚崇很清楚宋璟的意思,他也很感謝宋璟的這番心意。如果宋璟與自己並列在最前方,與自己競爭功名,那麽,就算國政會因此而活絡,黨派之爭也不可避免。


    玄宗甫繼位時,為了要鞏固一度覆滅的唐王朝政權,采行得以避免權力鬥爭的手段。這是聰明的選擇,凡是有點實力的政治家,都應該曉得這一點。但是,真正力行做到犧牲自己,以成就對方的地位,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一定要好好回報他才行。)


    如同對姚崇來說,對宋璟的回報是一個重責大任,宋璟相對地也很關照他。


    這一次的蝗災,如果沒有宋璟,實際作業上也會花更多時間。如果耽誤了,或是姚崇在最後亂了手腳,那他的政治生命就一定會到此結束。


    回到宅邸,姚崇把盟友寫給他的信打開。寫給他的信很多,他都把這些交給兒子姚彝處理;反正這些信大抵都是在政治、金錢上請求援助罷了。但他認為兒子可以從中學到一些東西,所以讓姚彝去處理這些無聊的工作——他告知姚彝,垃圾山裏也可以淘出些寶貝,這些對日後從政很有幫助。這也是姚崇的經驗談。


    (要介紹人?這可是更難得了……)


    眼前一絲不苟的字跡讓他感到親切。姚崇把最低限度的資訊記在腦子裏。


    (光州刺史,李休光啊,這個名字我似乎是聽過……)


    姚崇這才想起這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既然是師徒關係,那麽幫他寫介紹信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理解了以後,他繼續讀信。宋璟很簡潔地介紹了李休光這個人,還有他的能力。信末則隻以請托作為結尾。


    (果然是這個人的作風。)


    姚崇不禁微笑起來。


    一般來說,若是找錯老師請托的學生,多半會得罪人。自己的話,如果有人扯了一堆說不通的理由,要他幫忙介紹其他的高官,那絕對不是會讓人愉快的事。


    (嗯,這家夥應該可以在宮中活得很好吧。)


    姚崇拿起筆來回信。


    然後,他把回應宋璟請托的書信拿給兒子,自己就去做其他的事了。


    *


    秋日七月。


    王弁已經可以自己去診察那些病情輕微的病人,也能自己調配藥劑了。仆仆對他的評價也逐漸提高。再者,連日來,黃土山的山麓熱鬧到簡直就像是開了市集;既然已經引人注意,也無須再像先前那樣,苦思要怎麽辦才行。


    「弁,餘把病患按病症分類好了。這邊是重症病患的名單。」


    在黃土山的一處山麓上蓋小屋,把病患集中到這裏來是王滔。他看不下兒子一點實務能力都沒有,也看不下仆仆東奔西走地治療病患,所以他主動出麵幫手。


    王弁原來還對父親的糾纏很反彈,但是父親屢屢來幫忙,王弁也不得不感到佩服。王滔不隻是幫忙把病人分類,他還負責指揮從各處聚集而來的商人。


    也因為王滔的幫忙,原先每天都處於混亂的黃土山山腳也逐漸取回了平靜,仆仆的治療工作也輕鬆不少。為此,仆仆也很感謝王滔。


    然而,此時卻有一個年輕人站在王滔麵前。


    「你怎麽了?說說看是哪裏不舒服,還是哪裏會痛?」


    王滔在這裏負責處理雜務。他拿起紙筆,詢問眼前的年輕人是否有什麽症狀。


    「請問,這裏一共來了多少患者呢?」


    「這個啊,二、三百人吧。」


    年輕人接著又問了王滔許多關於王弁的問題。


    「年輕人,你沒有生病嗎?」


    就連王滔都覺得不對勁了。他抬起頭,盯著那個年輕男人看。


    那個男人身上穿的衣服,是用上等布料製成的。是個看起來很能幹的男人,王滔也有了討厭的預感。


    男人留下一個清爽的笑臉就離開了,感覺起來,那家夥根本就沒有生病。從那身裝束與說話方式看來,他應該是誰的食客吧。


    特地來這裏打聽,連遮掩都沒有。王滔不認為那個家夥很習慣這樣的工作,不過,那一定是某個身居高位者所豢養的家夥吧。


    (刺史終於注意到了嗎?)


    王滔之所以放棄隱居生活,出麵來幫助兒子,就是因為要避免傳聞與混亂,使朝廷產生警覺。


    (這就不妙了……)


    王滔趕緊寫信給妹婿,拜托他去打聽光州城內的情形。


    希望沒有很嚴重……王滔祈禱著。


    那一天的傍晚,仆仆坐在王弁背上,幫他按摩僵硬的背部肌肉。


    過去的王弁可是很怠惰的,現今陌生的工作、他所不熟悉的態度,都讓他的肉體十分疲憊。


    「痛痛痛……」


    仙人所使出的力道不重,但穴位抓得很準。王弁痛是痛,但也陶醉,並感覺到快感。


    「你還真是享受,讓餘按摩過的人可是不多哪。」


    「謝謝您……嘶、好痛!」


    身上的酸痛隨著仆仆的動作慢慢消失了。


    少女仙人的指尖散發出溫暖,王弁也跟著打起瞌睡來。


    「不用撐著,想睡就睡吧。」


    「不,那太失禮了……」


    「你在裝什麽認真啊。」


    最後,仆仆朝著穴道用力按下,讓王弁整個人都向後挺起。接著,她從王弁身上輕輕地跳下來。


    仆仆總是這樣。她的身上,無時無刻都飄著一股輕柔的杏花香,氣質悠然。王弁也相當喜愛這樣的香氣。


    「那個,先生……」


    仆仆原來以為王弁睡著了,便要回到自己的庵堂去。也就在此時,王弁叫住了她。


    「我也幫先生按摩吧,先生也累了吧。」


    其實他隻是想要延長他們在一起的時間罷了,仆仆應該也看得出他不懷好意吧。他也沒有隱藏的意思,隻是這樣直接講出來,感覺上是蠻橫了一點,讓人覺得不好意思。


    仆仆用充滿惡作劇意味的眼神看了王弁一眼,然後撲通一聲坐到王弁的膝蓋上。


    「按摩就不用了,你的手法太差勁了。」


    仆仆說,然後就把頭靠在王弁胸前。


    啊……今天換成是撒嬌嗎?王弁也隨即理解了仆仆的意思,他伸出手,慢慢地撫摸仆仆的一頭長發。


    「真


    的不累嗎?看了那麽多病人。」


    「餘是仙人啊。」


    仆仆的個子很小,但工作量卻很大,就連王弁也都很佩服。當然,仆仆不會以少女的姿態出門。但是,工作的時候她依然是竭盡全力。


    「手過來。」


    王弁的手仍放在仆仆的發上,仆仆則是抓住了那隻手,環繞住自己。


    「這樣就可以了,很安心的感覺。」


    她……還是累了吧,王弁心想。他握住了仆仆的指尖;他的體溫比仆仆要略高一點,他想要多少傳遞一點指溫給仆仆。


    仆仆閉上眼,看起來是睡著了。


    王弁溫柔地抱緊了她,想要舒緩她的疲憊。


    半刻以後,仆仆睜開了雙眼。


    「弁,跟你在一起真的很愉快。」


    其實就在當天,王滔已經跟兒子通風報信過——動靜太大了,刺史隨時都會注意到他們。


    王弁也知道,仆仆不可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我的道行還淺,還要先生您多指教。」


    王弁拉大了嗓門,然而眼前的仙人卻是輕輕地點了點頭,看起來卻有些軟弱。


    「因為你這個弟子不怎麽樣啊……」


    仆仆往後仰,後腦杓靠在王弁的胸膛上。


    「大概還有一個月吧。」


    仆仆小聲地說,仿佛能夠洞察一切。王弁也馬上會意過來;仆仆的意思是,一個月後,俗世間的幹涉力量即會開始作用。


    「如果是先生您,應該不會害怕刺史的力量吧?把那家夥打垮吧!然後我們再逃得遠遠。我或許沒辦法成為仙人,不過,我會努力修行的。」


    仆仆搖了搖頭,否決了王弁天真的意見。


    「你有你的家族都會被誅戮殆盡的心理準備嗎?」仆仆問。


    王弁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人類與仙人不同。人類是有親友的。你的家族、朋友,不應該因為你一個人的作為而遭遇不幸。餘可以與物理性的力量對抗,但是那不是為了和那些家夥正麵交鋒,而是為了你。不過——這可能也是王方平拐彎抹角使出的詭計,不管怎樣,就是要讓餘沒辦法繼續待在這裏。你懂吧?」


    仆仆俯下身子,輕輕地把手掌放到王弁的臉頰上。


    「所謂的仙人,其實是一種很可憐的生物。嘴上說人類愚蠢,輕蔑人類,甚至同情人類,但其實他們又很喜歡人類。所以也有仙人像餘一樣,一直留在下界。也因此,我們與下界的緣分斬也斬不斷。」


    王弁安靜地聽著仆仆的獨自。


    「好,餘給你一個考驗。我們一起去城裏。如果不管發生什麽事,你都能夠冷靜以對,那麽你就合格了。」


    「那會有獎賞嗎?」


    真是個貪心的家夥啊。仆仆捏了捏王弁的鼻子,笑了起來。


    *


    光州城內,在之前的騷動總算處理告一段落以後,李休光打開了姚崇給他的信——姚崇是李休光僅次於宋璟欽佩的人,於是他多少有些忐忑不安。他打算一口氣把自己先前已經注意到,但暫時隻能懸而未決的事情給處理掉。


    姚崇則是在信上告訴他,但凡世上之事,沒有人力所不能解決的。不管是天地變異,或是妖怪,全看治理國家的人怎麽處理。


    對李休光來說,像這樣以莫名之力去迷惑百姓的人物,他不能不為之警戒。雖然他自己不想承認,但那的確是一種接近恐怖的感覺。


    不過,兵部尚書對他的鼓舞,卻十分有說服力。對於李休光接下來要做的事,姚崇也充分表達了他的支持。


    「黃別駕!」


    王滔的的妹婿在長官身邊一躬身:心裏卻是索然無味。


    「去把樂安縣黃土山上,那個妖言惑眾的妖人帶到光州城來!要是他敢不從命,殺了他也沒關係!把他的頭掛在城門上,讓人看你的魄力!」


    「是!」


    黃從翰也已經收到了王滔的信,並給了王滔警告。


    可是,現在的街道已經被封鎖,樂安縣的出入也遭到限製。但黃從翰並不擔心,反正,隻要那個仙人到時候再度消失就沒事了吧——那名被稱為仙人的老人,則會變化成各式各樣的形貌,繼續治療那些從四麵八方湧來的病人。


    不過目前的情況是,那些病人以及家屬因為街道被封鎖,而開始騷動起來,事情也就落到非得要收拾不可的地步。


    黃從翰帶領五十個武裝士兵,馬上出發。


    沒有受過教育的士兵,聽到是要去抓仙人,每人心裏都在打鼓。有的人暗自擔心以後會不會受到詛咒,有的則是親人受過仆仆的治療,便在內心當中暗恨刺史的決策。


    「住在黃土山的那個家夥,我看隻是學過點醫術皮毛而已。那個傻蛋竟自稱什麽他已經在道術上登峰造極……根本就沒什麽好怕的!」


    黃從翰在路上鼓舞著士兵,然而士氣卻仍是委靡不振。


    黃土山下,病人排成一列,人人都對那些武裝士兵與黃從翰投以同仇敵愾的眼神。站在官員的立場,眼前的光景是以讓黃從翰背脊發寒。


    「仆仆老人在嗎?」


    黃從翰從山下叫喊。王酒則是從小屋走出來,顯得非常冷靜。事情會演變成現在這樣,其實也在意料之中。而且就算現在再去哀求,也不可能改變黃從翰的決定。王滔原來就是官僚出身,自然也很清楚這一點。


    「姐夫大人……」


    自己其實想盡量大事化小,不要鬧大的——黃從翰苦著臉,對王滔這麽陳述。


    王滔則是沉默地點了點頭,隨即便向山的方向指去。


    一個白發長須的老人慢慢走在排列成行的病人間,身邊跟著王弁。人們很自然地讓路給他,甚至對他合掌叩拜。


    黃從翰命令部下把人綁起來,士兵們聽了一個個臉色發青,渾身顫抖,不肯聽從。黃從翰怒從中來,準備要親手把人給綁起來。然而,仆仆卻隻是上下擺了擺手,宛如是在撫摸空氣一般。


    「不用擔心,我會乖乖跟你走的。」


    仆仆沉穩地說。但是……就算隻是做個樣子也好,一定得把人綁起來才行啊。黃從翰想著往前走近一步,一股異樣的感覺隨即而來;那是從老人身後飄來、讓人寒毛直豎的殺氣。而且,那不是從仆仆本人身上發出來的,而是從她身後那些苦於疾病的窮人。黃從翰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幾步。


    「姑丈,這裏就給先生留一點麵子吧,我們會跟您去光州城的。」


    王弁附在黃從翰耳邊說道。老人隨即便走了出去。黃從翰有些覺得自己受到侮辱,他一邊指揮部下包圍住老人,一邊把仆仆與王弁都帶到城裏去。


    另一方麵,在州城府等著的李休光,誌氣滿滿地要與那個所謂的仙人正麵對決,他非得把那個怪物的皮給剝下來不可;他要在部下麵前揭開那家夥的詐術,讓人知道根本沒有什麽仙人,這個世界的一切都由他們所支撐的這個王朝所支配。不這麽做,他根本沒辦法咽下這口氣。


    「請他們到客殿吧。端茶出去,你們要在旁邊看也可以。」


    李休光挑了些厲害的食客,又從州兵裏挑出了身手矯健的幾名,讓他們埋伏在客殿的四周。李休光自己則是隱身在可以看在仆仆與王弁的樹蔭後。他的首要之務是打量眼前的這兩個人,到底是什麽樣的人物。


    「嗯,怎麽看都是老人。那些愚民就是被那種貨色給騙了?」


    但是,當李休光注視著老人,他卻突然發現到有一點不太對勁。


    仆仆與王弁圍著客桌坐定。桌子四周有四個座位,仆仆坐在西側;王弁則像是隨從一樣,站在仆仆的後方。當然,剩下的三個位子應該都沒有人坐。


    但是,眼前的老人卻像是其他座位上有坐人一樣,不斷地朝著空位交談。雖然距離很遠,聽不見交談的內容,但無論如何,那都是很怪異的景象。


    (愚蠢,以為這樣我就會怕嗎?)


    李休光對此嗤之以鼻。來點更精采的吧!他想。緊接著,他身邊的年輕士兵便開始顫抖起來。


    藏身在暗處還不保持安靜,這會讓人很困擾!李休光原來還想訓斥那個年輕士兵,但當他順著那個士兵所指出的方向看過去,也不禁感到愕然。


    「什……」


    李休光不由自主地出聲,連要蓋住嘴都忘了。原來還空著的三個座位,現在全部都有人坐了,而且是三個形貌與他們大不相同的人;有人麵鳥身的女人,身型壯碩的無頭男,還有身體是透明的老人,他們正在與仆仆談笑風生。仆仆剛剛還是老人形貌,但眼前卻已經變成了少女的模樣。


    甚至,還有樂團在一旁伴奏;連州刺史都沒有看過的,身穿絢爛羽衣的美麗舞娘,隨著那有別於唐土的樂聲翩翩起舞。


    士兵們也開始騷動起來,甚至有人開始跟著那優美的旋律打起拍子來。那個曲調已經無關乎奇特與否,非常能動搖人心。


    李休光顯得很狼狽。他慌慌張張地下了突擊的命令,一旁的部下也隨即回過神來,把槍尖刺向四位仙人。


    「這是怎麽回事……!」


    李休光拔出配刀,打頭陣往前衝去。然而,原來他應該是要砍向以少女姿態現身的仆仆,但轉眼間,卻是那個先前有如畫上仙人的老人坐在那裏。樂團,還有那些與老人談笑的異人,都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你、你果然是妖怪嗎?」


    就像是吸取了上司的恐懼,士兵們也跟著腳軟了。


    「王方平、麻姑、蔡經於此,是要與吾論道。嫦娥則是替吾等之論道更添光彩。如今於禮有失者,乃是汝等,並非吾人。」


    仆仆的口氣很冷靜。州刺史反而在此時血氣上湧,下令立即將仆仆格殺。


    有幾個士兵猶豫了,但也有士兵忠實地按照指令行動。槍尖穿透了老人有如枯木一般的肉體,李休光也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上、上麵!」


    一個士兵伸出手,指向出現在客殿天井上的烏黑雲朵。浮在天井中的黑雲變得跟客殿的桌子差不多大,老人則乘坐在黑雲上,一臉憤怒往下俯視。那塌陷的眼窩當中,有著黑色的憎惡在打轉。李休光也很直覺地意識到,自己觸碰到眼前這人的逆麟了。


    「混蛋!射箭!把他射下來!」


    就在李休光發號施令的同時,潛伏在客殿四周的弓箭手站起身,弓箭颼的一聲,往仆仆射去。


    「來了啊。」


    那團黑雲猛然增強,空中出現了好幾個通體漆黑的球體,它們撞開了無數的箭矢,在空中飄蕩搖晃。而當那有如花苞一般的球體,伴隨攝人的氣勢綻開,弓箭手都扔了武器,四散奔逃。


    「不準跑,給我再次射擊!」


    李休光的聲音甚至沒能夠傳達到他們的耳裏。


    「混帳,那些愚蠢的家夥!」


    「疾!」


    這位地方行政官一邊大罵,一邊咋舌;跟著那昨舌聲,老人也同時大喝一聲,麵露無邊怒意。那團黑雲也逐漸變得更大,並可以窺見雲中雷光閃動。老人接著再暍一聲,那些閃電便飛向四麵八方,開始破壞州城府。


    「可、可惡!」


    跟著州刺史的那些精銳士兵,此時也哀鳴著四散奔逃。


    即使如此,李休光依然一把握住士兵落在地上的長槍,看準了雲的正中心就投射過去。他雖然是官僚之身,但也曾經上過戰場,所以腕力自是不弱。


    「咿!」


    然而,原來應該直直向前方飛去的槍,卻在雲前轉過方向,朝李休光腳邊射下,差一點就要貫穿他的腳背。


    就差一點點……李休光頓時跌坐在地,也在此時,一條長約兩丈的龍從雲裏探出來,襲向李休光。


    就在這場混亂當中,李休光眼看著州城府逐漸崩毀,也隻能與他的家族一起慘叫連連,連逃都不知道能夠逃去哪裏。


    在黑龍的肆虐下,客殿與議政廳的四周都已塵土飛揚,所有的建築物也幾近半毀。州刺史以外,其他官員與士兵都逃走了,隻剩下王弁還端坐在仆仆後方。


    王弁慢慢地抬起自己的視線——


    前方,是一個少女盤腿坐在一朵小巧美麗的五色祥雲上。


    「餘似乎是做超過了些。」


    「也是。不過,真的很厲害呢。」


    兩個人相視而笑。


    「合格了,給你獎賞。」


    仆仆從懷中取出杏樹的果實,讓王弁握牢。


    少女仙人的表情,顯得有些寂寞。


    「那個古板的皇帝應該會給你蓋一個氣派的宅邸。如果真的是這樣,我希望你能把這個果實種在宅邸的庭園一角。這就是餘。長出來的杏樹,以後也會成為一個標記,讓餘回到你身邊。」


    王弁的臉頰都被淚給打濕了。然而,他的悲傷卻不那麽像是悲傷。


    「你好好養大它吧,為師會很高興的。」


    仆仆伸出了她那纖細的手腕,把王弁的頭抱在胸前。


    要打起精神來喔——仆仆在王弁耳邊留下這麽一句話,就放開了自己的徒弟。


    即便如此,王弁也沒有動。城裏不管發生什麽事,他都得要保持平靜到最後才行。王弁拚命地壓抑著自己。


    「那麽……」


    仆仆再次露出有如花一般的微笑,她的身體被五色祥雲包覆住,慢慢地往上飄高。


    祥雲在光州城的城壁上躊躇了一會兒,隨後便加快了速度,往西方飛去。


    王弁則是小心地撫摸著那個放在懷裏的杏樹果實。然後,他在那群來不及逃跑的官員,還有城內居民的屏息以對當中,悠然地回到了樂安縣。


    報訊的人快馬加鞭進了京城,報知玄宗光州城發生的種種。


    姚崇隨即氣喘籲籲地上奏:


    「應該即刻派兵,搗毀邪教根基!」


    然而,玄宗卻是緊盯著眼前的文書,沒有馬上回答。


    這個奇特的事件當中,有兩個中心人物。玄宗的目光落在那兩個人的名字上——仆仆與王弁。


    他想起來了,這兩個人他先前見過,就是司馬承禎的兩個隨從啊!


    「姚崇,聽令。」


    玄宗的嗓音很年輕,但很沉穩嚴肅。姚崇也端正姿勢,傾聽帝王的指示。姚崇很確定,皇帝會采用自己的建言。


    「將樂安縣改名為仙居縣。仆仆在黃土山上的庵堂,予以補修後冠名『仙堂觀』。這個王弁,封他為『通真先生』,予以保護。」


    「什麽?」


    這位朝庭老臣認為自己是聽錯了。他一開始,以為皇帝是在開玩笑。但是玄宗的表情很嚴肅,完全沒有開玩笑的樣子。


    「但是……」


    「這就是朕的命令。如果是貨真價實的仙人,就要給他名符其實的評價。姚崇啊,這個世界上,不是隻有官僚而已,也有人因為他們的存在而獲救。你啊,就乖乖地聽朕的話吧。」


    玄宗語罷,便站起身來。雖說在政治方麵的經驗,姚崇可說在玄宗之上。然而,玄宗是個優秀的皇帝,他有更為遼闊的視野。


    玄宗沒有理會部下的反對意見,徑自走入內室。


    即便是無法接受,臣民也必須要遵從皇帝的命令。李休光雖然曾想要殺害仆仆,但此時也得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開始要替王弁籌措興建道觀。最後,終於完成了符合仙地這個名號的建築物。


    而從那以後,王弁就被


    稱為通真先生。


    他使用仆仆所傳授的醫術,幫助那些苦於病痛的人。而祭祀仆仆的廟宇,則因為能夠保佑孕婦順利生產,所以也吸引了大批的香客。


    王弁除了規勸那些來參訪的香客,要謹守健全的男女交往之道以外,他自身也恪守清規,十分潔身自愛,從來不近女色。


    在那之後,過了五年。


    王弁在他三十歲以前,就得到了比從前年輕的肉體,還有沉著的精神。周圍的人時常都把他視為仙人,並敬畏有加。而他也時常沉穩地否認自己仙人的身分,澄清自己隻是一個普通的人類。


    那年的春天,二月裏的某個日子,王弁跟平常一樣,天亮前就起身,一個人在廟裏默默念禱。


    這個時候,不會有閑雜人等進來廟裏。王弁也習慣在每天的這個時候進廟裏虔誠禮拜,這可以說是王弁的日課。


    (先生,我第一次遇見先生,就是在這一天啊。)


    五年前的這一天,想起來還像是昨天的事。


    原來怠惰的自己,也從那天開始改變。那一天,是許多許多事情的起點。


    「先生,您要過得好一點啊。」


    他可以感覺到,仆仆就活在某個世界當中。


    仆仆給他的杏樹果實,現在已經發芽成長,跟他差不多高了,還開了白色的美麗花朵。


    當他閉上眼睛,觸摸著那樹幹,即便他沒有能夠聽見仆仆的嗓音,也見不到仆仆的身形,他也依然能夠感覺得到——仆仆就在他的身邊。


    「托你的福,餘過得不錯。」


    王弁沒有以為那是幻覺。而是相信,這一天終於到了。


    他的胸口也溢滿喜悅。


    「看來,你有乖乖在這裏等餘。」


    「您已經回來了嗎?我還以為要等得更久一點呢。」


    「那餘回去了。」


    話雖然是這麽說,但是仆仆仍是衝了進來。那嬌小的身軀,讓王弁抱了個滿懷。她的身上,也還帶有王弁所喜歡的那股杏花香。


    「走吧。」


    「走去哪裏啊?」


    似乎是預見了久違的遠遊,他們兩個人的表情都非常明朗。


    「來——」


    仆仆露出了前所未見的燦爛笑臉,她一下子把王弁拉到雲上。


    就此,王弁就從仙堂觀消失了。


    王弁留下了一個帶有花香的護身符。而從那之後,每天早晚,都會有一朵五色祥雲飛來這座仙堂觀。祥雲當中,除了仙師王弁外,還會傳出一陣陣愉快的少女嗓音。


    他們會快活地與其中一名觀中弟子進行交談,然後由那個弟子傳達給周遭信徒們,告知他們的交談內容。至於真偽,則難以分辨。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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