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見過陛下。”


    宋顯揚道旁行禮,垂目頃刻間,桃花眸難掩錯愕。


    朝陽如碎金,漫過他那身水色緞袍,為本就芝蘭玉樹的身姿添了一道暖芒。


    可惜,虛有其表。


    宋鳴珂下意識握緊袍袖的拳頭:“定王兄來向太妃請安?”


    “正是,未料在此遇見陛下,懇恕失儀之罪。”


    宋顯揚隔日進宮問安,定沒想到小皇帝突然出現在延福宮附近,因而隻穿了尋常袍服。


    宋鳴珂既不冷淡,也不熱切:“定王兄多慮了,去吧!莫讓太妃久等。”


    宋顯揚狐疑不定,躬送聖駕。


    宋鳴珂坐上腰輦,眼角餘光瞥見他的震悚與驚疑,猛然記起一事。


    今生,他……似未娶妻納妾?上輩子的貪聲逐色呢?


    轉性了?不可能!


    宋鳴珂一想起他那雙獸眼,登時磨牙吮血,明明置身於炎夏,卻有種冰涼感直透心窩。


    當時,若非那人……


    對,那人名叫秦澍,是掌管禦前禁衛親軍的殿前司都指揮使!


    若非他極力阻撓,她怕是活不到北行路上。


    殘存記憶再度來襲,宋鳴珂渾身顫抖。


    宋顯揚怎能起歹念?就算她及笄後容色驚人,可她是他妹妹啊!


    那是何年何月何地?不像在皇宮,更似在行宮……是哪座行宮?


    宋鳴珂勉力回想,頭痛欲裂,亂糟糟的片段來無影去無蹤,最終隻剩唯一念頭——這輩子,絕不能讓類似事件發生!


    當日,宋鳴珂受往事困擾,胃口不佳,沒心思閱覽奏折,斜斜依傍在竹榻上納涼。


    午後,元禮如常覲見。劉盛、餘桐、剪蘭、縫菊等仆侍一見他,皆麵露喜色。


    餘桐引路,悄聲道:“元醫官來得正好!今日聖上龍體不適……”


    “何不早派人知會?”元禮長眸一暗,眉頭緊蹙,加快步伐。


    閣中的宋鳴珂聽聞腳步聲,懶懶坐起身,理了理窄袍上的金玉環帶。


    數月相處,元禮隔日問診,彼此熟絡,私下不拘小節。


    宋鳴珂身體倒沒多大毛病,隻是忙時顧不上飲食與歇息,偶爾胃痛或肝火旺盛。


    她一開始對政務懵懵懂懂,全依靠安王,後逐步熟悉,擔起重任……當中的付出,除了日夜與之相伴的幾名心腹,無人知曉。


    而元禮,通過她的體質變化,診斷出其日常作息,反複勸過幾回,也盡心調理,好讓她撐得住超乎尋常的壓力。


    聽說龍體欠安,一貫不露悲喜的元禮,明顯流露緊張與憂慮。


    “陛下不舒服?請容臣號脈。”


    “無妨。”


    宋鳴珂背靠軟墊,眼眶微濕,嗓音因藥效退去,恢複小女子的嬌柔。


    見一向鎮定自若的元禮,竟掩飾不了手足無措,她微微一笑:“陪朕說說話。”


    元禮遲疑片刻,撩袍坐到下首,仍未放棄觀其顏色。


    宋鳴珂留他聊天,卻以手支額,一語未發。


    良久,元禮從藥箱中取出一寬口白瓷罐:“臣帶了小罐蜜漬梅花,陛下可願一嚐?”


    “好。”


    宋鳴珂並未忘記與元禮初見時的那一幕,白梅疏枝橫斜,他素手輕擷梅萼,纖纖瘦影,堪比不食人間煙火的少年仙君。


    在她恍惚間,元禮以木勺舀了一勺蜜,放入餘桐備好的杯盞中。


    溫水泡開後,被蜜醃漬了兩個季度的梅花蕾逐一綻放,煞是好看。


    幽香與蜜味彌散於半空,教人心曠神怡。


    “這便是元卿家曾提及的梅花泡茶?”


    元禮先是微愣,複笑道:“陛下好記性!這與梅花幹瓣泡茶頗有區別,此為湯綻梅,是初冬之際以竹刀采下將開的梅花苞,通過蠟封、蜜浸,保存至來年。”


    “夏日賞冬梅,不失為雅趣。”


    宋鳴珂端起茶盞,淺抿了一口,入口清甜,淺淡笑容緩緩自唇邊揚起。


    “陛下是遇到了犯難之事?臣愚鈍,未能為君分憂,但若陛下信得過,不妨將心中憂思釋放出來。”


    元禮邊為她泡第二杯,邊悄然窺探她的神色。


    宋鳴珂沒來由記起,去年第一場雪後,她曾在霍家暖閣內,與霍睿言對坐點茶。


    那時,二表哥也說過類似的話,然則因未與他真正相處過,她把話藏在心裏。


    若時光倒流,重回那日,她定會推心置腹。


    睜開雙眼,對上元禮關切的眼神,宋鳴珂心中一軟,道出盤桓腦海小半日的思慮。


    “假如有人曾經狠狠傷害過朕,可目下,一切推倒重來,對方已無法作惡。那……朕當初的仇,該怎麽報才好?”


    元禮愕然,片晌後淡笑:“陛下若問臣,定然無解。”


    “為何?”


    “臣乃醫者,理當懷有濟世救人之心,對報仇雪恨之舉,半點不擅長。”


    “倒也是,”宋鳴珂往軟墊上一靠,“朕也不擅長傷害他人。可坐在這位置上,不能一味當軟柿子任人揉捏。”


    “依臣看,陛下謙和寬仁,恰恰是百姓之福,豈能以軟柿子形容?”


    “元卿從未吐露恭維之詞,今兒嘴怎比這蜜漬梅花還甜?”宋鳴珂放下杯盞,“你的安慰,朕心領了。”


    元禮無奈一笑:“臣不善言辭,讓陛下見笑了。湯綻梅開胃散鬱,活血化淤,如蒙不棄,臣把其餘幾罐送至康和宮,供陛下消暑解乏,可好?”


    “甚好。”宋鳴珂笑意舒緩。


    “春來取桃花露,夏日取蓮荷露,秋時取桂花露,冬日采梅上雪,作湯綻梅,效果更佳。”


    “元卿好雅興,來年行宮小住,四時花露,任由采擷,”宋鳴珂猶記霍銳承曾躍至梅樹上為她折梅,笑道,“叫上霍家兩位表兄,他們身手好,不費勁。”


    元禮長眉暗挑,嘴唇張合,並未多問。


    他細細拭淨木勺,將那罐蜜放好,又叮囑她需常飲。


    盞中芳冽,靜悄悄彌散至各個角落,不知不覺,飄入宋鳴珂的心脾。


    …………


    光陰荏苒,夏去秋來,秋盡冬臨,霜雪覆蓋京城。


    太後謝氏自仲夏起閑居山上,親自照料愛子的起居飲食。


    宋顯琛雖未能開口說話,在元禮每月兩次施針的治療下,已能發出含糊聲音,精神亦爽健了不少。


    大概那日宋鳴珂造訪延福宮,對常年抱病的趙太妃起了震懾作用,下半年,趙國公及其門生安分了些,朝局相對穩定。


    宋鳴珂在朝臣麵前力誇晉王勤勉、寧王聰慧,私底下也讓謝家和霍家多關照他們,以致原本默默無聞的兩位親王,獲得空前關注。


    對於滯留在京的定王,她則大肆賜予珍貴花木。宋顯揚被迫終日在定王府內栽花種草,逗鳥喂魚,成了名副其實的閑散宗親。


    如宋鳴珂所言,霍銳承順利考上武學頭名,進入禁軍當中的上四軍,擔任副職;而霍睿言則遂父心願,積極備戰科舉。


    對於端坐龍椅上的宋鳴珂來說,諸事越是順心,這份寧靜就越不尋常。


    如同暴風雨前的彩霞,漫天絢麗多彩,卻於目不暇接間,醞釀不為人知的新危機。


    繼位一年後的初春,宋鳴珂迎來了二次人生的第十三個年頭。


    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久未散心的皇族響應皇帝號召,在禁軍護送下,前往保翠山行宮,進行為期二十四日的春蒐。


    早年先帝身體康健時,春蒐、夏苗、秋獮、冬狩總會擇機而行,近幾年患病,興致大減,是以整整三年未再舉辦。


    今年宋鳴珂重辦春蒐,在京的宗親、勳貴、文臣、武將等無不歡呼雀躍,皆以獲出行資格而驕傲。


    霍家兄弟身為侯府子弟,又是皇帝表親,毫無疑問被列入其中。


    這一日,和風暢暢,流雲如絲,聖駕擇吉時啟程,隨駕隊伍浩浩蕩蕩出城,穿過春意盎然的城郊,向青山綠水處進發。


    寬敞奢華的馬車內,宋鳴珂斜倚在精繡靠墊上,慵懶得如同剛從春睡中惺忪睜目的貓咪。


    她昨夜翻書到三更才歇,夜裏做了大堆亂七八糟的夢,醒時渾渾噩噩,險些忘了服食掩蓋嗓音的藥物,全靠剪蘭提醒才不致於穿幫。


    路途顛簸,她困頓不堪,起初還與馬車外的霍家兄弟聊了幾句,不多時便陷入半夢半醒中。


    待覺馬車停下,餘桐低聲輕喚,她才知,隊伍早已抵達行宮多時。


    簾子被掀開,她伸了個懶腰,整理袍裳,行至車頭。


    在她適應耀眼陽光的過程中,數千人有序跪於保翠山行宮前,叩首齊聲山呼。


    “吾皇萬歲萬萬歲——”


    震天動地,響徹雲霄,連逶迤青山亦透著肅然。


    宋鳴珂差點沒忍住哈欠,擺手命眾人平身。


    馬車旁的兩人同時伸手,意欲攙扶。


    她定了定神,方認出並非剪蘭縫菊,亦不是劉盛或餘桐,而是俊美無儔的霍睿言,以及容顏清雅的元禮。


    兩名少年對望一眼,各自蹙眉,均不撒手,莫名予人針鋒相對的錯覺。


    欸……平日從不獻殷勤的兩人,在鬧哪一出?


    細看左側的骨節分明,手指修長,微有薄繭;右邊的白皙如玉,纖巧柔美,暗帶藥香。


    她猶豫了極短一瞬間,幹脆落落大方地搭上兩人的手掌。


    霍睿言的手瞬即由溫熱變得滾燙,而元禮的手,竟冰涼如秋霜,且滲出細密的薄汗。


    然而,宋鳴珂並未關注二人微妙的變化,正當她準備走下馬車,睡眼不經意投掃向前方密密麻麻的人群,目光便如被磁石吸附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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