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看見蘇貴妃進來,笑著向她招手:“你怎麽把大姨請來,卻撂下人家不管?”


    蘇貴妃走過去挽住聖上的手,“我本來想親手給二姐挽髻,哪知道手藝退步,好半天都沒挽好。”


    “是麽?二姨也在?”聖上說著就往門口看。


    蘇貴妃一直留神看著蘇鈴——除了剛才那個眼神,她似乎一切如常,但在這個瞬間,蘇鈴臉上終於流露出一絲不是滋味。


    二姐說得沒錯,她果然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放鬆,否則真是人人都以為自己有機會侍君了。


    “在呀,還是我串通了大姐,硬把她從家裏架出來的呢!”蘇貴妃心裏轉念很快,麵上卻仍一派天真笑語模樣。


    聖上好奇:“架出來?這是為何?”


    蘇貴妃沒有回答,看著蘇鈴,想知道她會怎麽說。


    蘇鈴回看向蘇貴妃,彷佛姐妹之間有什麽默契一般的,笑了笑,“二娘這幾日心緒不佳,怕見了娘娘,帶累得娘娘也不快,便沒有應詔。娘娘覺著她這樣悶在家裏不好,就遣人陪我又跑了一趟,硬拉著她進宮來了。”


    這話答得,至少蘇貴妃覺得周到妥帖,該說不該說的,全都沒說。


    聖上卻問蘇貴妃:“這麽說我錯怪三娘了,方才是在陪著二姨說話吧?”


    這下連蘇貴妃都有點不是滋味了,聖上裝得倒像,但他怎麽可能不知道自己剛剛在做什麽?


    皇帝陛下到了清涼殿,蘇貴妃沒來迎接,必定會有人回話,將娘娘此刻在哪裏、做什麽,稟告給聖上。蘇貴妃可不相信那些人會故意略過二姐不提。


    說不準路上就有那看出聖上意思的人,早早的告訴聖上,二姐在這裏了。


    這般一想,蘇貴妃心裏更酸了些。他這麽裝腔作勢的,怕是想知道二姐為何不出來拜見,又不願主動詢問,要她自己說吧?


    “是。二姐來時不曾好好梳妝,我又手笨,聽說聖上來了,隻好叫個梳頭侍女去服侍二姐。”


    女子發髻繁複,正經梳一個高髻,往往費時不短,聖上便笑起來:“原來如此。不過二姨因何事心緒不佳,可告訴你了?”


    蘇貴妃挽著聖上手臂回去坐下,笑道:“告訴了呀!”又俏皮的衝他一眨眼,“但我不能告訴聖上。”


    “為何?”聖上笑問。


    “這是我們姐妹的秘密。”蘇貴妃答完,像是才想起來似的,轉頭叫蘇鈴,“大姐也坐,站著做什麽?”


    蘇鈴坐回原位,指著屏風道:“我看這屏風別致,竟還貼了珍珠玳瑁……”算是解釋剛才為何與聖上站在屏風前。


    “大姐喜歡麽?”蘇貴妃回頭瞧了一眼,“我正好看厭了,郎君,這座屏風賜給代國夫人可好?”


    聖上笑道:“你的東西,隨你心意。”


    蘇貴妃:“那就這麽定了,晚點我叫人收起來,送大姐府裏去。”


    蘇鈴忙欠身謝恩,麵上還有驚喜之色,似乎真的很喜歡這架屏風。


    蘇貴妃一路連敲帶打,蘇鈴卻麵無異色,且聖上也沒對蘇鈴留心,蘇貴妃就放下心來,又說:“我記得庫裏還有一座四聯的雲母屏風,二姐應當喜歡,一會兒一塊裝了,送徐國夫人府去。”


    有內侍應聲答應,接著侍女回稟:“徐國夫人求見。”


    “快請。”


    蘇貴妃還沒出聲,聖上先迫不及待開口,她不由側頭瞄了他一眼,聖上卻注目門口,像是根本沒注意到她。


    蘇阮進門,正好掃見這一幕,當時真恨不得自己沒進來過。


    然而進都進了,退不回去,她也隻能上前給聖上和蘇貴妃認真行禮。


    “免禮,以後沒有外人之處,都不必行禮了。”


    聖上瞧蘇阮隻簡單梳個螺髻,頭上沒戴幾件首飾,身上也是家常半舊衣裳,隻覺她說不出的柔弱堪憐,忙說:“快坐。聽說你心緒不佳,現在可好些了?”


    蘇阮一麵落座,一麵瞄了一眼蘇鈴,蘇鈴衝她微微頷首,她就說:“勞聖上垂問,有娘娘開解,妾好多了。”


    聖上終於回頭看了一眼蘇貴妃,卻沒看出愛妃不悅,還笑道:“是麽?我問她,二姨因何事心緒不佳,她說是你們之間的秘密,不肯告訴我。”


    蘇貴妃說是秘密還可,蘇阮再這麽搪塞,聖上肯定會不高興,正好她也不打算隱瞞,就說:“娘娘是給妾留顏麵罷了。其實妾躲在府中不願見人,是因為前日約人相看,見了麵,才發現張冠李戴,約錯了人。”


    “相看?”聖上疑惑的看一眼蘇貴妃。


    蘇阮解釋道:“此事娘娘也是方才才知。”


    蘇鈴察言觀色,接話說:“二娘性情爽利,那日說了要再嫁,很快就看中了一位,哪想到……”


    聖上終於明白這三姐妹在打什麽啞謎了——原來蘇阮躲躲閃閃,並非欲擒故縱,她竟是真的不願意!甚至為拒自己美意,要倉促再嫁,短短幾日就約了人相看!


    可她為何如此?難道是嫌他年老?她也不小了啊!


    聖上自問一向保養得不錯,又不曾荒疏騎射,身手雖不及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卻比許多三四十歲的人要矯健。床笫之間也雄風猶在,總能令蘇貴妃嬌聲求饒……。


    蘇阮怎麽就不願意呢?


    其實聖上並非那種從小長在深宮、不知世事的天子,恰恰相反,在做皇帝之前的二十多年,他就已經經曆過皇室內部的各種爭鬥,親眼看見許多親人死去。他本不至於看不出蘇阮的不情願。


    但他太自負了。作為一個開創盛世的中興之主,耳朵裏聽的,多是“吾皇聖明、堪比堯舜”,眼中見的,是無人不想獲得他的寵信,哪想得到一個小小女子,一個已經守寡四年、芳華無多的婦人,竟不想要天子的寵愛呢?


    “唔,原來如此。”聖上淡淡道,“朕早說過,婚姻大事不可兒戲,須得從長計議,你們急的什麽?”


    突然自稱朕,不用蘇貴妃說,蘇阮和蘇鈴也都明白聖上這是不高興了,忙齊齊認錯。


    聖上沒有搭腔,伸手在麵前擺著的鮮果裏挑揀一會兒,叉了一片甜瓜給蘇貴妃,才問:“看中了誰啊?”


    蘇貴妃知道自己這時不宜開口,便乖乖吃瓜。


    蘇阮其實在剛才開口之前,就想好了——她提出的這第一個人選,聖上不管怎麽考慮,定是都不會準的,所以她直接說了實話:“中書舍人付彥之。”


    聖上很是意外:“付彥之?”他重複一遍,停頓半晌,才意味不明的說,“二姨還真是好眼光。”


    蘇阮:“???”聖上這反應……怎麽和她預想的完全不同?


    “那又是怎麽張冠李戴的呢?”聖上像是突然來了興趣,語調都不像方才那麽平了。


    蘇阮就把她去永樂坊等人,卻沒見著臉,隻看了個背影,等到真正在曲江杏園相見,才發現根本不是自己那日在永樂坊看見的人,整件事說了一遍。


    聖上聽著聽著,臉上漸漸有了笑模樣,等蘇阮說完,還拉著蘇貴妃的手調侃:“你們不愧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迷糊起來,都一個樣子。”


    “聖上!”蘇貴妃嬌嗔,“我還不至於把人認錯吧!”


    蘇阮:“……”


    聖上卻點頭:“這倒是。”


    蘇貴妃滿意的笑起來,蘇鈴也跟著湊趣輕笑,隻有蘇阮歎口氣,說:“妾便是因此心緒不佳。”


    聖上納悶:“這麽說來,二姨見到付彥之,不甚滿意?”


    蘇阮點點頭。


    “為何?”


    “因為……”蘇阮露出點難以啟齒的模樣,“娘娘替我說吧。”


    蘇貴妃之前一直不肯明說,不過是摸不清蘇阮的打算,這會兒見她都坦白了,便反握住聖上的手,笑道:“因為這個付舍人,我們認識的。我小時候,還跟著二姐,同他一起去看過花燈。”


    聖上明白了,“是二姨同他有舊情?”


    “算是吧,不過兩個人後來斷絕了往來,付舍人又改姓歸宗,二姐不知道他竟是舊日相識,兩廂碰麵,頗有些尷尬。”


    聖上想想,也覺得尷尬,便安慰蘇阮:“二姨不必煩惱,依我看,付舍人定比你尷尬。”


    蘇貴妃不明白:“聖上怎麽知道?”


    “你想想,他至今還服淺緋,二姨卻已是國夫人,兩廂一比,顯然二姨更春風得意。等以後我幫二姨挑個服紫的公卿為婿,他就更不在二姨眼中了。”聽說付彥之這樣年輕英俊的,蘇阮也不滿意,聖上心氣頓時平順許多,還有了點微妙的愉悅,遂大方許諾。


    此言一出,三姐妹都大為意外,蘇貴妃反應極快,伸掌道:“服紫的公卿,這可是陛下金口玉言,不許反悔!”


    聖上一笑,和她擊掌道:“放心吧,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聽見清脆的拍掌聲,蘇阮也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公卿與否,她並不強求,隻要聖上鬆口,對她沒有必得之心,她就能睡個安穩覺了。


    這一日晚些時候,清涼殿宴飲,終於賓主盡歡。


    蘇阮喝了點酒,回去就睡了,蘇鈴卻卸了妝,獨坐鏡前,久久沒有睡意。


    “夫人可是有心事?”


    蘇鈴回神,見問話的,是從小跟著她的陪嫁侍女茉莉,就問:“茉莉,我是不是老了醜了?”


    茉莉忙說:“怎麽會呢?夫人正當年,底子又好,好好保養,便是十幾歲的小娘子都比不過。”


    “你少哄我!我不同別人比,你就說,我和二娘比,如何?”


    茉莉不能跟著進宮,自然不知道發生何事,就笑道:“二位夫人自然是各有千秋……”


    蘇鈴卻聽不進這話,回頭看向鏡中,顧影自憐,“我還是老了,又生過幾個孩子,難怪他都不多瞧我一眼。”


    茉莉聽得心驚肉跳,因為夫人說得顯然不是自家郎君!


    這些日子夫人禁了郎君的足,不許他出門胡鬧,卻也不讓郎君親近,還下了嚴令,不許郎君進夫人臥房一步。她原先隻以為夫人是生郎君的氣,想要借此教訓教訓他,如今聽著,怎麽像是夫人外麵有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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