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天流雲下,千人禮畢,整頓衣裳,莊容正色,靜候聖駕進駐行宮。


    而宋鳴珂一身絳羅團龍袍,屹立龍輿之上,半眯眼睛,狹長眸光瀲灩狐惑與震驚,惹得眾人側目。


    天子視線的所在,是一眾勳貴女眷,或嬌或媚,姿態各異。


    一貫穩重的朝臣們個個捋須而笑——小皇帝,長!大!了!


    霍睿言暗暗稱奇,卻覺掌心的小手陡然加重了力度,使得他不由自主回握。


    “陛下?”


    宋鳴珂僵立在車頭,臉上歡悅如凝。


    另一側的元禮顯然也覺察她的異常,“陛下暈車了?臣這兒有藥……”


    “沒……沒事。”


    宋鳴珂喉底艱澀,由二人牽下馬車,改乘軟轎,進入雅致清幽的保翠山行宮。


    霍睿言緊跟在側,憂心之餘免不了好奇。


    她究竟在看誰?何以神情如此不尋常?似是幽怨、哀傷、憤懣摻雜其中,教人琢磨不透。


    見她倦意深濃,他心下糾結,想陪她,又怕打擾她休息。


    待她將元禮、劉盛、餘桐等人全數屏退,他才揪著一顆心,慢吞吞回院落。


    少府監靈活機變,知霍家兄弟與小皇帝感情深厚,特意將二人居所安排在親王殿院附近。


    霍睿言安頓好諸物沒多久,晉王寧王同時遣人來請,他便沐浴更衣,與兩位親王相伴迎候聖駕,準備參加酉時的筵席。


    素來低調簡樸的他,換了件天青色雲紋瀾袍,配以銀灰色發帶,腰懸羊脂玉扣,整個人看上去雅正疏淡,又不失精致華貴。


    沿途人人皆有眼前一亮之感,就連宋鳴珂從殿內緩步行出,驟然見到他一身俊逸儒雅,禁不住多看了幾眼,腳下玉階差點踩空。


    霍睿言捕捉到她戲謔的笑意,半點摸不著頭腦,又為她心情好轉而欣慰。


    一行人簇擁宋鳴珂前往依山而建的拂雲殿,宗親重臣們早已於殿前恭候,紛紛禮迎。


    而女眷們不便與男賓同席,另設宴席於後殿。因太後謝氏、太妃趙氏和“熙明長公主”未隨行,均由安王妃主持。


    此際,女賓們羞於公然露麵,僅由安王妃帶領數位誥命夫人作為代表,朝宋鳴珂行禮。


    “既是出遊玩賞,無需多禮。”


    宋鳴珂經過整整一年的鍛煉,舉手投足間盡是豐神俊朗的王者章姿。


    縱然眉眼猶存秀美之色,但孿生兄長宋顯琛本是唇紅齒白的清秀絕俗少年,因而未曾有人生疑。


    寒暄聲中,眾人踏上白玉石橋,步入殿閣。


    殿中燈火輝煌,兩側分立九根雕龍金柱,梁上懸有飄逸紗羅飄逸,流彩華美。


    宋鳴珂高坐於九層高階上的主位,免去繁瑣跪拜,命大夥兒依次入席。


    席間觥籌交錯,雖無歌舞助興,但瞭望殿外山色澄明,花林絢然,主賓盡歡,一派融融景象。


    安王起身舉酒,躬身道:“我朝聖德,有此勤政愛民、勵精圖治的少年英主!臣借薄酒敬陛下,願陛下福澤延綿,聖壽萬年!”


    “安王叔辛苦了!”宋鳴珂端起銅爵,以示回敬,又笑道,“這次王妃嬸嬸也為行宮出遊勞心勞力,待回宮後,朕定要多加獎賞。”


    “謝陛下隆恩,此乃臣之本份,豈敢領受?”安王意欲推辭。


    “安王世子久未進京,今年何不帶他同來?”


    安王歉然道:“犬子紈絝無能,胸無大誌,非可造之材,勞陛下掛懷,臣惶恐。”


    “安王叔過謙了!既明堂兄為性情中人,不拘禮俗。下次務必叫上他。咱們哥兒多年不見,很是掛念。”


    宋鳴珂含笑叮囑,安王隱有錯愕,尷尬應允。


    朝野內外人人皆知,安王宋博衍容姿不凡,氣宇軒昂,才華橫溢,無奈膝下僅有一子。


    其子文不成武不就,終日吃喝玩樂,遊手好閑,不好功名,不問正事,是出了名的膏粱子弟。


    前世,宋鳴珂去安王蕃地小住數月,與這位堂兄有過接觸,知他為人不壞,隻是被王妃寵得過分閑散,而安王在京攝政期間未免疏於教導,才導致他一發不可收拾。


    今生,她自問對庶弟的鼓勵與提拔極有成效,便決定引導紈絝堂兄,助其成材,不辱安王威名。


    旁人全當小皇帝其愛屋及烏,好生附和了一陣。


    唯有宋顯揚,一聲不吭,埋頭喝悶酒。


    先帝尚在時,二皇子提前開府,風頭無兩,堪可將和順謙恭的宋顯琛比下去。


    時隔一年多,他遭削權後,非趙氏一係的朝臣均怕跟他扯上幹係,僅剩應分客套。


    此一時,彼一時。


    酒過三巡,他借洗手避席,領了一名親隨,往殿後踱步。


    朗月當空,清暉影影綽綽,困住連綿山色與亭台樓閣,也困住了他忿懣的心。


    殿中的歡聲笑語似乎與他無關,行宮內的輝煌陳設也與他無關,他明明是天之驕子,自詡才貌雙全,卻落得孑然一身,遊走於寂靜廊下。


    “殿下!戌時將至,聖上說要登閣賞月……要不先回拂雲殿?”親隨小聲相勸。


    “煩死了!滾遠點!”


    親隨伺候他多年,知他喜怒無常,又見回廊上有守衛巡邏,遂放心離他稍遠,予以足夠的空間。


    宋顯揚出了廊子,走向石燈照耀的台階,忽聞數人腳步匆匆,他回頭一瞥,厭煩神色略減,語氣則火氣衝衝。


    “有酒有肉你不享受,跟著我做什麽!”


    來者為樂平郡王。


    自宋顯揚離席,樂平郡王已猜出他反感小皇帝對安王的拉攏,如今遭他當仆從之麵,劈頭蓋臉一吼,倒也沒多生氣,擺手命仆役退開,苦笑跟在其後。


    宋顯揚目視對方談不上英俊的麵容,一肚子氣無處可撒,悶聲道:“也就隻有你,還把我當個人。”


    “殿下說的什麽話!我把你當哥們呢!”樂平郡王歎了口氣。


    “你說宋顯琛這毛頭小子是在故意羞辱我嗎?他和安王家那爛泥堂兄何時有交情?起碼五六年前的事了!他那時才屁點大小!掛念個鬼!”


    “哎呀我的殿下!您發牢騷也得看場合……這行宮,誰知藏了多少雙耳朵?”


    宋顯揚沉浸在憤怒中,毫不理會:“他捧完蹩腳四弟,又捧沒人疼沒人愛的六弟,不就為了多兩個援手麽?可他去扶持遠在東海之濱的宋既明,卻讓我閑在府上種花?不怕天下人笑話?”


    “依我看,那番話是哄著安王爺的,您莫要多想了。”


    “我留在京城無所事事,若去定州就蕃,母妃和外公又割舍不得,兩頭不是人!”


    宋顯揚發了頓脾氣,依稀聽拂雲殿方向人聲喧鬧,料想筵席已散。


    躊躇片刻,平定心氣,他不耐煩地一甩袖子,與樂平郡王原路返回。


    月移花影動,後殿的近百名女眷們迤迤然自階前行出。


    清朗月色下,美人如玉,衣香鬢影,鶯鶯燕燕,瞬息間攫取了二人的目光。


    出人意料的是,除去年長的夫人們,妙齡女子大多穿了翠綠緞裳,其餘的則穿竹青色羅裙,一個個跟約好了似的,遠望如愁雲慘綠。


    獨獨一名少女身著淺紫色織金褙子,配以蜜色百蝶戲花羅裙,素雅中不失奢華。


    她在人群中尤為奪目,兼之其身形苗條,螺黛描眉,香脂點唇,瓜子臉,杏仁眼,美不可方物。


    眉心貼了蘭花鈿,點染一抹嬌態,更是道不盡的風情。


    她持團扇而立,儀態端莊,卻又處處撩人。


    宋顯揚平素佳人繚繞,今夜也不知是月色惑人,還是心頭沉鬱之故,隻與她矜嬌的眸子遠遠一對上,莫名喉頭發緊,口幹舌燥,離奇的躁動從心底最深處湧向周身。


    恰恰此刻,以小皇帝為首的大隊男賓們也朝山邊信步而近。


    女眷們退至一旁,盈盈福禮,各自低頭,眼神複雜,偷偷瞪視那紫衫少女。


    少女螓首低垂,眼波柔柔,覷向意氣飛揚的小皇帝。


    不料,對方忙於與身邊的霍二公子談天說地,竟連個正眼也沒往她身上瞧,隻隨意抬了抬手,示意免禮。


    被無視了?


    少女輕咬下唇,眉目嬌色未變,可手上的團扇墜穗,已擰成了麻花狀。


    宋顯揚看在眼裏,沒來由錐心難言,過後嘴角一歪,冷冷哂笑。


    ——宋顯琛這小子,果然不解風情!


    …………


    事實上,宋鳴珂花了一下午,勉強適應必將麵對的現實。


    宴席散後,瞧年輕少女們一片綠油油的,假裝羞澀,卻目不轉睛盯著自己,她大致猜測,這出戲衝的是遲遲未定的皇後之位。


    饒相千金又使出什麽奇怪手段?能讓其他同齡女子跟風換同色衣裳,以彰顯她的一枝獨秀?


    估摸著,無非是找人散布她這小皇帝偏愛某種顏色的謠言吧?


    鬼才喜歡這慘綠慘綠!小姐姐們,少費點心吧!朕也是個嬌滴滴的小娘子!


    宋鳴珂刻意做出不屑一顧的樣子,拉著霍睿言唧唧喳喳,從天上的雲兒扯到了定遠侯府的胖貓。


    霍睿言也出奇地配合,談起他撿來的三花貓已圓成了球,笑容和眼神軟柔如棉。


    霍銳承戴襆頭、穿長衫,加以護腰,緊隨在後。


    察覺無數視線集中在二人身上,二人卻扯著極其無聊的對話,還分外投入……霍銳承笑得無可奈何。


    新的一年起,他擔任皇城司所轄的環衛官,已列入皇帝貼身侍衛,因而與弟弟常伴君王側。


    命餘人自由活動,宋鳴珂隻帶了霍家兄弟及數名親隨,看似興高采烈步往半山亭閣,實則心裏發虛。


    六角亭位於半山,寬敞雅致,竹木掩映,她暗鬆了口氣,幸好,並非可怖記憶中的那座。


    零星燈火下,亭內一窈窕身影,似在悵然歎息,驟覺有人行近,羞澀避讓,細看居然是小皇帝,急忙與丫鬟上前行禮。


    “臣女見過陛下。”


    皎潔月光下,她杏黃裙裳簡潔得體,滿身書卷氣,容姿姣好,水眸生霧,眸底幽怨未褪。


    宋鳴珂覺此女眼熟,隱約想起,她隨徐懷仁同行,五官與氣質相類,應是徐懷仁的妹妹。


    徐懷仁得宋鳴珂重用,因改革一事得罪了不少人。


    權貴們表麵尊重,私下定會對家眷諸多抱怨。


    因此徐小妹此番同來,十之八|九遭其他女眷排斥,是以提前退席,躲到無人的半山亭子。


    宋鳴珂心存憐惜,柔聲道:“徐家小娘子,免禮。”


    徐小妹萬萬沒想到小皇帝叫得出她的姓氏,震驚之下,腿腳發軟,身子輕晃,便要摔倒禦前!


    這一下防不勝防,霍睿言手疾眼快,想伸手托住她,又覺於禮不合,遂迅速運勁,改以右手袍袖柔力帶了她一把。


    徐小妹站穩後,感激眼光如山澗醴泉,悄悄落在霍睿言挺拔如蒼鬆翠柏的身姿上,軟嗓細細:“謝霍二公子援手。”


    霍睿言不過舉手之勞,略一頷首:“小娘子客氣了。”


    徐小妹險些出醜,不敢逗留,向宋鳴珂福身告退。


    臨行前,她腳步緩了極短的一瞬,眼尾餘光窺向霍睿言,頰畔緋雲起落,唇角隱隱勾起一淺弧。


    春山夜月,清幽花香隨風襲人,若即若離。


    宋鳴珂以手肘撞了撞迷惘的某人,揶揄道:“今夜打扮得有模有樣,很招人呀!”


    霍睿言仍沉浸在她突如其來的觸碰中,半晌沒反應過來。


    宋鳴珂見他毫無表示,幹脆踮起腳,湊到他耳邊輕笑。


    “若相中誰家千金,千萬別害羞!告訴我,我直接給二表哥賜婚。賜婚這麽好玩的事,我老早就想試試了!”


    她略含酒味的氣息,攪得霍睿言心跳停止,如墜蜜霧。


    好不容易聽清她所言,霎時間,他恨不得把揮袖的那隻手給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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