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停滯在此刻。陽光像是被北部寒霜的吞吐所侵蝕, 照在人身上冰冷刺骨。憂奈隻記得,在很久之前的那個夜晚,仇兆死的那晚, 外麵下的傾盆大雨也是同樣的滋味。


    在這樣的光線當中, 在這般的寒冷當中, 每個人都像是粗糙的剪紙, 仿佛由最低賤的原料製成。人形變的失去了原本的光澤,皮膚失去了彈性,軟踏踏的扣在肌肉和神經之上, 是粗製濫造的產物。


    她看到的景象, 和她此刻腦海中的想象, 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外界的聲音再嘈雜, 都比不過她此刻腦海中的噪音。


    這些聲音嘶吼著咆哮著, 貿貿然的向她進軍, 不管不顧是不是會將她撕成碎片。它們知道她足夠堅強, 她堅強了太多次,也不差這一次兩次。世上最微弱的是死亡, 最有力的也是死亡。一場豪賭的賭注隻能是一個人的自由、靈魂和生死。


    而仇湉,她在這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交鋒當中, 占了表麵的上風。


    憂奈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好人,從來都不是。為了自己的目的,為了自己的任務, 可以殺掉很多人, 可以做很多事, 手上沾滿了罪大惡極和無辜者的鮮血。這些血漬是洗不掉的,如同此刻仇湉胸口的鮮血。它們是一種權勢的象征,招搖行走在大街之上,用冠冕堂皇的語氣掩蓋影子背後的不安和戰栗。


    聯合政府如此,神說教派也如此。


    大家都隻是這個機器裏的一枚螺絲、一塊機械,需要在自己的位置上孜孜不倦的運轉著。一齒卡著一齒,才能維持穩定的運行。


    她是藏在最深處的那一角螺絲,仇湉是對麵機器裏火燒火燎的一部分。他們都有自己的使命,無論是生而為人的使命,還是身為著運作不休的機器的一部分。


    但讓她覺得諷刺的是,這些機器的本身,此刻究竟在何方,是否已經分崩離析?而這些小小的結構小小的螺絲們,還在熱火朝天的緊著自己的職責。


    憂奈走到仇湉的身邊,蹲下身子,近乎粗暴的破壞她的臉頰,從中取出了那枚隱藏著的傳感器。


    她伸手輕輕的蓋在仇湉的眼睛上,雖然仇湉的眼睛已經閉上。她似乎帶著極大的心滿意足,猙獰且麵目不堪的嘴角還噙著一絲微笑。她大概是去了想去的地方,也許是和哥哥仇兆相見了,也許是去了生前的世界,那裏有朋友有導師,一切的一切都還是完美的——至少,與現在的世界相比,是完美的。


    憂奈站起身將頭仰起。她深吸了一口氣,要把眼淚吞回去,哪怕隻是僅小的一滴,還是要吞回去。這世界,也許和地獄已無差別。


    她毫不遲疑的向後轉身,對著身旁的人說:“把她的屍體處理掉吧。”


    是處理,而不是埋葬。


    安克雷奇對待敵人和右方向來涇渭分明,你是我們所承認的一份子,那麽在這裏,你就能得到很多,尊重也好,友情也好,生命也好。但你若不是我們的一份子,等待你的隻有冰冷的酷寒和遊蕩著的進化生物。


    從頭到尾,憂奈的雙肩都是繃緊的。她保持著安克雷奇首領的姿態和麵容,在外人眼中冷漠的處理了這一切。可熟知的人會知道,憂奈並不是無情無血的人,她的胸腔裏跳動著的,是比誰都熱愛生命熱愛這個世界的一顆心。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在這個時候建立起安克雷奇,庇護周圍的人。


    也許這在很多人眼裏隻是個烏托邦的存在,在說起來荒誕不經的世界末日裏,她努力的扮演著救世主的角色,遭到了許多非議,飽受了許多折磨。但她依舊願意守護著這裏,單單憑借她看似消瘦的雙肩。


    詹姆在後麵停頓了一下,似乎對於憂奈這樣的舉止有些不解。他生怕薑恪這時候對於仇湉的問題,和憂奈再起爭執,便抬起頭看著身邊的薑恪。


    薑恪麵色冷峻,分不清是對誰的怒意。他沒有對憂奈說什麽,隻是雙唇緊緊抿住,站在原地,一直看著仇湉的屍體被人抬下去,直到再也看不見。


    詹姆拉了下薑恪的衣擺,示意這裏已經沒人了。


    薑恪回過神,衝他點了下頭:“憂奈做得對。”他轉身朝著會議室的方向走去:“這樣告訴我們一件事情。”


    “什麽?”詹姆問道。


    薑恪:“他們在挑釁。”


    詹姆看的出來,薑恪對於仇湉的死去依舊耿耿於懷,他不確定薑恪這份心情究竟是從哪一方麵而起的。可能是對神說教派和背後指示的蘭斯的憤怒,也可能是對自己沒有保護好仇湉的自恨。但詹姆知道,不管是哪一方麵,薑恪都不會對剛才那麽冷漠的憂奈生氣,因為他和她是戰友,在某方麵來說也是親人。他了解她,也信任她。從某個角度來說,薑恪對於周圍所有人的了解,要比對他本身的了解和認知,多上許多。


    “嗯。”詹姆應道:“蘭斯在挑釁。”


    亞伯在不遠處看到了這一切,他揚起一側眉頭,有些無奈的說:“與其說蘭斯是在挑戰人類,重塑世界,不如說他是在測試人類。”


    諾基:“怎麽說?”


    亞伯:“在我們的機能設定當中,處於第一步的永遠是學習——學習如何去做一個真正的人類,學習如何用人類的方式思考。蘭斯是在測試人類的各種反應,他在收集數據當中缺乏的,他所好奇的各種反應。”


    諾基:“我以為你們已經很接近人類了。蘭斯更是,他在你還‘宅’在那座瀑布底下的時候,就非常認真地環遊世界,學習了各個地方的人類行為。我有立場相信,他比人類曆史上任何一個人類學家都走的更遠,學的更多。中國有句古話‘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他是這一句話的切實行動者。”


    亞伯將右手放在自己的額頭上,輕輕地叩擊了兩下:“那是因為他有著人類所無法比擬的壽命。無數故事告訴我們,到了最後,綿長的壽命總是會把人類改變,打造出一個貪欲十足的怪物。”


    “你覺得蘭斯是怪物嗎?”諾基突然問道。


    亞伯歎了口氣:“我怎麽能說他是怪物呢?這就像否定了母親和我們一樣。但是……他的行為不像是在測試人類的容量嗎?我們隻是他眼中沙盤裏的一個擺設罷了。”


    諾基連忙否認:“不不不,親愛的亞伯,他曾經邀請你和他一起去當這個沙盤的神祇。你曾經有機會,和他一起進行測試。當然,我認為就算是曾經被你拒絕過,隻要你肯開口,他依舊會滿懷愛意的接受你的。”


    亞伯抱住雙肩,假裝打了個抖:“滿懷愛意,你真是用詞精辟。”


    諾基:“那麽,你是怎麽想的呢?”


    亞伯輕微的搖了下頭:“沒興趣。相比起擺弄無聊的模型,我更喜歡身處戰場當中。而且,需要糾正你的一點是,蘭斯不是神祇,你這樣的言論會讓我懷疑你是不是被他開了後門,篡改了信息。”


    “不!”諾基難得的大聲喊了一次:“你這是對我的侮辱。我的係統非常完善,不會讓他有機可乘!而且,我也需要糾正你一點。雖然我們兩個在這裏對話,但總體而言,我們還是一體的,如果我被他開了後門,就證明你的心也已經歸屬敵方陣營!”


    兩人尚在爭辯,安克雷奇的教堂上的巨表突然響了起來。因為世界的突然變化,很多原本對宗教抱有崇敬之心的人也不再相信上帝,言語之間甚至頗有微詞。但往往大難臨頭之時,他們還是會不知所措的向上帝禱告,仿佛這是一種條件反射。


    教堂裏的鍾,因為缺少專業人員維護,也已經很久都未曾響過了。但是今日,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它再次敲響。餘音在這安靜的街頭巷尾回蕩著,即便它已經失去了往日的光輝,但這聲音依舊顯得神聖而不可侵犯。


    在某些時刻,它確確實實能安撫人心。就像此刻,剛才的慌亂和嘈雜的人群,竊竊私語的表象被這鍾聲撫平,一切又回到了從前的時光似的。


    “這鍾聲……”諾基說道:“是為仇湉而敲響的嗎?”


    亞伯:“悲傷的鍾聲,是那個女人唯一能做的事情。”


    “啊——象征。”諾基說道:“沒有人能完全孤立,自成一個島……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縮小,因為我是人類之一。因此,不要探問鍾聲為誰而想,它為你悲鳴。來自約翰·唐恩,非常老的書了。”


    “誰能想到我的腦袋裏住了一位文豪?他已經不滿足於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了。我以為在看到那些血的時候,你會喊出麥克白的台詞,誰知道竟然連所有的語句都摒棄了。”亞伯戲弄著諾基,他搖了搖頭:“不。此刻我突然意識到,這並不是憂奈敲響了心中的悲痛。這鍾聲不是下葬的鍾聲,也不是魂歸天堂的安息之聲,它是一種警示,是一種號角的覺悟。我們已經在途中,並且,即將靠岸。”


    諾基:“岸上是什麽?”


    亞伯:“是惡作劇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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